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無情草自春 第一章
    「相親?開什麼玩笑!」 

    「哇」一聲,張笑艷把剛叉入口中的鐵板燒吐到盤中,抓起背包,沒命的逃開。 

    相親?開什麼玩笑!死阿咪! 

    真是豈有此理! 

    *** 

    春天是發情和交配的季節,每到這時候,總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談戀愛。可是戀愛不是嘴巴說想談就可談,可憐張笑艷在人世間二十二載寒暑,至今猶形單影隻。農曆二十四個節氣,從立春到大寒,每一段時序,都附有她歎息的痕跡。

    可是,儘管這樣,儘管她的戀愛史依舊一片留白,也總不至於悲慘到這種地步吧?相親?虧秦可咪這個冬瓜腦袋想得出來!她才二十二歲呢!正是含苞待放,欲語還羞的顛峰時期啊! 

    她想,相親這種困難度這麼高的主意,鐵定不是阿咪那顆單純的腦袋想得出來的。她得小心提防,天知道幕後那只黑手是誰,竟想抹暗她張笑艷明亮的青春! 

    相親?門兒都沒有! 

    說起來,張家和秦家兩家的「孽緣」結纏已有多年歷史。二十二年來,兩家都對門而居;彼此的父母從學生時代就是老交情,親熱得不得了,常常在彼此家的客廳廚房走動,就像是在自家的一樣。 

    本來,兩家父母還亂無聊地搞什麼指腹為婚的把戲,誰知道孩子一生下來,全是夏娃的後代。不過,雖是如此,他們那股親熱勁還是沒有消褪,兩個小貝比連尿布都用同一個品牌。 

    所以秦可咪和她從小穿同一條開檔褲長大。小時候張笑艷還性別錯亂,胡言亂語說什麼將來長大要娶阿咪做她的新娘,還鬧了好大的笑話。 

    張笑艷和秦可咪一樣,都是獨生女。可是秦可咪從小就出落得嬌艷動人,整個人柔得跟水一樣,玲瓏剔透得令人愛不釋手。而她算是蔬果晚熟型,發育不良,又矮不溜丟,直到上高三了,身形才突然抽長許多。 

    可是,每當她挺直站立,頭一低,總可順暢無礙地直視到腳趾,平坦的胸部像是西伯利亞大草原,絲毫不構成視覺的障礙,枯黃得沒有一絲春意。 

    當然,她一點也不自卑。這年頭流行知性美,五月春夏之交,在美麗艷陽天出生的她,由命盤所推演的習性是美女兼才女,從來不曾為戀愛的事煩惱--雖然,偶爾會望天喟歎,怨老天不長眼睛,忍心拋棄她這如花似玉的美人,冷落清秋在人間……

    秦可咪長得甜美,受男孩子歡迎是理所當然的事,兩家人都為她的美麗感到自豪。壞就壞在她太吸引人了,天天有人在門外站崗,唱情歌,引發張笑艷母親大人的不平,直埋怨她老大不小了,男朋友也不見交一個,囉嗦個不停。可憐那時她才十七歲,卻為了別人的愛情受折磨。

    更糟糕的是,秦可咪十八歲,高中畢業半年,受了邱比特的蠱惑,吃了亞當的禁果,奉兒女之命結婚。大學才念了一年,期末考剛過,就生了一個白胖小男娃。秦爸高興得合不攏嘴,秦媽更是笑呵呵的,逢人就展示寶貝孫子的照片。 

    這一連番要命的舉動,大大地刺激了張笑艷親愛的雙親大人,每回在秦家「含貽弄孫」回來,就盯著他們的女兒看……

    老天!她才十九歲吶!她可不願意那麼早就陷入婚姻的枷鎖中。

    秦可咪孩子一生,把小孩丟在娘家,每天打扮得光光鮮鮮的,和張笑艷走在一起,仍像個清純的十九歲女大學生,任誰也看不出來,她已嫁作人婦,是一個孩子的媽了。 

    說起來,秦可咪也真幸福。孩子托給秦媽帶,小倆口住在外頭,每天快樂逍遙似神仙。 

    秦可咪的先生在一所學術機構擔任生化研究員,每天忙著研究細菌和人類進化的事。白天,她先生上班,她上課,做她的清純女大學生;晚上,兩人就約會散步,如膠似漆,一如熱戀時。

    秦可咪的先生,張笑艷當然也認識。當年他追求阿咪時,臉皮薄,央求她客串月老代為傳情;她被他煩不過,終了才以三客牛排成交。 

    其實,一開始還是張笑艷先認識他的。 

    那傢伙叫鍾立文,大她們七歲,那時剛從國外拿了學位回來,和張笑艷在電影院搶「特別席」誤打誤撞認識的。 

    說起電影院,張笑艷就一肚子氣。那些售票小姐真是有夠可惡,明明跟她們說要「中間靠走道的位子」,她們偏生劃給人一個「離島黑三角」,和銀幕互成鈍角距離,她又近視加散光,叫她看什麼?況且,同樣一張票,花同樣的新台幣,憑什麼她活該受那種虐待! 

    所以,每回生過一頓悶氣後,她總是很理直氣壯地挑視野角度最好的那個座位--也就是她匿稱為「特別席」的座位--安穩舒適地靠在上頭。 

    「管他的!有人趕了再說!」她想。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她的屁股總是坐得很安穩。這大概和售票小姐「好酒沈甕底」的心態有關--越好的位子,越留在後頭。結果,一場電影搞到最後,最精華的那個座位反而沒有劃出去。聰明的她,就這樣舒服地看完一場電影。 

    可是那一次,好死不死,鍾立文那傢伙竟然跟她搶「特別席」!她才剛要彎身坐下來,他的屁股就跟著擠進來。周圍已經沒有空位了,她當然不肯讓,瞪了他一眼,他竟絲毫不甘示弱,也回瞪她一眼。 

    「這是我先坐的!」她又狠狠瞪他一眼。 

    「不對!是我的屁股先著位的!」他輕鬆地回答。 

    什麼嘛!張笑艷暗罵了一聲。就在他們彼此僵持不下的時候,燈光暗了下來。 

    銀幕上國歌高唱到「一心一德」那句時,兩人皆虎視耽耽地盯著座位;最後,「貫徹始終」唱出來,女高音斷氣以後,兩人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上去--這麼一交手,勝負立現!鍾立文的屁股搶到了座位,張笑艷則坐在他的大腿上。 

    電影已經開始了,張笑艷不甘心就這樣將特別席拱手讓人,可是這樣坐在陌生男子的腿上卻又很尷尬。她猶豫著,正想撤退算了,那傢伙卻悠閒地冒出一句:

    「我是無所謂啦!如果你覺得坐在我腿上很舒服的話,那我倒也不介意!」

    激將法?可惡,她偏就不起來! 

    結果,直到終場,張笑艷都大剌剌地坐在鍾立文的大腿上,惹得後面的人噓聲連連,因為她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燈光亮了。張笑艷舒服地伸個懶腰,整理好衣服,然後轉頭,故意-得二五八萬地起身說:

    「謝謝你了!真不好意思,沒想到肉墊坐起來這麼舒服!」 

    「你……」鍾立文氣得說不出話,腳一踏,就要起身,卻「啊」了一聲又跌了回去。 

    張笑艷盯著他,不屑地說:

    「少裝了!我才不信這一套!剛剛還好好的,騙誰!」

    鍾立文「哼」了一聲,撐著椅臂,試圖再站起身,結果又跌了回去。 

    「喂!你到底怎麼了?不要開玩笑!」張笑艷心中慌了起來,難不成他的腿被她坐壞了? 

    「哼!」鍾立文鼻子裡又哼了一聲說:「你重得跟豬一樣,坐在我腿上兩小時,有不發麻的道理嗎?」

    原來如此!哈!還好!剛剛還真嚇了她一跳。不過。她的嘴巴還是不放過他。 

    「活該。這是上天給你的懲罰,誰教你一點都不懂得尊重淑女!」

    「淑女?啊--哈!哈哈!誰?你?」他哈哈大笑。 

    可惡!張笑艷轉身自顧自走了,身後卻傳來服務小姐催促他離開和他低聲下氣的抱歉聲。 

    活該!她繼續走著,不理他。走不到兩步,她還是回頭了。她走到他面前,半彎著身子說:

    「來吧!肩膀借你。」

    他好像覺得很意外,但還是伸出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走出戲院,鍾立文腿上酸麻的感覺就消失了。他收回手,惡劣的本性立刻又暴露出來。 

    「看不出來,你這麼潑辣,還會這麼好心!」他說。 

    張笑艷瞪他一眼,裝作沒聽見。

    「別這樣!」他哈哈一笑。「為了答謝你,我請你吃飯怎麼樣?」

    「真的?」她半信半疑。

    「真的!」他舉手發誓。

    結果吃完飯,他口袋裡竟然可恥得只有一百塊,還好兩客蝦排花不了太多錢,可是她那個月最後的一千塊就這樣泡湯了。 

    「該死!」張笑艷咒罵了一聲。 

    「你什麼意思嘛!」她破口大罵:「說好你要請客的,還裝得那麼誠懇……」 

    「我怎麼知道你那麼好騙,再說我肚子也真的餓了。下次還你不就得了!」他一臉正經無辜的模樣,還說得那麼理直氣壯,像是整件事完全是她的錯。 

    張笑艷忍不住又大聲罵了起來:「下次!還有下次!你想得美,做你的春秋大夢吧!我若再上你的當就不姓張!」

    「張?你姓張?那叫什麼名字?」他笑咪咪的,又抓到一個題材發揮。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她恨恨地說。 

    鍾立文臉色一整,看著張笑艷,看著看著又笑出來。 

    「你笑什麼!」她真的生氣了。 

    但他還是不停地笑,還誇張地抱著肚子,好不容易才止住。 

    「喂!聽著!」他說:「記恨你的敵人之前,首先要先認識你的敵人。這是『孫子兵法』第一百零一計,知道嗎?我叫鍾立文,剛從國外回來,現在在一家學術機構從事生化研究工作,正值二十六歲大好青春!」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想這傢伙還真有意思!所以也就老老實實地對他坦白了。 

    「張笑艷?哈!哈!哈!張笑艷?」他聽了她的名字,竟然是這樣的反應。 

    「喂!你什麼意思?真的那麼好笑嗎?」她在一旁生氣得皺眉鼓腮。 

    「哈!對不起!你的確是美慧文艷麗!」他又哈哈大笑起來。 

    男孩子一聽到她的名字,總是這樣的反應。其實她雖然比不上秦可咪嬌艷動人,玲瓏楚憐,身材也干扁如豆,可是她知道,她絕對是無以倫比的美人。 

    她氣質好,大家都這麼說,雖然個性不好。可是,為什麼男孩子對她會是這樣的反應? 

    「因為他們要掩飾內心的不安。」她母親大人這麼說。 

    「你有一股令人不安的氣質。在你面前,很容易就覺得自己比不上你,而自慚形穢--我真的好羨慕你!」阿咪這麼說。 

    全是一些安慰人的屁話!如果真的是這樣,她也不會捱到二十二歲了,還交不到一個男朋友--就連鍾立文,最後還是娶了可人的阿咪。 

    她對鍾立文究竟是什麼心情,她也說不上來。每次見面,他們總是吵吵鬧鬧的。她罵他粗魯、不懂得體貼;他就回敬她魯莽,一點也不溫柔。 

    可是他對秦可咪完全不是這樣的態度。他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話稍微講大聲一點,就會驚嚇了她。三人一起出遊,他也總是先照顧阿咪,才來招呼她。 

    她還記得,他第一次和阿咪見面時,就對她說:

    「那個女孩像個搪瓷一樣,不小心呵護的話,很容易就破碎了。」

    是的!他的觀察很正確!秦可咪生來就是要人保護的!她看來是那樣弱不禁風,風一吹就倒,那樣地楚楚可憐!讓人忍不住想去憐愛。 

    原先是三人玩在一起的。追求秦可咪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他們全都沒放在心上,每回三人總是玩得開開心心。後來,就在她們剛進大學不久,有一晚她和鍾立文大吵了一架,她負氣離開。阿咪前去安慰,情況就完全變了。 

    那一天--她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晚她失眠了--那天天濛濛亮時,阿咪才回來。眼眶紅紅的,像是剛哭過。她問她出了什麼事,她也不回答。後來鍾立文趕來了,一整天一直陪著秦可咪,始終沒有理睬在一旁的她。 

    從那以後,鍾立文每天來看秦可咪,阿咪卻都避而不見;他不得已,只好轉而求張笑艷,卻不敢看她,頭垂得好低。他求她幫忙他追求阿咪的那一剎那,她的心微微地痛楚,無奈而苦澀。 

    總是這樣,她告訴自己,男孩子見到阿咪後,總會不捨,總會選擇她的。 

    她對空氣笑了笑,故作輕鬆地說:

    「好吧!再不答應的話,就要被你煩死了!不過,先說好。三客牛排!錢帶好!不准再叫我付帳。」

    鍾立文笑笑的說好,神情有些微的落寞無奈,而不是戀愛中男人喜上眉梢的清朗。 

    就這樣,秦可咪和鍾立文開始交往,男女朋友之間的交往。從此。她退出三人行的世界。三個月後,她們高中畢業半年,大學才念了三個月。他們就宴客結婚,同時傳出秦可咪懷孕的消息。

    那一晚,張笑艷生平第一次喝醉;第一次知道酒入愁腸原來是那麼苦澀。可是那一晚,秦可咪笑得好幸福,全世界的光芒都籠罩在她身上。 

    她捱到席罷,悄悄地躲入洗手間,擦掉第一滴情傷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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