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陽光亮得那麼刺眼,徐愛潘丟下鑰匙,拉上厚重的窗簾,撲在床上。剛合上眼,花佑芬便光著腳跑了過來。
“你昨晚一整晚上哪去了?現在才回來,我等了你一個晚上。”聲音很嚴肅,還添凝重。
徐愛潘將臉埋在被單裡,聲音從棉被裡傳出來:“我很累,有事的話,晚點再說。”
“阿潘!”花佑芬硬將她搖起,抽開被單。“快起來!這件事很重要的!”不達目的不肯罷休,嘈嘈嚷嚷的。
徐愛潘被吵得不得安寧清靜,只好坐起來,懶懶地靠著牆。
花佑芬一臉凝重,盯著她:“你昨晚都跟徐楚在一起?”
她微微一動,沒有回答,神情仍然懶懶的。
“阿潘!”花佑芬換上一種憂心,表情更為嚴肅。“你跟那個徐楚究竟怎麼了?該不會——”她停住,沒把話說明白,心裡卻幾乎肯定她的猜疑。換一種警告的口吻:“你要當心,徐楚不是什麼好男人,他已經結婚了,他太太是一家外商公司的主管——”
“我知道。”徐愛潘悶悶地開口,看著地上。
“知道你還——”花佑芬氣急敗壞,不知該說她什麼。這個呆瓜!“他不會給你任何承諾的,只會說一些花言巧語欺騙你,你千萬別受他騙了——”
她的擔心是真誠的。徐愛潘抬眼望她,微微扯動嘴角,隱約在笑。花佑芬光會叫她當心,她自己反而卻一頭往裡栽。她忘了她自己跟林明濤的情債該怎麼算。人都是這樣,別人的事情看得特別清楚,換了自己,偏偏當局者迷,不改不悔。
“我跟你說正經的,你別不當一回事!”花佑芬見她居然在笑,咕噥一聲。
“我有在聽。”她屈起腿,抱住膝蓋,語氣一轉:“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花佑芬,當初你是怎麼愛上林明濤的?”
花佑芬愣一下,沒防到她這個轉折,幽幽怨她一眼,好一會才悠悠說:
“你知道的,他原是我的上司兼老板。因為工作的關系,我們經常有所接觸,相處的時間非常多,有時趕著出稿,一起加班,在公司待到深夜,是常有的事。慢慢的,他開始邀請我吃飯,對我吐露他的心事,我也不忍加以拒絕。沒錯,我知道他已經結婚,但他和他太太的感情並不好,他從我這裡尋求慰藉。一開始,我只是同情他、不忍心拒絕他,想給他溫暖,給他安慰。我沒有考慮那麼多,因為他需要我——”
“母性本能嗎?”徐愛潘輕哼一聲,不由得冷笑,毫不認同花佑芬的“慈悲”。
她不懂。女人都這樣嗎?以母性去愛慰一個男人,而不是因為愛的本身而去愛?總以為男人受傷害、軟弱會像需要母親一樣需要她、離不開她?!
愛情不是應該有愛情自己獨立的面貌與絕對的立場嗎?因愛而愛,那才是情愛的本質不是嗎?摻雜了同情或母性本能那算什麼?還是愛嗎?
她不認同花佑芬“母性式”的愛情,因為她沒有那種“母性本能”。她以為愛就是愛,無法因為其它的因素折衷變通。就像她不養寵物,如果心不答應不愛,都是枉然。因為唯有愛一個人,才有溫暖、慰藉、不忍;而不是因為不忍、同情而去愛一個人。
但多半的女人,卻都把愛情的秩序顛倒。
“你別這麼不以為然。”花佑芬流出一些屬於女人的無奈。“你盡管覺得我笨,但一碰上這種事,每個女人其實都一樣。你不也一樣?”
這聲反詰著實令徐愛潘沉默。是啊!比起花佑芬,她又有什麼不一樣?只不過形式不同,那骨子裡的本質哪裡差異了?!
花佑芬深吸口氣,輕輕吐出,把她的疑問到底問清楚。“阿潘,你跟徐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別騙我,昨天晚上我看得很清楚。”
既然都清楚了,還要問?徐愛潘心底閃過一絲苦笑,呆看著地上,沉默了半晌,才抬頭木然說道:“他要我當他的情婦。”
“是嗎?”花佑芬“哦”一聲,心裡的隱約終於證實,反倒平常。“你真的打算跟著他?”
“大概吧。”徐愛潘吐氣,吐個不確定的回答。
“你愛他嗎?”
愛?這疑問突然地教她愕愣。她傾傾頭,像在思索。昨晚那肌膚相觸的溫熱感仍殘留在她身上,她仿佛仍可以感覺到那顫栗的酥麻;她的身上還布滿著他撫愛過的痕跡,他的吻、他的親密——
“也許吧。”她歎口氣。
“那你真的決定——”花佑芬搖搖頭,有一種不解。“那你對潘亞瑟呢?怎麼算?你跟徐楚——唉!我不懂!既然如此,既然你要委屈自己,為什麼不跟著潘亞瑟?你不是喜歡他嗎??”
徐愛潘木然潔淨的臉龐微微一動,低聲說:“光只是喜歡,也許是不夠的。徐楚他……對我很好。他寵愛我,呵護我,而我並不排斥這種感覺。我想,我也許是愛他的。”她的身體不會說謊。她讓他那樣侵蝕她,體內深處的細胞核該有對等的情分存在。
“而且,他跟我在一起時,都是全心的對待——”
女人都喜歡男人專注的對待吧?那讓她覺得,他只有她,只愛她,他只屬於她一個人的。
“你不後悔?”花佑芬還要問。
“你可曾後悔?”徐愛潘反問。
花佑芬歎口氣,不說話了。
情婦的愛情,只在當下這一刻。如果後悔,那也是明天的事了。
* * *
黃澄澄的細碎沙粒,被末日追趕般爭先恐後地滴漏到透明的底盤;漏空了,顛倒個方向,黃澄的沙粒又以同樣爭先恐後的方式滴漏重來。一整晚,就那樣坐在客廳中把玩著手中的沙漏,什麼事也不做,徐楚只是等待。
時間分分秒秒的過去,牆上的時鍾指針指身了東方,他仍然維持先前的姿勢,望著手中潺潺滴漏的流沙,如在冥想。
“怎麼還不睡?在想什麼?”章容容柔白的手,由他身後摟住他脖子,很親愛地問道。
“沒什麼,只是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他仍然把玩著沙漏,沒有回房的意思。
“睡不著嗎?我陪你。”
章容容從酒櫃一瓶白蘭地,走到他身旁,為他和自己各倒一小杯酒。
酒汁清澈透明,似那金黃明淨的商場。徐楚一飲而盡,皺皺眉。怎麼這酒液酸甜苦澀,像那愛情釀的酒?
“容容……”他手執著酒杯,目光停在那透明、晶燦的琉璃杯身,浮雕出徐愛潘那幀明淨的容顏。“如果,我有了喜歡的人——我是說,如果我愛上了別的女人——”
“誰?”章容容表情一震,一反往常那般的從容。
“你別緊張,我只是說‘如果’。”徐楚放下酒杯,視線跟著移落,掩飾什麼似的。
章容容埋頭倒了一大杯酒,喝了一大口,吞得太急,給嗆住。她咳嗽幾聲,輕輕抹干嘴角的殘汁。
“‘如果’是嗎……你愛上了別的女人,不再愛我了?!”
“你會怎麼樣?”徐楚接口,小心地試探,有些期待。“你願意和我離婚嗎?”
“離婚?”章容容揚起臉,錯愣住。明麗的臉孔慢慢變得怨懣,語氣冷颼,夾著威脅:“如果你愛上了別的女人,要跟我離婚,離開我,我就去死。”
“容容!”徐楚駭一跳,表情變得極為復雜。
他怎麼也沒料到會是這種回答。他在外頭逢場作戲,從來沒想當真,即使有著女人,也跟感情沒有交涉,更不曾去思考過這個問題。卻沒想到他太太那麼冷靜、姿態高高在上的女人,會有這麼激烈的反應。
“你是愛我的對吧?楚?”章容容明亮盈水的大眼直視著他,殷切地,爭於要一個保證。
徐楚頓一下,回答得有些遲疑。“那是當然的,還用問。”
他浮起笑,將她擁入懷裡,輕輕親吻她的額頭。
章容容從他懷中抬起頭,表情很認真,說:“我不是開玩笑的,楚。如果你要跟我離婚,離開我,我就會去死。”
徐楚屏住呼吸,凝視她片刻,重將她摟住,安撫說:“你別想那麼多,我不會離開你的。”
沙漏滴滴地流,漫天黃沙如同大戈壁,來來往往的過客,無一幸免的全被卷進它無情的風暴裡。而在那個圓三角錐封閉成的沙漏戈壁裡,沒有綠洲。
發生在軌外的愛情,只能如此偷生,尋不出任何的出路。
* * *
螢幕上,一身肌膚光滑、柔軟富彈性的女人被紫緞布蒙住了眼,坐在鋪著雪白被單的大床上。鏡頭由她散發出麥金光澤的裸背慢慢往上推移,跟著,她呼吸,堅而挺的胸脯微微起伏。窗邊站著一個男人,凝視著女人,苦悶而憂郁的眼神。
“我可以解開了嗎?”女人問,氣定神閒的,絲毫不因赤裸著身而感到羞赧或不自在。
男人沒有回答,眼神依然苦悶憂郁。
女人伸手解除下紫緞布,睜開眼——完全、徹底的赤裸了……
徐愛潘驀地閉上雙眼,畫面消失了,耳邊只剩下聲音在半空的電影院裡回蕩。
過往在她自己筆下呈現出的那些愛情故事,多在描繪一些呢喃夢囈與空中閣樓吧?她變得不敢確定。她第一次看這種情色電影,唯美與色態交纏,愛情與欲望顯得都那般漂浮不定。故事中的人物,在追逐欲望的同時也在追尋著愛,情與欲以致那樣難解難分。
她重新睜開眼,鏡頭已跳到巴黎冬天蕭瑟的景色。
戲院裡空蕩蕩的,更顯得一股時空迷離的氣氛。她感覺自己仿佛被吸入畫面裡,成為故事中的人,在追逐著什麼……
那晚以後,她稍稍明白男女之間純情以外是怎麼回事。那麼多年,她始終沒有真正接觸過,沒有觸探過愛與情的真正面貌,只是在門外窺探。
那之後,再看到情侶間親暱的姿態,或者電影中纏綿的鏡頭,她不再如以往的無心木然,會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襲上身,像欲望,心裡會有一股奇異的波蕩。
她稍稍了解是怎麼回事。她探觸到了愛情的赤裸。
她甚至做了個淫猥的夢。夢裡,她和一個陌生的男人裸裎相擁,禁忌的、激情的,汗水與體熱淆混,氣味膠結,是她欲望的渴盼。
沒錯,欲望。她記得很清楚,夢中的她就如同此刻故事中的男女,追逐著欲望,追尋著情愛。
一切都是下意識的,在電影中成形,在夢裡顯露。
她慢慢了解“愛”是怎麼回事。愛情,不只是“愛”那樣一種單性、精神、物質,它充滿了欲、熱、聲音,以及氣味,甚至顏色。汗、熱、呻吟,在一波一波愛的躁動中,所有的喘息、溫度、汗水都隨著熱蒸發成氣味的底色。由情生色,由色生欲,愛情原不過就是這麼回事。
情色的追逐,究其竟,原不過愛欲的還原。愛情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她慢慢了解了。
離終場還有一大段的時間,她走出電影院,沒有等故事結束。陽光明麗,又是一個晴朗的好天。
“阿潘!”
有人在呼喚她。她覺得奇怪,四下裡張望。頂著陽光,看見停泊在路邊的黑色寶馬,駕駛座旁站著一個男人,她熟悉的輪廓,逆著光,似乎在對著她笑。
對她招了招手,一種親密呼喚的語言——來、來,過來我身邊。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走過去,仰著臉,像期待主人寵愛的小狗那般,溫順又教人疼憐。
徐楚輕輕拍一下她微微酡紅的臉頰,笑得比白花的陽光還令人目眩。“佑芬告訴我的,她說你來看電影。你老是這樣亂跑,教我好找!怎麼樣?電影好看嗎?”
在等她的時候,他稍稍瀏覽了一下。視窗內的海報,是一部唯美風格的情色電影。女孩子看這種電影,多半扭捏的攜朋引伴,她倒獨自得理所當然。
“我沒有看完。”徐愛潘笑笑。人間的情愛,是不會有結局的,只是一場電影的上演。
她笑得生花,教徐楚要看怔,眨了眨眼。她的卷亂的頭發梳直打濕了,薄薄的順貼在腦後,穿著一襲蒼藍色細肩帶洋裝,外罩一件長袖的透明雪紡短衫,迥民於身著亞尼曼時那種中性神秘的巫子氣息,流露出一種女兒態。
“你找我有什麼事?”徐愛潘又笑。
徐楚回過神,比個手勢,扶著她的背要她上車。
“我要你陪我去一個地方。”笑容噙著一些神秘。
什麼地方這麼神秘?徐愛潘不禁覺得好奇。
車子往山郊的方向駛去,迎著在慢慢傾斜的午後太陽。出了市區,進入山腰,公路有一些陡斜蜿蜒,一路爬城,仿佛離地球越來越遠。過了一會,終於在半山腰一處兩層樓高的獨幢別墅前停住。
她解開安全帶,疑惑地看看徐楚。
別墅前已先有人在那裡等著。他們一下車,那人立刻就迎了過來。燙得筆挺的襯衫西褲,還結上領帶,形似那種經濟大國精明干練的會社成員。
“徐先生嗎?敝姓俞,請多多指教。”殷勤地遞給他們兩張名片。她禮貌的看一下,是房產仲介的職員。
“兩位,這邊請進!”仲介商堆滿職業性的笑容,親切多禮地領著他們進入別墅。
徐楚牽著她的手,態度很悠閒。她滿心疑問,按捺著不動。她習慣不多問,不會特別期待回答。
他們隨著仲介職員在樓下繞了一圈,聽他一邊舌粲蓮花的鼓吹,說得口沫紛飛。跟著上二樓,停步在寬敞的主臥室。
主臥室的采光極好,面對著樓外青山。一扇長長的落地窗,窗外連著陽台。她一直沒專心在聽仲介職員說什麼,逕自走到陽台,居高臨下,遠處風景盡收眼底。別墅裡有一片寬闊的庭院,與大自然相對,花香鳥鳴、朝輝夕陽,別有一種情趣。
“你覺得怎麼樣?喜歡嗎?”徐楚走到她身後環住她的腰,不避諱的親密。
一旁仲介職員在場,她只笑笑說:“這個房子很漂亮,風景也很美。”
的確是很美,她沒有說謊,也不算言不由衷。
“兩位請慢慢看,我先到樓下去。”仲介職員很機靈,敏感地覺察氣氛的流動,找機會退開。
陽台上剩下他們。徐楚指著庭院說:“這裡風景這麼美,又安靜,正適合你寫作。我們可以在院子裡擺張桌子,放幾把涼椅,架一個遮陽棚,閒來時坐在那喝杯咖啡,悠閒又逍遙。”
這種生活太美好了,多半不會成真。徐愛潘笑了起來,側臉看她。“你喜歡嗎?這個地方?”
“別問我,問你自己,你喜歡嗎?”
“還好。這麼大的地方照顧起來很麻煩。”語氣很委婉的。她居無定所慣了,這麼大的庭院對她來說只是浪費。她不需要庭院,需要一片天空。
她仰仰頭,回眸一笑。“以前我自己一個人住時,總是挑高的樓,看城市低低在底下變成風景;抬起頭時,離星星、天空也比較近。不過,佑芬怕高,住五樓頂就已經是極限。其實高樓的風景是很美的;雖然,除了空曠,什麼也看不到。”
說這些話時,也許是因為笑容的關系,她的表情變得淡。徐楚承接著,突然想給它一點綺麗的顏色;他帶她來看房子是有意的,他想跟她在一起,一起生活。
“阿潘……”他讓她面對他。“我買一間房子給你好嗎?”他考慮了許久,這樣也許他們的關系會更確定。
徐愛潘卻只睜著水亮的大眼望著他,也不說話。他忍耐不住,有一點殷切,又追問:“怎麼樣?好不好?”
“不好。”她輕輕吐出口氣。
可是,她是他的情婦不是嗎?他們到底不是談著純純愛戀的青春少年男女。
然而,這個回答徐楚並不意外。她雖然接受他,但她說了,她不會等待。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他摟摟她,將盤亙在心中些時的疑猜試問出來,小心翼翼地:
“阿潘,如果……如果我跟我太太分手,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徐愛潘先是呆了一下,才反問:“你會嗎?”她的眼眸很清澈,映現她的無心。不等他回答,接著說:“我已經跟你在一起了,不是嗎?”她停一下,抬起頭。“徐楚,你不必給我房子,也不必給我什麼承諾。我們就這樣,如我先前跟你說過的,你想什麼時候找我就來——”對他,她原就無所求。
但是,現在她無所求,只要他跟她在一起,她就歡喜了;誰知道,有一天她會不會變得貪婪,要得更多?!
多少軌外的感情,就都是因為這樣,才變得牽扯不清的吧?原本無所求,越愛越不捨,便要得更多,想要一個保證、一個承諾、一個名分,一個天長地久——
啊!這是多少情婦的悲歌?是愛情的為難呢?還是情婦的貪婪?
“今天不要回去好嗎?”她轉身抱住他,很緊很緊。
婚姻之外的情愛,不受法律與社會共同價值觀的承認,她的愛,只能漂流、偷生在一個界外的加國度。他鄉異國。她的感情,一開始就充滿浪蕩的氣息。
“你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你,留在你身邊。”他在她耳邊回答低語。
男人的承諾是不可靠的。但至少這一刻,她真的是擁有他,他,只屬於她,屬於她一個人的。
女人貪的,也只不過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