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從東方升起,一天從這裡開始。夏日裡的太陽露臉得特別早,自地平線那頭緩緩升起,頃刻之間,晶燦的金光便照滿人間,侵襲每個角落。
儘管房間已經被侵蝕得大亮,被窩裡的李蝶飛猶兀自蒙著被,意識沉澱在暗夢底。睡夢約莫不是甜的,她愁蹙著雙眉,睡得不是很安穩。陽光直要把她催醒,金燦燦的光熱,不斷對她吻了又吻。
她噫動一下,像是醒了,強烈的困意卻又似將她困在混沌中。好一會,她驀然張開眼,急忙跳下床,一邊喃喃自語:「糟糕!現在幾點了?」這些天事雜煩多,她一直沒能好好睡,昨晚也是天快亮了才勉強睡去。
七點半,也到四十分了。
她匆匆換下睡衣,火速衝出房間,一邊叫喊著:「喬、小昭──」
客廳中,喬、小昭和羅徹三人,早已穿戴整齊,各據著桌子的一邊,好整以暇地吃著早餐。
「你們都起床了!為什麼不叫醒我?」她看看桌上的東西,牛奶、吐司、奶油等等,全是一些現成的東西。伸手摸摸盛牛奶的玻璃杯,涼冰冰的,說:「一大早就喝這樣冰的東西不太好,我去熱一下──」
「不必了。」羅徹將牛奶移開,語氣和牛奶一樣冰冷。
她呆了半晌,無奈且沉默。她知道他為著那晚的事還在生她的氣。最近,他似乎對她很不滿,特別容易生氣。
「阿徹……」她試著開口。他充耳不聞,轉向小昭說:「小昭,吃飯要專心,別東張西望,麵包屑掉得到處都是。」很明顯是故意不理她。
李蝶飛無奈,轉向喬交代說:「喬,以後我若是睡晚了,記得叫醒我。今天真對不起!」
溫靜的喬,善體人意又體貼,反安慰她說:「沒關係,阿徹哥哥會幫我們──」
「喬,吃飯時不要說話;快點吃一吃,快遲到了!」羅徹打斷喬的話,椅子一推,起身收拾,不滿的情緒多於催促。
看他那樣子,心情大概不太好,李蝶飛心裡暗暗歎口氣,覺得十分無奈。
「阿飛,」小昭溜下桌,跑到她跟前,嘴裡還塞著一口未吃完的吐司,鼓著腮幫說:「你下次要帶我去吃漢堡哦!我要這麼大的──」他舉起雙手,用著孩子特有的天真,比著誇張的手勢。
她看著笑起來,摸摸小昭的頭,承諾說:「好,我一定帶你去。」
「一定哦!」
「小昭!你還不快過來!」羅徹心情不好,不耐煩小昭的磨噌,瞪了他一眼。
小昭趕緊跑過去,穿上圍兜兜,背好背包。
「阿徹……」她希望能跟他好好談談。這種冷淡的氣氛,快令她窒息。
但羅徹不理她的叫喚,看也不看她,抓起書包掉頭便走。
「阿徹──」她拉住他,轉頭匆匆交代喬:「喬,你先帶小昭到樓下,我跟阿徹馬上下去。」
她必須跟他好好談一談,她受不了他對她這樣不理不睬。
「阿徹,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我──」
「放開我!」羅徹甩開她的手,根本不聽她解釋。
被他這般冷漠拒絕,李蝶飛受不住,心底湧上一股委屈。咬咬唇,咬住差點化成哽咽的軟弱。對這個弟弟,她實在覺得無奈又無力。
「你究竟要跟我生氣到什麼時候?」她輕聲喊起來,聲音聽起來有幾分可憐。「我知道你不高興我歡迎羅葉先生到家裡來,但他畢竟是你叔──客人,我不能對他太失禮,禮貌上我必須那麼說。我真不懂,你為什麼要那麼生氣。」
「你心裡應該很清楚才對。」羅徹口氣冷,目光也冷。他大步走進她房間,從衣櫃裡取出一隻略鼓的信封甩在床上,冷冷盯著尾隨進來的她。「這個你怎麼解釋?」
「我……」她囁嚅起來,像做錯事的小孩。
「說啊!這是什麼?」他不放鬆,緊逼著她。
李蝶飛被逼得低下頭,遲遲無法開口。她可以解釋的,但看他那種冰冷的目光,她卻說不出半句話。
「你拿他的錢了?」羅徹逼近一步,神氣陰陰的。「說啊!是不是?這些錢是不是他給你的?」
「我……」她無法否認。但──「不是你想的那樣,阿徹,這些錢只是先向他借,等我領錢了,我馬上就會還──」
「為什麼?」他根本沒將她的話聽進去,先前的陰冷暴吼成怒跳。「為什麼要瞞著我?為什麼要拿他的錢?我就那麼不可靠嗎?……」
這怒懣混含了許多複雜的情緒,有不滿、氣怒、嫉妒、怨懟,以及受挫的男性自尊。
「我──我並不是要瞞著你……我只是──」李蝶飛急了,她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麼激烈。
但羅徹根本不聽她把話說完,恨恨地轉身大步走開,將她丟棄在門內。
那個姿勢,憤懣又冷漠,隱藏太多感情的不安,卻又暗示著他內心深層那無法昭明的感情。
離下班還有四十分鐘,李蝶飛看看牆上的鐘,無奈地低下頭,歎了口長長的氣。
「怎麼了?這幾天老是聽你在歎氣,是不是有什麼事?」鄰座的同事小何轉過臉來,關心的看她一眼。
「沒什麼。」她搖頭。說也沒有用,別人也幫不了她的忙。
阿徹已經一個禮拜不跟她說話,也不聽她解釋。她每天早出晚歸,作息時間出入,有時甚至一整天都沒跟他打到照面。當然,這種情況,多半也是他刻意造成的;他不僅不想跟她說話,也不想看到她。
他這麼做,比他對她不理不睬還令她難過。她受不了他們之間瀰漫的那種冷淡如陌生人的氣氛。她習慣阿徹的存在,習慣有他在她身邊可依賴;現在他不理她,她才恍然明白,他對她來說是那麼重要。
「唉!」她又歎了一聲。勉強打起精神,把預定的工作做好。
這些天,她老覺得有氣無力,頻頻歎氣。工作效率低,精神也不集中,真不知道阿徹要跟她嘔氣到什麼時候!她寧願他對她吼,也不要這種被他漠視的苦。
時鐘滴答,好不容易捱到了下班時間。她慢吞吞地把東西整理好,起身到洗手間。
狹小的洗手間擠滿人,在鏡台前圍攏成一堆,個個忙著補妝和粉飾,對著鏡子塗艷著一張張血盆大嘴。她站著門邊乾瞪眼,花費了不少的力氣才勉強擠到洗手台旁。
「呼!」她對著鏡子呼出一口氣,好不容易!扭開水龍頭,低頭沖掉附著了一整日的躁熱。
「唉,阿飛,我們待會要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到『路易斯安那』坐坐,你要不要一起去!」她抬起頭,小何擠在她旁邊正對著鏡子塗口紅。
那顏色竟是紫黑的!她微微一顫,起了一些雞皮疙瘩。
「不了,我晚點還要打工。」她晚上還在另一家公司兼職文書資料的整理工作。而且,她對PUB裡頭的熱鬧前衛和烏煙瘴氣也沒興趣。
「打工?」小何誇張地把塗得烏漆嘛黑的嘴,蹶成一張O型嘴。「幹嘛?那麼辛苦做什麼,你嫌累不死人嗎?」
「就是嘛!」幾個同事一齊擠過來,嘰嘰喳喳的。「阿飛,你少傻了!放著好好的青春不享受,兼什麼職,多賺那點錢能幹什麼!」
「看看你!還一副清湯掛面的窮學生模樣,也不知打扮打扮,這樣怎麼交得到男朋友!」
幾個人七嘴八舌,挑剔地打量她,作弄地嘖嘖地搖頭。她任她們取鬧胡來,以沉默應一屋子的喋喋不休。
其實,她們說的道理她哪不懂,可是沒辦法,她需要那些錢。光是靠白天這分薪水,省吃儉用雖然生活過得去,但還是很勉強,她希望能存一些錢,以備不時之需。
「我說阿飛啊──」小何合上香奈兒的兩用粉餅盒蓋子,丟進皮包內,頂著一張飽滿多肉的紫黑色嘴唇,半開玩笑地戲謔說:「你如果嫌老闆給的薪水不夠,與其辛苦地打工累得半死,倒不如好好打扮自己,抓住一隻大金龜,找個有錢的男人嫁了,讓他供養你,一輩子過得舒舒服服!」
「你說到哪裡去了!」她沒好氣地白她一眼。這種事不過說說好玩而已,哪來那麼好的事!
小何不以為意,拍拍她肩膀說:「你聽過『灰姑娘』的故事沒有,張大眼睛仔細瞧,搞不好王子就在你身邊。不過……」她故弄玄虛地停頓一下,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一副慎重的表情說:「成為『灰姑娘』之前,你也得多到王子會出現的場合穿梭穿梭,那樣,王子才有機會發現到你啊!像你這樣,什麼活動都不參加,餐廳、咖啡館、PUB統統都不去,老是工作、工作的,王子是不會從天上掉到你懷裡的!」
什麼嘛!李蝶飛蹙下眉,又白了小何一眼。但她知道小何沒惡意,於是沒有將她的戲謔放在心上。
小何說的其實不是沒有道理。但她們聰明人卻盡做些糊塗事,成天往「路易斯安那」泡不知做什麼。真正的金龜是不會在PUB那種地方的。真想過好日子,與其瞎碰釣金龜,還不如靠自己努力,老老實實的賺錢,還比較靠得住。
她草草又衝個臉,不再理她們瞎扯,很快離開公司。
走到車站,正好趕上公車。車上人多得不得了,一個貼一個,想尋出呼吸的空間都很困難,聞到的都是別人呼出來的廢氣。總是這樣,每每不如意時,全世界的人就會跑出來對她為難!
車行一站又一站,下車時又是一番苦難。好不容易擠下車,她幾乎變得面目全非。
「金龜婿啊……」她喃喃自語,重重吐出一口氣。
小何說得戲謔,實際卻談何容易。還不如多燒香求神保佑,將來投個好胎,像羅家那樣,想想那個羅家三少──她楞了一下,停下腳步,隨即失聲笑出來,對自己搖搖頭。真是的!想到哪裡去了!
但想想,羅葉的確是個超級好對象。他收入高,又有自己的房子、車子,而且學歷和才華俱備,家世又良好,最重要的,長得英俊挺拔──像這樣的男人,不可多得,小何她們如果知道了,一定會瘋狂、誇張的尖叫。
不過,羅葉的條件,實在完美得太過分了,不像是真的。如果世上真有那種「金龜婿」的話,如果容她選擇的話,她希望那個人是阿徹──她猛然站住,心裡震駭極了!她為什麼會有那種想法?怎麼會──這個突然逸軌的思緒,太教她失措不安!她是不是哪裡不對勁了?怎麼會有這種荒誕的想法?阿徹是她弟弟,她怎麼可以──她一定是太累了,才會胡思亂想。這幾天她神經繃得很緊,一定是太累了!
疲倦一下子席捲向她,那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悶得她幾乎窒息。她覺得身體發冷又發熱,但還是勉強撐著到公司。
黯淡的日光燈下,她原就少血色的臉顯得更蒼白。捱到了八點,她開始覺得渾身輕飄飄,仰望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一管管的都糊開成一團帶絲的霧光。她轉向主管的桌位,盯著什麼稀世奇珍般地專注地盯著他,然後,她站起來……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站在大街上,輕飄的感覺不見了,腳踏實地的確實感又回到她身上。她忘記了她是怎麼跟主管請假的,先前的一切發生得那麼不真實,好像發了一場熱病般。
都怪她太胡思亂想,但也許是她的身體借口偷懶。老媽死了後,她整個人就沒有放鬆過;每天、每天,被一堆有形無形的煩惱和麻煩壓力追趕不休。想想,老媽那個女人實在太任性自私了!活著的時候,沒讓她過過一天舒服的日子,只顧自己高興,給她找了不少麻煩;現在死了,把所有的責任丟給她,她更是不好過。
沒辦法!她無法像老媽那樣隨心任性。如果她像老媽那樣任性,那喬和小昭該怎麼辦!
她抬起頭,朝天空吐出一腔鬱悶。有太多的不得已,所以,她不得不壓抑自己,扭曲自己的性格,以適應現實社會的生存法則。她不能做她自己,不能只憑高興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甚至不能忠於她自己的意願。「不負己心」──對她來說太難了。
她羨慕阿徹。他和她承受相同的壓力,但是他一點都不妥協。她顧慮太多了,也許,她就是缺少一些任性。
其實她也渴望啊!渴望有一個撒嬌的對象,在她累了、倦了的時候,可以溫柔地撫慰她,將她擁入那溫暖的胸膛。
也許,可以做一個好夢……生活中有太多無能為力,包括現實、抽像感情的。他們的問題,或者說困難,在於吃喝拉撒,柴米油鹽的人間煙火中。
才剛上了樓梯,房東太太就等在樓梯口。李蝶飛心裡明白,不等她開口,陪著笑,把這個月的房租交給她。房東太太用手沾了口水,點數無誤,換了一張稍為和氣的臉孔,抱怨說:「李小姐,你每天都這麼晚回來的話,能不能請你在房租到期前,提前在假日大家碰得到面的時候交給我?像這次,你看,都過期好幾天了,我到現在才碰到你。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我很麻煩耶!」
晚?李蝶飛聽得有些啼笑皆非。她嫌她這時候回來得晚,殊不知她是難得向主管請了假,才提早回來的。當然她沒必要說明,低下氣道歉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下個月我一定會準時交租。」
「希望最好是這樣,不要再跟我捉迷藏。」房東太太以為她故意拖延房租,避不見面,天曉得她巴不得能每天早早就回家,天天跟她打照面,煩都煩死她!
際遇平順的人,多半不太能明白不幸的人乖舛波動的遭遇。「將心比心」實在太難了;「設身處地」也只不過是一句矯揉造作的口號。人是經驗的動物,如果自己未曾親身經歷過,不管說什麼都是白搭。就好像高唱道德的人,以一種絕對性定位道德的神聖,但對尺度和規範外的人來說,道德其實無用;道德並沒有凌駕於一切的正當性,他們信仰的是「自我」。
孰對孰錯呢?沒有絕對。就像她也不能明白她的經驗以外的愁悲與苦痛。愛、恨、對、錯,總要自己深刻過了,才能定奪吧?
「阿飛回來了!」走到了頂樓,小昭聽到聲音,欣叫一聲跑出來,一臉等待了很久,終於放心了的表情。
文靜的喬也沉不住氣地跟著跑出來。她覺得奇怪,問:「怎麼了?這麼晚了還沒睡?」還不到九點,不過對大孩子來說算晚了。
「我們在等你。」小昭躲到她身後,拉著她衣服,警戒地望著屋內的動靜,報訊說:「阿飛,我跟你說,我們家有個奇怪的婆婆和阿姨!」
「奇怪的婆婆?」李蝶飛聽得莫名其妙。
走進了屋子,她下意識地斂住氣息。客廳中坐著兩個充滿知性氣質的婦人,穿著一藍一綠、風格相近的套裝服飾,同樣白淨、修飾得體的妝扮,年紀相差應該有二十歲以上,看起來卻像姊妹。兩個人態度優雅端莊,一看就知是出自良好教養的家庭。
她的心倏地往下沉!麻煩來了。
她讓喬帶小昭回房間,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走過去。「對不起,我沒想到你們會來這裡,對你們怠慢了。請稍等,我馬上泡茶來。」
「不必麻煩了。是我們沒有事先通知,你不必在意。」
開口的是年紀比較長的那婦人。她把一頭尚烏黑濃密的頭髮高高地盤起,梳成髮髻,雍容又貴氣。貴夫人都喜歡梳這種髮型,看起來特別有種歐風的宮廷貴族氣。而且她長得好,五官細緻不說,皮膚也顯得不該是她這年紀還能保住的光滑彈性;整個人膿纖合度,神采標緻,是那種沒有為生活操勞過的典雅幽致──還有,冷淡。
李蝶飛輕輕抽了口氣,過了十幾年了,她沒有變,仍然如她記憶中羅家那個雍容華貴又美麗的夫人。當然,一旁的羅家大小姐也一樣,雍容、優雅和美麗的地方都如同她母親的翻版,包括那冷淡。
然而她卻變得不一樣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七歲的小女孩,她已經可以決定她自己的人生,不需要再忍受那種無奈的孤單無助。那時間的她,遭遇的一切都是不得已;而現在,不管以後的際遇如何,她都是自己的主宰,憑著自己的意願、自己的心選擇自己的道路。
啊!成長或許是好的,將孤單的本質化為獨立自主。
「請問羅夫人和大小姐今天來有什麼事嗎?」明知對方的來意,她還是禮貌的開口詢問。
「不必我們說,我想你也應該很清楚。老三來過這裡吧了?」羅家大小姐代替母親開口,一貫的優雅雍容。
「羅葉先生的碓來過了。」
「那麼,他應該將我們的意思傳達到了吧?」
「是說了沒錯。」李蝶飛把聲音放鬆,無端覺得累。「不過,我也跟羅葉先生解釋清楚了。以我的立場,為了阿徹好,我也沒有反對的理由。但這件事要由阿徹自己決定,我無法替他作主,如果他想到羅家,我絕對尊重他的決定。」
她的意思很明顯,這件事她跟本無能為力,找她也沒用。
「這些老三都跟我們說了。只是,你口口聲聲要阿徹自己做決定,只怕心裡未必這麼想吧?」
「啊?」李蝶飛楞了一下,不明白她的意思。
羅大小姐拿眼角餘光輕輕瞟了屋內一眼,慢條斯理的說:「你們原先住的公寓,要比這裡大得許多,也舒適得許多,不是嗎?好好的地方不住,卻搬到這種地方來,稍有責任感的人都會放心不下,你想阿徹他能不替你們擔心嗎?此外,你到這麼晚才回家,就這樣把兩個小孩子丟在家裡,阿徹看了能安心嗎?他就算心想回羅家,也不敢開口。」
「我──」李蝶飛驀然漲紅臉,口吃地接不下話。她們這樣懷疑她,指責她居心叵測,搬家是別有用心,晚歸是暗藏企圖,卻不想她的不得已,未免太……偏偏她口拙,說不出道理,期期艾艾的就一副心虛模樣。
羅家貴夫人們既有教養,態度亦很從容,雖然看穿她的「企圖」,仍是一貫優雅的語調。
「希望你能幫忙說服阿徹,主動提出讓他回到羅家。」優雅的羅夫人直接提出要求,毫不拐彎抹角,但措詞很客氣。客氣通常意味著距離,也代表著教養。而所謂的教養,說穿了只不過是一種門面偽裝、階級和身份地位的裝飾。就像去吃一頓正式的法國餐,意義可不在於那道昂貴的價錢而已,而在於它「高級」的暗示。
階級意識,是生物性共通的倫理,以強弱決定地位,代表的是一種優越。以人類的價值觀來說,大抵以金錢為基準,類分為上流社會與下巨層社會。無庸置疑,優雅的羅夫人是屬於上流人種的,最高級。她的言行舉上,雖然表現得很客氣,那分冷淡卻讓人感覺,若不照她的要求去做,就是褻瀆了她似的。
李蝶飛本能的低下頭,一種生性遇強顯弱的非自主反應,不過還更複雜一些,摻混了一種自慚形穢;這大概是人類才特有的一種心理情態。世界上多半的人──或者說所有的人,被所謂的組織架構與其衍生出的價值觀與意識型態牢牢監控著,並以財富、家世、知識及此種種繁衍附加出的身份、地位為判斷基準」將人們類分為上流與下等。多半的人都已經習以為常,並且毫不懷疑它的正確與正當性,且遵循它的價值觀,信奉如聖經。
羅夫人嘴角微微凝起一抹淡淡的笑痕,她太明白自己的定位與這個定位所代表的力量;李蝶飛的反應在她意料中。
但那分難堪的沉默卻只留滯了片刻。李蝶飛很快地抬起頭,真視著羅夫人,堅毅的眼神雖然看得出勉強的痕跡,她還是努力地不讓自己退縮。說道:「對不起,我不能這麼做。我希望這件事能完全由阿徹自己一個人決定,這樣,不管他的決定是如何,至少都是他自己的意見,不受任何影響。再說,阿徹一向很有主見,就算我說了什麼,他也不會聽的。」
雖然羅徹其實早已對她表明過他的意願,但她還是不願擅自替他說出決定。他的人生她希望由他自己做選擇──儘管他已經選擇了,選擇了她,和這個家,他希望她和他一起努力。
但這不是定論,起碼對羅家來說不是;她說不出這個定論,也無法理直氣壯。如果能夠,她原希望保持沉默的,可是羅徹不接受沉默,她只好這麼說,讓阿徹的行動解釋一切吧。
「你的意思是不肯讓羅徹離開是吧?」羅家大小姐搶先質問,口氣稍稍帶著不滿。「你別忘了,阿徹可是我們羅家的孩子。」
「但他也是我媽的孩子。」李蝶飛輕聲反駁。
羅夫人微微蹙起眉,羅大小姐臉色也很難看。這對她們來說是很難堪的事實,儘管她們一直沒有承認過。
「不管怎麼說,你就是不肯讓羅徹走對吧!如果你真的是為他好,真心為他著想,就應該勸他回羅家。他是我們羅家的孩子,我們不會虧待他,但留在這裡,你能給他什麼?你自己都自顧不暇了不是嗎?當年你媽為了自己的私心,不肯替孩子著想,讓阿徹吃了那麼多苦,現在該還他幸福了。如果,你是在想,讓阿徹回羅家,少了一個人分擔養家的話,我們可以給你一筆錢,或者,你們其它三個也想跟著到羅家來,那也可以。總之,你有什麼條件,儘管說吧!」
說到最後,語氣中帶著施捨的姿態,完全顯露出遮蓋於優雅與教養下的輕蔑。李蝶飛覺得無比的羞辱,極力壓抑翻湧的情緒,力持聲音的平靜,說:「我們從不想到羅家,也絕不會拿你們的錢,這點,你們盡可以放心。至於阿徹的事,我還是那句話,阿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自己的人生他自己會做選擇,並不是我,也不是你們能夠左右。」
說完這些話,她站起來,面無表情地望著她們,意思很明顯,是打算送客了。
如果能夠,她希望能保持沉默,但沉默不被接受。羅家貴夫人們在輕蔑的同時,未免也太瞧得起她了。她們以為,她可以左右羅徹,卻忘了,他身上流的是羅家的高傲自負,以及老媽任性、不受羈抑的血。她這個自尊又自傲、霸道又自我的弟弟,回異於漫世懂得應變妥協、隨機適應社會法則的狽種類人;他是屬於狼種的,狼種男人的堅持、自主獨立與絕對,深深流脈在他的血液裡。
但她們不明白,以為她或他們──羅家,可以為羅徹做決定,成為他的主宰。然而,不,不是這樣的。對狼種的人,對羅徹來說,文明、傳統、倫理、道德,甚至絕大多數人認定的真理,都不是絕對唯一的。今日的真理,也只不過是文明進化後,多數人取而認同、決定它的意識型態的正確性的時代觀念、產物而已。它並不是永恆不變的;當然,也不是不可挑戰質疑。他自有他自己的主張。
所以,她寧願保持沉默。
先前,她曾犯了錯,以為回羅家對他或許是好的。但這世上除了自己,誰又能替誰決定呢?生命既以獨立的個體存在,誰又能成為誰的主宰?
不管有什麼不得已,或迫於什麼樣的阻力、壓力,到最後,關於自己的人生甚或者感情,那最終的結果,終究還是出於自己的抉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