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算完本日進出櫃檯的帳目資料,劉森雄抬抬脖子,稍微活動筋骨。已經是下班的時間,左近許多同事早已收拾妥離開;他拿起電話,才按了幾個號碼,身後有人細聲地喊著他。
他回過頭去,溫純純一雙像是盈滿淚水的眼睛正靦腆地瞧著他。
「對不起,我打擾到你了嗎?」聲音帶著羞澀,怯生生的,柔弱可憐無比,楚楚動人。
「沒有。有什麼事嗎?」劉森雄放下電話,含笑問。
溫純純是銀行新進的僱員,才二十出頭,處處流露著小女生初入社會的青澀和不安;還不懂得如何承受挫折,稍受責難就偷偷躲起來以淚洗臉療傷。
看她那樣可憐兮兮淒淒慘慘的模樣,劉森雄本能的同情她,不時出言加以安慰,主動幫她解決困難,溫柔和-體貼;溫純純視他為救星,順理成章地依賴起他。
有一次溫純純處理客戶往來帳簿資料時,忙中出錯,被主管狠狠刮了一頓,幸好劉森雄及時為她處理妥善後,主管才不再追究。溫純純為此哭喪著臉,足足哭了一個晚上,淒慘又可憐。劉森雄無法丟下她,一直陪在她身旁安慰她;她撲在他懷裡大哭,瘦削的肩膀可憐的顫抖著,叫人又憐又疼,對她充滿不捨。
「我──劉先生晚上有空嗎?」溫純純垂著眼,含羞帶怯。「一直受你的照顧,麻煩你不少,如果劉先生不嫌棄,我──我想請劉先生一起晚餐表示感謝。」
「你不必這麼客氣,同事之間本來就應該互相幫忙。」劉森雄溫和的微笑。
他沒有明言地拒絕,但意思是差不多。
溫純純露出淒楚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來。她帶著些微哽咽,頭垂著低低的說:
「我是很誠心的想表示我對你的感激,請你別拒絕好嗎?這是我一片心意」
「這──」劉森雄為難了。他和胡未央說好一起晚餐,剛才他就是想打電話給她約定碰面的時間地點;但溫純純這樣子,他又很怕拒絕會傷害到她。
「我絕對沒有勉強你的意思,真的!我只是──只是──」話聲未完,就糊了一臉的淚。
「對不起!是我不好,你別哭!」劉森雄掏出手帕遞給溫純純說:「我沒有說不去,只是不好意思讓你太破費。」
「不會的!就算是花再多的錢也抵不過劉先生對我的幫忙!」溫純純破涕為笑,神采煥發,看得出非常高興。
「那麼──你等我一會,我打個電話」
胡未央是明理的人,約好的事情取消她不會亂發脾氣,但是劉森雄暗自歎口氣,錢杜娟批評得沒有錯,他的確是個優柔寡斷的男人。
電話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范太太帶著李嬸一星期前飛去美國了;王德琳、錢杜娟、孔令珠三個人上班上學的也都還沒回去;「流星別館」現在只剩下胡未央鎮日株守,但看情形她大概臨時有事出去。
「劉先生」溫純純看劉森雄執著電話筒半天,明明是沒人接電話卻不捨得放下,於是她小聲小氣、極委婉地催了他一聲。
「啊──對不起!」劉森雄回過神,掛斷電話,公事包一挾,和溫純純並肩離開。
事情很不巧,他剛走,胡未央的電話就找來。她因為寫稿寫得忘我,怕受到干擾而將電話關掉,直到章節告個段落,抬頭看見天黑了,才想起和劉森雄的約定,匆匆打電話到銀行,劉森雄卻剛巧離開了。
她想劉森雄會再打電話過來,或者直接來接她,耐心地在客廳裡等。
等到七點,錢杜娟、王德琳、孔令珠都陸續下班、上完課回來了,劉森雄還是遲遲沒有打電話過來。
「好怎麼還在?不是跟劉森雄約好了嗎?」王德琳問。她本來已準備好搬到未婚夫丁大剛住的公寓,行李都打點好了,東西搬過去了才發現地方太小,只好先再待在「流星別館」,等丁大剛找到更寬敞的房子再搬。
「是啊!可是」胡未央聳聳肩沒繼續說下去。
「又寫稿寫得忘了時間?」錢杜娟一副「想必是如此」的口吻和表情。
胡未央重重歎了一口氣,雙手托腮,顯得無聊又無奈。肚子早餓得咕咕叫,劉森雄卻一直沒跟她聯絡;早知道她就先隨便吃點什麼了。
外頭有人推門的聲音,四個女人對眼一看,王德琳奔到門口,擺好為難擋駕的姿態,謔笑說:
「一定是劉森雄!居然遲到這麼久,先得過了我這關才放他進來。」
她把門打開,進來的卻是那個范修羅。四個不老不小的中等女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沒有一個知道范修羅究竟來幹什麼。
「正好,你們四個都在,省得我麻煩。」范修羅丟下公事包,大刺刺地坐在沙發上,點了一根菸。
「你來作什麼?」胡未央頻眉蹙額。自到這個人她就恨,屢屢提醒著她和他之間有過肌膚相親的羞辱。
雖然在范修羅面前,她表現得很倔強,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事後她如何心慌無助地偷偷啜泣,如何煩憂頹喪。她從沒有過那種經驗,是以根本不知道她和范修羅之間是否真發生了什麼關係,憑她身體的感觸,她真的不知道!
范修羅從公事包中取出四份契約書丟在桌上,噴了一口煙,掃四個女人一眼說:
「我真不敢相信我母親竟會作這種蠢事!押金、擔保完全沒有,每個人每個月的房租也只收了三仟元。多少建商擠破頭要高價收買她這塊地皮,她卻放著大錢不要而將房子幾乎是免費的提供給你們住!你們這四個女人也真夠厚臉皮,吃定她心軟,賴在這裡不肯搬,她才會把房子交給我處理。」
四個女人被他說得臉一陣紅一陣白。錢杜娟挺身一步,反駁范修羅說:
「我們並沒有佔便宜的意思,大家也都覺得這樣對范太太過意不去,好幾次主動要加房租,但范太太不肯接受,所以」
范修羅目光橫豎,劍眉斜挑,眼神銳利凌厲如刀,瞪得錢杜娟把剩下的話嚥回肚子裡去。
他最討厭女人回嘴了。見錢杜娟被他的目光震懾住,狂氣稍斂,雙腿架上桌子,用下巴示意四個女人注意,說:
「我母親將房子交給我,一切由我全權處理了。從下個月起,單月房租調漲五倍,另外再加三個月的保證金,至於擔保就算了。」
五倍!王德琳比比手指頭,加減乘除算一算,房租由原來的三仟元漲為一萬伍仟元。
「我已經算是很客氣了!」范修羅繃著臉,捺熄香菸,說:「以這種房子的地段價值來看,真要出租的話,每個月少說也有二十萬。我如果真要以合理的價錢收取租金,你們每個人起碼也要付上五萬塊才算合理。我已經對你們很通融了,不滿的人算可搬走,我絕對不會勉強。」
沒有人說話。
范修羅說的的確是實情。當初她們都不知是走了什麼狗屎運,才能遇到范太太這麼好的房東。可是一萬伍仟元四個女人默默相對,四雙眼睛裡一式的頹喪。
那是怎樣的天文數字!
想想她們一個月的薪水頂多三萬出頭,扣掉一半給房租,還要吃、要穿、要娛樂,叫她們拿什麼活!
尤其是胡未央。她根本沒收入,靠著以前剩下的一點錢克難地活到現在;范修羅獅口小小一張,就差不多是她全部的積蓄。
看著四個女人愁雲慘霧的模樣,范修羅得意地獰笑起來。要怪就怪那個胡未央吧!誰叫她竟敢駁逆他!他非要看她匍匐在他腳下求饒不可!他要把這幾個討厭的女人統統趕出去。在他的王國裡不准有女人囂張!
「我已經把話說清楚了,你們看著辦吧!」范修羅收妥公事包,往門外走去。
「等等!」胡未央突然叫住他。他回頭,劍眉一揚,好不神氣。
「依照合約的約定,你如果想收回房屋使用,或者關於租金調漲等事項,得於約滿前三個月通知我們。也就是說,新房租的議定必須在三個月後才能開始實施。」胡未央翻開契約書,指著其中一項說。
范修羅突然沈下臉,陰沈地盯著胡未央,瞳孔燒著兩簇灼燙的火焰。他並不理會胡未央手指的合約條項,陰沈地盯著她,憎惡的情緒蓄到最高點後,然後拂袖而去。
「現在該怎麼辦?」孔令珠悉眉苦臉地問。
「沒辦法了,只能趕快找房子搬家。」胡未央說。
「這個范修羅真不是人!本來我還以為算了!」錢杜娟又恨又惋惜地兩股情緒交錯不已。
「本來你還以為他是個理想對象!」王德琳挖苦她說。
錢杜娟狠狠瞪了她一眼,嫌她太多嘴。
「何必不好意思?又沒什麼好丟臉的!」王德琳坐在沙發上,瞧著另外三個女人說:「像他那種男人正是每個女人的夢中情人、白馬王子!不但條件好,而且瀟灑多金,雖然有一點傲慢和大男人主義,但只要是女人就絕對不會放過。范太太真不夠意思,這麼好的兒子居然不早點介紹給我們──」
「你就是嘴巴賤!」錢杜娟冷冷諷刺王德琳。「已經有了丁大剛了還心猿意馬,請你守點婦道,別丟了女人的臉。」
「瞧你說得冠冕堂皇!」王德琳撇撇嘴。
胡未央逕往屋外走去,避開她們兩個女人的戰爭。
「你要去那裡?」錢杜娟撇下王德琳,追上胡未央問。
「去吃飯。」隨便撂下一句話,胡未央就丟下眾女人出去。
話雖這麼說,她一點也沒有吃飯的心情。眾女人雖愁眉苦臉,但這個愁、那個煩,都沒有她情緒來得糟糕。她開始有些後悔沒有好好找個工作,有個固定的收入。
每次只要遇到現實的問題,她就會有這種困擾產生。不是她意志不堅定無法貫徹──她一心想成為職業小說家,如果找個朝九晚五的工作,雖可保不飢餓,但如此一來就剝奪掉她創作的時間。但選擇了刻苦的自由寫作之路,每當遇有現實的問題,她就無法不發愁。
平素她整個人銳利、充滿氣勢,唯有在被退稿以及諸如此際的現實困擾時,頹喪得像龍鍾的老太婆。她實在搞不通,為什麼她的運氣就是那麼背!說才情,她滿肚子是文章,就是沒人懂得欣賞!
人類就是有天生的差別,命之類的。像那個范修羅,-什麼-!可是他們之間就是落地時有了差別──像是大理石和瓷磚,這就是他們的命。大理石天生有王者之風;而後者,不過是燒窯的殘燼,注定一摔就碎成灰末。
「啊──去去去!我怎麼這麼沒出息!一點小小的困擾和挫折就這麼頹喪!想想有多少偉大的文學家,他們一生窮苦潦倒,卻留下了傳世不朽的作品!」胡未央揮手大叫,揮掉滿腦子的困擾,叫囂出一胸膛的鬱悶。
每當遇有什麼令人坐困愁城的事情,她就這麼安慰兼勉勵自己。
她邊走邊想,也不曉得走多遠,抬頭一看,竟走到了劉森雄的公寓附近;算算,她走了四條街那麼遠。
她乾脆到劉森雄的公寓,樓上一片漆黑,她坐在樓下社區附近的小公園等著。
過一會,劉森雄回來了。她綻開笑臉正想走上前,被他身旁那個身影震住腳步。但那只是一剎那的發楞,她很快恢復常態。
「森雄。」胡未央走近,同時注視兩個人。
站在劉森雄身旁那女孩伸手挽住劉森雄,輕輕靠住他,同時朝後略為瑟縮。胡未央眉心微蹙,掃了那女孩一眼。
那女孩長得一張平板臉,輪廓都立體到後腦勺,但是還算是清秀,全身上下充斥著一股柔弱的氣質。
「未央!你怎麼來了?」劉森雄臉上出現驚喜,想起他對胡未央的失約,隨即化為歉疚說:「對不起,我臨時有事,來不及通知你。你等很久了嗎?晚飯吃過沒?」
胡未央心中暗歎一口氣。這就是劉森雄的溫柔,想藉機對他發脾氣吵架都很難。
「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好。」她搖頭說。
「不!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溫純純突然搶白道。她對劉森雄猛彎腰道歉說:「對不起,劉先生,都是我不好,耽誤了你的事!」
「沒關係,你別放在心上。」劉森雄搖搖手,似乎有些失措。等溫純純總算道歉完畢,他才為胡未央介紹說:「未央,這位是溫純純小姐,銀行同事。溫小姐,這位是我朋友胡未央。」
「胡小姐是劉先生的女朋友?」溫純純眨著不算大的眼睛問。
胡未央轉頭又瞧了溫純純一眼,笑笑地沒說話。
劉森雄本來就不是擅於言辭的人,這時也沒有搭腔。他想邀胡未央進屋子裡去,但溫純純看來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他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胡未央先說話了。
「我走了。我只是經過,順道過來看看。拜!再聯絡。」
「再見!」
「等等,未央──」劉森雄情急的挽留聲和溫純純微笑的道別語一起響起。
胡未央回頭,眉毛不禁一挑地看看溫純純,就連劉森雄也微覺訝異地看了溫純純一眼。
溫純純笑容純真,一張與世無爭的臉。
劉森雄匆匆又轉頭,挽留胡未央說:
「這麼快就要回去嗎?要不要上去坐坐?」
「下次吧!」胡未央搖頭,對溫純純點頭一笑。「再見,溫小姐。」
劉森雄呆呆的望著她的背影。溫純純走到他身邊說:
「胡小姐人長得真漂亮,不但美麗又大方,沒想到劉先生有這麼美的女朋友。」
劉森雄這時彷彿才想起溫純純的存在,偏過頭對她微微一笑,然後說: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麻煩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我還是送你到車站吧。」
公車站就在出了巷子不遠的地方,劉森雄默默陪著溫純純等公車到來。
「劉先生」溫純垂著頭,隔著黑夜,看起來有點不安。
「什麼?」
「我──對不起!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和胡小姐」她脹紅著臉,後知後覺地拚命鞠躬道歉。
「你想太多了,別記掛在心上。我還沒有向你道謝,今晚讓你破費了。」
「那裡!我才受了你很多的照顧。今後也請你多多照顧,我如果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請你多加包涵。」
溫純純這番尋常的社交辭令說得極甜極動聽,劉森雄認真地點頭說:
「大家都是同事,有什麼公事互相幫忙是應該的。以後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儘管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