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維瓦第之夜」終於到來。
「維瓦第」擬成立一座「燭立音樂數據館」,專門收集一些富有個人特色與獨立風格的歌手或樂隊的專輯和資料,免費開放給各界人士,一方面肯定保存這些歌手的藝術菁華,一方面將他們對音樂的理想推介給社會大眾。
為了籌措建館的經費,他們舉行了一個「維瓦第之夜」的晚會,借用西方在慈善晚會中募款常用的那一套,邀請名流出席充當標物,讓與會的來賓出價競標,買下與他們共度美麗週末的機會。
「維瓦第」的「名流」,自然就是駐唱的歌手和樂隊了。由於莊成裕鼓動三一寸不欄之舌拚命的遊說,每個歌手和團隊都被說服,無不欣然參加,共襄盛舉。只有謝阿蠻,垮著一張苦瓜臉。
她不願再見到唐伯夫,偏偏又被莊成裕趕鴨子上架。怎麼賴都賴不掉,萬分無可奈何,只得答應。
莊成裕還怕她改變心意,早早趕到她家,親自押解她過來。她猶豫片刻,決定盛裝出席。
她將頭髮盤起,穿了一件鵝黃色的低胸無袖晚禮服,裙長直曳到地;露出了細嫩潔白的柔頸和大半的酥胸。背部則全然裸露,一片如玉般光滑。她數了兩隻亮金的大圓耳環,和一串圓渾的珍珠項鏈,整個人像陽光般燦爛。
為了避開唐伯夫,她一直躲在休息室,打算等時間到了再出去。休息室裡只有她一個人,她不時望著鏡中的自己感到怔忡。鏡裡的她,塗著閃艷的、美麗的朱橙色口紅……
那是唐伯夫特別為她挑選的顏色……唐伯夫給她的口紅、唐伯夫給她的衣裳……她低頭望著手中的唇膏,兩個英文字母反向交切的圖案擴成了迷團……她又怔忡了。
「原來你在這裡,我到處找不到你!」門突然打開,她最不願意看見的唐伯夫一身丰采的走進來。
他似乎沒怎麼經心「打扮」,打折黑色長褲,黑襯衫,套上黑皮靴,一身黑夜的基調,看似隨便,卻充滿了神秘的魅力。而且,那朵標誌般的噁心黃玫瑰這次也不見了,嗆人反胃的渾身異香也完全消殆,氣宇更勝從前。
「找我做甚麼?」謝阿蠻本來不想開口的,卻按捺不住。
「晚會快開始了……」唐伯夫邊說邊繞到她身後。「你的頭髮有些髮絲凌散掉下來,我幫你盤好。」
「不必--」謝阿蠻不接受他的好意,傾身要站起。
他抓著她,不肯放她走。不以為意說:「別走!讓我幫你把頭髮盤好。」
「我說不必--你又想折斷我的手了嗎?」謝阿蠻沉下臉。
唐伯夫表情寬柔,平靜與她相對;看了她許久都不曾眨眼,神態像極了耐心哄著心愛寶貝的情人。
「來,別氣了,我幫你整理好髮髻。」他拍她拉回身前。
謝阿蠻在他毫不退怯的注視下軟化,被動的任他為她盤理髮絲。心兒有些喜,有些甜;有些疑惑,有些迷團。
她微微垂著頭,安靜柔順得像小綿羊。唐伯夫很快為她盤埋好髮絲,手指順著她柔嫩的白頸滑到她玉滑的裸背,輕輕撫畫著,寫了三個字。
「你在做甚麼?好癢!」謝阿蠻不解風情,領悟力似乎也不高,意會不到唐伯夫在做甚麼。
「沒甚麼。走吧!」唐伯夫浮起一抹難以覺察的無奈微笑,很自然的扶著她的腰。
俱樂部比平日幾乎多了兩倍的顧客,場中的人每個都顯得意興勃勃、興致高昂。這是人的天性,總是期待一些刺激和不平常。
謝阿蠻蓮步緩緩。她穿著極高的寬跟高跟鞋,晚禮服裙長曳地,不敢走太快,怕不小心絆倒。唐伯去看她走得那麼辛苦,搖頭笑說:「我看你還是挽著我的手好了,才不用走得那麼辛苦。」
謝阿蠻稍稍遲疑,伸手挽住他,跟著鬆了一大口氣。
晚會即將開始了,顯得特別忙亂熱鬧。唐伯夫引著謝阿蠻往「名流區」走去,赫然在那群人中看見佟曼芸;謝阿蠻也看到了,默然將挽著唐伯夫的手收回去。
「伯共,我勸不動曼芸,她堅持非這麼做不可。」莊成裕看見唐伯夫,立即迎上前,滿臉苦惱。
唐伯夫點頭表示瞭解,遞個眼神要謝阿蠻稍安勿躁。
「曼芸,」他走過去說:「你不必這麼做,身體會吃不消!」
「我撐得住,你不必擔心我的。」佟曼芸含笑的臉,依然美麗惹人憐。
「曼芸,你這是何必--」莊成裕實在想不懂她這是為甚麼。
佟曼芸笑說:「你不必擔心,成裕,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我只是想幫你們一點忙。」
「可是--」
莊成裕還待再說,唐伯夫阻止他,說:「沒關係,成裕,就隨曼芸的意思。」
他比個手勢,叫謝阿蠻過去。
「成裕,」他轉向莊成裕。「你將阿蠻排在哪個位置?」
「最後。我安排她最後出場。」莊成裕不假思索。佟曼芸則安插在末數三位。
謝阿蠻沉默的走到另一某,與佟曼芸隔開一道紅海溝;她避開她投來的視線,因為她不知該用甚麼表情面對她。
佟曼芸也顯得沉默許多,交替的看著唐伯夫和謝阿蠻。她要睹,看看到最後,唐伯夫是要她,還是選擇謝阿蠻!
晚會由莊成裕主持。他先簡單的介紹晚會的目的性質,烘托出主題、重點後,呼籲與會的貴賓盡量出價競標。進行的方
式,則是由歌手或樂隊上台先行表演後,再由莊成裕作一個鼓勵的誘人旁白,然後由座下的貴賓自由喊價出標。
第一個上台的是「南十字星」樂隊。五個大男生身著一式的牛仔褲,上半身則僅穿了一件背心,敞開結實的胸肌;紅橙黃綠藍,五種顏色,五種跳躍。
在他們表演的時候,姚建人突然不知打哪個方向冒出,挨到唐伯夫的身後。唐伯夫眉頭蹙皺,沒有回頭。
「我一定要讓曼芸回到我身邊。」姚建人低聲在唐伯夫耳後說。有種不達目的不休的堅決。
唐伯夫仍然沒有回頭,神色不動如山。
「南十字星」一曲結束,莊成裕鼓動三寸不欄之舌,煽動台下的人競標。爭相喊價的結果,由一群打扮入時的女郎,以二十八萬的高價,合標去「南十字星」的「週末約會權」。
開盤即忙,莊成裕樂不可支,笑得合不攏嘴。接下來的莎黛與其它的歌手和樂隊,也都有不錯的「行情」,標價大抵都在十二萬到十八萬之間。
輪到佟曼芸了。由於她對「維瓦第」的會員而言,是個陌生的面孔,且氣質容貌出眾,台下竊竊私語聲,此起彼落。
她選唱了帶點期盼、哀怨色彩的「再愛我一次」,個中寄言,自不待言。
意外的,謝阿蠻發現佟曼芸竟有一副好歌喉,不但極富感情,而且甜美柔亮,只是因為體弱的關係,顯得有些中氣不足。儘管如此,她仍然獲得極大的掌聲。
喊價的人很多,除了姚建人,還有許多為她柔美氣質著迷的會員。唐伯夫是她丈夫,自然也是義不容辭。
起價由十萬喊起。姚建人存心得標,不讓別人有絲毫的機會,不斷喊價;幾個人跟到三十五萬時,幾乎部放棄了,只剩唐伯夫和另一個鬼迷心竅的會員。
喊到四十五萬時,全場嘩然。那個會員投牌放棄,唐伯夫則沉著臉加到五十萬。
「我絕不會讓你帶走曼芸!」姚建人低聲在唐伯夫耳旁說了這一句,朝全場大聲喊說:「七十萬!」
全場一片驚異聲,連莊成裕也不禁動容。
謝阿蠻不禁朝佟曼芸望去,卻見她一雙清澈的眸子,渴盼殷切的緊盯著唐伯夫。
莊成裕喊出第一聲「七十萬」,頓了半晌,等著唐伯夫再出價。唐伯夫冷青著臉,沒有動靜。
第二聲、第三聲,唐伯夫都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垂視前方的某個定點。莊成裕木槌終於落下--姚建人得到佟曼芸的「週末約會權」。
佟曼芸神情黯然,緩步走下台。她的眼神複雜而難以形容,像是對這一切、這結果早在預料中,有釋然--卻又難掩失望與失落的情緒。
* * *
接下的歌手以二十萬定標。
最後,終於,輪到了謝阿蠻。
她一上台,即引全場驚艷,比諸佟曼芸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朝全場微微一笑,如平時的習慣,橫臂朝鋼琴一劃,低低唱起來。
唱的是「惜別」。
選這首歌是有含意的,她在悄然道別,對心中的那個對象--過了今晚,別離在即了。
她低低唱著,「為何不回頭再看看我……」,心頭一酸,撇開頭,根本不去注意台下的人。但那神韻風華,使得了哪些原就崇慕她的人更加情迷。
掌聲雷動,震翻了大理石的牆壁。她茫然的佇立在台上,等著莊成裕上台。
喊價的情況熱烈空前。由於她是壓軸的演出,是最沉底的寶物。起價破天荒的由二十萬喊起,等於其它歌手的標價了。
她注意到,那是坐在前排一個氣質儒雅、面孔熟悉的會員喊出的。她心想,大概是因為佟曼芸的標準實在太高了,讓排在後面的她撿到便宜;這些人愛面子,不好意思開價太低,但大概很快的就漲停板了!
事實卻不然。儘管起價如此之高,眾多的人還是競相投標。然而,唐伯夫卻文風不動,始終不曾出聲喊價。
她黯然神傷。較諸佟曼芸,她在唐伯夫的心中,顯得多麼渺小!他為了守住佟曼芸,一路與姚建人競相喊價;對她,卻吝惜的一聲也不出。
連莊成裕也困惑的望了唐伯夫好幾眼,不明白他心中怎麼想。
標準終於衝到七十萬。由於有佟曼芸的例子,大家都有了預期的心理,等著看有誰喊出比這更高的價錢。
第一聲,「七十萬」;第二聲,「七十萬」……座下的人左顧右盼,看來看去,沒有人再出聲。
第三聲……莊成裕手上的木槌緩緩上揚了。謝阿蠻黯然無可奈何的閉上雙眼。
「一百萬!」座中驀然響起清冷的聲音。
一百萬?瘋了!
花一百萬隻為了買下一次週末夜晚的約會,這個人不是瘋便是癲!
全場的人前顧後盼,紛紛在找尋喊價的那個人,最終都將視線集中在一身黑魅的唐伯夫身上。
「一百萬?哼!現在你還能否認你愛她嗎?」姚建人聲音又在唐伯夫耳後冷嘲。「既然你愛她,就把曼芸還給我。我愛曼芸,對她的心意始終沒變!」
「既然如此,為甚麼你要另結新歡、拋棄曼芸?」唐伯夫冷冷的開口。
姚建人愣愕一下,忿然否認說:「我沒有!我從來沒有對曼芸不忠!這幾年我之所以不寄音訊,只是因為我怕遠方的溫情會讓我軟弱。我每天拚命努力,想闖出一番成就,早日衣錦榮歸。我不敢奢望曼芸會等我,但我從來沒有對她不忠,我對她的心意一直沒變。」
是嗎?是道聽途說的訛傳使他誤會姚建人嗎?唐伯夫不禁自問。但--
「如果真是如此,你為甚麼對阿蠻--」
「我只是欣賞她的歌聲,後來會那樣,只是想試探你……」
唐伯夫冷冷哼一聲,不再說話了。
台上,莊成裕語聲輕快的報出唐伯夫的喊價--
「一百萬」,第一聲……「一百萬」,第二聲……
「一百萬」--他揚起木槌往桌上重重一擊,成交了!
唐伯夫以一百萬標下了謝阿蠻。
結束了,都結束了!謝阿蠻目光含淚,不知該哭或是該笑。
佟曼芸美麗的臉龐露出隱隱的無奈。她還是輸了這場賭注,唐伯夫並不愛她。
「伯夫。」她朝唐伯共的方向移去。
「曼芸--」唐伯夫乍然覺得一絲愧咎。名義上,他畢竟是她丈夫,但他竟然沒有守住她,而全心護著謝阿蠻;對她,
該是多大的難堪?
「你不必覺得愧咎,我完全明白--」佟曼芸眼神瞭然,她早該醒覺。「今後,你也不必為著對我的承諾再勉強自己;我們的『關係』,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曼芸!」唐伯夫和姚建人同聲喚出。唐伯夫語帶釋然;姚建人聲釋驚喜,差別明顯可分。
佟曼芸閉目一笑,不再猶豫的走向姚建人,再一次與他攜手並肩。
* * *
人群逐漸散逸,謝阿蠻還茫然的佇立在台上。唐伯夫跳上台,拉住她往後台急步隱退。
「你要帶我去哪裡?」謝阿蠻跟不上唐伯夫的步伐,禮服又長,好幾次險些絆倒。
唐伯夫索性將她抱起來,大步跨向休息室。她伸手圈住他的脖子,含著淚又噙著笑的睇他一眼,滿心歡喜的靠著他的胸膛。
休息室黑黑暗暗,唐伯夫輕輕放下謝阿蠻,打開燈,順勢鎖上門。
「你又要將我關在這裡一夜?」謝阿蠻驚心的喊起來。
「別擔心,我會送你回去的。」唐伯夫輕笑出來。
「有甚麼好笑的!」謝阿蠻惱他一眼。隨即又覺得甜蜜,笑裡帶嗔說:「我以為你不會管我是死是活了--」
「我怎麼可能不管你--過來!」唐伯夫將謝阿蠻拉進懷裡,「現在還會覺得呼吸困難嗎?」
「嗯,感覺好多了--」謝阿蠻靦腆的說。「以前你渾身嗆死人的異香,和噁心的黃玫瑰味,只要一靠近你,就沒有呼吸的空間。」
「那時候,你很討厭我嗎?」唐伯夫眨貶眼問。
「是看不太順眼,老想不透怎麼會有男人那麼風騷,成天招蜂引蝶,像透了一隻公--」
「公孔雀?」唐伯夫含笑替她接下去。
謝阿蠻點頭,老實的承認。「你不能否認,你的行為簡直差透了,春天到了就發癡。」
「其實,我那麼做,只是想讓曼芸知道,我不是那麼好的男人。」唐伯夫神色認真,第一次對謝阿蠻提出解釋。「我怕她對我投入太多的感情,卻又不願傷害她,很矛盾!」
「但你卻傷害我。我已經決定在我爸媽離婚後,跟著我媽去當外國人了。」
這話多少帶些負氣。唐伯去摟了摟謝阿蠻,心疼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傷害你,你不要離開我,不要走,留在我身旁。」
他的語氣並不焦動,但句句請求,充滿深情摯意,讓謝阿蠻無法拒絕。
「你知道我不會離開的。」她吶吶地、笨拙的保證。
「我不知道。我要你看著我,親口對我許承諾。」唐伯夫近乎無賴的要求。他的手由肩處滑落她的腰際,在她滑嫩的裸膚上撫畫不停。
膚觸的感覺,令謝阿蠻不由自主的心悸戰慄。她感到不自在,紅暈了臉,卻沒有拒絕。她抬眼正視唐伯夫,不在乎自己滿臉通紅。聲音發抖,認真說:「天地為證,四宇為憑。我僅以這顆心發誓,我絕不會離開你,我要永遠待在你身--咦?」
她嚀了一聲,突然弄懂了唐伯夫在她背上寫些甚麼。
三個字的,很俗氣。但使人間有情自有癡。
她忘情的撲到他身上,雙手環住他的脖子,對他又親又吻,在他頰秀廝磨,甜甜的賴在他胸懷。
唐伯夫心滿意足的笑了。找出那管朱橙色的唇膏說「你的口紅有些脫落了,我幫你補上。」
他輕輕扳起她的下巴,細細的為她塗上這最美麗的唇色。轉而捧住她的臉頰,凝視了她許久。
許久又許久,以天地為證,四宇為憑,他緩緩俯下臉,溫柔吻住她的唇。
唇印成雙,映在鏡子裡的兩顆心同心相切相迭,圍住了他在她裸背上寫的那句話,層層圍繞成誓言。
三個字的,很俗氣。但使人間有情自有癡。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