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雷陣雨剛歇,「趙-小兒科」難得有個清閒的下午;意中的父親和爺爺各在診療室-休息或閱讀,護士們則聚在外頭閒聊打發時間。
她們壓低嗓子交換一些流言和謠傳,正談得津津有味時,趙意中推門進來,她們不約而同都噤聲下來,神態極不自然。
「意中,怎麼過來了?」年紀最長的那名護士笑著打招呼。她在「趙-小兒科」服務十幾年了,趙意中都喊她阿姨。
「麻麻要我送點心過來。」趙意中把一盒糕餅遞給她。「今天怎麼這麼安靜?我爸和爺爺在休息了嗎?」
「忙了一個早上,現在才有空休息。院長和趙醫生都在診療室裡休息。」
「哦!你們繼續聊吧!我走了!」
趙意中擺擺手,正要離去時,那名年長的護士急忙拉住她,壓低聲音說:「等等,意中……」她看看診療室,擔心引起裡面注意,悄聲地將趙意中拉到一旁,另兩名年輕的護士也圍過來。
「怎麼了?這麼神秘!」趙意中被她們神秘的樣子搞得不禁也神經了起來。
「我跟你說,昨天下午我到隔壁鎮去,看到了明威跟那個女孩在一起,他們兩人騎著腳踏車,好像很開心的樣子。」原來是這件事!
趙意中的嘴唇微微一揚,挑挑眉,無聲地一笑置之。
「你怎麼還笑得出來?你知道現在外頭怎麼說嗎?明威都快被那女孩搶走了,你還這麼不痛不癢!」護士們都替她著急,語氣不禁提高了一些。
狄明威和她的「關係」一直沒有公開,但因他常在趙家出入,所以很多人自然地就將他們視為一對,總以為這是早晚的事。
「我當然要笑,不然要哭嗎?」趙意中反問為答,卻是答非所問。「好了,我要走了!」
她不想再聽護士們替她操心的言語,快步離開診所。
她當然知道外面是怎麼傳說的。
鄧冰婷的父母分居,她本來是跟母親一起生活,後來又轉跟父親住。但她父親工作忙碌,無法照顧她,便將她送到鄉下交給奶奶照顧。
很巧的,她就剛好轉到狄明威班上。
她和狄明威原來就是青梅竹馬,她又遭父母分居之苦,狄明威將心比心,對她也就特別照顧,而她也緊跟在他身邊,幾乎寸步不離。
狄明威騎單車上學,她也跟著騎單車上學;好幾次趙意中從公車上看見他們一前一後、有說有笑地享受上學前的相聚時光。而且,時常有人會往鎮上看見狄明威和鄧冰婷並肩走在一起,看多了,慢慢就有些閒言閒語傳開了。
不過,他們多半都是愉愉地講,躲在當事人背後譏譏喳喳;而且,很不幸地,她似乎也被牽扯進去了。好幾次她走在街上,那些正圍著聊天的婦女看見她走來時,都互使眼色,慌張地煞住話題,並用同情的眼光望著她;等地走過,再曖昧地竊竊私語起來。
她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比較她跟鄧冰婷的,也不想知道。
反正狄明威有結交朋友的自由,而她只要有項平就夠了。
是吧?項平!升上天的她的項平……
吱吱吱……
高枝上還有未盡的蟬鳴,聲聲在對她說「知了」、「知了」。
但是,麻麻並不這麼想,她不許她提起項平的事。
晚飯時,她坐在玄關逗弄小黑,麻麻從廚房裡出來瞧見了,不悅地皺眉喊她說:「意中,你還在跟小黑玩!快去洗洗手準備吃飯了!」
她應了一聲,拍拍小黑的頭,小黑則乖乖地伏在玄關下。
聽麻麻的聲音,她似乎不怎麼高興,還是乖乖地聽話,否則一不小心又要惹罵挨了。今晚,她最好還是安分一點,沒事少吭聲,學小黑乖乖地吃飯就好,免得「掃到颱風尾」。
「爺爺,吃飯了!」她喊爺爺一聲,規規矩矩地等全家都到齊後才開動。
麻麻似乎有甚麼心事,不像平常那樣特別挑剔她。趙意中沒事也不開口,盡量保持沉默,快快地扒著碗裡的飯,想盡早逃開可能來襲的風暴。
意中的父親埋頭吃飯,也覺得今天的氣氛不太對,大家怎麼都那麼安靜?吃完一碗飯後,他藉故要趙意中幫忙添飯,一邊說:「怎麼都不說話?這麼安靜還真不習慣。」
趙意中放下碗筷正想幫父親添飯,麻麻卻先一步將碗接過去,添好飯說:「明威這孩子,最近不知是怎麼回事,假日都不過來這裡,打電話去也沒人接!」
趙意中低頭繼繽扒飯,靜靜地聽著,沒有答腔。意中的父親接過飯,看了趙意中一眼,回麻麻說:「明威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會照顧自己,你就不必太擔心。再說,他也該有自己的生活天地和時間,老是將他綁在這裡,也太難為他了。」
「話是沒錯!可是當初大家都說好的,每星期得回來家裡一趟,這樣我才放心讓他一個住在外面。但現在,快半個月沒見到他的人影了,萬一有甚麼事,我怎麼向建平夫婦交代?」
「不會有事的,明威一向很懂分寸。」
「還說呢!你知道現在外頭都在傳說些甚麼嗎?」麻麻很不高興地說:「明威最近常跟一個住在鄰鎮的女孩子在一起,也不避諱別人的眼光,兩個人還經常騎著單車在鎮上招搖。我本來不相信,還是林護士親眼看見之後告訴我,我才知道。她還說,這件事意中也知道……」麻麻將矛頭轉向趙意中。「意中,你早知道這件事,為甚麼不告訴麻麻?」
「我……」趙意中困難她吞吞口水,解釋說:「事情不像外面說的那樣,大家都是同學,所以……所以……」
「是啊!明威這個年紀,結交幾個朋友是很平常的事。媽,你就別去管外頭那些人怎麼說了!」意中的父親替意中解圍說道。
「我怎麼能不管別人怎麼說?」麻麻還是在意旁人的閒言閒語。「明威將來要繼承我們趙家,現在他卻跟個不三不四的女孩子來往,將來別人會怎麼想?我還聽說那女孩會抽菸、喝酒,父母也離婚了,根本就是個不良少女。」
「麻麻,不是那樣的!」趙意中急忙澄清說:「那女孩我見過,她叫鄧冰婷。是明威到建平伯伯家以前的好鄰居,他們從小就認識了。而且,她長得白淨秀氣,又很斯文,是個很端莊的女孩子,根本不是別人說的那個樣子!」
麻麻聽趙意中這麼說,頓時沉默下來;她沒想到對方會是狄明威的青梅竹馬。
「媽!」意中的父親說:「你就別再擔心明威的事了,也別管村裡和鎮上的那些人怎麼說!」
「我還是不放心!明威這年紀正好是最容易受誘惑的年紀,他父母又不在身邊,我們有責任……
麻麻的話被小黑興奮的汪汪聲打斷。庭院那頭,狄明威正牽著他的單車進來。小黑搖著尾巴高興地在他身旁轉來轉去。
「明威,你來了!吃過飯了嗎?」意中的母親趕忙到玄關旁招呼狄明威。
「吃過了。」狄明威停妥車,微笑地回答意中的母親,並往屋裡走來,手上提了兩本厚厚的書。
小黑一直跟著他,他拍拍它,示意要它乖乖地在庭院待著,自己則脫鞋進屋子裡去。
「明威,你來得正好,麻麻有話問你。」麻麻表情嚴肅,聲音也嚴肅。
「麻麻!」
趙意中覺得很難堪,她已經都解釋清楚了,麻麻還要這麼做。她用著央求的眼光看著父親,希望父親能阻止。
「你們誰也別多話。」麻麻打定主意,態度很堅。
趙意中轉向爺爺,爺爺沒說甚麼,只是輕輕拍拍她的肩膀,似乎叫她別著急。
狄明威輕輕將書擱在一旁,走到桌子旁坐好。
「明威!」麻麻說:「你心裡大概也知道麻麻要跟你說甚麼了!麻麻問你,外頭那些傳言是真的嗎?」
「麻麻……」趙意中想阻止麻麻這種沒有道理的盤問,但麻麻卻瞪了她一眼,嚴聲說:「我是在問明威,不是在問你,你別說話。明威 ,你說!」麻麻目光——地看著狄明威。
狄明威先看了趙意中一眼,然後臉上毫無愧色地面對麻麻的逼視,他自如地說:「我不知道外頭是怎麼說,也不在乎他們說的那些閒言閒語。我跟鄧冰婷從小就認識,我們在一起談天是很自然的事;就像和其他朋友、同學一樣,我不覺得這有甚麼可議之處。」
「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麻麻見狄明威坦蕩無愧,口氣便軟了下來。「不管怎麼樣,這裡總歸是鄉下,閒話傳得很快,傳來傳去,傳到最後,白的都會染成黑的。你父母將你話給我們照顧,如果你在這裡傳出不好的-言,那叫麻麻怎麼跟你爸媽交代?」
「你放心,麻麻,我相信爸媽不會在乎那些閒言閒語。」
「也許吧!但沒有把柄給人說閒話不是更好?何-,將來你要繼承我們趙家,傳出這種閒話總是不太好。」
狄明威垂著頭,沉默不語。
「而且,」麻麻又說:「聽說那個女孩的家庭不太正常,又有一些不好的習慣……」
狄明威霍然抬頭,略顯激動的說:「冰婷的家確實不太美滿,她的父母分居,她跟父親住,因為父親工作太忙,不得已才被送來這裡請鄧奶奶照顧。但冰婷並沒有因此自暴自棄,她很懂事,也很堅強獨立。雖然她以前曾經因此而染上一些不好的習慣,但她答應我,她一定會改掉。真的!她答應我了!」
「是嗎?」麻麻的反應有些冷淡。
「是真的!我知道麻麻也許很難接受她,但她家裡的情-,那並不是她的錯!冰婷原本是一個很乖巧、很懂事的女孩。」
狄明成一再為鄧冰婷辯護,麻麻心裡不以為然,嘴裡卻不再說甚麼。她看狄明威神情磊落,也不好說太重的話,只委婉地表達說:「明威,麻麻說這些,不是反對你跟她交朋友,只是不希望再有那種-言傳出來。麻麻一直很喜歡你,對你的期望也很高,希望你能明白麻麻的苦心。」
好半天,狄明威都沒有說話,氣氛非常沉悶。趙意中低著頭,簡直不敢去看狄明威的臉,也不敢想像他此刻的心情。
麻麻對狄明威的要求,只是讓她覺得更難堪。為了狄趙兩家的約定,狄明威連交朋友的自由都受到限制,連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意願都被扭曲,實在是沒道理的事。
她看得出來,狄明威很在乎鄧冰婷。他在為她辯護的時候,臉都紅了,而當他講起她的種種優點時的表情,更是她所陌生的。這一切,在在都顯示鄧冰停在他心裡的份量是不一樣的--不只是青梅竹馬吧?--她想。麻麻這樣,更是凸顯出她的-慘。
她無法再坐在這裡忍受這種尷尬與難堪,於是她起身走到外聽,背對著飯廳坐在玄關前。小黑興奮地朝她搖著尾巴,像是非常歡迎她的光臨。
麻麻的視線,隨著趙意中起身,背坐玄關到和小黑玩耍,又轉向狄明威。狄明威望著趙意中的背影,目光漸漸清朗,沉悶的氣氛也漸漸轉輕轉柔。
「我知道了,以後除了在學校,我盡量不再和冰婷見面。」他移回目光,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太好了!你這樣說,麻麻就放心了!」麻麻眉間深鎖的陰沉一掃而開,滿意地點頭,笑道:「對了,我想你肚子大概也餓了吧?你一個人住在外頭,沒人照顧,也沒能好好吃一頓。你在這裡稍坐一下,我到廚房去弄些點心。」
「不必麻煩了,麻麻。」
「沒關係,你等會兒!」麻麻利落地起身到廚房。
空氣又恢復寧靜,除了陣陣的菜香就是爺爺不知甚麼時候泡好的一壺茶所冒出的茶香,以及絲絲縷縷如霧的白煙。
「明威,陪爺爺喝杯茶吧!」爺爺的笑容被隱沒在梟梟的白煙中。
狄明威靠坐過去,順手將書也帶過去放在一旁。
兩個人自在地品茗,意中的父親偶爾自報刊中抬頭掠望一眼,無意打擾,只專心在閱讀上。
屋外的蟲聲卿卿;殘夏最後一場的交響樂曲,穿透窗紗縈繞整屋子,餘音繞椋,久久不歇。偶爾還夾著小黑的輕吠聲,似乎在為最後的叫囂譜上華麗的-歎。
「明威,」爺爺熟練地為兩隻空杯注滿新茶,從容地說:「如果你有喜歡的人,就不必顧慮太多。」
「爺爺……」伙明威垂著眼,顯得沉默。
「趙家和狄家的約定,本來就是一個過去的承諾,若以此來束-你,非但沒有道理,而且也不公平。」
爺爺的眼裡閃著洞悉一切的睿智。他端起茶杯輕輕-了一口,一如平常的語氣,又說:「你要記住,你是你,項平是項平,你們誰都無法替代彼此的人生。項平未完成的承諾,不應該由你延繽,你應該要做的是充實你自己的人生。我相信建平夫婦所以會讓你到這裡來,就是不希望你活在項平的陰影下。」
爺爺一語道出狄明威一直沉-在-心深處的沉重。因為他親生父母的疏忽,卻-奪了狄項平無辜的生命;而狄建平夫婦卻又無怨無悔地收養了他,待他如親生子女--為此,在他-心深處,一直對狄家懷有很深的罪惡感,他覺得他應該為他的父母和自己-罪,代替狄項平完成一切他末完成的事。
所以,從他成為「狄明威」那一天開始,他就下定-心,今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一定都以狄家為前提。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壓抑著「自我」,以完成狄項平的人生為職志。
「爺爺……」他不知道該怎麼說?爺爺甚麼都知道,而且瞭解得那麼深。
爺爺瞇著眼,了然一笑,輕拍他的肩說:「不必勉強自己,就按照你自己心裡的意思去做吧!診所的事有你叔叔在,你不必擔心,也不必為了趙家和狄家的約定耿耿於懷。你還年輕,沒有必要為了這些而擱淺一生,應該多為自己著想!」
自始至終,爺爺說話的語氣都很平淡,但卻語重心長。
狄明威知道爺爺是真心為自己著想,所以他感激在心田,笑得也釋懷。他真心地說:「爺爺!你別這麼說,我是建平爸爸的兒子,趙家和狄家所約定的事,本來就應該由我來達成,怎麼能說是束-?有幸能成為叔叔的女婿,繼承爺爺一手創立的診所,我覺得很榮幸,也很高興。」
「是嗎?」爺爺微微一笑。「聽你這麼說,爺爺很高興;但是,明威!這關係到你一輩子的幸福,你真的不必勉強!就按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做,你叔叔和建平爸爸一定會諒解的。」
「爺爺,我沒有勉強。也許我心裡真的有一些陰影存在,但是,這件事,我是心甘情願的。我真的很高興能和意中在一起,完成趙家和狄家的承諾。」狄明威字字句句都說得很真誠,態度比先前更認真。
爺爺稍稍一愣,隨後又瞭解般默然點頭。他已經無需再多說,因為從狄明威認真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此鋼鐵還要堅硬的-心。
「這是甚麼?」眼光一轉,爺爺注意到狄明威帶來的書。這兩本書都相當厚,略微參差地疊在一起。
書面朝上的是「大唐風雲錄」;-在底下的則是「李世民全傳」。
狄明威-腆地笑說:「才買來不久,翻過幾-而已。」
爺爺捧起書,笑容可掏,像是看穿甚麼似地看了狄明威一眼,又望望坐在玄關上逗弄著小黑的趙意中,笑得意味深長。
「很好!」他晃晃腦,滿臉笑容。「等你讀完了唐太宗世民,爺爺再借你魏祖曹孟德的文集和傳記。」
「真的?謝謝爺爺!」狄明威顯得很高興。
爺爺熟讀三國紀事,偏愛魏祖曹阿瞞。雖然他在歷史上的功過是非仍多爭議,未有定論,累世對他的評價也諸多非議,褒眨不一;但爺爺並不囿於所謂正統的觀念,而偏愛魏祖卓越過人的才識、雄略與魄力。
尤其魏祖詩氣雄渾,堅而悲-,古直蒼勁,足以籠罩一切;這等大氣魄,建安諸子,無人出其右。
爺爺並常以他比量趙意中,認為她的個性氣魄不是尋常男子所能懂得。而狄明威如此經心,先讀唐太宗世民,再讀魏祖孟德,想必是想讀懂趙意中。
「明威,如果你能讀懂,那也是意中的福氣。」爺爺語帶玄機,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狄明威思索著爺爺的笑容,轉頭追尋趙意中的人影。
他對爺爺說的話完全是出自肺俯,他是真心又心甘情願地履行狄家與趙家的約定。從他成為「狄明威」那天開始,只有這件事,他是超越了「狄項平」的陰影,而發自-心地接受承諾。
從他十一歲那年,在吹著陰風,夕陽染著黯淡的光采的夏日黃昏裡,透過玻璃窗初遇趙意中開始,他就被她身上所自然流露出的魅力所吸引。他解讀不出那是甚麼情緒,但她就是如此深深地吸引住他的目光。
當然,他很容易就看出,趙意中並不是那種柔順的美女;但在她身上,卻可以看出更深更廣、山高海闊的氣魄,在在都深深地牽引著他。
老校工說她像楚霸王項羽,一隻一笑自生氣概,不比那些鎮日關在-房裡刺刺繡繡的女孩子家,終是一副見不得世面的小家子氣。老校醫更笑稱她如秦王李世民,個性充滿魅力,讓人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她在發亮。
而爺爺更比量她為魏祖,才略、氣魄均非尋常男子所能讀懂。
他完全贊成爺爺、老校醫和校工的看法;趙意中迷人的魅力確實不是三言兩語能領受得到。所以他先讀項羽,再讀李世民,越讀他們,就越深深能感受到趙意中的魅力。等讀完魏祖,他將更加渴切能讀趙意中。
但……
他這麼渴盼讀她,她都還是忘不了項平;在她心裡,他始終代替不了項平。
她不提,但他知道。
他們都怕他難過,所以絕口不提項平的事。
其實,悲痛已成往事,陰影雖然仍存在,但他卻渴望能衝破-心的盲點;尤其是不希望趙意中因此耿耿於懷。
他-怕看到她那種不經意脫口提起項平時,隨即露出的訕然、說錯話似的表情。
所以,在街上巧遇鄧冰婷時,他盡量用平淡、簡單的口氣,同她淡化自己到狄家之前的過去,目的就是不希望引起她任何聯想,而刻意-避甚麼似地耿耿於懷。
他總覺得,如此的小心翼翼,正象徵著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又很遠……
他和她之間,始終杵著一個項平。
「意中--」他走到玄關,在趙意中身旁坐下。小黑立刻搖著尾巴到他這邊來;看得出來,它比較喜歡他。
趙意中微微低著頭,偏暗的夜色,照給她一點憂鬱的顏色——地,像是覆了一襲薄紗似的輕愁。
他的心茫然一動。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種表情,雖是淡淡的悲,卻是如此風情萬種。
「意中--嗯!剛剛麻麻說的挪件事……」他不善於解釋,但他覺得有必要讓她瞭解。
「麻麻說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趙意中仍微微低著頭,說完這句話,她才抬頭看他,跟著一笑。
「是嗎?」他以為她多少會有些在意,但她似乎不受任何影響。他接著又說:「意中,這件事不是像……」
「你真的不必在意麻麻的話,明威。」趙意中很快地打斷他的話,旋即又低下頭去。
他一定是要說關於鄧冰婷的事,但她根本不想聽。雖然她告訴自己,狄明威有交朋友的自由,選擇他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的權利,但不知道為甚麼,她實在不想從他口中聽到關於鄧冰婷的事。
小黑在他們兩人的腳下徘徊,似乎在奇怪著他們怎麼沉默下來;繞了幾圈之後,他們還是沒有動靜,於是它挨近了狄明威,乖乖地在他腳邊躺下。
靜了一會兒,狄明威仍坐在趙意中身旁,沒有走開的意思;趙意中覺得有些意外,還有些安慰。
「明威,」她看著小黑說:「你知道村裡的人是怎麼說我的嗎?」
狄明威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這麼問,停了半晌才點頭,然後轉過頭去看她,似乎想知道她在想甚麼。
趙意中避開他的目光,語氣有些消沉,說:「自己的未婚妻被人那樣說,你不覺得尷尬嗎?」
「不會。」他回答得很肯定。
「為甚麼?」趙意中又問。
自己的未婚妻被人批評成像猴子,難道他一點都不在乎?不覺得尷尬沒面子?
還是--他根本就不在乎她?
她覺得手心不停在冒汗,突然-怕聽到他的回答--
「因為你一點都不像啊!」他的聲音有笑意。
是嗎?這樣的回答倒教她沉默下來。
她不禁想起他剛剛在麻麻面前,盡力為鄧冰婷辯護時那臉紅的樣子。
她的潛意識在比較--他果然是喜歡鄧冰婷!
「你在想甚麼?」狄明威跳下玄關,逗弄著小黑。
大門突然「吱呀」一聲,小黑立刻警覺,豎起耳朵,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門口。
「對不起--」半掩的大門被推開,映進一條高大的身影。
聽見那聲音,小黑警豎的耳朵鬆懈下來;它似乎認得那個人。它跑向大門,搖著尾巴對著那個人吠叫兩聲,表示歡迎。
「嗨!小黑,你好嗎?」那個人彎下腰來拍拍小黑的頭,然後往玄關走來。
「啊--」趙意中跳了起來,張著嘴巴,指著對方;因為過度驚訝,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晚安,意中小姐。趙醫生在嗎?我是專誠來拜-他的,麻煩你幫我通報一聲。」那人筆直地走到玄關前,笑吟吟地,對趙意中看到他時的驚訝模樣,似乎感到很滿意。
「你、你、你--」趙意中實在太驚訝了,無法那麼快反應過來。「你怎麼會來我家?找我父親做甚麼?」
這-伙太詭異了!她實在無法不皺眉。她早就認為這-伙似乎有很多的「可能」,而他果然以這等震撼她神經的方式證實她的猜疑。
「發生甚麼事?大呼小叫的--」麻麻聽到趙意中的「慘叫」聲,趕出來看一看。看見立在玄關前的那個人。立即堆滿笑容,熱切招呼說:「原來是段醫生,快請上來!」
段平略略欠身,表示打擾後,才脫鞋上去。
趙意中滿腹疑惑,連忙抓住麻麻問個究竟。
「麻麻!」她邊說邊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段平的背影。「這-伙到底是誰?來找爸爸做甚麼?他跟我們家有甚麼關係嗎?」
「意中!」麻麻斥責地看她一眼。她最討厭意中這種沒教養的講話方式。「以後不許你再這麼沒禮貌、沒教養!段平是你父親大學畢業後的學弟,而且又師出同門,是個很優秀的青年。這次他志願下鄉服務,他原來服務的大醫院院長,也是你父親的恩師,跟他提起你父親,所以,他一來到這裡,就特地過來拜。你父親的恩師也特別來過電話,托我們好好照顧他,以後你對人家要非常尊敬,不許無禮,懂了沒有?」
「懂了。」趙意中不敢再多嘴,老實地點頭。
但她實在搞不懂,父親和段平之間的關係那麼遠,竟然可以因為他們的恩師的一、兩句話,扯來扯去,套得出這麼……在她看來,這根本是過於沒道理的熟絡。
「意中,你見過這位段先生?」狄明威追著麻麻和段平的身影,顯得困惑。
他沒事不會跑醫務室,自然不會認識段平,也沒機會見到他的面。
「嗯。」趙意中不怎麼感到榮幸的點頭,因為她認為見過段平才不是甚麼值得張揚的事,她還在他面前出了洋相。「在醫務室見過,他就是接替小馬醫生、我們學校的新校醫。」
不--更早以前見過,他還嫌她長得黑,問她是不是還活著。
當然,這種「不光榮」的事,她想想還是別告訴狄明威的好。
狄明威沒說話,對趙意中乍見段平時的表情反應感到耿耿於懷、嫉妒又不安。
剛剛的趙意中顯得很生動;她自己不知道。其實她是非常富有魅力、非常迷人的。他尤其忘不了段平看著趙意中時的那種笑容--說不出為甚麼,他就是覺得不舒服,討厭看到他注視她的那種方式。
那笑容好像是在說--他能讀懂,懂得她的美。
而趙意中的反應也顯示出她很在意段平,雖然她自己沒有察覺,但他感覺得出來。
因為對於相見不深,不!應該說,對於一般人她根本不會有這種過度的反應。而且,她跟段平說話的口氣與方式,在他聽來,像是認識很久了一般。
他不由得感到嫉妒。那才是真正的趙意中,沒有了項平阻在當中的趙意中。
而同時,他也感到不安。他沒有忽視段平注視趙意中時的眼神和笑容,雖然他和趙意中名份已定,但他仍為此感到強烈的不安和威脅。
「我該回去了。」他微微甩頭,也許不該庸人自擾。
「我送你到門口。」趙意中輕輕一蹬,身如飛燕地躍下玄關。
她拍拍衣擺,朝屋裡望了一眼,她看到她父親和段平交談甚歡,似乎很投機的樣子。
甚麼「學弟」?這麼遠的關係--她暗暗搖頭。她父親都四十六歲了,而這個段平,年紀應該不會超過三十;落差十數-,他們居然也可以扯得這麼親熱--
算了!她不想再費神去理解了。
「麻麻,明威要回去了!」她拉開嗓門,朝屋裡大聲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