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陽光普照,余純芳斜倚著櫃檯,支著下巴,瞇眼望著店門外被陽光照得白花的車水馬龍的街道,神情一點懶懶。
「嘿!她在嗎?」邵隆踢開門,長腿一腳跨進來。一進門,連招呼都省了,劈頭就問余純芳這句沒頭沒腦的話。
余純芳聳個肩,走過去瞧他扛進來的那一大紙箱子。像潘朵拉的盒子,她一打開,各式的色彩一下子便進出來。
「好漂亮!」她叫起來。「這是第一批成品嗎?」
邵隆沒理她,提高聲音叫說:「喂!陳美!」
陳美應聲從後頭出來,看見邵隆,先是愣一下,然後才想起他是誰似,掛起一個不怎麼自然的笑容。
「邵……呃,先生……」她吶吶的。
邵隆揮個手,姿態在說「那些客套都省了吧」。
「喀。」他抬抬下巴,傲慢的指向余純芳正在檢視的那箱成品。
「阿美,」余純芳招手叫陳美。「唔,你看!」拿出一套粉黃色的休閒洋裝向她展示。
陳美霎時只覺像被一股暖洋的潮流包圍,不由自主被那柔和的色彩吸引。邵隆這批成品的式樣設計還算中規中矩,但色彩的運用十分恰當,柔得像夢幻,預料一般女性應該都會受吸引。
「嗯,很……」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沒想到一副叛逆感的邵隆會做出這樣的成品。
邵隆抬高下巴,鼻子朝天,斜睨著陳美,擺出一副「你應該沒話說了吧」的表情。
陳美說:「我們已經整理出一個專櫃展示你的成品,先看看反應怎麼樣再說吧。」指著店內斜對著店門的區域。就整個服飾店的設計來說,那個角落不算太顯眼,但也不致於說不起眼。
邵隆悶哼一聲,沒說什麼。余純芳拿出一件嫩粉色的長洋裝,叫說:「哎,阿美,你看這件怎麼樣!」對著穿衣鏡比了又比。「我想我是他的第一號顧客嘍!」
長洋裝粉得極柔,嫩得出水似的新鮮,襯得余純芳的皮膚顯得更細緻、更女性的感覺。
陳美沒說話,表示同意。邵隆忽然從口袋掏出一張票,粗魯的遞給陳美。
「哪,」幾乎抵住她胸前,沒有迴旋的空間。
「這什麼?」陳美低頭瞄一眼,沒有馬上伸手去拿。
「我看看,」余純芳從中劫走票卷。念說:「路展、黑系列展。」她頓一下,嚷嚷起來:「邵隆,你偏心喔!我們同樣是這家店的老闆,你怎麼只送阿美沒送我?要賄賂也得雙方都賄賂!」
陳美說:「你喜歡就拿去好了,反正我又不懂那些。」雖然已經過去很久,聽到路的名字,她還是不禁心悸了一下。
邵隆皺眉。「你又還沒去看,怎麼知道你懂不懂?」
「她不去,我陪你去不成嗎?」余純芳又插嘴。
「當然不好。」邵隆毫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要她去看看什麼叫藝術。路展是我很欣賞的一個藝術家,他的作品常常有很豐富的意涵,我要『她』去看看,感受一下什麼叫藝術!」他特別加重那個「她」口氣,咄咄逼人的。
「邵先生,」陳美說:「我不是藝術家,看了那些也不會產生和你相同的感受,何必呢。」她還記得當初路對著她蹙起他那漂亮的眉毛,對她說她什麼都不懂時的表情。
邵隆垮下臉,有些洩氣。「你這個人簡直就像化石。」
「什麼意思?」余純芳忍不住好笑。
「食古不化,」邵隆扯開喉嚨叫起來,掉頭走出去。
余純芳哈哈笑出來。陳美瞪她一眼,不喜歡這種被取笑的感覺。
「他說的也沒錯啊,你的確是像化石。」余純芳仍然笑她的,漫不在乎。「你真的不打算去嗎?那這張票我要了。」
「隨便你,」陳美不再理她,著手整理邵隆帶來的那箱衣服。
等她一一將每件衣服展示擺放妥當,差別立刻就顯示出來。邵隆設計的服飾成品簡直像道道繽紛的彩虹,釋放出一種愉悅的感情,充滿存在感。那種柔美感,和他那像刺媚一樣的銳氣和傲慢簡直是天差地別。
「那小子真的挺有一套的。」余純芳嗯哼一句。
真的。陳美也有那種感覺。如果色彩像夢幻,她不禁也陶醉,失途在那溫柔鄉。
結果,整個下午,每個進門的客人一定都會被邵隆的設計吸引,光是一個下午就賣出了五套,加上余純芳先訂走的那件洋裝,她們這一下午的賣量,光是邵隆的專櫃,就等於是其它品牌的總和。
「那小子價錢訂得不低,結果竟然賣得這麼好!」余純芳樂不可支,簡直心花怒放,因為她們抽的利潤也高。
「他這一批才送十件過來而已。我明天馬上打電話給他,催他送下一批貨過來,」
「純芳,他這個是純手工的作品,再怎麼趕還是有個極限。還是別催他的好。」陳美不以為然。
余純芳聳個肩。「反正我把結果告訴他就是。他要是聰明,應該會把握機會。對了,我們得趕快跟他簽下合約,要不然他要是成氣候,我們心血就全白費了,只怕沒什麼搞頭。」
她們花了什麼心血了?陳美有些不以金然。但她沒說什麼。余純芳畢竟只是站在生意人的角度盤算,在商言商而已。她們是合夥人,利益共同體,沒有訛會比較清高。
她看看時間,說:「我要去游泳了,店就--」
「噹」一聲,彷彿童話裡的「芝麻開門」,魔咒一唱,店門開了。她把話吞回去,看著朱林彥大方從容的走進來;看他揚著嘴角對著她笑,帶著自覺的信心,一身迷人的魅力筆直的朝她走過來,走到她面前。
「嗨,阿美。」他停在她面前,俯視著她,形成一個親密的角度,羅織出曖昧的氛圍。
「林彥……」陳美喃喃,太意外,沒想到,沒設防。
余純芳驚訝極了,目不轉睛盯著他們。她當然還記得朱林彥,出手闊綽的男人不太容易被遺忘;可她怎麼也想不到,陳美和他居然是認識的。什麼時候?他們究竟是原本就認識,還是因為上次的緣故才發展出這種關係?
她忽然覺得心頭有股激烈的火焰狂燒起來,非常不舒坦。
朱林彥望著陳美笑,除了她,眼中再沒有他人的看法,含情脈脈。「你一直不回我的電話,我只好自己過來了。」
「阿美,原來你跟朱先生已經變得這麼熟了啊,我都不知道!」余純芳插嘴,笑得相當用力。
陳美默不作聲。朱林彥微笑說:「我跟阿美其實早就認識了。我們不只熟。我們的關係不只是那樣。」說到這裡,笑容更濃了。
「林彥!」陳美猛然抬頭,又是一個不防,既錯愕又狼狽。她沒想到朱林彥竟會如此不顧忌。
余純芳敏感的掃過朱林彥無名指上的戒指。這一次她總算在意到了。朱林彥不理會她的目光,走到邵隆的專櫃,說:「剛到的嗎?感覺很不錯。剛好!」
他挑了一件大紅的無袖及膝洋裝走回到陳美面前。這一件紅洋裝是邵隆這批色彩柔和的成品中惟一一件色感這麼強烈和張狂。因為太張狂了,沒有人敢買。
那件洋裝比到陳美身上,顯得更張揚。朱林彥從西裝口袋裡拿出一個紅色絨布包裡的首飾盒,裡頭是一對紅寶石耳環和項鏈。
「正好配這對耳環和項鏈。」他取出項鏈,作勢要幫陳美戴上。
「林彥--」陳美阻止他。
朱林彥沒有強迫,安靜的看了她一會,點個頭,留下耳環和項鏈。說:「我在老地方等你。」轉向余純芳說:「不好意思,這件洋裝我要了。」掏出一疊鈔票放在櫃檯上。跟著,他又轉向陳美,俯身親了親她,說:「我希望你穿著這件衣服戴上這些配飾,這是我特別為你選的。」他伸手揀撩她頭髮。「我等你。不過,別讓我等太久,嗯?」那一聲「嗯」,那麼低蕩勾心,說不出的誘惑蠱動。
陳美面無表情,靜靜站著不動。余純芳雙臂交叉在胸前,像貓盯老鼠一樣的盯著她,瞳仁縮得又細又長又尖,聲音也變得尖又緊,走調了似。
「到底怎麼回事?」仿如喇叭失控。
陳美沒動,沒說話。余純芳又逼問:「你跟他認識多久了?你們一直有來往?你怎麼沒告訴我?他該不會碰巧已經結婚了吧!」說到最後,口氣悻然酸刻起來。
陳美還是沒回答。余純芳變得不耐煩,壓不住心底那股氣,又拔尖嗓子說:「難不成,你一直當人家的地下情婦!?」
陳美反射地抬頭看她一眼,表情木然,眼裡的表情卻複雜,錯愕受傷難堪說不一,但只閃現那麼片刻,隨即從眼痕斂逝。
「我跟林彥是認識不算短的時間了沒錯,不過,」她不看余純芳,輕輕的說:「我還沒有資格當他的情婦。」
「為什麼?」余純芳緩緩口氣。「我說話是沖了點,不過,我也不是什麼道德家。你這個也不要,那個也不喜歡,不就都因為他不是嗎?我說得沒錯吧?」她心中那股火還在燒,滿腔烏煙瘴氣還在冒。她也不是嫉妒啦,但就是有股氣嚥不下。和陳美比,她不比她差,甚至只有過之沒有不及,可她就是沒那種運氣。周克強雖然算不錯,不過和朱林彥一比較!好像鑽石和石頭,就是顯得那麼寒酸。即便是有婦之夫,但像朱林彥那樣的男人,成就、魅力、才華和氣度什麼都好,她覺得陳美根本配不上。
「我說不是你也不相信,就算是吧。」陳美也懶得解釋。
「你打算怎麼辦?」余純芳追問,有種心急。
陳美抬頭看看天花板,悶不吭聲,好一會才說:「我跟林彥已經結束了。我說了,我還沒有資格當他的情婦。」她玩不起和他那場「成人的遊戲」。
余純芳吊了吊眉毛。陳美有這種自知之明是好的,她的確是沒資格;她配不上。
「你打算去嗎?」余純芳瞪著櫃檯上的紅寶石項鏈和耳環。她的皮膚白,戴上那項鏈耳環一定比陳美好看。
陳美將首飾收起來,捏在手裡,入定似的盯著好片刻。忽然抬頭沒頭沒腦地說:「我馬上回來。」旋風般生得急,倉促的刮出去,而且沒預兆。
「阿美!」余純芳追叫一聲,瞪著陳美背影的雙瞳爆出激跳的火花,四下飛濺,而後,慢慢的陰沉下去。
她咬住下唇,深刻覺得運氣這種東西真的很不公平。
她打開陳美的櫃子,翻出陳美私人的物品,一樣一樣的檢視,急切想找出什麼。她又打開陳美的袋子,一古腦兒倒出袋子裡所有的東西,口紅粉餅和一些零碎物品滾成一團,她不理會,雙手忙碌的撥撿挑弄,翻出-小記事簿之類的小冊子,在底頁找到一組沒有記名,而且被黑筆反覆劃塗掉的行動電話號碼。
她勾起嘴角,紋路一下子泛開。她移到燈下,仔細研看了許久,拼湊了一會,好不容易,總算重新組寫出那組電話號碼。
她撥通電話,等了一會,一言不發的掛斷,露出滿足的笑容。她認得出那聲音,是朱林彥沒錯。
隔一會,如她預期的,電話響了。
「阿美!」果然是朱林彥。他的行動電話顯示出來電的號碼,他理所當然的以為。
「是我。」余純芳嬌滴滴笑起來。「你應該聽得出我的聲音吧?」沒等朱林彥回應,跟著又說:「我只是--我是為阿美好啦,你知道她跟阿非還有沈浩的事嗎?」
「誰?沈浩?」
「嗯。你在我們店裡碰到過的,不記得了嗎?還有阿非--阿美沒告訴你嗎?」
朱林彥沉默一會,才說:「你打算告訴我怎麼回事?」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你來晚了!」
沈浩一踏進服飾店,余純芳不等他開口,便懶懶丟下這句話,一邊挑剔的打量他一身邋遢的舊襯衫和洗得發白生絲的破牛仔褲。
「她出去了?」沈浩問。
「嗯。」余純芳用手托著腮幫。
「一個人?」
余純芳抬起眼皮瞟他一眼。「你說呢?」
沈浩心臟一沉,臉皮不禁繃起來。「該不會是跟那個謝非吧?」聲音被綁住,小氣得緊。
「阿非?」余純芳愣一下,隨即笑起來。「你也知道她跟阿非的事?阿美跟你說的?」
「知道一些。」沈浩含糊帶過,對她輕佻不當回事的笑暗暗皺眉。
「哦?是哪些?」余純芳嘴角又勾起來,挑挑眉。
沈浩抿抿嘴,說:「你好像很喜歡玩猜謎的遊戲,不過,我不太喜歡拼圖遊戲。」
「我看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余純芳咯咯笑起來。「好吧,反正這也不是什麼秘密。阿美以前跟阿非好過一陣子,黏阿非黏得緊,後來阿非出國丟下了她,兩個人就只有娣洛。就這樣。陳美那個人神秘兮兮的,即使還有一些什麼故事,也沒有人會知道。」
沈浩哼一聲,板著臉問:「你知道她去哪裡了嗎?」
余純芳聳肩。「她只說她馬上回來。」
「好。」沈浩點個頭,自言自語的,繞到試衣間前旁的沙發坐下。
「喂!你幹什麼?」
「我等她。」
「如果她不回來呢?你等到明天早上也等嗎?我還要做生意呢!」他那一身邋遢完全破壞她們服飾店的格調。
沈浩眉頭皺成一團,賭氣似。「對,就算等到明天早上我也等。」
余純芳攏攏眉,可不怎麼歡喜。
「算了,你愛等就等吧。」但她想她大概也趕不走他。「不過,不是我說你,你這樣一身邋遢怎麼追女朋友呀!」
沈浩揚動眉。「我穿得光鮮一點,她就會比較喜歡我嗎?」
「那當然!男人和女人一樣,都需要衣裝的。穿著像樣一點的話,才能吸引人的目光。」
「哦?」沈浩又揚揚眉。沒有反駁。他當然也知道這個道理。他不可能不懂得的。這是他從小必知的「道理」之了,他戲稱那些叫「物質不滅定律」。
余純芳又說:「有句話『女為悅己者容』。男人至少也應該為自己喜歡的女人打扮打扮吧。像阿非,他以前吟詩頌詞、學古人發神經時,也還不至於像你這麼邋遢。你就算買不起那些名牌貨,起碼也穿得整齊一些。像你這樣,活像剛從垃圾場撈出來,教人看了眉頭就打結,連阿非的一隻褲管都比不上,更別提那個朱林彥--」她猛然頓住,臉皮一陣抽動,一副說溜嘴的模樣。
「那個朱林彥?」沈浩追問,聲音低沉下來,經過壓縮,釋放出一股逼人的魄力。
余純芳震懾住,錯愣一下。這一刻的沈浩似乎變得不一樣,給人奇異的感覺,對他的判斷錯亂掉。
「朱林彥……呃,他是……」她吞吐一會,才沒辦法似,說:「我也不知道阿美是怎麼跟他認識、攪和在一塊的,人家都已經有家有室了。但也難怪,他不但成熟迷人,而且高尚有品味,見多識廣,阿美不黏得緊也難。那種條件的男人哪裡找啊!你見過他的。記得吧?那回你冒失的闖進我們店裡,他也在的。平常看阿美一副純情無辜的模樣,誰知道她算盤打得可精哪。不過,我是站在她這邊的,女人就是要像她這樣聰明才好。阿美交往過的男人也不少了,這一回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像樣的,儘管對方已經有老婆了,但--」
「她就是跟他出去的嗎?」沈浩粗魯的打斷她的話,簡直聽不下去。
「唉。」余純芳微低著頭,只抬起眼皮瞄他一眼,聲音從喉嚨扭扭捏捏的擠出來,多為難似。
這一下,沈浩簡直再坐不住,心頭熊熊燒起一團火。他青著臉,緊握著拳頭坐在那裡,周圍氣壓陰沉,而且不斷在壓縮,悶著一股轟隆的蠢動,說不準那一時會爆發出來。
「你到底知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他對余純芳大聲吼叫。他並不是沒有和其他的女孩來往過,男男女女去去來來那一套他算是熟,只是他從來沒有像這樣的不是滋味過,忍耐不住一股衝動直想衝出去將陳美拖到他身邊拴著。
「我怎麼會知道!」余純芳翻個白眼。「你幹嘛對我吼!天曉得他們那什麼卿卿我我的『老地方』!」
老地方?沈浩冬至黑的瞳孔縮成一條縫,心頭那團火轟一下,嘩啦地衝出火山口,噴爆出激烈火燙的熔漿。
可惡!
他在心中狂叫起來。
還要等到什麼時候?他馬上要見到她!馬上!
過了有一世紀那麼久,他幾乎已經爆炸成碎片的身子忽然像打到了雷,叫說:「阿美!」
陳美站在門口,奇怪地看著他們。
沈浩跳起來,兩三步便竄到她面前,傾身逼近到她鼻子尖前,差那麼零點幾寸,兩張臉就靠黏重疊。
「你總算回來了。」口氣陰惻惻。
沒等陳美開口,甚至有任何反應,便用力抓住她的手,拖著她往外走。
「跟我來!」他抓得那麼用力,不顧的姿態,彷彿只是一種洩恨。
「你干什--」陳美驚叫,呼聲被風截斷。
那風將沈浩胸膛那團猖狂的火焰吹得更繚亂,更增摧毀性,更加難以平息。
陳美將裝著紅寶石項鏈和耳環的首飾盒輕輕放在朱林彥身前的桌子上,強迫她自己看著他。
朱林彥黑亮的眼睛盯著她,籠罩著她,濃眉微微一揚,要將她吸入一個無底的深邃裡。
「為什麼?」他問,並不伸手去拿她遞還的東西。
「我就是不能。」陳美強迫她自己看著他那雙會吸人的黑洞似的眼眸。好幾次她都想將目光移開,但她不能,她知道只要她一將目光移開,那麼她就完了,她就再也堅持不了。她必須面對。
「為什麼不能?」朱林彥堅持要問為什麼,目光緊緊攫著她。
陳美深深吸口氣。說:「我沒有理由收。」
「你有,你當然有。你有一百個理由可以收下。」那聲音低蕩,低沉中帶著說服的魄力,不疾不徐,催眠似的讓人不能抵抗。
陳美辛苦的掙扎,拚命搖頭,說:「我不行的,林彥。我真的不行。」她在說她不能陪他玩那場遊戲,不能接受他的饋贈--接受了,就等於接受她愛的命運。
「我要走了--」她倉促轉身,那麼急,腳步幾乎踉蹌。
朱林彥的動作更快,一個大步便攔住她,將她抓在懷裡。他在她耳邊輕輕吐著氣,摩挲著,耳語說:「你當然能,只要你願意的話。說吧,告訴我,說你願意……」
「我不能!我真的不能……不行的……」陳美反覆搖頭。
朱林彥摟住她,就那樣擁抱著,靜靜地,一動不動只是擁著。過了一會,他才慢慢的,用極輕柔的動作吻她的額頭,雙手輕輕捧住她臉頰,小心翼翼地,俯低臉,深深注視著她,看入她眼眸裡。
「我只要你告訴我,你有沒有一點喜歡我?」說得像情話;情話都是溫柔。
「我--」陳美啞了嗓,喉嚨干,嘴唇變澀,朱林彥是有魅力的男人,而且成熟。她想她是喜歡他的,不然她就不會有掙扎。她也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罷了,輕易就能掉人愛的淵渦。她知道他這溫柔只是想使她迷亂,使她無力再拒絕。
「我不能……」像是要說服她自己,陳美喃喃又搖頭。「我無法陪你玩那場遊戲,我不能--」她停頓下來,鼓足勇氣抬著正視朱林豢那雙會掠奪魂魄的闃暗的眼睛。「我不能當你的情婦。」
朱林彥表情沒變,將她盯得更緊。「因為那個沈浩?還是那個重新回頭找你的舊情人?」
陳美的臉上飛快閃過一抹驚訝,眼痕流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荒謬感。她沒說話,雙手抵住朱林彥的胸膛,掙開他的摟抱。
「阿美,」朱林彥不放鬆。「我什麼都知道,不過那全都無所謂。我在乎的只是你,站在我面前的你,實實在在的你--」他又伸手攬住她。「那個謝非已經過去了,我不計較;但那個沈浩--如果你是希望我嫉妒的話,那你的目的達到了,我非常的嫉妒。」
不計較?陳美睜睜眼,眨了眨,唇角微微揚起,忽然間要笑出來。那種覺得荒謬到底,最終脫軌而出的悄緒。她終究沒笑,再次掙離他的攫擁,搖頭說:「林彥,以你的條件,要什麼女人都有。我們就這樣,好嗎?」
「不好!一點都不好。」朱林彥皺眉。「我不要隨便的女人。我想要的是你!」
「我很抱歉,我不能陪你來這一段。」陳美轉開身子,打算離開。
「那麼你以為你就能和那個建築工人相安無事的過一段嗎?」朱林彥再次攔住她。
陳美臉色微變一下,朱林彥沒忽略,追緊說:「我無意貶低他,職業無貴賤,只是--」他逼近她。「你真的能跟他毫無衝突的相處一塊嗎?當然,他年輕,長相也不差,外在的一切條件似乎都相當不錯,但裡頭呢?皮相下的內涵呢?阿美,你老實承認吧!你跟他根本不在同一頻率,思考的角度也不一樣。你能和他、要和他交談些什麼?」
這番話非常實際,陰險的耍陳美一記。朱林彥毫不費力掩飾的提醒陳美她和沈浩的「不一樣」;這個「不一樣」,不僅是因為職業、教育和思考程度的差異,更深層的,點出了所謂愛情的現實條件。
陳美低垂著眼,靜靜站著沒動。朱林彥的話並沒錯,她無法反駁。
她並沒有天真到相信愛情是無所謂條件,也不認為光憑愛情就能戰勝所有現實的條件。怎麼可能呢。感情的事,從來就不是純粹的,總還夾雜了其它太多的因素,而那「其它的因素」往往左右了愛情的結果。
這就是愛情的界限--就像她的不懂藝術,當年的太病弱;不太女性嫵媚,而無法和路、大傅、亞倫譜出共鳴的曲調。好像愛戀過的人感歎的,「你不會做我的詩,就如我不能作你的夢」。
她十分明白這個道理的,根本不需要朱林彥提醒。
「再見。」她發出一個微弱的聲音,但不遲疑。
「阿美--」
「何必呢,林彥。」她不讓朱林彥再說任何甜言蜜語、任何挽留的話。「你要一個情婦,是要能滿足與愉悅你,我並不適合,你何苦找自己的麻煩。」再說,情婦的位子可替代;可替代的東西能佔多大的比重?
說完這些話,陳美頭也不回的走出去。她一步一步,很結實的走著,很清楚她是怎麼回到店裡的。
然後,她就看到青著一張臉、表情很難看的沈浩站在那裡。
「放開我!你抓痛我了!你到底想做什麼?」陳美低聲叫著。沈浩像個瘋子,蠻橫不講理拖著她一路橫衝直撞。她被拖著走,腳步踉蹌,模樣說不出的狼狽。經過的人都好奇的回頭看他們。她不想引起旁人的注意,只好被動的跟著他,壓低聲音抗議。
對她的叫喊,沈浩充耳不聞,不理不睬。他一路將她拖進一家咖啡店,甩到座位上。
服務生走過去,沈浩頭也不抬,不耐煩的隨便要了兩杯咖啡,目光緊盯著陳美,眼眸裡燒簇的火焰兇猛得簡直隔空要將她燒死。
「你到底想幹什麼?」陳美揉揉手腕,皺眉壓低了聲音。咖啡店裡的人不少,她不想被側目。
「我問你,你是不是跑去跟他見面了?」沈浩眼神利,表情緊,口氣不折不扣是在質問。「那個穿一身名牌,還灑了味道,嗯,打翻了的古龍水的傢伙?」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陳美又皺眉。
「你當然懂!」沈浩沒耐性,粗聲叫起來。心頭那把莫名的火焰燒得很不是滋味,讓他失去平時的冷靜從容。正送咖啡上來的服務生被他突然扯高的叫聲嚇一跳,差點把咖啡打翻,匆匆端上,逃也似的走開,一邊還奇怪的回頭看他們。
「你小聲一點好嗎?這裡是公共場所。」陳美看看四周,有些尷尬。他們的情況,不明就裡的人看來倒似情侶在吵架。
「我管這裡是哪裡!回答我的話」,平常沈浩就不是太在意好奇的目光,更何況是這時候。他現在頭都昏了,哪還理別人怎麼想,更別提什麼小心翼翼。
「那是我的事,我不需要跟任何人報告。」陳美卻很自覺,全身像長了觸角,瞪他一眼,起身要走。
「你別想走!」沈浩一把抓住她,將她拉回座位。「你不把話說清楚的話,哪裡都別想去!」
「你--」陳美驀然脹紅臉,分不清是生氣還是困窘。旁座的人紛紛轉頭看他們,有的還低聲議論。
「你是不是跟他出去了?還有那個叫什麼非的討厭的傢伙,你還忘不了他,跟他舊情復燃--」
「閉嘴!」陳美壓低聲音喊起來,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你沒有資格這樣質問我,我跟你什麼都不是!」
這話讓沈浩更惱火,狠狠瞪她,大聲說:「我當然有!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退縮!」
他這麼大聲叫,引得更多人注意,回頭看他們。陳美尷尬極了。她一點都不想別人的注意,就是怕太觸目;更不想面對沈浩的咄咄逼人,只想一走了之。沈浩洞悉她的盡思,扣住她手腕,不讓她有迴旋的空間。
「可惡!你到底還有其他多少個男人?」他大叫起來,存心惹人議論。
「這不干你的事!」陳美臉紅耳赤,惱怒不已,不加思索回瞪他,接近失控。
「當然干我的事!」沈浩叫得更大聲,簡直是用吼的。「我的修養沒那麼好!我的男人!他媽的,我嫉妒得快要死!你最好給我說清楚!」甚至口不擇言說了句粗話。
這下子全別啡店的人全都轉頭看他們。兩個人相對瞪眼,都處在非理性。陳美被激昏頭,也管不了那麼多了,跟著吼叫起來說:
「好!你想知道是不是?我就告訴你!第一個嫌我病弱太蒼白甩了我!第二個覺得我內涵不夠,說我不懂什麼叫藝術!第三個嫌我不夠嫵媚,不夠女人味,然後第四個--對了,就是阿非,更慘,我連什麼原因都不知道就被他甩了,他像丟垃圾一樣丟下我一走了之!然後,遇到的這一個,我以為我應該找到了,偏偏又是有婦之夫!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像坐雲霄飛車從半空中被摔出去,摔個血肉模糊!我玩不起這場成人的遊戲,只好自己從半空中先跳下來。就是這樣!我不是被甩就是被拋棄!這樣可以了吧!?你滿意了吧!?」她一口氣嘶吼出來,整張臉脹得紅通。
整個咖啡店變得靜悄悄,鴉雀無聲。
沈浩靜看陳美一會,突然欺身過去親她,注視她說:「可以了,我很滿意。」笑了起來。
陳美呆愣著,愣愣地瞧著他。瞧著瞧著,忽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說:「你只是一個做工的。」
「那又怎麼樣?」沈浩斜揚了揚眉,又越過去親了她一下。
她還是顯得呆滯。片刻忽然清醒似,搖頭說:「不怎麼樣。」
「所以?」沈浩目光緊緊。
「所以。」陳美跟著重複一遍,用的卻是斷句,像在打啞謎。
「所以約會去吧。」沈浩不由分說抓住她的手,起身往外走。
陳美被動地跟著,但也沒拒絕。腳步拖拖拉拉,像有些不情願,口氣且有種埋怨說:「老是這麼主動!你想過你養得起我嗎?」
沈浩心花怒放起來,手拉得緊緊,回頭噙著笑說:
「反正你吃得也不多,吃我就夠。」故意說得暖昧。
陳美白他一眼,心中突起一股莫名的頑皮,反抓起他的手,往他手臂咬了一口。沈浩一愣,也不管週遭那麼多人,將陳美往懷中一帶,就那麼擁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