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過後,就很少下雨過,太平洋高壓籠罩整個西太平洋地區的上空,太陽光強烈輻射,目光所到之處好像都會反射,熱氣氤氳,不管什麼都曝曬過度似地在消融。天空藍,藍得可以做詩,很地中海的那種。但我不常抬頭看天空,不情願那種低下頭後目眩的感覺。好像我看著陸邦慕的感覺。
他真的喜歡穿黑,也能把黑穿出風味和感覺。看著他,我真正感覺什麼是所謂的魅力。魅力是一種扣人心弦的東西,一旦撥動了你心中那根弦,那回音就一直在心中迴盪不止。
他叫著每個人的名字,發還上回的測驗試卷。不知他是不是刻意的,我是最後一個被點到。但我大概知道為什麼。我慢慢走過去,下課鐘響了起來。
一班鳥獸散。哄鬧中,他略微皺眉,看看我,然後對著我的試卷說:「你這樣不行的,於滿安。」
我沉默地瞄了那試卷一眼,右上頭十分驚心怵目地躺了一個沾血似的阿拉伯數字。
他似乎在等著我說一些什麼,但我能說什麼?我也知道我這樣不行,但我又能怎麼樣?
「很顯然的,你的基礎沒有打好,尤其是時態問題,你必須多花一點時間在這上面。」他抬起頭,把試卷交給我。「有什麼問題可以來找我,我會盡量幫你。」
「謝謝。」我答了聲,默默拿回試卷。
姚培兄也曾經很努力想幫助我,但最後他還是不得不放棄。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孔夫子,但有句話他說的實在真是好——朽木不可雕。朽木真的是不可雕,你只能放棄,比如我這種。
回座位後,顧玲惠湊過來問:「他跟你談了什麼?」語氣充滿了濃濃的興味。
「沒什麼。」我澆了她一盆冷水,隱隱見她眼眸閃過一抹不喜悅。
「哦。」她笑得有些勉強,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我覺得你真的很像那個『小西』。我朋友也說你像『小西』。」「小西」是那個漫畫角色,她上回提過的。
我不置可否,看著她笑著和其他同學打招呼,並肩走出教室。她並沒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家,也沒有任何招呼。
握在我手上的那張試卷,那紅得嚇人的阿拉伯數字看了仍讓人怵日驚心。陽光好好,我挨著走廊的牆,剛好看見陸邦慕從底下走過。
「很動人對不對?」何美瑛不曉得打哪冒出來,挨在我身旁,望著底下經過的陸邦慕,沒頭沒腦的說著。
我沒作聲。她抬頭瞇眼望著太陽,一邊說:「你最好別喜歡他,我們和他們那種人是不同世界的人,作些亂七八糟的夢只是讓自己難過而己。」
不需要她提醒,我也知道。從幾年前那個冷雨傾洩的夜晚,我突然發現不是每個人都和我們一樣是打漁做工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了,知道我們的生活、處境和背景和別人是多麼不一樣。
我別過臉,看她手上拿了一本漫畫,恰巧是顧玲惠提的那套。我指指漫畫,說:「租的?借我看一下。」
何美瑛「嘻」了一聲,說:「真稀奇,好學生也會想看漫畫。」邊把漫畫遞給我。
我不理她。她好似總非得用些酸醋諷刺的語氣說話不可。我一邊翻漫畫,一邊問:「『小西』是怎麼的角色?」
「小西?」何美瑛皺下眉。「挺慘的。」
挺慘的?什麼意思?禁不住一些好奇。
我從她的書包裡搜出其它所有的續集。
她又用酸刺的口氣說:「你還更主動。我要去洗手間,記得等我。」
我埋首在漫畫的故事裡,好奇著顧玲惠說的我的像那個「小西」是怎麼個像法?
我翻得很快,愈看心意涼,看不到三分之一就差不多完全瞭解「小西」的面貌,丟下了漫畫。
故事裡的「小西」是個內向的女孩,嫉妒心稍重佔有慾很強,老是沒有朋友,好不容易認識了女主角便佔住不放,排斥新加入的朋友,帶一點任性又小家子氣。
這還不打緊,更慘的是,有一天晚上她太晚回家,被不良少年強暴且又被相照勒索,不僅搞得差點精神崩潰而且鬧自殺,好不容易在女主角的勸導安慰之下才又振作起來。
我實在感覺不出來,我和這個「小西」到底有哪點像——除了沒有朋友這點。
我承認,我沒什麼接近的朋友,何美瑛不算;我跟她不是那樣算的,我們只是強迫性的湊和。
但顯然的,儘管只是千分之一的類似,對顧珍惠來說就已經足夠吧。我不曉得顧玲惠對我已經那麼有看法,說我像「小西」我心抽搐了一下,湧起一股無法抑制的忿怒。
憑什麼我要被說是像「小西」?那根本是一種污蔑,我懷疑顧玲惠那樣說的時候,心中是怎麼想的。那著實是種惡意的低毀。
我的怒氣愈漲愈烈,升到最高點時忽陡一下冷卻陸降下去。對著空氣生氣有什麼意義!只是徒然,而且無能為力。這感覺更像我面對大肥枝她們時的那種厭惡悶煩的窒息感。
我甩個頭,站起來。薇薇安走了進來。
「怎麼還沒回去?」她對著我笑。教室裡只剩下我,和去上廁所上了半天還沒回來何美瑛的書包,所有的人都走光了。
「嗯。」我應了一聲,下意識想掩藏那一桌子的漫畫。
薇薇安走過來,伸手拿了一本翻了翻,對我笑一下,說:「女生都喜歡看這些吧。我學生時代的時候也很喜歡看漫畫。」說著又笑一下。但感覺得出來,她的笑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有種欲言又止。
我望著她,有些被動。
氣氛有些怪異,她又對我笑一下,邊又翻著漫畫,然後用不經意似的口吻,問道:「於滿安,你跟張……呃,浪平是很好的朋友嗎?」
我反射地抬頭,飛快地掠了她一眼。她突然問起浪平。不僅突兀而且奇怪。此外,她不但知道浪平的名字,甚且還叫他「浪平」,實在讓我有種形容不出的詭異感覺。
「算是吧。」我的口氣是那麼不確定。
「那麼,你應該知道很多關於他的事對吧?」薇薇安又問,帶著試探。
「也不一定,看是什麼事。」這一次,我的語氣顯得更猶豫和不定。
「呃……」薇薇安支吾起來,欲言又止地。「那個……我是說……他……我是指你的朋友浪平,他有很多——呃,朋友吧!?」
不知道她真正想問些什麼,但感覺得出來,這些都不是重心。我偏頭想了想,說:「應該不少吧,浪平的人緣不錯。」他認識的那些女孩一個接一個,數都數不清。
忽然地,薇薇安的態度一變,縱容大方起來,如同她平時的模樣。「我敢打賭,他一定有很多女朋友。」
這倒是真的。但我只是聳個肩,沒說話。
薇薇安沒追問,幫我把漫畫攏齊。
「好了,早點回去吧。別看太多漫畫書,多花點時間在功課上。」活潑地朝我眨個眼,擺個手走出教室。
薇薇安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成熟裡帶著俏皮。我覺得,她簡宜比我還年輕。
年輕實在不在年齡,而在心態和舉止。
我把一堆漫畫胡亂地塞進何美瑛的書包,剛巧她走進來,劈頭便說:「這麼快!看完了?」
「嗯。怎麼去那麼久?」
「拉肚子。」她說得跟吃飯一樣自然。「怎麼?有什麼感想沒有?」她指的是漫畫,我知道。
我也懶得拐彎抹角。直接說:「顧玲惠說我像那個『小西』。」
「小西?」何美瑛提高了嗓音,卻像是扭到,隨即皺眉說:「呵,那女的還真毒,用這種手段來損人。」她頓一下,接著說:「我早說了,少跟他們那種人在一起,現在不可好,死得可真的有夠難看!」
我不理她的風涼話,抓起書包往外頭走去。
在何美瑛口中,顧玲惠是「他們那種人」;那麼我們呢?「我們」又該歸類於「哪種人」?我們跟別人是不一樣的。也許在別人口中,「我們」也變成了「他們那種人」。
我們這種人。包括我,浪平,何美瑛,我那大字不識一個的父母,和聚落裡那些大大小小所有的人,都是「那種人」。發音時嘴角微斜往下撇,口腔自然形成一股扁抑的氣流往鼻腔哼沖而出的「那種人」
「等等!你走那麼快幹什麼!」何美瑛追了上來。
我知道何美瑛時而的嘲諷不屑的態度是因了什麼。那是她對她自尊的保護吧——哦,不,她只是太褻瀆。像我的,浪平的,對外在溫暖的、同情的,充滿愛心的世的褻瀆。我知道因為再也沒有人像我們這樣,彼此的處境背景和底細是那麼相似相近。
「今天那個陸邦慕叫你時,跟你說了什麼?」何美瑛問。
我只是看她一眼,也沒想太多,便口答說:「他說我這樣不行。」
「我想也是,你考得有多爛?」她的口氣是那樣確定,一點都沒遲疑。
我比個數字。反問:「你呢?」
「我?」何美瑛從書包搜出那考卷遞給我。「哪,你自己看。」
那上頭的分數足足有我的八倍之多,我才考了恰恰超出個位數。
我不知道何美瑛的英文那麼好,好得超出我的想像。
她看出我的疑惑說:「奇跡,對不對?我什麼都不行,就英文念得特別好。其實只要多學幾首英文歌曲自然就會了。」
那真有她說的那麼簡單!我不置可否,把考卷還給她。
高空有些積雲,晴曠已久的天空看樣子不久就會有些涼意。我加快腳步,感覺時間是那麼難捱。
回到家,還沒踏進門口,就聽媽拉高嗓門在客廳裡罵說:「也不知道是哪輩子造的孽,欠你們這些死人債!老的一朝到晚沒工作;小的有樣學樣,成天在外頭鬼混,沒做過一件正經事,一回來就只知道要錢!」
「你有完沒完!我只是借個幾千塊,又不是不還你!」我聽見於順平不耐煩的頂回去。
我默默走進去。於順平一回來就沒好事。
媽又罵說:「幾千塊?你以為錢那麼好賺?哪次你不是說借,什麼時候還過了?」
「不借就算了!囉嗦個什麼!」於順平忿憤地甩門出去。
我來到房間,才換下制服,就聽媽叫說:「阿滿!」
「阿滿!」她不耐煩地又提高聲音叫了一聲。
我慢慢走出去。她瞪我一眼,皺眉說:「你耳聾了!?叫你也不會應!」
「什麼事?」
「那這些會錢拿去給下坡的何仔他們。」
何仔是何美瑛的父親。聚落裡的人稱代名詞不分年齡階層,隨便裡帶著一些我們這種人對和教粗鄙的褻瀆。
「會錢?你什麼時候跟的會?」我接過錢,一邊問。我不知道媽什麼時候跟何仔這個會,沒聽說過。
「小孩子問那麼多幹什麼。」媽煩躁地揮個手。「快點去!別跟你爸說,知道沒?」
看樣子,媽瞞著爸自己偷偷跟這個會,原先那些早就都是死會。
「阿滿!」走到廣場,於順平叫住我。他蹲在廣場邊抽煙。
「幹嘛?」
「你身上有沒有錢,借我一點。」
「我怎麼會有錢!」於順平簡直窮瘋了,才會把腦筋動到我身上。
於順平大我七歲,正經事沒做過一件,真的就像媽罵的,成天在外頭鬼混,他原本在一家修車廠當學徒學修車,後來又去當水電工,又學木匠,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幾年下來,不管什麼都只學了一半。
「借我兩百,我過兩天就還你。」
他還在說夢話。我搖頭說:「跟你說了我沒錢。」
於順平丟掉煙蒂,雙手插進口袋,拱起肩膀,往坡上走去。我叫住他,說:「媽還在生氣,你現在最好不要再去煩她。」
於順平表情悻悻地,踅了回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
「今天早上。」他回得有些意興闌珊。咒罵說:「干!早知道我就去找寶姐。」
我反射地皺眉。「你找她幹什麼?她哪真那麼好心會借你錢!哪一次她不是挖媽的錢去當好人?!她……」
「你少囉嗦!」於順平衝我吼了一聲,悻悻地轉身走開。
一想起那個討人厭的李寶婷,我就覺得不舒服。
我慢慢走到何美瑛家,把會錢交給她媽媽。難得她媽媽在家,四十多歲的婦人了,看起來仍有二、三十來歲女子的風采。
何美瑛不在。好像才回來便又出去了。何美瑛家深長而狹窄,基本上構造和我家差不多,感覺上都有一種怪異的昏暗。
我三步並作兩步趕出去,正巧遇到浪平,看他的樣子約莫剛回來不久,他抬一下眉毛,像是詢問。難得看到我出現在他們下坡,「我媽叫我拿會錢給何美瑛她爸媽。」我簡單解釋。
「哦。」浪平應一聲,他的話不多——並不是說他不擅言辭或不愛講話,跟那無關,就只是話不多——冗長的廢話不多。
「對了,」我想起薇薇安問的那些事,說:「今天我們老師跟我問起了你——薇薇安——我們都這樣叫她的,不過她的本名叫來香君。上回我們在速食店遇到的那個人,記得吧?」
浪平嗯一聲,沒說什麼。他好像一點也不驚訝的樣子,態度漠不關心。
「前幾天我碰到過她。」
他的話微微叫我吃一驚。我知道可能不只「碰到」那樣而已。浪平對事情那種無所謂、接近冷漠不關心的態度,使得他說話的口氣常帶種「太平常」,讓人覺得事情不過微瑣,沒什麼大不了。
不過,我沒多問。我不太喜歡干涉別人的事,也不喜歡別人太過問我的事。我想浪平也是。聚落裡大大小小的干擾太多了,讓人很難再忍受。只是,我很明白,如果我問,浪平就會口答;我不問,他便什麼都不說。
「到海邊走走吧。」浪平說。
我點頭。我們沿著坡道走出廣場,拐下階梯,往海邊走去。
海岸有點陡,浪平抓著我,確定我站穩了才放開手。
「這片海不管什麼時候看,什麼角度都是那麼廣闊。」眼前的是太平洋。不是東海,不是海峽,是我從小看慣了的太平洋,要深些、廣闊一些。我對它的感情不一樣。
「這世界是那麼大……」浪平望著遠處,喃喃的自卑。然後說。「阿滿,我打算念海洋大學。」
「你還是想去跑船!?」我轉頭看他,想起他從前說過的話。他原想念海軍學校的。「你媽一定不會答應的。你要怎麼跟她說?」
浪平他媽會跟著阿旺,不久就指望栽培她這些兒子成材,絕不會答應讓他去跑船,要不然她兩年前也不會硬將浪平從考場上拖回來,逼他去念省中。
浪平搖搖頭,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這也是他的為難。
「回去吧。」我喜歡這片海,但看久了會讓我有種傷感。
浪平讓我先走,他跟在後頭。我想是保護。那種不流出於言語的體貼。
上了坡,我鬆口氣。側頭對浪平望一下,腳下一滑,整個人往後摔倒下去。
「阿滿——」浪平的驚呼和我的叫聲幾乎同時發出。
他急忙伸手想抓住我,但遲了半步,我的手指滑過他的手掌,背部朝下,結實地摔在地上。
背部傳來一股劇痛,使我一時發不出聲,痛得眼前一陣昏黑。
「阿滿!」我感覺似乎聽到浪平的叫喊。
我躺著沒動,等到那股劇痛過後,才像是恢復意識,慢慢睜開眼睛。
浪平就跪在我身旁,一臉擔憂焦慮地注視著我。
我很少見到他臉上出現那麼多表情過。他緊盯著我,生怕我就那麼壞掉似。
「阿滿!」就連他的聲音也充滿了擔憂動搖。
「我沒事。」我用呻吟似的聲音哼了出來,試著慢慢坐起來。
他趕緊扶著我,小心翼翼的。
「我沒事。」我又說了一聲,試著微笑。
「對不起,都怪我沒注意——」他顯得後悔又懊惱,沒抓牢我。
「是我自己不小心,跟你沒關係。」我是真的覺得跟他沒關係。
但他的表情好似在說他沒將我保護好,是他的錯,好像那是他應該的責任,而他疏忽了。
「如果你要是發生什麼了,那我——」浪平說著,突然咬住唇,雙手環住我肩膀。彷彿得到一種安慰。
「我沒事。」我重複又說著,扶著他的手臂,看著他,給他一種確認。
他沒說話,只是環住我肩膀。
太平洋的晴空下,那遼遠的浪拍打著無言的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