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不會再見面,不巧就遇見。是太偶然?還是世事偏偏的捉弄?看著徐楚閃亮的笑眼明晃在眼前,徐愛潘委頓在位子上。這世界實在有點小。
好知道他也看到她了,只得裝作不認識。且他那個笑不是對她的,當作陌生省得麻煩;這是她對人的疏離以及不熱情。對待人這一點,她比不上花佑芬;比不上花佑芬的熱忱。性格天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她對人的冷淡、不懂禮數也是她性格中的孤乖。反正她也不想求人,不依的還是不依。
舞台劇方結束,小劇場的燈光亮得有些幽暗。她對舞台劇絲毫沒興趣,硬被花佑芬拉著來,長長一二個小時,彷彿作了一個色彩詭異的夢。
「唉,阿潘,那不是徐楚嗎?」花佑芬用手肘推推她。
「看到了。」徐愛潘懶懶地回一聲。
一旦經過某種形式,意識到某個人的存在後,那個意念就會全面侵入進人的腦海;就像此刻徐之於她們。一次的便車之旅,短短的交談,「徐楚」這個人、這個名字,竟變成一熟悉的符號似,一下子與她們連結上某種關係。
「過去打個招呼吧!」他的座位就在她們前面四排遠而已,花佑芬站起來,帶幾分慇勤。
「不必啦。我想他也沒有看到我們,都散場了,何必去打擾人。」徐愛潘推托著。人際關係是一種敷衍,累人。當然,她其實不是做不來,躲不過的時候,她還是有對人情世故的分寸;畢竟,她不是十五六歲的少女,該懂的世故她還是懂。
她帶頭想走,徐楚已沿著走道過來。對她們一點頭,含笑的,顯然沒有忘記。「又見面了,真巧。」身旁的女人換了個人。上次她們遇見的那個長得極艷,充滿肉體美;但眼前的這女人,清秀高挑,秀麗的長髮在發頂盤成簡單的髮髻,沒有多餘的裝飾品,氣質很優雅,有種在戶人家的閨秀氣。只是她的五官極現代,接近於都會女子的知性美。
花佑芬盈笑招呼,徐愛潘也輕輕點個頭回禮,拉著花佑芬掉頭人就走。徐楚身上有股和林明濤相似的魅味,她實在不怎麼喜歡。她的生活圈子窄,這次趕逃,她想應該不會再有「下一次」的相遇。
「你走這麼急做什麼?又不是在逃難!」花佑芬不免小小埋怨她一聲。「你啊!就是這種個性,才會交不到朋友。」
徐愛潘個性孤僻——委婉地說是不合群。雖然一大半隻腳踏在社會上,但隨心所欲慣了,不懂伺候別人的臉色,又少與人來往相處,更缺乏世故的妥協,不比花佑芬性情的圓熱。
也許因為這樣的互補作用,兩人才陰錯陽差的成為朋友。花佑芬與林明濤的關係不能對別人說,怕太多的閒言閒語;只在徐愛潘從不對她的人生或價值觀多說什麼,既不憐憫,也不安慰,更不會附和。有時她不免懷疑徐愛潘的薄涼寡情,但想深了,卻還是寧願徐愛潘這樣的「無動於衷」。女人之間總喜歡彼此談盛情的事,話多嘴碎,聽得煩死人;而她的感情難言又多難堪,也幸巧遇上一個冷淡的徐愛潘。
「朋友太多也沒有用,少認識一個,少一些麻煩。」徐愛潘白花佑芬一眼,反駁回去。平常她對著牆壁,可以整天不講話,話少得可憐;但對於朋友,比如謝草、花佑芬,話多而且「正常」。
「你如果肯拿對我的鋒刺與積極,三分去對別人,那就好了。」花佑芬作態地搖頭。徐愛潘對人向不積極,也缺乏熱情。剛認識時她還擔心她太自閉,後來才知道,她對人根本就只是「不肯」。套用句那些男人的失意的話;徐愛潘這個人沒心肝。她的心肝全莫名其妙地惦記著一個虛幻的影像。
徐愛潘含糊地應兩聲,不是很認真。因著一個徐楚,被花佑芬囉嗦了一頓,實在太划不來。她揮手攔了輛計程車,快快跳進車裡去,驀地一轉眼,不巧竟看見那輛黑色的寶馬。它緩緩越過計程車邊,紅色的尾燈像兩顆稜角切割失敗的紅鑽,亮得缺乏光線。
那一剎,她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極莫名的。她不願去相信「緣分」這回事,但她這一生——直到二十六歲的這一生,卻從未曾和誰發生這般的偶然。地球說大不大,兩個要相遇,卻也不是太容易的事。這個徐楚——她突然不禁打了個冷顫,燠燥的空氣裡直忍不住地發抖。
突然才發現,她彷彿尚未青春就要萎謝。她原是那千萬朵玫瑰中的一朵,卻沒有人看她獨特的風姿。她的小王子離她太遙遠,沒有人知道她的美。
淚突然湧起,她怕花佑芬發現,遮住雙眼。
也突然不明白,過去那十年,她執著了什麼?
她重重靠在椅背上。第一次,為自己似是非是的愛情流下淚。
* * *
隔天,她一起床,顧不得梳洗,便往樓下衝去,比往常更殷切地盼望那方小小的信箱擱著任何什麼給她的訊息。但沒有,什麼都沒有;甚至空洞得有些殘忍。
她也不說話,靜靜看著空洞的信箱,看著一場空,無言地,返身上樓。
將近三個禮拜了,寄出去的信如石沉大海,理所當然的沒有回音,天天察看信箱,日日是空,她幾乎沒有勇氣再去掀開那扇小小的、對她拒絕的鎖門。
「再寄封信過去,不然,直接打電話,問個究竟。」花佑芬同情地出主意。她一向主張行動,看不慣徐愛潘的被動等待。光只是等,愛情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什麼都解決不了。
徐愛潘搖頭,又搖頭。那封信差不多是她勇氣的極限;所有該說,不該說的,她全在這裡說了,叫她再說些什麼?
「你有事就走吧,不必理我。」她將自己埋在被窩裡,蒙住了頭,聲音相當無力。
花佑芬只得閉嘴,也不勸了,乾脆由她去。
聽著花佑芬帶上門離開,腳步聲走遠了,徐愛潘才將棉被掀開,瞪著空洞的天花板。這種結晶本在意料中,誰會理一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的喃喃自語?她原是癡人說楚。
「啊——」她在叫一聲,把胸中的鬱悶吐散掉。
該如何才能讓這份情告個段落?該如何才能讓一切的相思惦念有個了結?倘使就這樣將它忘記了又如何?如果它逼近了又將會如何?
啊!她想得好累!在想了答案以前,先讓她好好睡個覺吧!一切的一切,等醒了再說。
但好夢不教人睡,刺耳的電話聲在她耳畔響個不停。她忍了又忍,終究抵抗不過它帶來的現實。
「阿潘,是我,你現在馬上來KK,快點!」剛拿起話筒,尚未開口,花佑芬劈頭就說了在堆。雜音很多,還夾有吵鬧的音樂聲,嗡隆隆的。
她不禁皺眉,沒好氣地說:「去哪裡幹嘛?」
「什麼?」花佑芬根本聽不清她說的,幾乎用吼的又急急交代說:「別說了,你來就是!KK——你知道在哪裡吧?快點哦!現在馬上來——」不等她回答,卡喳一聲就將電話掛斷。
「什麼嘛!」徐愛潘乾瞪著還握在手上的電話筒,嘀咕了一聲。
她重新將自己丟在床上,拿枕頭蒙住了臉。累歸累,睡意怎麼也不來。沒辦法了——她跳起來,就去KK吧!要不然,花佑芬看不到她出現,回來準會嘀咕個沒完,又要說她自閉了。
她抓起梳子,隨便梳了兩下。聽說潘亞瑟的太太一頭發及腰,黑瀑一般烏亮秀髮……她的頭髮怎麼也梳不直,只到肩胛長,而且參差,因為天然卷的關係,滿頭微卷凌散,老是一副沒梳理的野亂。
沒辦法,這也是天生。她望鏡裡歎口氣,妝也不化了,隨便套上一件襯衫、牛仔褲,蹬雙小牛運動鞋,鞋尖都有點磨損,且連襪子都省了,一副邋遢相。KK多半賣咖啡,也賣一些調酒,到那裡去的三教九流都有,如這樣一副邋遢,也算不上褻瀆。
到了KK,她稍一張望,就看到花佑芬他們。一群人,有男有女,三個桌子並成一桌,旁若無人的高談闊論著。
「阿潘!這裡——」花佑芬高聲對她招手,搖擺得好誇張,惹得全桌的人都對她注目相視。她就那樣,在水銀燈的聚照下,一副邋遢的曝露在鏡頭下。
「跟你們介紹,這就是我的同居人徐愛潘!」花佑芬嘻嘻哈哈的。
座中有個男人略顯詭異又似意味地抬頭望她一眼。
她扯一下嘴角,算是招呼。那堆人中她沒一個認識,想來都是花佑芬同業的朋友;也沒有人特意的招呼她,她倒自在,自己隨便找個位子坐下,要了一杯水。
夾在一堆陌生人中,聽著自己不甚感興趣的話題,其實是很無聊的。她打算坐個五分鐘,對花佑芬有所交代後,便打道回府。雖然她自己寫小說,但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屬於這圈子的,比不上這堆人的慷慨激昂。
「唉,阿潘,你看到沒有?」花佑芬酒女一般,各處都打點好後,終於擠到她身邊來。
「什麼?」她懶懶地回她一眼。
「喏——」花佑芬以眼神示意。她隨她的視線看過去——怵然一驚,震住了!原先懶散的坐姿,因為太驚駭了,變得僵直。
潘——!?她說不出話來,困難地轉動眼珠望著花佑芬,似乎在尋求一個確認。
花佑芬抿嘴一笑,也不回答她,反而大聲喊過去:「潘亞瑟,聽說你高中是××學校畢業的,真的嗎?」
「是啊!」先前略有怪異投視徐愛潘一眼的男人微笑點頭。長得高挺的希臘鼻,雕像般的輪廓,一副好風采。
花佑芬抿嘴又是一笑,將全身僵硬得形同石頭的徐愛潘硬拉過去。「那還真巧!阿潘也是那學校畢業的,可是你的學妹!」像安排什麼似的,硬推著徐愛潘坐在潘亞瑟身上。「你們學長學妹——倒可以趁機好好敘敘舊。你們以前在學校認識吧?」
「佑芬,你少攪和了,少在那裡胡亂製造巧合。」旁邊的人以為花佑芬鬧著好玩,要她少捉弄。
花佑芬伸出食指左右搖了三下,正色說:「NONONO!我不是在胡鬧,他們真是同個高中畢業的。」
「真的?那還真巧!」
一夥人頓時七嘴八舌,懷念起從前。自聚在一起,從「偶然」談到青澀的歲月,再兜回理想抱負。
忽然地,徐愛潘與潘亞瑟兩個人就這麼被冷落了下來,小小的天地中,角落裡只剩他們兩個人。
面對著潘亞瑟,徐愛潘幾乎不能言語。年少時的那種種情愫,懦弱的、羞怯的、緊張的,又重新回來了她的身上。他依然如十年前的那個人——高挺修長,依然那一身流動的神采氣質。
她突然覺得黯淡起來,意識到自己的邋遢。天啊!多少個日子,她常常希望與他再相遇時,能以最美麗的樣子出現在他面前——而現在,這個不期然,她卻是這樣一副邋遢的模樣!天!
「學妹!?」潘亞瑟突然開口,看著她。「原來那是真的,我還以為有人惡作劇。」
他指信箋的事。徐愛潘眼波流動,卻梗著難以言語。她心中在喊:真的!真的!那當年她一直在偷偷看著他,直到如今,依然惦念不忘。
「花佑芬說她的室友在寫小說,就是你?你真的叫徐愛潘?」像十年前那般不經意的一言一語,也像十年前那般地教她顫抖不已。
但她已不是十年前那個青澀的少女了。雖然她那個心情依舊,仍停在十年前,然而,隔了這麼久的日子,她勉強能正視了,看著他的雙眼。
「嗯。」她輕聲點頭。
「徐……愛潘……」潘亞瑟輕聲將她的名字念了出來。「愛潘」,多麼的巧合——
他抬頭看她,打量著。他對她這個身影有隱約的印象記憶。但十年——太久了,那些日子已過得太遙遠。當年的鮮明,他早忘記,忘得只剩一些模糊的影子;依稀。
「我知道,那封信太貿然,但——」徐愛潘試著解釋,卻總無法說清一句完整的句子。
知道一個女孩子暗惦自己十年,他會有怎樣的感覺?麻煩?困擾?還是……
「你不必緊張,就當作朋友在聊天。」潘亞瑟從開始態度一直很從容,沒有絲毫那種接受到女性自動告白的突然、無措或惴動不安,他笑笑。「不過,那真的……原來是你,我還記得——那時,我老是學得好似有人在看我,原來是真的,不是我神經過敏或自我陶醉。」
那段記憶他隱約還記得,記得一個默默的眼神。
「我——我——」徐愛潘結巴又結巴,不知道說什麼好。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面對「感情」,她居然如此笨拙。
這時大桌旁,靠近門口那堆人中起了一陣騷動,似乎他們其中認識的人來了,一番應酬招呼的聲響此起彼伏,打亂原來的高談闊論。聽見許多人在喊「徐楚」,她下意識轉過頭去,果然見他高高挺挺、笑得嫌膩的身影。
她心底忽起一陣奇怪的荒涼感,竟反而以從容自在的和潘亞瑟聊談起來。慢慢,一小步一小步地追索昔日那個夢幻。雖然紅著臉,語氣不免地急促,卻真真實實地面對著她往昔那內心深層的「不敢」。
她面對著潘亞瑟,全心地,側背著吧檯。人多,燈光暗,徐楚並沒有注意到她。他和幾個人寒暄過後,便偕同行的朋友走往吧檯後邊的桌位。
不一會,和徐楚同來的朋友先離開,徐楚送他到門口,以商場那一套口吻表情說:「給個時間請你到公司來,我們再談談。」
座中有人見狀問道:「挖角啊?徐總!聽說『男人對話』要換人接手,是真的嘍?」和徐楚同來的那人原是另一家男性雜誌的企畫,經驗很豐富。這行業原就這樣,好人才人人要,有什麼風吹草動,原就很正常的。
徐楚笑笑,沒正面回答,轉個彎說:「怎麼樣?各位有沒有興趣?」
大家轟笑一聲,當他是應酬話,說說而已,沒人認真。「男人對話」雖然頗受好評,畢竟只是家小雜誌社,比不得財大氣粗的大型文化集團。徐楚充其量只是個小資本家罷了。他把辦雜誌當成事業在經營,到底也比不得那些搞貿易、房地產或製造業的資本商人。
他原不是傳播或文學科班出身,和這些人實在也沒什麼投契的話題;打個招呼,就逕自往吧檯走去。真要嚴格挑剔起來,他還是商人的本色居多,文人的清華氣質少吧!或者,充其量只算個矯柔造作的白領階級雅痞。
其實,他原本的理想是辦個純文學性雜誌,但礙於整體閱讀文化的環境,他求其次的辦個男性休閒雜誌。光這一點考量,就很「商人」了。想想,他自己不由得也要搖頭自嘲起來。
「嗨!又見面了,徐楚先生。」輕脆嬌滴的一聲招呼,花佑芬含笑走過來。
「佑芬小姐!」徐楚稍稍驚訝,隨即理所當然般無事。「你也在?剛剛怎麼沒瞧見?」
「你沒有瞧見,可我有瞧見!」花佑芬促狹地反詰,那樣一堆人,如果沒有特別留心,她知道他當然不會注意到。
「我眼拙。」徐楚自我解嘲,跟著左右看看。「就只有你一個人來?」問得有些莫名。
「不。」花佑芬會意,朝那微暗的角落挪挪下巴說:「喏!她在那裡,阿潘也來了。」
徐楚順著她的指引,看到了微仰著頭,一臉傾聽專注的徐愛潘。心一動,那是一種崇仰思慕的表情。他不知道,女人原來可以流露出這種表情。雖然不是對他的,但他彷彿也感覺到什麼,一種奇異的興味。這感覺在他的經驗之外。
看了一會,他收回視線,說:「徐小姐好像跟大家也很熟,談得很投機。」
「才不呢!」花佑芬笑起來。「阿潘那個人很悶,以前我還懷疑她自閉。你別看她好像聊得很起勁,其實那堆人她沒一個認識,除了和她說話的那個潘亞瑟。她一向不喜歡參加這種聚會。」
「可是,她看起來還滿開心的樣子。」
「那是當然的!對方是潘亞瑟嘛!」花佑芬又笑起來。見徐楚一頭霧水,好心過頭地索性什麼都扯開了。「潘亞瑟是阿潘高中的學長。阿潘從高中就偷偷喜歡人家,把他放在心頭十年,惦念著不放。十年耶!你說離離譜?偏偏她連屁都不敢放一聲,我看潘亞瑟連她是誰都不曉得。」她忍不住說了句粗話,自己先察覺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是,我就是看不過去。阿潘實在太離譜了,哪有人戀愛是這般談法的!所以,今天我一見到潘亞瑟——其實我也不認識他——就把阿潘拐來,讓她面對一個措手不及。」
她這般談論好朋友的私秘,絲毫不以為意,實在是她覺得徐愛潘真的太離譜了。甚至,她認為她只是在喜歡一個自己內心製造的幻像罷了。
「有時,我真的搞不懂阿潘。」她支著下巴,遠遠望著徐愛潘。「其實她是一個熱情的人,偏偏她對人冷淡得很,又缺乏熱情。悶起來,一天說不到一句話。她就是『不肯』,她如果肯將對我的主動拿三分對待別人就好了。」
「這表示,你在她眼裡是比較特別的吧?」徐楚說著笑起來。他反而覺得徐愛潘這樣很正常,只對自己認定的人有心。
「是嗎?」花佑芬倒不確定。想想,卻又覺得或許如此。「大概吧!從我認識她,她就這樣了。她的價值觀跟旁人好像不太一樣,不管『四維八德』那一套,只管自己怎麼想。聽起來好像很自我,重視倫理秩序、傳統價值的大概是不喜歡她這種人了。她說二十四孝是愚孝,什麼『臥冰求鯉』或拿自己身體去餵蚊子暖被的那些傢伙腦袋全壞掉了,而且還兼智障。她說把冰敲開,或者掛個蚊賬不就得了,幹嘛把自己弄得慘兮兮的——你應該聽聽她說這些話時的口氣,可是——」她搖搖頭。這樣的徐愛潘怎麼獨獨對潘亞瑟放不開,虛擲了十年的光陰?她可不認為那是愛——
總之,就是莫名其妙。
徐楚微笑不語,目光落在遙遙的徐愛潘身上,對她感興味起來,升起一股接近她的慾望。男女間的情愛如叢林,充滿原始的欲求;徐愛潘十年的惦念,在這慾望推陳的時代,使得她的存在猶如史前的化名,具有奇異的吸引力。
他對她感興趣,想接近。每一場風花雪月,都由一種好奇的心思開啟;情愫與慾望,也都是從「興趣」開始。一切,皆是從「興趣」開始,慢慢的,接近、探觸、瞭解以後,愛情悄悄滋生,慾望跟著慢慢成形。在慾望發生之前,他只想對她靠近。
他興味地瞧著高談闊論的那堆人逐漸地凋零,好些人已先離開。談得喝得差不多了,倦鳥要歸巢。他正想過去,想靠近,想看清那個潘亞瑟。潘亞瑟卻沒注意,站起身對徐愛潘笑著,作別說:
「那就這樣。很高興能見到你,和你聊天。我還有一些工作要處理,必須先走了,再見。」
「潘——我——」徐愛潘急忙叫住他。太急了,而顯得有點忙,姿態像挽留。「我——可不可以打電話給你?」
還待靠近的徐楚,截聽到這話,唇角湧起一抹興味頗濃的笑意,眼裡閃爍一下,站住了。
潘亞瑟原待候、略有詢問的表情笑開,好像在說「當然」,好興味她怎麼會如此一問,點了點頭。
「再見,下次再聊。」他擺個手,那般的牽魂勾魄。
徐愛潘楞楞戀戀的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失神了。維繫十年長長的一個夢,還在繼續中。
「徐小姐。」徐楚走過去,靠近了,擾醒她的夢。
徐愛潘揚起臉,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些錯愕。隨即警覺自己的失態,堆擠出笑,沒話找話地消除尷尬:「徐先生也來了。」
用的是句號,不是問號,其實只是一句隨口的應酬敷衍。徐楚明知,卻煞有介事地認真回答說:「來了一會我。徐小姐和朋友正在聊天,不好過來招呼。」
徐愛潘扯扯嘴角,含糊一笑敷衍過去,無意多談。混在人群堆裡時,她會守著人情世故最基本、應有的分際,做戲敷衍著。人的世界就是這樣應酬來應酬去,每個人都在一定的距離外維持著某種客套不失禮,說說場面話,生疏又熟絡地恰如其分,識相的人都會謹守那條線,不會越過界去犯一種不得體。當然,私下有交情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徐楚自然看出徐愛潘意興闌珊的態度,但他就是不識趣,想更接近。
「人家說,從事文學藝術工作的人個性都比較浪漫,果然,徐小姐就有那種感覺。」聲音帶笑。徐愛潘蹙蹙眉。他那是拐著彎在說她不切實際吧?還是試探?
「我一點都不浪漫,很俗氣的。」她輕描淡寫回去,不讓他接近。「而且,她很古板,很無趣的。」
她不知道徐楚有什麼意圖,可能也只是她意識過頭;不過,距離拉遠一點好,連費心應酬她都覺得懶。對於她不在乎的人和事物,她向來無心;而徐楚之於她,到底也只是個陌生人,光只是笑就覺得花費力氣。
「一點也不會。徐小姐身上有一種神采,旁人沒有的,比別人要來得特別一些。」徐慫打定主意,探靠得更近,企圖僭越那條界線。
這算是恭維嗎?徐愛潘不禁抬起眼注視他,眼裡盛著迷惑。她看不出他是否有什麼意圖,卻覺得他隱隱的笑意裡有種太過應當的親切和靠近,教她不習慣。她覺得他一下子靠得太近了,抽離了他們之間原有的陌生,急速地推砌原不存在於他們之間的熟稔。
但也許,是她想得太多。她不喜歡徐楚身上散發出的那種魅味及自信之餘的理直氣壯,雖然耀眼,但盲人眼目。這樣的男人,存在太多欺騙。雖然無聊,但她實在無法不想起伴在他身旁那不同的女郎,下意識對這個人有防備,不願他靠近。
她無意多逗留,擠出個應酬的笑,成人式的敷衍姿態說:「很高興又遇見徐先生,實在太巧合了。時間也不早了,對不起,我先告辭了。」語氣又縐縐的,一聽就有幾分言不由衷。她仍然不說「再見」,虛笑中帶著「到此為止」的漠然。
徐楚再熟悉人際之間這種敷衍應酬不過,當然太明瞭她的言不由衷。但他偏不識趣,要欺她的孤單無恃,要笑不笑地:
「真的嗎?你很高興又遇見我?可我看你的樣子卻看不出有什麼歡喜——」他說「你」了,不再滿口「小姐」、「小姐」的,有一種狎侮的親暱。
徐愛潘沒料到,一時反應不過來,尷尬住。過一會才勉強撐出個不自然的微笑,只覺狼狽透了。她裝作若無其事,神態卻那麼不自然;徐楚看著,愉快地笑了。
他沒想到他一句話就將她逼得這般狼狽,這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以為她這種在都會中周旋、生活的女性,對人際世故多半應該都有著圓熟的手腕與態度,像他認識的那些女人一樣;但她的交際手腕顯然太差勁了。他不認為她天真,也不見她有絲毫羞澀靦腆;事實上,即使面對陌生人,她的態度依然一派落落大方。她大概是沒料到吧?他想。所以,才沒提防他突如的侵近。
「我認識一些女性朋友,她們多半聰明、能幹,而且明艷照人,很典型的都會女性,但你讓我感覺很不一樣。當然,我和她們一樣,都非常聰明可人;不過,你顯得有點特別,我很想多認識——」他頓了一下,更接近了,語氣是不確定的,試探的成份居多。「改天一起吃個飯吧?」
按照一般騷擾的定義,這就算挑逗了。徐愛潘定眼看他,從他眼神看到一種興味,卻不認為他有那樣的意思。
他只是好奇的,對她。但為什麼?
不管為什麼,她可不認為她有滿足他對她好奇的義務。她跟花佑芬不一樣,因為她沒有那種對人友善與熱忱。
她索性不笑了,扯扯嘴角,答一個不置可否,起身就走。社交場合中的人際關係是虛偽的,他在試探,她沒必要把她的真實攤露在他面前。
「要走了嗎?我送你——」徐楚執拗地、不識趣地跟上去。他料想她一定會拒絕,神情一副不在乎。
「不必麻煩了,謝謝。」果然,徐愛潘婉轉地一聲拒絕。
「不麻煩!」他噙著笑,興味盎然。「如果麻煩的話,我就不會主動提出送你了。」
這個人!徐愛潘停下腳步,直視著他,語氣很平常,卻老實不客氣地說:「徐先生,我這麼說只是客套話,就是嫌麻煩不要人送,難道你聽不出來嗎?」
「是這樣啊!」徐楚好一臉恍然大悟,眼底充滿了笑,很嘲謔。「你這麼說,我就明白了。先前你那麼說,我還以為你只是不好意思怕麻煩了我罷了。」
徐愛潘凝起臉,皺了皺眉,她不認為徐楚是那種天真無知的白癡,他只是在捉弄她而已。她不再開口,臉龐一側,冷淡地轉身走開。走了兩步,忽然想起花佑芬,轉頭過去——卻見他依然站在她身後,盛接著淡淡的笑。幽暗的光線照得他身影有些朦朧,投射出一種恆久的假象,彷彿他自混沌開天時就站在那裡了,難言的一種天長地久。
她怔住,站在那裡不動。但只是一剎那,一剎那她就回過神,斥開自己的錯覺;但他還在笑。她忽然想起九份那個無星的夜晚。太唐突了!她狠狠再看他一眼,丟下花佑芬,掉頭離開。
門外是夏日的燠熱粘悶。一個熱帶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