月亮從東邊升上來,越過遠處那幢凌空的高樓,低低地垂掛在西邊的地平線上。從十七層樓高的窗子望過去,月光儘管傾斜了,仍似乎可以感到它冷冷的注視。
那麼刺眼,像有人在窺探。
徐愛潘刷地拉上窗簾,隨便往地上就躺,天花板上亮起滿天眼目的星光。十二月的天,青瓷貼的地板有點涼。
「這樣躺在地上會著涼的。」徐楚走過來,搖搖頭,一點包容的笑。都二十幾歲的大人了,還像個小孩。
「著涼好啊,可以更有理由躲在被窩裡睡覺。」
她回他笑,半認真地,半開玩笑。
徐楚又搖搖頭,坐下來,手撐著地板,彎身看她。
「這幾天你上哪兒去了……我一直找不到你。」他有點難以忍受。她明明跟他那樣親了,卻還是對他那麼隔閡。
「有點事。」徐愛潘含糊帶過去,不想提花佑芬自殺的事。這些天她都在醫院照顧花佑芬,知道徐楚找她,存心擱著。
花佑芬自殺,讓她滋生許多複雜的感觸,稍稍看清情愛的虛幻,心變得有些冷,又無奈、不確定。感情該是不顧一切、不負自己的心好呢?還是萬般皆休,及早悟空的妥當?
她伸出手,勾住徐楚的脖子。「見不到我,你想我嗎?」甚至她懷疑情愛的本質,是否走到頭,不是一紙婚姻契約書,就是一場遊戲一場夢。而她,連籌碼都沒有。
「想,想死了!」徐楚順勢低頭親吻她,敏感地覺得她有些不一樣,又懷疑自己太多心。他覺得徐愛潘的眼神變得遠,隔著一層虛幻。
「是嗎?那麼,這個週末,你陪我一起過嗎?」聲音淡淡,竟有些為難故意。
徐楚遲疑了一下,短暫,但只那麼一下就夠了。徐愛潘冷笑一聲,很輕地,放開手,說:「你放心,我不會為難你的。這個週末,我自己有地方過。」
耶誕夜呢,精彩的節目多的是,她怎麼會沒地方過!
徐楚聽了,卻竟忍不住一股醋意,滿不是滋味,抓住她的手,質問:「你是不是跟誰約好了一起過?」
「怎麼會。」徐愛潘婉轉輕笑,不知是有意或者無心,留了一截弔詭。
徐楚認真盯了她一眼,將她拉起來,正色說:「阿潘,你跟我都那麼親了,已經是我的人,我可不許你再跟別的男人有什麼瓜葛。」歎口氣,親親她,又說:「你說我自私也好,我就是嫉妒,只想把你藏在口袋裡。」
徐愛潘笑著不答。花佑芬的自殺,也許是一個觸發點,她漸漸看清了一些什麼。在男人與女人的愛情角力中,女人最終總貪一個保證,一紙婚姻契約書;而之於男人,卻不過增添了一項戰利品。什麼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什麼海誓山盟刻骨銘心,都是小說電影在胡謅的。愛情啊,不過一場風花雪月,一幕平常的生活。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徐楚刷地拉開窗簾,想借一點月光看清她的表情。「你愛我嗎?阿潘,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告訴我,你愛我嗎?」
他的目光那麼緊,徐愛潘移開目光,看看月亮。滿月的日子會使人瘋狂。
「你呢?」她反問。他可也不曾對她說過。
那個邂逅,她吐了他一車一身的酸臭;他送她一梗藍玫瑰,問她肯不肯賭一賭。她賭了——但是呢,她是「得了」,還是「不得」?是「我幸」呢?還是「我命」?
「你知道的,不是嗎?我愛你,阿潘……」說得那麼深情。
徐愛潘伸手又摟住他,低低說:「是嗎?那麼我也愛你。」
他愛她,她就愛他;他對她的愛有多少,她的愛也就跟著有多少。愛是那麼虛幻,她很明白,這個男人即使愛她,也無法給她任何承諾。
徐楚反手抱住她,親了又親,愉快地,且貪心地笑著追問:「告訴我,我想聽你親口說,你是屬於我的沒錯吧?」
「嗯,我是屬於你的。」
這話多麼容易就能說出口!是承諾太輕?抑或感情太自欺欺人?從古到今,認真追究了,愛情從來就不是只屬於兩個人的故事。在海誓山盟的同時,陰暗的地方總是還存亙著另一個黑影。可歌可泣,總是說書的人自己編的。
「對了!我有東西要給你!」徐楚取出一隻信封遞給她。「喏,打開來看看,還有這個——」另拿出了一顆鑽石戒指,星輝照耀下,虹彩斑斑。
她打開信封,裡頭擱著一支鑰匙和一張信用卡。
徐楚滿臉自得的笑,為她戴上戒指,套住她,一邊說:「你說你喜歡高樓,我找了找,都沒有這裡視野好,這間房子就給你。一切我都幫你準備好了,你隨時可以搬進來住。那張卡,你留著,你可以用它買你喜歡的東西。你放心,阿潘,我不會虧待你的。」
徐愛潘看看手上的鑽戒,笑了笑。他還真慷慨,淡淡地說:「我說過,你不必給我這些的——」
「沒錯,你是說過,但這只是我一點心意——」徐楚握握她的手,語氣放得很低柔。「當然,我也有我的私心。你既然跟我那麼親了,我有責任要照顧你;而且,我希望能經常見到你,像這般和你在一起。難道你不想嗎?」
所以,他就乾脆送她一間房子,一張信用卡,將她包養起來!?她不回答,卻笑問:「那麼,我是不是該種上一盆金線菊?」
他明白,她也明白,兩個人都明白。他無法給她一個合法的儀式,所以他就用這種方式給她一個「保證」?她該接受,或者拒絕呢?
「你想呢?」徐楚狡猾地反問,將抉擇推給她。
在詩人那首膾炙人口的詩作裡,他住在青石小城的情婦種著一畦金線菊,寂寥地等候他如候鳥的到臨。她以些推問徐楚,他卻將問題笑推還給她。
這樣的默契是教人心折的,也教人傷感。茫茫的人海,有幾些男女能如此的心有靈犀與共鳴?能如此不需多言語的心照不宣?然而,使君偏偏有婦,這樣的共鳴徒然使人感傷。
之前,她還只是他的「外遇」;然而,一旦接受了這些,讓他「包養」,她就徹徹底底成為他的情婦了。
這樣的「共鳴」、「知心」,是「我幸」呢?還是「我命」?
「讓我再想想。」她輕摟住他,多少柔情。
此刻,他是愛她的,但她知道他的愛不會永遠。多少女人,在愛情中貪那一張婚姻契約書,就是因為知道愛情不會永遠吧!?所以要求那一紙法律的保證和地位!?
讓她再想想吧。
這一刻,她只能緊緊地擁抱他,在他還愛她的時候,她能掠奪多少愛和甜蜜,就掠奪多少吧。
如果終究是要墮落,那麼就墮落個徹底。她也只能抓住手中這一刻的真實。
「愛我吧。」
她仰起臉,等著他的吻、他的愛撫,等著一場情熱與汗水的交織。
* * *
「阿潘,你的信。」
花佑芬走進屋子時,徐愛潘正蹲在客廳替她整理打包一大紙箱的雜誌和錄音帶及鐳射唱片。
「我的信?」淺藍色的航空信箋,帶著飄洋過海的味道。謝草寄來的。
潦草的字跡依舊,預告他要回來的時候,就這個週末。
「要回來了啊……」徐愛潘不禁喃喃。
多少年了?她都快記不清了。那個吊兒啷當的謝草要回來了!
「誰啊?」花佑芬好奇地問。
「一個朋友。」她隨口帶過,隨手將信塞進褲袋,問:「唉,佑芬,你真的要把這些東西都丟掉?」
「全部都丟掉。」花佑芬語氣態度都很堅決。「我要把跟林明濤有關的東西都丟掉。」
「何必呢!這些東西還這麼——」
「你不必替我可惜!」花佑芬一把搶過徐愛潘拿在手上猶豫著的CD隨身聽。丟進箱子裡,當作垃圾一般。「既然要忘掉他,不再跟他有任何瓜葛,就要忘得徹底。」她拿出膠帶狠狠把那些佔著她感情回憶的東西統統封起來,再也不看一眼,毫不留戀,轉頭說:
「倒是你——你打算怎麼辦?徐楚他又打算怎麼安置你?」
「他給我這個。」徐愛潘從口袋裡掏出鑽戒。「還有這個——」又從另一個口袋撈出信用卡,比個手勢說:「他還把他名下的一間公寓過戶給我。」
「很慷慨嘛!」花佑芬撇撇嘴,有些譏諷。男人啊,就只給得起這些東西。
「是啊,我也覺得。」徐愛潘一屁股坐在箱子上,和花佑芬相對一眼,互相大笑出來。
「你打算要嗎?」笑歇,花佑芬問。
「我還在想。」
一陣沉默,花佑芬突然又問:「唉,阿潘,你想他真的愛你嗎?」
「愛啊……」徐愛潘回得毫不遲疑,語氣卻有些輕佻。
「是嗎?可是他現在愛你,不保證他的愛會永遠持續——」花佑芬以過來人的姿態提醒她。口氣一頓,語重心長說:「你也看到了,我是一個很她的借鏡。」
「我知道。」徐愛潘淡淡一笑。
「那就好。」花佑芬點個頭,神色一改,有些乖戾調皮說:「他給你的那些東西,依我看,你就收下吧,不要白不要。」
「是啊!住在他替我安排的華房,讓他包養,金屋藏嬌,更符合情婦的本質。」徐愛潘眨眨眼,表情真真假假。
她跟徐楚,也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相愛,不能光明正大,一點偷偷摸摸……
她明白,她真的都明白。儘管口口聲聲說著愛,而其實,愛情啊,哪有什麼天長地久。
說穿了,什麼愛情,刻骨銘必,不過風花雪月一場。
不同於花佑芬看破情愛的決絕,她的神情蒙著一層接近無所謂的淡。花佑芬還要替她憂心,門鈴打斷她的話。她起身去開門,玩笑說:「該不會是徐楚吧?說曹操,曹操就——」話聲猛停頓。
「請問徐小姐在嗎?」門外站著一個優雅的女人。
「阿潘!」花佑芬朝裡頭喊了一聲,目光銳利地盯著那女人。
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嗅到一股不病善的來意。
徐愛潘拍拍身上的灰塵,滿臉疑惑走過來。
那女人優雅地上下打量她,從容地,一個字一個字吐得很清晰,說:「愛潘小姐是嗎?很冒昧打擾你。我姓章——應該說『徐』,我先生徐楚,我想你也認識的。」
花佑芬抽口冷氣,轉頭望著徐愛潘,擔心她有什麼反應,卻見她沾一點灰的臉龐,浮著一種像在說「是嗎」的表情。
* * *
「請隨便坐。咖啡好嗎?還是喝茶?」徐愛潘請章容容進到客廳,表情很淡然,說話的口氣像招呼個朋友一樣平常,不急不緩。
「咖啡,謝謝。」章容容吐氣如蘭,毫不失教養。
她是有備而來的,決心要跟丈夫的女人好好談一談。她甚至請花佑芬迴避,只她跟徐愛潘兩個女人面對面。
咖啡端來,很香,卻是廉價的即溶香味。章容容啜了一口,心裡多了一分篤定的自信,卻又有絲懷疑,對方怎麼會是品味這麼差的女人?
她略抬眼。面對她坐著的徐愛潘一身粗布衣服,臉上還沾了一點灰。
「還需要多一些的糖或奶精嗎?」徐愛潘也抬起頭。章容容的優雅,既古典又現代的美感她似曾相識,前不久在國家音樂廳才遠遠遇見過。距離這麼近,感覺更逼人。
無疑的,章容容是美麗的。雖然身為人妻,身上卻一點都沒有家庭主婦的味道。每個女人多少都有一些味道,妻子的、母親的,或者女兒味。那些氣味,在章容容身上卻全消失殆盡。當然,更沒有她身上帶的那種浪蕩氣息。
「不必了,這樣就可以。」章容容擺個手勢,不改語氣裡的從容,看看徐愛潘說:「你放心,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言詞裡的姿態,完全是高傲的。
徐愛潘淡然一笑。這個高傲何其相識,和林明濤太太對花佑芬的優越如出一轍。同樣是擁有著正統合法地位的愛情,以那優越對婚姻之外的偷情的蔑視。
她的反應在章容容的料想之外。章容容跟著再說:「你跟我先生的事,我全都知道。」
關於徐楚的一舉一動,她是他的妻子,她當然全都知道。但她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許他和眾多女人鬼混來往,因為她知道那只是逢場作戲,僅止於肉體關係,他並不愛那些女人,對那些女人的興趣絕不到那種會為之離開她、破壞一個家的程度。她篤定相信,不管徐楚和多少女人廝混,他終究會回到她身邊。
但他卻對徐愛潘認真,甚至為此試探與她離婚的可能。她不能忍受。她可以忍受他肉體的出軌,只要他的心是她的,必須是她的。然而,他卻把它分給了徐愛潘。她絕不能忍受!她怕一旦他把心分給了別的女人,他的心就會漸漸地被那個女人所繭食,掠奪去。
「是嗎?」徐愛潘又浮起一個淡然。她跟徐楚,他們之間,終於也走進了陳腐的三角窠臼。
章容容低頭啜了一口咖啡,咖啡的苦澀殘味在她口腔裡過了一會,隨著她的聲音吐出來。她說:
「基於同是女人的立場,我想告訴你,我先生在與你來往之前甚或者同時,還會有許多別的女人。我的意思你明白吧?我先生不只有你一個情婦,徐小姐。」
夠明白了。徐愛潘表情微微一些顫動。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徐太太。」她說:「不過,我不明白,既然你全都知道,為什麼還能一次又一次的容忍?」
「很簡單。因為對那些女人他只是逢場作戲,他愛我。」章容容抬抬下巴,說到「愛」字時,不自覺加重了語氣。
徐愛潘迷惑地看著她。女人很奇怪——還是,這是女人的悲哀?——可以容忍自己男人、丈夫肉體的不忠,而不能容忍他感情、精神或者說靈魂的背叛。把肉體和靈魂分開了,以為兩種形式的愛是不相干,肉體的愛只是慾望,精神靈魂的愛才真的是愛。
但怎麼能那樣算呢?「愛」不是一體的嗎?靈與肉、情與欲,倆倆結合了才成為「愛」,不是嗎?在她們男人肉體背叛她們的同時,那顆心怎麼還可能是為她們所保留的呢!?
「他親口對你說的嗎?」她表情消沉下來。
章容容卻誤會她的消沉,高抬起頭,帶一點勝利的意味。「是的,我先生他親口對我說他愛我。」
是嗎?可他也親口對她說他愛她——徐愛潘抬眼輕笑起來——很輕,幾乎只是扯扯嘴角而已,說:
「是嗎?我想也是。」
她的態度讓章容容覺得奇怪,問道:「你不在乎嗎?我先生他除了你,還曾跟許多女人來往……」
「你是他的太太,既然你都不在乎了,我只是他的情婦不是嗎?」徐愛潘抬起清澈的雙眼回視著章容容,低輕的語調。
章容容沉默下來,端起咖啡猛喝了幾口。冷卻了的咖啡香味全失,喝起來礙口極了。廉價的東西果然就是差勁。
徐愛潘轉頭看了眼窗外的陽光,半瞇起眼,突然問道:「徐太太,你喜歡菊花嗎?」
「唉。」章容容略為皺眉。沒事幹嘛突然提這個?
徐愛潘微微一笑,自問自答地:「我其實並不怎麼喜歡。不過,我打算種一盆金線菊。」
種了金線菊,她的「身份」就定了,她就將變成青石小城的那個「情婦」。她決定接受徐楚的「照顧」,接受那些東西——
「徐小姐,」章容容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對她的話沒多理會,決定將話攤開,說:「我今天來找你,是希望你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她停一下,不等徐愛潘詢問,明亮的眼神犀利地盯著她,一字一字說:「離開我先生。」身子略為一退,打開皮包,邊說:「當然,我不會要你白白離開,我會補償——」
「徐太太。」徐愛潘打斷章容容的話,阻止她拿出支票或什麼的,說:「你就當我也是那些女人不就好了?我跟徐楚有過的那些女人一樣,威脅不了你的地位的。」
不,不一樣。章容容輕輕咬唇,沒把話說出來。如果一樣,她就不會找來了。
「一樣的。」徐愛潘輕易看穿她的想法,殘酷的預示自己情愛的收場。
女人的愛情,除了婚姻,似乎就再也沒有別的出路。
她跟徐楚的關係,一開始就沒有出路,將來也不會有出路,但那是將來的事吧?
她站起來,倒掉咖啡,喃喃自語說:「其實,我很討厭喝咖啡……那麼苦的東西……」
也許,她真該種盆金線菊,問問它,從來愛情是歸人的方向,抑或只是過客停泊的小站?
但或許,不會有答案。因為金線菊是不善於說話的。
這世間唯有一種玫瑰,會說愛情的語言,但它太冷艷,沒有人看得清它真正的容顏。
世間最後一朵藍玫瑰,在她從徐楚手裡接過的那同時,就已經開始萎謝。最燦爛也是最荒蕪。
有的,只是當下的一款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