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旦開始下,就不會有停的意思,從冬天到春天,從冬雨進人梅雨,地理課本上教的那些好像在說外星球,氣象報告報導的也很少準確過,起碼在我們住的這個小角落從來就不是那麼回事。然後我學到了一個名詞叫「局部地區」,北部地區晴朗多雲但局部地區有雨,氣溫十二到十四度但人夜後局部地區會下降到十度以下。
就是這樣。局部地區。
局部地區總是個例外,不能用常理來預測。而一直下,要把整個城鎮淹了的下法,嘈嘈切切吵鬧得很富節奏性,不時還有嘩嘩嗡嗡的迴響,像有人在敲鑼吹喇叭似的金屬性的共鳴,聽久了想把耳朵摀住。
但我不能這麼做,我只能忍耐著把自己黏在椅子上,跟著潮濕的牆壁一起發霉。
連空氣都帶著腐味,我一口一口小心的呼氣,不敢深呼吸,低頭看著課本,將注意力集中在不斷在耳旁嗡嗡作響的說話聲,聲音在潮濕的空氣中炸開,擴大又擴大。
「又下雨了。真討厭,對不對?這個地方就是這樣,老愛下雨,下不停。昨晚我好不容易哄我女兒睡著,睡不到兩小時就被吵醒。只要一下雨,那些野貓狗就會跑出來,也不知從哪裡跑來的,一大群,到處亂咬亂翻,弄得滿地都是垃圾,而且這個叫那個叫的,吵死人了,我女兒都被嚇哭了。」
每次上課,在翻開課本之前,慣例的,鳳凰鄭總會先花上十分鐘說她的先生如何,她的女兒怎樣,那些野豬野狗多麻煩。我喜歡聽這些有的沒有的,至少比那些關係子句副詞短語什麼的還容易懂。英語這種東西是有秩序的,有秩序的東西就免不了規則,規則自然形成限制,不像閒話或故事那麼隨便,像她的名字是鄭風凰,可是她教我們說英語不是這麼叫法的,要把名字放在前面,姓放在後頭——凰凰鄭。
這是規則。
鳳凰鄭說話細細碎碎的,摻了許多細節,閒話般家常的感覺,有一種親切的溫暖,即使是罵人,頂多皺個眉,不會有太騷亂的動作。
「那些野狗野貓實在真討厭,」鳳凰鄭倚著講桌,像在講述及物動詞和不及物動詞的分別時的語氣。「全身髒兮兮的,也不知道帶有什麼傳染病,繁殖力又特別強,一胎就生好幾隻,一大群的,四處遊蕩,有時還會咬傷人,製造社會和衛生問題,衛生所實在應該多派些人把那些野狗野貓都抓去處理乾淨。你們說對不對?」
桌間響起零散的嗡嗡聲,算是附和。大家都知道她並不是認真在問,只是附加問句式的語尾助詞。
「可是,老師,話是沒錯,我卻覺得當中有些遺漏。聚落常會冒出一些來路不明的貓狗,全是有人載來『放生』的,因為無主沒人養,吃喝都不飽,每天每夜的叫,我也覺得很吵。那些貓狗如果不是因為有人養了又丟,不負責任,也不會發生這種問題。我覺得貓狗原來的主人應該負起所有的責任,所有的麻煩和問題都是他們引起的。我爸說這世界的問題就是人太多,人多又沒有約束,製造了一堆問題,卻把問題全推在沒有關係的動物上,而且人多又沒天敵,才會有互相殘殺。我們人其實才是問題的根源。」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冒出爸說的那句話,還自己加以再解;我也不知道我講這些話是不是合乎時宜,只是腦海中很自然的浮出這些字眼,就順口說出來。
「你爸說的?」鳳凰鄭寬圓的臉因為日光燈的照射,只看得到一團白,顯得平板,語調仍是細細碎碎的。「很會說道理嘛。你爸是做什麼的?」
這個問題讓我得一下。不明白它的關連性。
「做工的。」甚至回答得有點疑惑。
「什麼?大聲一點,我聽不清楚。」也許雨下得太嘈雜,吞去了我的聲音。但鳳凰鄭細碎的聲音我卻聽得很清楚。
全班都抬頭看我,我吞了口口水,低頭看著譯本說:「我爸是做工的。」
「哦,做工的。」說「哦」的時候,鳳凰鄭眉毛往上挑了一下,像聲音高而失往尖峰聚攏,隨即陡掉,起伏非常的短促,像是嘎然即止。
那是一種微妙的語調,語意不完全,應該還有下文的,但她只是走上講台,要我們翻開課本,開始複習起文法。
「英文動詞有五大類,這個以前我們都講過了。」她目光掃了全班一圈。「完全及物、不完全及物、完全不及物、不完全不及物,以及授與動詞。完全及物動詞顧名思義就是加了受詞之後意思很完整的動詞;不完全及物動詞呢,很簡單,就是加了受詞之後,意思還是不完整,必須另外加一個補語,意思才會完整。很簡單對不對,懂不懂?」
沒有人回答。幾乎多半的人都低著頭。
「大家都懂了吧?」鳳凰鄭又說,「這個我們已經講過很多次了。不及物動詞呢,剛剛說過了,分為完全不及物和不完全不及物兩種,完全不及物動詞不需要加受詞,意思就很完整;不完全不及物動詞比較複雜,它意思不完全,無法單獨存在,後面要接名詞或形容詞的對等語,如名詞子句、代名詞,來補充意思的不足。這種補充語同時修飾主詞,所以稱為主詞補語。」
她停一下,又掃了大家一眼。「這樣懂了吧?」
全班默默的,還是沒有人說話。
「我再說一次。」鳳凰鄭走下講台走到中間的走道。「動詞兩大類分為及物和不及物動詞。及物動詞又分為完全及物和不完全及物;不及物動詞則分為完全不及物和不完全不及物,這四種動詞再加上授與動詞就構成了英文的五大基本句型。及物和不及物動詞要怎麼分別呢?很簡單……」
我聽得頭昏腦脹,腦袋一片混亂。起先還分得由清及物和動詞兩個不同的聲調,然後及物不及物黏成了一塊,不時冒出來彈跳一下,最後變成一連串的嗡嗡聲,只見她嘴巴一張一合,像青蛙那樣一張一合。
「……這樣,很簡單吧!大家都懂了吧!好,老師問你們,及物動詞與不及物動詞要怎麼分辨?……28號!」
二十八號?我反射地抽動一下,像被針刺了一下。是我。二十八號,我的班級座位號碼。
我站起來。鳳凰鄭眼睛眨了一下,等著。
我只記得一連串的嗡嗡聲,所以大概也只回答得出一連串的嗡嗡聲。
「於滿安,你說,及物動詞與不及物動詞要怎麼分辨?老師剛剛才講的。」
我低頭看著譯本,沉默不語,或者說無法口答。
「說話啊,你啞巴啊!」鳳凰鄭皺起眉,約略的不耐煩。
我還是低著頭,聽著鳳凰鄭不耐煩說:「這個我已經講很多次了還不會,不會上課時為什麼不注意聽,不問老師?」聲音愈提愈高,愈攏愈尖,流失去家常的溫度。
我仍舊低著頭,其他的同學也和我一樣低著頭。
「上課不專心,不會又不問。這個我已經講過很多遍了、這麼簡單的問題也不會!」鳳凰鄭邊說邊用手拍打課本,空氣潮濕腐霉,似乎在醞釀什麼。「你有沒在聽我說話!?」她忽然拔高聲音,丟下課本。「不想上課就出去!給我站到外頭去!」
同學似乎為這意外的發展感到詫愕,有人抬頭看我,有人低頭看著譯本,更多的是沉默,我們習慣的無言的服從。或許也是惟一能有的反應。
我也沒想到,還在遲疑。鳳凰鄭皺著眉,喊起來,聲音短而急促,和空氣擦撞著,有一種金屬性的銳利。「還在發什麼呆,還不站在外面去!」
很明確了。我走出座位,沿著走道經過講台,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門在我身後被關上,那種腐潮,好像帶著善意的溫暖也被隔在後頭。我低著頭看著地上,胸口被什麼勒緊似,有什麼東西湧到喉嚨,覺得想吐又吐不出來,然後我覺得眼眶酸,熱熱的,中風般嘴唇不由自主地抽動。視線開始變得模糊,我用手背把擋住視線的東西擦掉,有種不安感,我覺得每個人都躲在教室看我,我是整個暴露了。我這樣想,一邊抬頭,對面教室果然有人隔著窗子在看我。
那個張浪平。
我不知道他的教室就在對面,我們以前根本就不認識,現在也不算認識。我跟他對看了兩秒吧,便把頭扭開,我不想看到任何我認識或能辨識的人。
下課後,鳳凰鄭直接走回辦公室,也不看我。班上有人好意跟我說可以進教室了。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不太敢跟我說話,怕觸犯什麼,遠遠地站在一邊表示什麼,甚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平常考試不及格,大家一起被打手心,這沒什麼,但如果情況只發生在單一對象,氣氛就變得比較敏感。
我照常上課吃午飯,也沒跟誰說話,一整天老是覺得眼眶酸酸熱熱,老是有東西梗在喉嚨的感覺。放學後,雨下得很大,我自己一個人走到車站搭車,沿途經過一些住家和商店,突然想到,每家商店都有店員老闆,那些住家也都有人居住,路上還有指揮交通的警察——原來不是每個人都跟我們一樣是做工或捕魚的,也不是和我們一樣住那種工寮式的房子。這些我天天看天天遇到的景象突然變得異常的清晰。我天天看到聽到經歷到的,我居然從來不曾去想到。我又開始覺得眼眶變得酸熱,一輛賓土車從我身旁開過,激起一片火花,濺了我一身。客運車提早進站,我差點沒趕上。車窗外的天光已經變暗,從車內看出去,慘白的燈光下,只看得到我自己在玻璃上的映影,在不斷打在車窗上的嘩嘩大雨中扭曲變形,變得木然。
下了車,還沒來得及打開傘,強勁的風就灌得我倒退一步。我勉強把傘打開,找緊濕了一半的衣裳。沿路是黑暗,沒有光。這偶爾讓我想起聖經的「創世紀」太初,上帝創造天地,天地無形,深淵一片黑暗混飩,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好像是這樣吧,我沒信仰。黑暗是對光的褻瀆;上帝說,光是好的。
原來別人跟我們是不一樣的。原來我們跟別人是不一樣的。鳳凰鄭說「哦,做工的」,短促竄揚卻在鼻腔形成一股壓抑的音調,像老鼠被截斷了尾巴的叫聲。我才知道我那番自以為是的話,不僅魯莽,對她是種冒犯,而且褻瀆。我爸說的畢竟不是真理。我爸是做工的。
風吹得我走一步退三步,它從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席捲過來,十面埋伏,已經沒有所謂風向可言。北半球在北緯二十四度的地方屬於信風帶,由於地球自轉的關係,由北向南吹的風便偏成了東北風,但因為地球表面不只有海洋,還有陸地有高山,夏天陸地熱海洋冷,冬天陸地冷海洋暖,地面吹的風隨著季節的不吾便也跟著改變,這種風就叫做「季風」。應該是這樣,地理課本上是這樣說的。而根據這個道理,現在在吹的風,應該是季風,但它完全沒有道理可循,一會兒由前面打來,一會兒又由後方撞來,然後左右包抄,再從地下反灌上來,再挾著浪似的雨,每走一步,我就覺得我好像是喝醉了酒在跳探戈。
才走了一小段路,雨傘就已經翻花,斷了四根傘骨。疾勁拍浪似的風和雨刮打在我臉上,好像被人連打了好幾個光。我試著想把翻斷的傘骨折拗回形,忙碌地撥弄著卻被風雨打得東倒西歪,腳步跟路身體顛仆,甚至連眼睛幾乎都張不開,跟著,後方猛不防衝來一股強勁的風,猖狂的推撞著我,而傘又被刮翻了,我抓著傘柄,連帶的也被刮起來。懸空被推了幾步,大概就要摔在地上,有人抓住我腦後的衣領將我拉了回去。
我根本沒辦法開口說話,只匆匆狼狽地回頭看一眼。是那個張浪平。他的情形比我好不到哪裡去,一隻傘只能勉強說是屍骨齊全,掛在他脖子上,而水從他臉上不斷滑下去,整個人像在溶化,像一具水溶性的模型。他那一「抓」,其實也是很吃力。我看他也是抵擋得很辛苦。
「快點!」他用吼的,催促我加快腳步。
不用他說,我也知道。我趕緊跟著他。他走在前頭帶路,偶爾回頭拉我一把,走兩步退一步的,十分鐘的路我想大概走了半小時才總算拗進了山坡口。
拐進了村子口,有山坡擋著,我總算鬆了口氣。但要爬到上坡,上頭還會有風。
「剛剛謝了。」我轉頭。進了村子,我就跟張浪平並排走著,他比我高半個頭,我必須略微仰頭。
「這裡每天都這樣嗎?」他沒有對我的道謝表示什麼,問得沒頭沒腦。
我知道他在問什麼,回得模稜兩可。「好像吧。」
「我們漁村就靠海邊,也沒這麼誇張。」他抹掉臉上的水珠,但雨一直打下來,怎麼抹也抹不幹。「差點就被風吹走了。」
「習慣就好,頂多像太空漫步。」我並不是在開玩笑。不管什麼事,習慣就好。
說話的時候,我跟張浪平已經走上了階梯,聚落家戶梯田也似的分佈,我們上坡在最上頭,而所謂下坡其實只是我們對底下人家的統稱,還分下一坡、下二坡,還有一個旁中坡。阿旺住在旁中坡,所以張浪平應該由階梯中段左向廣場再轉上另一邊山坡腳下的斜坡。我則沿著階梯穿過廣場一角,一直爬到最上頭。
「我往這裡。」爬到中段時,我朝上比個手勢,腳步沒停。
張浪平左轉走進廣場,我繼續往上走。好像在爬天梯。讓我想起一種生物叫螻蟻。
「於滿安——」爬了幾步,張浪平忽然叫住我。我自然地轉身回頭。
「我這裡有一本英文文法,你要不要?」
我沒想到,有一股輕微的錯愕。前面不遠有根電線桿,幽微的燈光照了跟沒照一樣。
「不用了。」我聽見自己這麼說。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