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你來……有什麼事嗎?」李蝶飛看著眼前這個漂亮的男人,勉強自己以家長的身份面對。阿徹太躁動,她怕他又惹出不必要的衝突。
屋子裡已經沒有其它的外人。張媽她們在這個漂亮的男人進來後,曖昧的看她一眼,要她再考慮她們所提的事,便識趣的離開。她知道她們心裹在懷疑什麼,也知道她們是怎樣揣測的,然而她一點也沒有解釋的意思。這個男人突然這般出現,她的心無章法的紊亂起來,甚至有點慌。十多年幾乎不曾互相聞問的那個羅家的人,突然在這個當口出現,她心中除了不安,還是不安。
「如果我記得沒錯,你就是阿飛吧?」男人答非所問,口氣態度絲毫沒有任何陌生與隔閡的距離,甚至帶一點教人不習慣的親暱。「好幾年不見,你都長這麼大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這個漂亮的男人顯然也是認識──不,記得她的。李蝶飛不習慣他那種一下子就拉近一切距離的親暱,一時不知該如何響應,只是沉默地望著他那張漂亮立體如雕像的臉孔。羅家的男人都有著這樣一副深刻立體的輪廓,美得不像人間物。羅大爺如此,二少如此,眼前這個羅家三少──羅葉更是如此。他是羅家男人中,長得最炫目奪人的一個。
微鬈濃密的黑髮,加上挺拔高直的身材與立體分明的五官,給人的感覺歐羅巴洲的貴族氣息,倒不像東方人。好似人長得英俊漂亮,氣質感就比別人多點不尋常。羅葉身上發出的那種貴族式的墮落蕩放氣質,弔詭的蘊化成一種感人的魅力,反而增添幾分神采張揚。
「阿飛……」小昭膽子小,突然闖進來一個陌生人,也不哭了,躲到李蝶飛的身後,只露出一雙大眼睛窺探。
李蝶飛輕聲安撫他,要他別怕。羅葉漫不經意地掃他們姊弟一眼,重又將目光放在李蝶飛身上。
「你真的長大了,阿飛。沒想到當年那個小女孩,竟然變成這樣一個有味道的小女人。」
他說這些話時,是帶著笑的;加上他那種特殊的氣質,聽起來別有種曖昧戲謔的意味。李蝶飛感到微微的不自在,他這些話算是恭維,但他不說她「漂亮」,而說「有味道」,這也是他狡猾高明的地方。她知道她不是那種會讓人一見驚艷的女孩;她不美,一點也不,這一點她從小就很有自知之明。
「你來這裡……有什麼事嗎?」她避開他的眼光,避開他帶著像審量又像嘲謔的含笑雙眸,也避開響應她那句教她不自在的恭維,再次問他的來意。
初見羅葉時,她才七歲;十幾年未曾再相見,他突然以這樣鮮明的姿態出現在他們面前,可比起當年,那股炫人的神采絲毫未曾稍減。羅葉是那種「永遠的」男人,屬於他的魅力和姿態,也是永遠的。時間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她由一個小女孩長成了一個女人,但對羅葉來說,卻不過只幾個日月的濃縮,不起任何作用。
這些年,雖然他們未曾和羅家再相聞問,但她時而會從一些方面聽知羅葉的消息。她知道他從事音樂的工作,在某個全國性的知名電台主持一個音樂節目;雖然名不經傳,比起一些上不上下不下的人也算小有名氣,報章媒體偶爾會有他的消息,堪稱為一名音樂人;總之,在那個圈子裡攪混著就對了。其實,以羅葉的條件,實在不可能混了這麼多年還如此不成氣候。當然,她很清楚為什麼。羅家的三少從來不需要為柴米油鹽煩惱,為五斗米折腰,他只是玩票,純為興趣──高興罷了。
「你到底來這裡做什麼?」羅葉的態度一直漫不經心的,羅徹忍不住對他吼叫起來。
「老頭他們叫我來的。」羅葉懶洋洋地瞥他一眼。「好歹你也是羅家的孩子,發生了這種事,你想他們會放著不管嗎?」
看來羅家雖然幾乎不與他們相往來,但暗地裡一直在注意他們。也難怪,阿徹畢竟是二少的兒子,儘管他自己不承認,他身上到底流著羅家高貴的血統。李蝶飛默默望了望羅徹,低下頭,沒說什麼。
羅徹卻怒漲紅著臉,吼說:「這不關你們的事,不要你們管!你馬上給我出去!我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
「『我們』?」羅葉故意提高了語氣,話裡流露出不知是嘲弄還是挑釁。「我記得你是姓羅,不是嗎?阿飛嘛,應該是姓李吧!至於那兩個小毛頭,我是不清楚他們各姓什麼啦,不過,可以確定是的,一定不是姓羅。『你們』姊弟妹的關係可真複雜!」
他故意加重了「你們」那兩個字,笑得很嘲諷。
「那又怎樣?你馬上給我出去!」羅徹受了他的挑釁,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怒漲得通紅。他跟羅葉並立起來,就像兄弟一樣;一般的身高,彷彿的氣宇,相似的輪廓,同等的神采,但羅葉充滿成熟男性的魅力,自有股風流;他則認真得絕對。
「阿徹!」李蝶飛連忙阻止他的衝動,她就怕這種局面。羅葉說得是過分了點,但也是事實。
兩個小的被羅徹的吼叫嚇一跳,全都躲到她身後。喬拉拉她,細聲問:「阿飛,那個人是誰?為什麼阿徹哥哥那麼生氣?」
羅葉耳尖,聰著,笑瞇瞇的走過來說:「我叫羅葉,是你阿徹哥哥的叔叔,你也叫我叔叔就可以。」
「阿飛?」喬抬頭詢問李蝶飛。
李蝶飛遲疑著,不知應如何回答才好。
「啊!」羅葉不知是誤會了她的遲疑,還是故意的,啊了一聲說:「你就不必了,阿飛,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免得叔叔、叔叔的把我叫老。」
「你夠了沒有?」羅徹怒眼瞪著他,防衛什麼般地將李蝶飛拉靠到自己身邊。「你到底想幹什麼?這裡不歡迎你,你還不快走!」
「我不是說過了嗎?是老頭他們要我來的。」相對於羅徹的怒氣沖沖,羅葉的態度既從容又不迫。他慢條斯理的說:「你隨便想也知道他們為什麼派我來。以前因為你媽還在,他們沒辦法,現在你媽走了,你好歹也是羅家二少的孩子,他們可能放著不管嗎?」
「你是說──?」李蝶飛脫口欲問,隨即煞住咬住唇,心中同時升起一分擔憂與縹緲的希望。
羅葉定眼看看她,沒說話。點了根煙,自動自發地找了個舒服的位子坐下來,才又開口:「其實你也不必那麼見外,阿飛。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你應該通知羅家的──就算你不想招惹他們,至少也可以通知我,我怎麼說也算是你們的叔叔。再說,除了羅家,你們應該也沒其它地方可去了,對吧?」
真虧他能若無其事,充滿感情地說出這些話!李蝶飛不由地扯扯嘴角,覺得自己像是在看戲或聽說天方夜譚。她不是懷疑他的誠懇,只是,他們彼此十多年不曾來往聯絡,基於常理和邏輯性判斷,她對羅家不見外行嗎?所以一開始她就將羅家從可能的投奔對像中排除在外。
可此時聽羅葉話裡的意思,羅家似乎有意收留他們──但可能嗎?會有那麼好的事發生嗎?她不禁看著又看著羅葉,實在不敢相信會有那麼好的事。
不是她多疑,但那真是天方夜譚,像神奇;神奇的事總是令人忐忑不安和不可置信,充滿變量與不確定。她實在很難、根本不敢相信,羅家會慈航普渡,收留他們這幾個和他們沒有血緣關係的拖油瓶。
當然,除了阿徹。
「你怎麼了?一臉懷疑的模樣!」羅葉漫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當然清楚她心中那些疑惑與不可思議,只要是正常人都會有這種反應。但這些年,羅家雖然幾乎不和他們往來,可也不是完全對他們不聞不問,否則就不會知道她母親去世,老頭他們也不會派他來了。其實,他一直知道他們的存在的,多少也有一絲關心;只是感情隔了距離,難免變淡,變得抽像,久了,慢慢就不關痛癢。一開始,他還為他們掛心過,日子越久,他也有他自己的日子要過,便幾乎忘了他們的存在。剛見到李蝶飛時,他有些驚異;當年那個面帶菜色又發育不良的小女孩,竟已長成一個饒有味道的小女人。
女人就像音樂,各有各的曲調和旋律。美麗的女人,卻不一定是最扣人心弦的那曲旋律。當然李蝶飛又扁又矮,不是那種教人一見驚艷的大美女,但她的曲調裡有一種流轉的嫵媚,或者說惹人憐愛的風情。就像性感的女人往往並不見得就是身材最完美的;動人心的女人,往往在她的一顰一笑、一個凝視、一個回眸或顧盼。
他喜歡李蝶飛低頭的樣子,抬眼看他的模樣,甚至她微紅臉不自在的困窘也自有味道。他並不認為她美麗,但他覺得她是一首嫵媚的曲調,一舉一動皆有動人的風情。女人應該是像這樣子才對。如果徒有外表,美貌終有一天會老。有味道的女人──不論是氣質也好,個性也好,格調也好──才能真正勾動人心。
這麼想,他的目光自然地盯著她不放。
李蝶飛被他看得不自在,本能地想躲避,卻又找不到遮靠,只得垂下眼眸。她不習慣被別人這般注視,帶一種感情外的關心和專注;彷彿她成了一種風景或焦點。她沒有被別人凝視的經驗,稍微被注意便覺得怪異,是以羅葉在她身上停留的目光,讓她感到不自在極了。
但她又無處躲,最後還是抬起頭,望著他的下巴說:「我想……這種事不好太麻煩別人,所以沒有通知你們。不過,謝謝你特地過來,我沒想到──」她不意識說出心中想的,警覺地住口,微微彎身說:「請代我向羅大爺和夫人致話。」
「你何必這麼見外!真要算起來,羅家也不是什麼外人,畢竟你媽曾是羅家媳婦,更何況,阿徹還是我二哥的孩子。」羅葉說得輕描淡寫,好像事情理所當然就是那麼一回事。
「你到底想做什麼?給我出去!我跟你們羅家沒有任何關係!」羅徹握緊拳頭吼叫起來。
「阿徹,你冷靜一點!」李蝶飛硬將他拉住。
她就知道天下沒有那麼好的事;羅家派羅葉來,主要的目的還是羅徹。她的擔憂根本從一開始說是白搭;事實本來就是如此,不管她擔不擔憂,它還是杵在那裡威脅著她。這種事實在是沒辦法。雖然羅徹他自己不承認,但老二阿徹是那個家世良好、一門皆是俊傑的羅家的孩子是絕對錯不了。他那張羅家標記冷峻深鐫的臉孔和那顆聰明優秀的腦袋足夠證明。
直到現在,她還是一直覺得納悶、想不通,長得體面英俊、風趣,而且優秀、有才幹,學歷、家世良好的羅家二少,怎會看上一無所長、又帶著她這個拖油瓶的老媽?據她瞭解,羅家大爺早年是留歐的菁英分子,娶的太太也是門風嚴謹高雅的仕女。
羅大少是留美的法學和企管雙料碩士;羅家大小姐則畢業於名門雲集的衛斯理女校;二少留學英國,是擁有最高榮譽的皇家哲學博士;至於羅三少羅葉,雖然副蕩放不羈的模樣,卻取得巴黎索巴大學的哲學學位,並且說一口流利的牛津腔英語。
這樣一門儘是龍鳳的家庭,與他們的身家背景自是格格不入。想想,老媽也真不簡單,竟能讓一個那麼優秀、體面而且溫柔的男人愛上,那真是老媽不知打哪輩子偷修來的福氣!老媽遇見的男人包括老頭都很糟糕,而且差勁,唯獨二少例外。她對二少的印象很深,牢牢記得她對她和老媽的好。比起老媽那些糟糕的男人,他是顯得那麼特別。而現在的阿徹,無論外表、氣質,恰恰都似他老爸的翻版。
然而,就因為二少是那樣好的男人,應該值得更好、更美、更優秀溫柔的女人相伴,所以老媽才會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帶著她離開是吧!
她永遠記得老媽帶著她走出他們貸居的小樓,回頭凝望時的表情:淡淡的一抹笑容,卻比哭還教人覺得悲哀傷痛,心死若欲絕的酸楚。她從沒見過老媽對誰流露過那種表情,直到老媽死前,她也沒再見過。那一刻的老媽真的很美,美得教人心碎。她想,老媽是真的愛二少的,恐怕也只愛他一個吧!老媽遇見過那麼多男人,卻只將心給了二少。但越因為愛他,所以老媽越覺得配不上他,所以才離開他。
當然,也因為兩人之間種種條件的懸殊,羅家自始至終都是抵死反對的,也從沒有承認過老媽。
「你不必急著趕我出去。」羅葉仍然氣定神閒。羅徹的吼叫絲毫沒有讓他的情緒起伏過。「你再怎樣吼,也改變不了事實。老頭他們希望你回去──當然,阿飛他們也可以跟著一起回去。」說得李蝶飛他們像是附帶的行李,一點也不費心於修辭。
這是事實。其實一開始他並不怎麼關心這件事,反正與他何干?老頭他們一頭熱,就讓他們自己去攪和好了,偏偏老頭硬派著他來。老頭他們的居心他很清楚,雖然同情李蝶飛的情境,他還是覺得把現實點清楚對她或許比較好。她已經不是小孩了,有些現實冷暖什麼的,必須學著承受。
「阿飛,這個叔叔說要帶我們回去,是去哪裡呢?」喬仰起美麗的小臉望著李蝶飛。
羅葉笑蹲在她面前,說:「當然是回叔叔的家嘍!」
「什麼叔叔?」羅徹大為不滿,粗聲說:「喬、小昭,過來!」
小昭怕他吼叫,緊抓著李蝶飛的衣角,動也不動;喬則猶豫地看著她。她搖頭。羅徹沉下臉,喝道:「你們還不快過來──」
兩個小毛頭被他嚇得躲進李蝶飛的懷裡。羅徹青著臉,生氣的說:「你們連我的話都不聽了?阿飛,你也過來,不要被他騙了!」
他的憤怒夾帶著醋意,用著命令的語氣叫喚李蝶飛。李蝶飛本來是被他護在身後的,羅葉狡猾地將他們分開,竟還靠她那麼近──他心裡很不是知味,有一種被侵犯的不舒服感覺。
李蝶飛未察覺,也顧不得他氣忿的微妙因素,轉向羅葉,問說:「羅──呃,你的意思是說,羅家打算收留我們?」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有些彆扭。但還是把心裡的疑問說出來。她希望能將事情弄清楚明白。
「老頭他們是這麼說的沒錯。」羅葉點頭,保留了一些話;他想不用說李蝶飛自然也該明白。他們要羅徹回家,順帶也得讓其它三個跟著一起到羅家;這一點,他剛剛已經對她點清楚了。
「你別傻了!阿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羅家的人是怎麼回事,難道以前的事你都忘了?」
那些過去有些遠了,卻又歷歷在眼前。她曾和老媽住進那個家,那時阿徹才五歲,她七歲。不知阿徹是否還有那個記憶──應該有,不然他不會那麼討厭羅家和羅家人;那真是個令人不愉快的記憶。
二少跟老媽結婚後,怕老媽委屈,一直帶著他們居住在外。但老媽覺得她耽誤了二少的大好人生,終於還是帶著她悄悄離開。沒多久,就聽說二少病了,連同阿徹被羅家的人帶回去。老媽心急如焚,硬著頭皮上羅家去。羅家上上下下都對他們冷冰冰的,雖然在二少的堅持下勉強留他們下來,卻拿他們當隱形人般視而已不見,連阿徹也被帶開。
老媽為了陪在二少身邊,忍著屈辱留在羅家,日日素白著一張臉,夜裡卻擁著棉被偷偷哭泣。她年紀小,看在眼裡,也感受到一種被排斥的冷清孤單。
啊!那真是一段不愉快的過去。她只記得那時在那幢大房子裡的每個人都用一種冷眼看著她們,只除了羅大爺和一個漂亮的男孩偶爾會跟她說說話,帶給她一些糖果點心,那個男孩就是羅家三少羅葉了。
「你千萬別聽他說的!」羅徹硬提醒她回憶那段不愉快,緊逼著又說:「別想得太天真,阿飛,羅家那些人都是一個模樣,冷酷又自私,不會真心想幫助我們。你忘了當時他們怎麼對我們的嗎?」
他卻忘了,他有一半是羅家的人。李蝶飛看看他,無言地搖了搖頭。她當然知道羅家的目的是老二羅徹,根本不會在乎他們這剩下的三個。雖然阿徹是老媽生的,但好歹也是二少唯一的種,羅家對他應該不至於太冷漠。她想他之所以會討厭羅家,多少和羅家對待她和老媽的方式與態度有關;畢竟,他也是老媽的孩子。
現在回想,那段記憶除了被輕視冷落,還是被輕視冷落。那是個有教養的家庭,不會對人惡言相向,但即使是才七歲的她,領受著那種彷彿被世界拋棄的孤單無依,也感覺比被人打罵要來得痛苦十分。
還好,那樣的日子也不太長。二少最後還是走了,她們也就被趕出來──這樣說不正確,是她們自己識趣的主動離開。羅家要留下阿徹,阿徹哭叫著就是不肯。誰能想像才五歲的小男孩,竟就那麼倔強、有自己的性格主見?或者,只是單純的依戀老媽?羅家冰冷的氣氛實在太教人水土不服。然而,比起已經四歲了,尚如此軟弱膽小的小昭,阿徹今日自成天地的氣勢,在小小的年紀便可預見。
「那些都過去了,別再提了。」她又輕輕搖了搖頭。「羅大爺他們畢竟是你的爺爺奶奶,自然會關心你的情形。」
讓羅徹回羅家去,對他來說,應該是比較好的,她不能太自私。
「我根本不需要他們的關心!我也不認識他們!」羅徹斷然否認,絕然到近乎無情。
「阿徹,你聽我說,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們,但那是兩回事。現在你──我們──」她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她的為難無奈。
「現在我們也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得很好。」羅徹不肯聽她的。「我們一直是跟老媽這樣生活過來的不是嗎?我可以休學去工作,我們兩個一起,也可以將喬和小昭養大,也不需要別人虛情假意的施捨。」
「你不明白,阿徹──」她想讓阿徹回羅家,對他是比較好的。他們能夠給他一個優質成功的人生,站在人群之上。
「你別再說了!你只要告訴我,你到底肯不肯跟我一起?」羅徹很霸道,一臉盛氣。
「對不起,能不能讓我打個岔?」羅葉插進他們中間,不理會羅徹的忿然,說:「阿徹,如果你這麼固執,只會成為阿飛的負累,加重她的負擔。回羅家去,對你跟阿飛都比較好。我們都是一家人,如果你肯回來,大家一定也會好好照顧阿飛他們的──」
「誰跟你們是一家人!」羅徹毫不客氣地瞪著他。他才不相信羅家會好好對李蝶飛和喬他們。「你給我聽好,我跟你們羅家一點關係也沒有,你馬上給我出去!」
「阿徹,你冷靜一點!」李蝶飛使勁將他拉回來,阻止他太衝動,反覆來反覆去就只有這一句。
「你叫我怎麼冷靜?」羅徹狼狼瞪她一眼,揮手想甩開她。
她拽住他,硬拖住他。「有什麼話,好好的說。」
「有什麼好說的?」羅徹沉下臉,降低了聲調,瞳孔變的冰冷。「你就那麼想到羅家嗎?因為他們有錢──」
「阿徹!」他居然說出這種話!李蝶飛忍不住了,所有的委屈一下子湧上來。羅徹不明白現實的冷酷,天真的以為憑他們就可以解決一切,固執得說不通,還誤會她,她淚水幾乎都快湧出來。她咬咬唇,強忍住委屈,說:「你趕羅──先生走,只是意氣用事,解決不了問題的。」
「沒錯。」羅葉扯扯嘴角,火上添油的說:「像你這樣,只會意氣用事,根本還是個不成熟的毛小子。」
羅徹倏然轉身,怨目瞪著他。李蝶飛緊張的趕緊擋在他身前,一邊不禁地埋怨羅葉一眼;他似乎故意要激怒羅徹,唯恐天下不亂似的。
「我再說一次,你馬上給我出去,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羅徹握著拳,怒氣高漲。
「阿徹,羅先生是客人,也是你的叔叔,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李蝶飛輕聲斥責他,但眼神帶著央求。
「叔叔?」羅徹漆黑的眼珠冷凝起來。目光一掃,遇上她眼眸裡的請求,態度不禁軟化下來。
「對了,這個──差點給忘了。」羅葉從懷裡掏出一隻信封遞給李蝶飛。「老頭要我交給你的。」
「這是什麼?」李蝶飛狐疑著。
「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信封裡裝的是一疊嶄新的千元大鈔,大概有三萬塊左右。李蝶飛忙將信封塞回給羅葉,搖頭說:「我不能收。」
「怎麼不能?」羅葉重新把錢塞給她,友愛地對她笑。「這些錢你先收著,好好考慮我剛剛說的事──」
「誰稀罕你們的錢!」羅徹重重哼了一聲,大步跨過來,幾乎是用沖的,表情非常的難看,憤怒裡夾雜著妒意。他粗魯地搶過信封袋,丟向羅葉,咬牙說:「你馬上給我滾!」
「阿徹──」李蝶飛氣不過,用力拽開他。他就是要這樣子氣她,就不能好好地、平心靜氣的說話!
羅徹青著臉,狠狠又瞪她一眼,恨恨地甩開她的手,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等等!阿徹!」她連忙拉住他。
「放開我!你就跟他去好了!他不走!我走!」羅徹用力又甩開她的手,掉頭大步走出去,朝門外台出一道漩渦。
「阿徹──」李蝶飛反射地追了一步,急忙煞住,回頭匆匆交代說:「喬,你看著小昭,我馬上回來!」
她無暇顧及羅葉了,草草望他一眼,也來不及說什麼,匆匆追出去。時間已經晚了,但夜是無盡的,還不算太深;下弦月斜升在東邊的天空,時而有夜歸的人從夜空底下走過去,總是太匆忙,來不及仰望。
四下一片靜寂,白日的喧囂隨光熱消去,鞦韆裡的低低笑語亦隨風而去。夜來,剩的是長長的孤寂。李蝶飛靜靜站著,抬頭望了望,深深吸一口夜的涼氣,才慢慢走過去。
在這靜寂的長夜中,羅徹高大的背影垂映在月光下,顯得好一絲淒清。他坐在鞦韆上,長腿著地,輕輕地搖蕩,不遠處是石砌的溜滑梯,光滑的石梯,反射著月的冷白,白日裡被凝進的歡笑聲,依稀在空曠的夜色中迴盪。
「你沒事吧?」這處小公園是附近唯一看得到整片天空的地方,也是他們唯一可以奢侈揮霍的空間。她慢慢走到他身旁,頭一低,凌亂的發蓋去半邊的臉龐。
羅徹默不作聲,踢著地上的碎石子,好一會才答非所問:「你不會要我到羅家去吧,是不是?」他有些懊惱,他一向不是那麼衝動毛噪,今晚的一切卻如此反常。
李蝶飛並沒有立刻回答,握住鞦韆的吊煉,並不看他。「我原以為……回去羅家對你會比較好……」
「怎麼可能!叫我跟你分開,怎麼可能會對我比較好!」羅徹不假思索的脫口叫出來,有些懊惱,情緒異常的噪動。
他跟李蝶飛「認識」十八年,相處十八年;他們有一半的血緣共通,在同一個環境下長大,對他們來說,她是他生活與生命中理所當然且不可或缺的存在;甚至,她是他所認知中所有女孩的代表。那些意味是複雜的,他解釋不清的;在他心中,他們之間除了血緣的倫理關係外,隱約的,還有一種他說不出所以的依偎感。
李蝶飛默默承受他的忿怒,低著頭,腳底在地上無意義地畫著。四周很靜,除了他們,根本沒有其它人影,她卻壓低嗓子,似乎怕暗裡飄遊的魑魅偷聽到她的難堪。
「阿徹,你聽我說──我並不想求人,當然,更不希望和羅家他們扯上關係。可是,我們已經無處可去了,我們欠了房東半年的房租,那不是一筆小數目,你想,他肯再把房子給我們住嗎?老實說,光是房租我就負擔不起……」
「這個你不必擔心,我說過我會休學去工作,我們兩個一起努力,問題不就解決了。」
「沒有那麼簡單。」她搖搖頭。張媽她們並不是危言聳聽,現實有它的冷酷。「我們手邊只剩一點錢,又要吃飯又要生活,維持不了多久。而如果我們兩個都出去工作,喬和小昭都還那麼小,誰來照顧他們?」
「那不是問題。喬已經十一歲了,她可以照顧小昭。只要有心,一切都能解決。」
「現實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阿徹──」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肯跟我一起努力,希望我離開對不對?」羅徹驀然站起來,瞪著她,高了八度的音調,表示他的憤怒與不滿。
「我沒有那個意思──」她低聲解釋,轉而歎口氣,搖頭說:「算了!我們回去吧!」伸手去拉他。
他甩開她的手,自尊作祟,脾氣很倔。
「你別這樣──」
「那你叫我怎樣?你以為那個男人、他們會那麼好心收留我們?你真的相信他說的話?哼!羅家的人都是一丘之貉,我們如果傻傻聽他的話,只是自找難堪罷了!」
「這些我都知道。」
「知道你還──」
「那是另外一回事。」她打斷他,說得很快。「可是你不一樣,你跟他們有血緣的關係,他們會希望你回去的。」
「那些都跟我沒關係。」他回過頭,扳住她肩膀,神態很認真。「我只想知道,你真的希望我到羅家嗎?希望跟我分開嗎?」
他的神情那麼認真,通過夜神秘詭異的氣氛,寂黑中的話語變調如似戀人的絮語。李蝶飛靜靜望著他,好半天沒說話。月光偷偷在照,鎖在心內的情光影幽幽。
「我問你,」她沒動,目光也沒有挪移。「你真的不願到羅家嗎?如果你去了,他們會供應你一切,你會有個很好前途。但如果留在這個家,日子會很辛苦,不但吃不好,穿不暖,前途也沒有保障了……」這反問,等於間接的回答。
「這些我都明白,你不必再多說。」羅徹態度很堅定。
李蝶飛搖頭,她不認為他明白。「阿徹,這是關於你人生的大事,你好好想想,不必顧慮我和喬、小昭。」
「這件事根本不必想,我不想離開這個家,也不想離開你。」羅徹想都不想。這種心情存在得很自然,那是一種依戀的感情,因為捨不得。
但什麼時候開始他對她有這種依戀的感覺?那種「捨不得」的情懷是何時成形?他有些迷感,尋不出恰當的道理。
「你真的不後悔?」李蝶飛直視他雙眼,想看出他心中真正的情緒。「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考慮你自己就可以──」
「不必了,這種事根本不必考慮,我絕對不會反悔。」羅徹既堅持又固執,頓了一下,瞅她一眼說:「剛剛……你沒拿他的錢吧?」
問得沒頭沒腦的,李蝶飛楞了一下,才恍然說:「那個──」
「你不必說了。」但她才開口,羅徹便擺個手勢阻止她,臉龐轉向側旁,說:「其實張媽媽說得沒錯,以我們目前的情況,光付房租就很吃力。可是,我還是不要你拿那傢伙的錢。」聲音滲滿了不是滋味,饒似男人對男人的嫉妒。
女人一旦拿了男人的錢,不管是基於什麼理由,某種無法擺脫的關係就會牽扯糾葛。李蝶飛若接受羅葉的錢,一開始就會往下不平衡的關係;光是想,他就覺得心裡不舒坦,說什麼也不要她拿那傢伙的錢。
「我並沒有拿啊!我們根本沒有理由接受。你也不必管張媽媽說了什麼,反正我們手邊還剩一點錢,我也有工作,省著點用,我想大概可以應付。」李蝶飛聲音軟軟的,附著溫柔的安慰。
羅徹眼神亮起來,滿溢一股難以名狀的喜悅。他很高興她拒絕了羅葉那傢伙的「多事」。這世界上只有他能與她共同分享與分擔彼此的喜悅和憂愁,這十多年來一直都是如此,他們一直是這樣生活過來的。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太辛苦,我會去打工或者休學工作。」
「不行,你只要好好唸書就可以,錢的事我會想辦法。」
「那我豈不是變成你養的小白臉了!」聲音帶笑,玩笑的成分居多。李蝶飛還是嗔他一眼,輕輕拍了他一下,說:「你在胡說什麼!你是我老弟耶!現在我工作養你,以後等你學成立業,我可就要完全靠你,把你今天吃我的連本帶利全討回來!」
「是這樣嗎?」羅徹出聲笑出來,坐回到鞦韆上,順勢將她拉到身前,抬望著她,不笑了,眼神流露出誓言的認真。「我向你保證,阿飛,我會養你一輩子的。」
「好啊!」李蝶飛不疑,莞爾一笑。「這可是你說的,可別後悔;我就讓你養一輩子,等你結婚,生孩子了,還是賴定你,當個討人厭的姑姊。」
「不會的,我並不打算結婚──」
「你又在胡說什麼!不結婚?難不成要留在家裡跟我大眼瞪小眼?你別想太多,等時候到了,你自然會遇上喜歡的女孩。」
缺月偷偷上了中天,月色越發的白了。羅徹凝言不語,只是靜靜看著他身前的李蝶飛。她背對著夜,影子覆罩住他的身;看著看著,他突然伸手抱住她,她嚇一跳,但想想,他是她弟弟,也就不以為意。
她站著沒動,沒問他為什麼。很多時候,她依賴這個弟弟居多,然而她想,他也許也有他的脆弱。
「阿飛……」羅徹昂起頭,雕像深刻的臉覆影著少年特有的認真,鐫刻永恆的表情。
「我喜歡你,我絕對不會離開你,更不想和你分開。」
什麼時候開始,他內心悄悄滋生出這種情懷?他記不得了,就像他早已記不清從何時開始,他將她當成一個「女人」看待,而沒有其它身份,比如手足的附增。「變化」是那麼不知不覺,等他意識到時,那林林總總脫軌的心緒、情懷,已演形成複雜綿密的網,在他心上扎入深深的根,和他的血肉相連,像癌,再也無法割除。
或許是從老媽生病時,他和她那種相依為命的感情開始吧?也或許,其實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只是一直沉睡著,而今復甦?以道德文明、綱常人世的眼光來看,他心頭生了一個感情的瘤,而他卻無怨無悔、墮落地供以它養份。
他是認真的,但她呢?
月光在照,照他心情的透明赤裸。他無言,不語的宇宙,又會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