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無情草自春 第三章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事情如果一開始,就順利妥當的話,也許就可能有所圓滿,不致爾後遭一連串的楣運。偏偏,在相親當晚,張笑艷有了很不好的開始。  

    她,遲到了。  

    也不曉得那個天才排的課,都大四了,還將課排到週末下午,她上完課已經五點了。不巧,又被她社團的大銘社長碰上,拉著她討論春季公演的細節;場地已經借到了,服裝道具也打理得差不多了,前二天也綵排過了,就是宣傳的問題叫人頭痛;還有,主角的演出準備……

    大銘社長拉著她,喋喋不休,好像所有的成敗全都繫在她一個人身上似的。

    戲劇社這項公演的戲碼,有個很哀怨的名字。叫「明月照溝渠」,講的是二女一男糾纏不清的愛情故事。  

    編劇阿祥不知打那抄來的靈感,寫出這麼一出爛劇本,還簽名推薦張笑艷飾演那個癡情的女主角。她當然拒絕演那種白癡的角色,可是孤掌難敵眾手,戲劇社眾家兄弟姐妹一致表決通過,認為那個白癡角色由她飾演再適合不過。他們說,她有一雙深情的眼眸。  

    鬼扯!依她看,純粹是陷害她的陰謀。然而,儘管她千躲百閃,還是被拱上女主角的寶座。阿祥甚至威脅她,再不答應的話,他就拒絕供應她任何期末考的筆記講義。  

    她只好答應嚀!可是她再怎麼照鏡子,也看不出她有一雙「深情的眼眸」,每次排戲,總還是惹得導演扯帽大叫:

    「張笑艷,眼波流轉時要放入感情!感情你懂不懂?你沒談過戀愛啊!不要老是睜著一雙死魚的眼睛!」

    她幾次辭演,他們倒是團結,吭都不吭一聲,把她的話當作耳邊風,還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微笑鼓勵。她沒轍了,只好繼續被導演指著鼻子罵是木頭、白癡,外加一雙死魚眼。  

    這會完,大銘社長拉著她,嘀咕的也是這檔事。戲排練得怎麼樣了?心情培養得如何了?別在意導演的話,你是最適合那個角色了,要多多加油……

    等她總算能脫身的時候,已經六點過一刻了。到處攔不到計程車,好不容易攔下一輛,一隻男人的手,和她同時拉開車門。  

    「我先攔下的!」張笑艷邊說邊要側身坐入車內。  

    那男的卻比她更敏捷,才瞬間,他就閃入車內了。張笑艷趕緊挨著他擠進車子裡。  

    司機看著他們,尖峰時間,他可沒這閒工夫磨菇。  

    「你們兩位到底是那一個人先!」他不耐煩地說。  

    「我!」他們同時叫出來。好小子!張笑艷瞪著那名男子看。他也睨著她瞧。  

    司機搖搖頭,又問。  

    「到那裡?」

    「紅磨坊餐廳。」又是同時叫出來。

    計程車司機咧嘴一笑,發動車子,按下計費表,邊說著:  

    「既然目的地相同,那就好辦!」

    張笑艷哼了一聲,把臉轉向窗外;那男的也哼了一聲,把頭轉向另一邊窗子。  

    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醜的男人!衣冠楚楚,行為卻幼稚可笑!張笑艷微微皺了皺眉頭。  

    車子已經盡量開得飛快,但到「紅磨坊」門口時,還是快七點了。她急著下車,手一揚,丟下車錢就開門準備離去,倒楣的是,袖子勾上了那名男子胸前的扣子,一場糾葛又開始了。  

    今天她穿了一件手織的毛衣。勾到他的扣子以後,她急著想解開,誰知道毛線越扯越長,越理越亂,到最後纏結成一團。兩個人只好下車解團。  

    他哼了一聲,很是輕蔑,說:

    「蠢女人!也不會用點腦筋,只憑直覺行動,這樣會越扯越亂的!」

    他以為他是誰?竟敢這樣罵她!張笑艷氣得發抖,索性用力一扯,毛線卻依舊堅如鋼絲,紋風不動。他卻又說話了,這次更輕蔑:

    「你白癡啊!這樣用力扯,會把我的扣子扯掉的!你賠得起嗎?」

    「一粒扣子而已,誰賠不起!」她倔強得不肯認錯。  

    「哼!一粒扣子!」他重重地又哼了一聲。「你美哦!那有那麼便宜的事,如果你扯掉我的扣子,我就要你賠我整套西裝!」

    「你……」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沒時間在這裡跟你窮耗了,得趕快想辦法解法……跟我來!」

    他強拉著張笑艷進入「紅磨坊」,同櫃檯借了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將線圈剪掉。結果,他的西裝完好如初,張笑艷的衣袖缺了一大角。  

    「你……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自私!」她不相信地看著她的衣袖。  

    「不然你想怎麼辦?」他聳聳肩。「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說得一點也不慚愧。噁心瀟灑地走到靠窗的一個桌位,那裡坐著一位風韻十足的女郎。  

    真是倒楣透了!張笑艷抬手看了看衣袖,還是不相信她竟然會那麼倒楣。差勁!全世界最倒楣的事都教她給碰上了!  

    現在心情這麼惡劣,她實在無法對任何人有好臉色。她先躲入洗手間洗洗臉,拉拉臉皮練習微笑,然後才匆忙地出現在秦可咪他們面前。

    「很抱歉!遲到這麼久。」她擺出剛剛在洗手間練習好久的,最友善的微笑。  

    「是夠久了!」秦可咪說,一邊將張笑艷拉下坐著。「來,幫你們介紹,這是許仁平,這是張笑艷。」

    「你好。」張笑艷伸出手,停在半空中,少了一截的袖子看來特別醒目。她訥訥地縮回手。  

    氣氛有點尷尬。那叫許仁平的,也不知道是真-腆還是假害羞,跟個木頭一樣,怎麼看都像個乏味的公務人員。張笑艷也懶得再開口,決定先飽餐一頓再說,反正是不用她自己花錢的。她問:

    「你們點餐了嗎?」

    「還沒呢!」秦可咪說:「為了等你。都快餓昏了。」

    她微微笑了笑,不表示什麼。看秦可咪那麼開朗,她就放心了。若說全世界有什麼讓她不捨的事,她最不願意傷害的就是她的阿咪。從小她們就是這樣的依存關係,秦可咪是那麼柔弱,需要有人來保護。  

    服務生離開後,鍾立文撥了撥跑到前額的一小撮髮絲。即使是那麼不經心。還是讓張笑艷的心臟微震了一震。他微微一笑。對張笑艷說:

    「艷艷,仁平是我機構裡的同事。不過他是在醫學研究組。他比較不擅於和女孩子應對,但是他為人很誠懇,很有學問。認識久了以後,你就會曉得了。」

    他又轉頭對許仁平說:

    「仁平,艷艷跟我們是好朋友,美麗、大方,氣質文好。現在你看到她本人,有什麼問題就自己問她吧!」

    美麗?大方?氣質好?是嗎?他是這樣跟別人推銷她的嗎?  

    鍾立文結婚後,就一改以前他們三人在一起時的粗野,大男孩般的愛使壞,變得成熟穩重,令人陌生。有時會令張笑艷突然一下子變得不認識他,像這個時刻就是。那樣微笑的鍾立文,那樣介紹她的鍾立文,她突然一下子陌生了起來。  

    她靜靜地喝著水,視線越過對面的許仁平,散落在他身後的空間。  

    這家紅磨坊,名字取得真不好,不知怎地,總令她不斷聯想到裸胸的侍女和法國麵包。還有一室迷濛的煙霧以及各處名不見經傳的落拓藝術家。

    許仁平乾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她把視線收回來,看著他要說什麼。  

    他拿起桌上的開水,掩飾什麼似地,喝了一口,然後放下杯子,推了推眼鏡說:

    「很高興今天能夠認識你,張小姐。立文常常跟我提起你,感覺上好像已經認識你很久了。百聞不如一見,張小姐果然和立文描述的一樣美麗。」

    鍾立文朗聲笑了,拍拍許仁平的肩膀說:

    「怎麼樣?仁平,我沒說錯吧?艷艷的確值得誇口!」說著仰頭咕嚕地喝了一大口酒。  

    許仁平文乾笑了兩聲,鍾立文文朝地敬了一杯酒。張笑艷看了看秦可咪,秦可咪則注視著她的丈夫。  

    氣氛消融以後,話題就揭開了。那個許仁平,剛開始還讓人以為他木訥羞澀,-腆老實,其實滿健談的。他不斷問張笑艷一些問題,比如在那裡唸書?有什麼興趣?喜歡些什麼?平常都做些什麼活動?還有,講一些關於他自己雜七雜八的事。三十歲人了,從事醫學研究;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喜歡爬山、打球,偶爾開車兜兜風;沒事時也跟三五好友一起唱唱卡拉0K,看看電影,品酒小酌一番……

    張笑艷悶悶地聽著,悶悶地笑著,悶悶地吃著。等會回家一定消化不良,她得記得買罐胃藥。  

    「……所以,你們兩個就這樣讓人轟出來了?」秦可咪的笑聲驀地在身邊響起,張笑艷一愣,不曉得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三個談得可真起勁。她靜靜地看著,聽著,吃著,覺得很無趣,眼光越過幢幢的燭影,四處飄忽。窗邊桌台,有張詞人厭的面容,舉著酒杯,邪惡地笑敬她。  

    是那個傢伙!那個跟她搶計程車,還毀掉她一隻袖子的混蛋!她竟然忘了他也進來這家「紅磨坊」了!他不知說了什麼,他對面那個女郎笑得花枝亂顫。  

    張笑艷別過臉,低聲誼咒,今天真是倒楣透了!  

    「艷艷!艷艷!」秦可咪在叫她。  

    「啊?……」她回過神來,抱歉地笑了笑。  

    燭光下,秦可咪神采光艷動人,亮得跟搪瓷一樣。

    「你們的戲排得怎麼樣了?」秦可咪問她,然後對男士們解釋道:「艷艷是戲劇社的台柱,他們社團這次春季公演,她是當然的主角人選。」

    「那你呢?你是那個社團的台柱?」許仁平自以為幽默地問了一句。  

    秦可咪嬌笑著回說:

    「我?哎呀!我不行!我是『回家社』的社長。」

    三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張笑艷只好他陪著乾笑幾聲。  

    「啊,真巧!你們也來這裡!」有個男性、充滿邪魅,讓張笑艷咬牙切齒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趙邦慕!」鍾立文說道:「你也來了?什麼時候到的?真巧!」

    「來一會了!」叫趙邦慕的傢伙回答說:「約個朋友在這裡。這位是尊夫人吧?」

    「啊!我來介紹!」鍾立文客客氣氣的:「這位是我太太,仁平你也認識的,這位是張笑艷小姐。」

    聽鍾立文這樣說。他和許仁平及趙邦慕三人都是認識的。不知是什麼關係!同事嗎?不可能!張笑艷暗自搖頭,那傢伙邪門得要命,調調一點也不像學術研究機構裡尖端研究員的嚴肅智慧形象。  

    趙邦慕很紳士風度地和秦可咪握手寒暄,轉到張笑艷時,她無可奈何地轉身過去。仗著背對著秦可咪他們,她狠狠地瞪了趙邦慕一眼。他反倒笑了,執起她的手,洋派地在上頭輕印一吻,揚聲說:

    「久仰了!你果然和傳聞中一樣美麗迷人。」

    這話一出口,鍾立文的臉色煞時白若粉紙。許仁平一則臉莫名其妙的神態,連秦可咪也不知所以。  

    趙邦慕轉身向鍾立文露出莫測高深的眼神,然後點頭微笑離開。  

    什麼久仰?倒八輩子楣了,才會認識這種人!  

    張笑艷轉回身,忽覺餐桌的氣氛變得很怪異。許仁平仍是那一副一無所知的懵懂,而鍾立文則面無表情,緊緊地盯著趙邦慕離去的背影。她看著秦可咪,秦可咪神色陰晴不定,只是望著鍾立文。  

    氣氛一直很怪異,她忍耐著一直到把飯吃完,然後雙手撐著桌子站起來。  

    「吃飽了!謝謝你們今天的招待。我還有事,想先走一步。」她轉向許仁平,伸出手說:「很高興認識你,許先生。」

    然後她抓起背袋,轉身就大步走開,根本不給他們回話的機會。  

    快走到門口時,秦可咪趕上了她,鍾立文也追上來了。  

    「艷艷,你不高興?」秦可咪說。  

    「沒有!」她笑得很燦爛,但她心裡知道,那是她勉強裝出來的。「我真的還有事!你忘了?下二個禮拜,我們戲劇社就要公演了。剛剛來時,就是被社長拖住脫不了身才遲到的。他還叮嚀我,一定得趕回去排戲,否則戲劇社就沒得混了!你看,我責任這麼重大,怎麼顧得了兒女私情?」

    「可是你就這樣走了,太那個了吧!」秦可咪還是埋怨。  

    「對不起嘍!」她陪笑著:「只好麻煩你跟許先生解釋了!」

    「不管!」秦可咪還是鬧瞥扭。「你要送我們門票,請我們去看公演算做賠禮。」

    「不行!」她脫口叫出來,隨即壓低聲音解釋:「已經沒票了,都被索取光了!」

    「明月照溝渠」不是什麼好戲,絕對不能--張笑艷搖搖頭苦笑。真令人難以相信,過去那一段真相,活生生是這次公演的寫實。  

    「沒什麼不行的!」秦可咪不管她的托辭。自己盤算著:「就算沒票了,你是主角,總有辦法帶我們入場的!」

    她轉頭向鍾立文求救,鍾立文卻幫秦可咪說:

    「就這麼說定了。艷艷,你有事就先走吧!我會向仁平解釋的。」  

    「我……」

    「好了!快走吧!」秦可咪玩笑地攆著她出去。  

    在冷冷的街頭,張笑艷大步地走著。一輪明月彎彎,冷清地照在西天中。明月照溝渠--死阿祥,什麼東西不好寫,偏偏抄來這出爛劇本!叫她怎麼演!怎麼演得下去!  

    知道了那段過去以後,每次排戲,她的心頭總是隱隱作痛著,好像在演自己那樣的不自在與悲傷。導演罵她成天睜著一雙死魚眼珠,殊不知她怕藏在裡頭太多的感情被人探得。  

    大銘社長說,雖然常見她笑臉迎人,卻更常看到她低低地歎息,像在傾吐什麼,所以直覺認為她最適合飾演那個情癡的角色。原來,在無意中,她的心事全被他看穿了。他誠懇萬求,她只好無奈地接過劇本。

    故事其實很簡單。甲女、乙女和丙男。三人原是一淘的、堅固的鐵三角。二女都暗戀著丙男,丙男的態度卻始終撲朔迷離。他像是多愛著甲女一點,卻又始終對待乙女很溫柔。有一天,丙男對甲女表露出愛慕之意,甲女為了顧及對乙女的友情,昧著良心拒絕了丙男。過不久,丙男卻突然熱心追求起乙女,對乙女作出了海誓山盟的約定。甲女得知,猶如青天霹靂。卻文必須強顏祝福。之後,三人的世界破滅了,甲女悄悄返到一旁,深情的眼光卻始終落在丙男身上。  

    可是,幸福的青鳥永遠不知道陰暗處躲有悲傷的人兒。甲女癡守的深情,一點點地化作痛心的眼淚。她時常漫空凝望,沒有焦距的瞳孔中,有太多說不出的愁情。  

    丙男為什麼突然變心呢?為什麼不好好維持三人溫馨的情愫?答案出現在一個薄暮微雨裡。乙女對甲女的哭訴纖悔中。  

    那一夜,意亂情迷,醉眼朦朧中,丙男錯將乙女當作甲女,將乙女的身與心一起擄獲,待發現一切真相,已經來不及了,只好負起責任。  

    乙女哀哀地說著,甲女覺得心在滴血,卻又無可奈何。丙男是個很好的男人,溫柔、體貼、負責任、自制力極強。愛上這樣的男人,沒有所謂的對錯,只是既然無緣,又能奈何?  

    甲女拒絕了所有人的追求,遠離一切,避居在碧海青天處。海上月明。顯照有情人寂寞傷心淚。一個天涼風清的夜色,甲女投身茫茫波濤中,從此,人世間不復再現她燦爛的容顏。  

    據編劇阿祥表示,這齣戲中,他想表現的,是愛情中那種極度惆悵的無奈,愛情與友情兩難的心境,以及情與欲、肉與靈之間那種糾結掙扎的複雜關係。  

    丙男一直是自制力極強的人,可是他畢竟有著人性的弱點。他對甲女除了清純的愛意,更混合了原始慾望的渴求,但是拚命壓抑的結果,到最後,他錯亂了心愛的身影,為一夜的過錯,埋葬終身的快樂,也賠上了甲女一生的幸福。  

    阿祥說,精神戀愛美是美,可是人到底是受荷爾蒙作用影響的動物,既談感情,就要顧及肉體的感受。戀愛的美,在於清談柏拉圖之外,拉拉小手,親親小嘴,相纏綿擁抱的愛撫中。最美的感情,同時也是最合理的感情,其實應該落實在情慾合一中。也就是說。愛情,其實是精神和肉慾的合流。  

    他又說,談情說愛其實是絕對自私的。愛到深處也許無怨尤,但想獨佔對方的心情卻是絕對必然的。為友情犧牲愛情。究竟是否值得?故事的結局表達了他最直接的感受。  

    甚至,他明白地指責,深情是好,可是甲女的癡守與犧牲,根本是笨,絲毫不值得。雖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但到底是她自己放了手,恕不得旁人。為了成全友情,她不但毀了自己的幸福。也害了丙男一生的幸福。感情是絕對需要勇往直前的,顧忌太多、不坦誠。是絕對無法幸福的。  

    劇本剛出來時,他們一夥都為他前衛的思想、表現的手法目瞪口呆。乍舌不已,擔心校方不會通過這樣的劇本。不過,導演將這齣戲處理得細膩感人,乾淨俐落,也就沒人表示什麼。  

    乙女和丙男的床戲,導演用暗場帶過,藉用聲響音樂表示暗夜中,人類最原始慾望的呼喚。倒是男主角對女主角表示露骨愛意的那一幕,導演堅持要演出那種激烈感。深深教張笑艷感到為難。  

    那一場戲,男主角向女主角表達情意,慾望與情愫交雜纏鬥,有靈的訴求,也大膽刻畫了欲的聳動。而女主角在思慕渴望的心情反應下,有熱情的回應。也有罪惡感的表露。  

    這場男女主角對手戲,纏綿至極,又尷尬之至,每次排演,張笑艷都要求導演先跳過。這一次綵排,她又這樣要求,導演氣得跳起來大叫!  

    「什麼時候了!你還這樣要求!戲還演不演啊?這場戲是整齣戲的靈魂所在,演不好,整駒戲就砸了,你……好……你自己……想想!」

    他氣得口吃,丟下劇本,帽子一摔就走了。  

    大銘社長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鼓勵她;飾演男主角的小童也摸摸她的頭,打氣加油。其實,全幕表達慾望訴求的肢體動作並不是那麼令人難堪,可是,她就是打不開心結。那一幕,總讓她沒來由地想起三年前失眠的那個夜晚……

    回家時,她正想得出神,冷不防有人大聲喊著她的名字。  

    「張笑艷--果然是你!」

    來人停在張笑艷面前,驕傲的神情。不可一世的跋扈。  

    張笑艷懶懶地看他一眼。這個人,專門跟她過不去!  

    「我不相信你那麼健忘!」他說,自信得該殺頭:「今晚過得還愉快吧?希望沒有因為我們的糾纏而掃興!」  

    「你們的糾纏?」她張大眼睛瞪著他。「你以為你是誰?誰跟你有糾纏了?」

    「那!這不是?」他抓起她的手,袖口處缺了一截。  

    他不提,她還真的忘了;這一提。又讓她火冒三丈。今天真是黑雲遮天,背透了!她甩開他的手,把手縮回去。  

    「你去死吧!」她大聲罵出口,接著回身走向另一頭。  

    「脾氣不要這麼大!」他又抓住她。「相親失敗了,就拿我出氣?」

    「什麼?」她再度把他的手甩開。憤怒地瞪著他。  

    他一點也不以為意。摸著下巴,意味深長地打量著她說:

    「相親這回事,一點也不羅曼蒂克,我還奇怪,你怎麼會做這種庸俗的事。而且還是跟許仁平那個傢伙,原來是鍾立文那小子在搞鬼!」

    張笑艷奇怪地瞧他一眼,問說:

    「對了!你和立文他們認識,你們是……」

    「嗯!」他點點頭,根本不等張笑艷把話說完。  

    張笑艷懷疑地看著他。這個趙邦慕,憑他那一身輕浮的氣質也進得了那種尖端水準的學術機構?  

    「你懷疑我?」趙邦慕眉毛一挑,看出了她的疑惑。張笑艷哼一聲表示回答,又懷疑地問:

    「你認識我?--我是說,你以前見過我?」

    趙邦慕俯身將臉貼近,靠近張笑艷的臉,答非所問地說:

    「你果然名不虛傳,和傳聞中一樣漂亮--簡直美得不像話!」

    然後他直起身子,淡淡地看她一眼,就不再搭腔。  

    「傳聞?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趙邦慕睨了她一眼說:「你還真不是普通的白癡,可惜了一副花容月貌。」

    「趙邦慕!」張笑艷大叫。這個人說話連諷帶刺,刺耳極了,「你不說就算了。何必這樣子陰陽怪氣!我自己會去問立文……」

    這種人,一點都不可愛,和鍾立文差太多了……

    「少把我跟那個低能兒擺在一起!」趙邦慕突然抓住她,威脅地逼近她的臉龐。  

    張笑艷聽得不由怒火中燒,他怎麼可以這樣說立文……

    「低能兒?你憑什麼這樣批評立文?你才是個自大驕傲、目中無人的大混蛋!」

    他並不生氣。饒有興味地看著她。  

    「哦!生氣了?」他依然抓緊她的手。「我批評鍾立文那傢伙,你心疼了嗎?何必呢!人家自有老婆為他不平,你算什麼?你喜歡他是不是?你叫他『立文』……嘖嘖……」他搖搖頭。「可憐!沒想到你這麼純情!他知道嗎?你偷偷地愛慕著他……」

    她不等他說完。伸手甩他一個耳光;卻被他接個正著,兩手全陷入他的掌握中。  

    「心虛了?」趙邦慕笑得更邪惡了。「放心!我不會跟別人說的--尤其是他那個漂亮的老婆。不過,聽我的忠告不會錯,鍾立文那傢伙不值得你喜歡,至於許仁平那滑頭,那更不用提了。」他放開她,鬆了鬆領帶。「害我浪費了美麗的約會,原來是這麼回事--該死!」

    張笑艷雙手交替揉著手腕,卻為他的話感到莫名其妙。  

    「你特地來的?就為了取笑我們這次相親?為什麼?」她迷惑不已。  

    趙邦慕叨了一根菸,將手插入褲袋說:

    「我想看看,傳聞中那個美如天人,讓那個低能兒心動不已,甚至不惜拒絕所長提親的女孩到底是什麼模樣--原來不過是一個乳臭未乾的丫頭罷了!」

    傳聞?又是傳聞!這句話讓張笑艷迷惑極了!顧不得趙邦慕話中的刻薄,她緊抓著他的臂膀問:

    「傳聞?到底是什麼傳聞?怎麼回事?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趙邦慕咬著菸,斜睨了她一眼說: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

    聽她這樣回答,趙邦慕覺得有點意外。他把菸拿下,輕輕撥開張笑艷的手走開。  

    她跑上去,跟在他後頭。他停下腳步,三百六十度一回轉,面對著張笑艷,神情是今晚他們相見,唯一的一次正經與認真。  

    「何必呢?這對你而言已是無關緊要,沒什麼意義的往事,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知道了就能消卻心中一團疑雲。」

    他認真地看著她,研究著她,然後點頭,繼續走著。  

    「當年,所長不知看上鍾立文那一點,有意將女兒許配給他,大家都羨慕那傢伙運氣好,被所長看上,有可能從此平步青雲,前途無量。」

    「誰知那傢伙,不曉得那根筋不對,竟然拒絕了!消息傳開來,群情沸騰,搞得全所雞飛狗跳。有個好事的傢伙,就偷偷盯上鍾立文,想挖出他拒絕的因由,卻意外發現鍾立文最呵護的寶貝。就為了那個寶貝,所以他才放棄了光明的前途。」

    「那傢伙回來,加油添醋,把鍾立文的寶貝形容得強過天仙下凡,宛若西施再世。所謂色不迷人人自迷,一干人就醉倒在他的天花亂墜裡。後來那傢伙不知怎麼搞的,說是思念成疾,精神因而錯亂,被送進了療養院--我看他根本原來就是神經有病!可是所裡那些白癡,硬說是怕受了蠱惑,為了鍾立文的寶貝,才會茶不思、飯不想,終至發瘋。」

    「如此一來,大家對鍾立文的寶貝就更加好奇了。連所長也不例外。有一天我有事找所長,無意中聽到他和鍾立文的談話。所長在問他有關他那個親愛的寶貝的事。我沒有興趣在那裡當『門神』,很快就離開了。不過,我還是知道了他的寶貝名字叫『張笑艷』。」

    「過不久,鍾立文就結婚了。我看見喜帖,直覺就知道不對。新娘的名字印的不是笑艷如花的那個美眷。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差錯,大家都以為新娘就是他那個寶貝。喜宴那天,一夥人都興沖沖地,爭著目睹新娘的廬山真面目。」

    「新娘果然長得嬌艷動人,依偎在鍾立文懷裡,十分惹人憐愛。可是我知道不對,那不是他最鍾愛的寶貝。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因為從沒有人在那之前聽過、見過鍾立文笑艷如花的那個寶貝。」

    「上個禮拜,算我運氣不好,不小心聽到許仁平那滑頭在講電話,他正不知在跟誰誇口吹牛說他要和一個美麗大方的女孩相親。那個大嘴巴,就會誇口!總之,我知道了『紅磨坊』,知道了『張笑艷』。你不知道我當時的衝擊有多大!是好奇吧!我推掉了所有的約會,跟過來看看。」  

    「我總算如願以償,一解多年心頭的疑惑。卻沒想到傳聞中的天人,竟是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說實在的,所長的女兒比起你不知道要強多少!你啊!怎麼看,橫看豎看,怎麼發育不良!」

    原來,鍾立文對她是那樣的心腸!他為什麼不說?為什麼?啊!老天這麼作弄她!  

    「我就知道你聽了會受不了!」趙邦慕用力扳起張笑艷的下巴,臉貼得好近,清澈的眼睛看來格外讓人心驚。  

    「你少動手動腳的!」張笑艷毫不客氣地揮開他的手。  

    他撩起她的長髮,在鼻前聞了一下,嘻皮笑臉地說:

    「果然是乳臭香。我這麼博愛的人,聞了也不禁要搖頭歎息!」

    「什麼博愛!我看你根本是--」張笑艷咬住了唇。  

    「根本是什麼?」他嘲弄地問。  

    「根本是--」她又吞吐了一會,受不了他的嘲弄,咬了咬牙說:「根本是動物發情,荷爾蒙作祟!」

    自以為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的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其實不過是動物性荷爾蒙在作怪,他們卻沾沾自喜,自以為風流過人!  

    平心而論,趙邦慕其實是很有男性氣概的人,可是也許是初相見的印象太壞,讓張笑艷無法對他產生好感。想起計程車上那一幕,她仍有股氣在胸口,忍不住脫口說道:

    「你實在是個很沒風度教養的人!」

    他聽見這話,揚揚眉目說:

    「是嗎?但是很快你就會發現,我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這話並沒有誇口,他的確是個充滿男人味的人,混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讓人迷魂的男人香,還有一種令人不自在的野性陽剛。  

    長得太好看的人,都有一種優越感--大概因為感情得手得太容易--通常也都不太會珍惜對方。可是這種人,氣焰盛,驕傲的皮相作祟著,別人也容易提防。危險的就像趙邦慕這種族類,說他英偉俊逸過人,倒也未必,可是那一身說不出的迷魂香,舉手投足間不經意的瀟灑散溢而出,就是能蠱惑得人軟暈暈的,為他癡狂,為他迷顛。

    張笑艷雙手抱胸,突然警惕起來。趙邦慕邪氣一笑,回過頭來:  

    「怎麼樣?要不要考慮一下跟我?我一定會好好愛你和疼你的!」突然語調一轉,他壓低了嗓子,用誘惑的磁音幾乎要貼著張笑艷的耳垂說:

    「我發誓我一定會好好愛你疼你的,我的寶貝……」

    張笑艷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停下腳步,然後搖頭後退,驚惶地注視著他。他似笑非笑,做勢要欺身擁抱她,她拔腿跑開,快速竄過快車道,跳上一輛欲開的公車,惶惶溶入夜幕中。  

    那個趙邦慕一定是瘋了,不然就是腦筋不清楚,說那是什麼話嘛!他是故意的,她知道;可是她不知道他的用意究竟為何。  

    下了公車,她慢步走回家,卻見鍾立文站在她公寓門前等著,她安靜地打開門,才問他說:

    「怎麼來了?阿咪呢?」

    他靜靜地走進來,沒有回答,過了半晌才說:

    「不是說要排戲嗎?」

    這次喚她沒有回答,在他對面坐下。  

    「艷艷!」鍾立文喚了她一聲。她抬頭,笑了笑,然後搖頭。  

    「你不喜歡仁平?你覺得他不好嗎?」

    張笑艷又微笑搖頭,好一會才聳肩說:

    「談不上好不好,或者喜不喜歡。你知道,我這麼做全是為了阿咪。現在我被公演的事整得都快煩死了,那有心情去想那些東西。你……還是幫我回掉吧!」

    「別急!你現在只是為了公演的事煩心,等事情過了,就不會那麼煩躁了。我會跟仁平解釋這情況,等你公演結束後再談。不過,艷艷,不交往看看,你不會知道他人好不好,別回絕得太快好嗎?」

    「立文!」張笑講微怒帶傷地看著鍾立文。他這樣一意撮合她和別人來往是什麼意思!為了彌補良心的不安嗎?他真的不明白她對他的心情嗎?  

    「唉!」鍾立文歎了一聲。「你這是何苦……」

    他這聲歎息讓張笑艷的眼眶紅了起來,很快地,淚珠已成串。她伸手揮掉它們。  

    電話聲這時響起來,沒有人去接它,答錄機替她回答。

    對方急切熱心的聲音傳來:  

    「艷艷,我是媽媽。阿咪說你今晚相親的情況很不錯,你們彼此都對對方有好感。如果是這樣,那天你就帶那位許先生回家,讓爸爸和媽媽看看,聽到了沒有?你啊!就是一副小孩子的脾氣,長不大,讓我和爸爸替你擔心這麼多!要記得哦!找一天帶那位許先生回家!」

    張笑艷聽著,楞住了。秦可咪為什麼要說謊,是為了安慰她父母親大人嗎?可是她這樣做,根本是落井下石,把她害慘了!她又得費一番工夫和她父母親大人磨菇了。  

    「阿咪真是的!為什麼要那麼說!」張笑艷不禁埋怨道。  

    鍾立又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說:

    「她這也是好意的!」

    「好意?是啊!你們都是為我好--不過,你們不用為我操心了,男朋友我自己會找。」

    「艷艷,」鍾立文又喊了她一聲,張笑艷這些負氣的話讓他聽了覺得很心痛。  

    「對不起!」張笑艷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心情就是覺得很惡劣!大概是碰到那個瘋子的緣故!」

    「瘋子?誰?」

    「還不就是那個趙邦慕!跟我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想到剛才他在她耳旁說的那些話,就令她不寒而慄。  

    「他對你怎麼了?」鍾立文抓住她,神情激動,激烈的反應把她嚇了一跳。  

    「沒什麼!他只是跟我開了一些惡劣的玩笑!」她說。  

    「哦!」他放開她。「沒什麼就好!」然後沉默了一會,像是終於下定決心般說:「你要小心他,他……名聲不太好。」

    他名聲不好關她什麼事?張笑艷微微一搖頭,並沒有將鍾立文的話放在心上。  

    「他究竟對你說了些什麼?」鍾立文又問。  

    張笑艷想起那些所謂的「傳聞」,她歎了一口氣說:

    「他跟我說了『傳聞』的事。」

    鍾立文啞然了一會,才面帶苦色說:  

    「他怎麼會知道?」

    「他無意間聽到你和所長的對話,所以……」

    原來趙邦慕早就知道一切,剛剛在「紅磨坊」時才會以那種挑釁的眼光看著他!  

    「那麼,他會到那裡,全是有意的,不是巧合?」

    「嗯!」

    鍾立文突然將張笑艷摟入懷裡,緊張地說:

    「艷艷!你要聽我的話,離他遠一點,我怕他不懷好意,他是個危險人物!」

    「你放心,我會像躲瘟疫一樣避著他。那傢伙太可惡了,想到我就一肚子氣!」

    「那就好!這樣我就放心了。不過,艷艷,仁平的事……」

    「別提他好嗎?」

    「可是……」

    「我說過,男朋友我自己會找!」舊事重提,讓張笑艷的心情又開始煩躁起來。她掙脫鍾立文的擁抱,沉著臉走到一旁。  

    「對不起!我……」

    「算了!我盡量好嗎?我還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我父母親大人呢!今天真是倒楣透了!」

    「艷艷!」鍾立文又摟住她,三年前那個夜。同時回到他們的腦海裡,那使人意亂情迷的記憶……

    她也摟著他,傷心地哭了。山盟雖在,錦書難托。心愛的身影儘管近在咫尺,但是隔著一紙婚姻的承諾書,她對他的這份愛,他們彼此之間的那份情,注定無法成全。  

    擁抱成纏綿,只是不忘情。可是,勾引出的淚,卻滴潺成涓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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