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龍太把我搖醒的。嫣紅已準備好晚飯,正等著我一齊用飯。
「你醒了,楊舞姑娘!」嫣紅友善的笑著,走過來準備扶我,同時,另一個年輕男子也起步向前。
「啊!謝謝!我自己起來就可以了。」
我盯著那年輕男子看一眼,不是那個人。
「啊,你可以走動了!太好了!」嫣紅驚喜交加。
我走到桌邊坐下,陌生男子緊緊盯著我看,嫣紅則在一旁不停地微笑抱歉說:「真不好意思,只是一些粗茶淡飯。」
真的全是些粗茶淡飯!一道青蔬菜、一碟蘿蔔乾,幾片醃肉,兩條小得可憐的油炸魚,別說爹爹娘娘在世時成天豪宴的壯觀,還有但澄帶我上館子的奢侈,就連我自己平常吃小館的豐富,它也比不上。可是,看到他們的飲食內容,我就又放心許多。看來和我是同文同種的人,我大概還在地球上——荒謬!我的腦袋開始出問題了。
到目前為止,我得到的結論是:我大概是跌入時光的逆流中,這個時代是君權至上、專制暴虐的朝季;居民的穿著有唐風。就這樣了,詳細的狀況,就靠他們了。
「楊舞姑娘!」嫣紅叫喚我。
我回過神,桌旁三個人全盯著我看。
「啊!對不起!你們先請用!」我說。
「楊舞姊姊,」龍太說:「你也一起吃嘛!嚴奇哥今天帶了醃肉和魚來,你不吃太可惜了!」
聽龍太的話,醃肉和炸魚算是他們難得吃到的享受。可是,怎麼可能!他們衣服的質料那麼輕柔,穿得起那種衣裳的人,怎麼會——我看了嫣紅一眼,她換了一身粗布的裝束;再看龍太,也是一樣。
「你們的衣服……」我脫口而出,隨即赧然。
嫣紅諒解的微笑。
「那是我們唯一一套最好的衣服,只有王爺郊宴或來此巡視的大日子才會穿的。平常居家做活,就是這樣。」
「對不起!」我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漸。
「快吃吧!飯菜都涼了。哦!對了!這是嚴奇。」嫣紅說。
我盯著叫嚴奇的年輕男子,他也緊盯著我看,不友善。
隨便抓了兩口飯後,我就放下碗筷,不是嫌飯菜粗略,而是,太多的心事疑竇使我沒有一點胃口。我接捺住滿腔的疑惑,急著想向嫣紅問明白,卻又不知該如何問起。
誰料不待我開口,嚴奇就幫了我這個忙,他直截了當的問:「你到底是誰?從什麼地方來的?來這裡做什麼?」
「嚴奇!」嫣紅輕輕喊一聲。
嚴奇手一抬,塞住她的話,濃眉微蹙地說:「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事情總是要解決的。把話說開了,才知道該怎麼做!」轉頭面向我:「楊舞姑娘,如果你希望我們幫你,就請你照實說吧!」
「我……」
「你不相信我們?」嚴奇雙眉一挑,眉眼間流露種氣概。
「那倒不是。」我說:「我只是不曉得從何開始。」
「楊舞姑娘,」嚴奇逼視著我,眼眸清亮有神,英氣逼人,卻透著冷漠。「我再說一次,如果你希望我們幫你,請你老實回答我的話,你究竟是誰?來這裡有什麼目的?」
「嚴奇!」嫣紅再度輕聲喊他。嚴奇手一揚,再次阻攔她出聲。
看來這個叫嚴奇的,和嫣紅有著不尋常的關係,大概是情人之分。嫣紅看他的眼神,別有一種柔情依戀,對他的一言一行,那種帶有命令性的霸氣,完全順服。連龍太童稚的臉上也對他充滿著崇拜的神情。
嚴奇的確有股將相的氣質,單是他剛剛對我說的簡單幾句話,就充滿了威嚴、不可抗拒的肅殺之氣。
我考慮著該怎麼開口,龍太冒冒失失地插嘴說:「楊舞姊姊,你真的騎著銀龍來的嗎?」
我猛然抬頭,以為我聽錯了。
「什麼,你說什麼?」
「我問你,」龍太閃著好奇的大眼睛又說一次:「你是不是真的騎銀龍來的?」
沒錯!他的確是這樣問沒錯!我看著龍太,心裡覺得不可思議、荒唐!然後我再將目光調往嫣紅和嚴奇,他們一樣以嚴肅認真的眼神看著我。
「你們該不會也以為我是……」他們的表情讓我說不下去。「老天!騎銀龍……天啊!」
我重重吐了一口氣說:「還是從頭來吧!嫣紅小姐,嚴奇公子,還有龍太,我會將所有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在我敘述的過程中,我會問你們一些問題,希望你們盡你們所知回答我,我真的需要你們的幫忙!」
我將眼光一一掠過他們,三人默默點頭。
「我叫楊舞,出生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正確來說,是二十世紀的人——請別打岔,我會說明。相對於你們的時代來說,我可能就是未來的人。打個比方,你們對你們的曾曾祖先來說,是未來的人,是還未出現的人,如果你們出現在他們那個時代,那情形大概就是我現在出現在你們面前一樣。不過,這只是可能,我其實還未確定,究竟我對你們來說,是未來的人,還是過去的人。理論上來說,我應該是未來的人,因為科技不斷在進步,未來世界不應當還停留在農業時代。可是,也有可能物極變化,人類返璞歸真了——天曉得!目前我還不確定,我究竟是趺入時光的逆流中,還是順流推展到了未來。」
我停下來,氣氛沉默尷尬,三人都沒表示什麼。
「我知道了!」龍太突然說:「楊舞姊姊,你是天上的人對不對?和銀龍住在一起!」
「不對!不對!我不是什麼天上的人……」我拚命搖頭。「我和你們一樣,住在地面上,呼吸空氣,吃五穀雜糧,只是一個普通平凡的人,只是和你們的時代不一樣——」我看我是越解釋越糟糕,那三人仍是一臉懵懂。
「這樣說吧!」我靈機一閃。「我可能是你們子孫,曾曾孫子,再曾曾曾孫子那時代的人;原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 可是,天地間的變化出了某些差錯?我脫離了我存在的那個空間,被帶到你們這個世界——哦……社會。這樣,明白嗎?」
「楊舞姑娘,」嫣紅說:「你別開玩笑了!你如果是我們子孫,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唉!果然沒有懂!
不過我煩惱的也和這點有關。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回到過去,還是到了未來——理論上是應該回到過去,可是,天曉得未來的世界是不是反璞歸真了!
我會這樣想的原因是:如果我是回到了過去,隨便那一朝應該都是我聽過的時代,怎麼史書中我從沒見過有「上清」這一國?
「不急,」我接著說:「這個問題慢慢再來確定,現在還是回到我們剛剛的話題——總之,我因為某種原因來到你們這裡就對了。在我們那個時代,已經沒有所謂的皇帝王爺了,大家都是平等的,誰也不比誰尊貴偉大。我們也不用牛耕田,而是利用機器。機器生產是我們那個社會的特色,我們也不坐馬車,而是靠汽車代步。還有我們穿的衣服也不一樣,不管男女,都可以穿長褲,像我這樣。女孩子還可以把頭髮剪短披散——反正,只要你覺得愉快、舒服、高興就好,沒有人會管你。其實我們那個社會和你們這個時候,大體上應該是差不多,只是一些觀念、看法改變,以及一些物質上的享受較便利罷了!」
我再度停下來,等他們的反應。
龍太拉拉我的袖口,怯怯的說:「楊舞姊姊,你說的我都聽不懂她!你到底是不是天界下來的,騎著銀龍下來的?」
龍太的問題叫我啼笑皆非,再看嚴奇和嫣紅,也是同樣疑惑的神情。
剎那間,我心中有種荒唐至極的無奈,簡直快瘋了!我費盡辱舌解釋了,他們還是不懂,還在懷疑我是不是騎著銀龍下凡的天人!這些人,頭腦怎麼這麼簡單——啊!這樣想的時候,突然有種想法閃過我腦際。
不是他們不懂,而是他們從出生以來,腦海裡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想法觀念,當然無法理解、接受我的說詞。而我因為讀書以來,研讀瞭解過時間、空間的變化現象觀念,以及從小聽閱過許多不可思議的事,當然覺得這種時光逆流、空間變換是理所當然的觀念,是可能發生的事實。然而嚴奇等人,思想上從來不會有過這種知識,當然覺得這種說法虛無縹緲而不領其義。就像我們從小接受民主觀念的教導,理所當然以為人天生而平等,覺得自由平等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因為我們就是這樣生活著,可是對於嚴奇他們而言,壓根兒就沒聽說過這個名詞,怎麼能想像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這樣看來,其實,時代的不同,大多在於人類思想觀念的改變。科學昌明是另一種時代進步的關鍵,人本身對自身尊嚴權利的要求,觀念看法的提升改變,才是時代變遷的主要推力。
「好了!」我說:「不管我是那裡來的,總之,我不是你們這裡的人,我必須想辦法回去。現在,要請你們幫忙了,嫣紅小姐上我轉向嫣紅。「你說,這裡是——」
「上清國。」
我拚命思索,就是想不出歷史上有什麼上清國的。都怪我以前不好好念歷史,書到用時方根少。
「那麼,鄰近貴國的是那些國家?還有,在上清國,上王統治這裡以前,先前的朝代是那一朝?」
「楊舞姑娘!」嫣紅歎了一口氣。「你的問題好奇怪。上清國一直就叫上清國了,還有什麼先前的朝代!不過我知道,我聽一些到過遠方做生意的人說過,我們上清國東面、北面和南面,還有一些和我們一樣的地方。聽他們說,好像叫什麼上漢、上陳、上唐、上周的……」
「漢、陳、唐、周!」我興奮的抓住嫣紅的手。
「啊……是的。」她把手縮回去,顯然嚇了一跳。
「那你聽過李世民、武則天、李隆基這些名字嗎?」我的語聲不禁有點顫抖。
「啊!」她微張著嘴,緩緩搖頭。
不是!不是李唐王朝。可是聽嫣紅說的,上周、上漢、上陳、上唐,也許和北漢、陳朝、南唐、北周有些關係……我是在五代十國吧?大概吧!文化、風俗、習慣尚有唐朝風,可是五代十國,我不記得有上清這一個國朝——
「聽說很北邊,還有一個國家,叫什麼丹紀的……」嫣紅又補充了一句。
丹紀……丹紀……我默念著。啊!契丹?!看來我大概是錯落在五代十國。可是,和史冊上的記載,國別名稱不符啊!怎麼會這樣?難道我是陷落在某個歷史的夾縫中?陷落在史冊以外的世界?一切和常循軌跡銜接不上?是這樣嗎?如果是……我想,我大概處在五代十國,某個歷史的斷層夾縫中。那麼,我是回到了過去……
事情到這裡大概有點明朗了,我是陷入時光逆流,回到大約是五代十國的時期,歷史的某個不為人知的夾縫中。這個時代,國家有著古中國君主專制朝代一切的特徵,帝王為上天之子,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黎民百姓皆是他個人的財產,他要如何就如何。此外,有貴族封邑,卻又權勢混亂,以及階級地位之分,貧富懸殊……
想到這裡,我又轉向嫣紅。
「嫣紅小姐,」我拉開垂肩的髮絲。「上清國是不是有嚴格的身份地位分別?地主和佃農之間情況差別很大?你們,是不是生活很困苦?對不起,我這樣問。我必須瞭解,我現在所處的這個環境。」
「沒關係。」嫣紅苦笑一下,仍然是那麼嬌柔,「的確如你所說的,不過,一般說來,大家的日子還是過的自得自在。當然,如果你是賣身為婢為奴,那就另當別論,我們靠著向地主承租來的幾分薄田,勉強可以維持生活。不過租稅很重,不工作就沒得吃──只要不觸怒王爺,一般說來,都還過得去。」
「你們?」我瞄了嚴奇一眼。
「我和龍太。」嫣紅聰明絕頂,我這麼一個小動作,她立刻會意。「嚴奇是我夫婚夫婿。」嫣紅粉了顏,煞是嬌艷動人。
「喔!」我點頭,接著問:「這麼說,如果我不屬於任何人的財產,那麼我在外頭隨便走動,並不會有什麼危險了?當然,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不犯法,也不觸犯到什麼王公貴族!」
「的確如此!」嚴奇接口道:「可是這裡不比王都,雖然地方遼闊,你如果一天到晚四處閒晃,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這話什麼意思?」我不懂了。我逛我的,為什麼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好奇!」嚴奇面無表情的說:「一個少女,成天無所是事,這裡晃那裡逛,既不是王公貴族,也不像婢女丫環,很容易就引起別人的好奇注意。再說王侯貴族少女是不會獨自外出的。而且,你說話的口音,明顯和我們不同,稍微一聽就聽出來,弄不好,人家還當你是什麼地方的逃妾或逃婢。」
「逃妾?」我不禁張大了嘴,這這個名詞我壓根兒都沒想過,我才十八歲啊!看起來像是嫁過人的嗎?
「你多大年紀了?」嚴奇突然問道。
「什麼?」
「我問你多大了。」語調毫無感情。
這個人,英姿勃發有什麼用?一點溫柔體貼都不懂。
我悶悶地回答:「十八歲。」
他沉吟了一會說:「嗯……十八歲,和嫣紅一樣……」
「什麼?」我打斷他的思考。「嫣紅小姐,嫣紅小姐她……她那麼成熟動人!」
沒想到嫣紅才和我一樣大,看起來那麼成熟嫵媚!一開始我還以為她是年輕少婦──其實只是和我一樣的青春少女!那麼史籍典冊裡描述的,十三、四歲為人婦,十七、八歲為人母,都是真的了!十八歲!十八歲未婚的少女,在這種時代,算是怎樣未婚的高齡人瑞啊!
嚴奇斜睨我一眼,隨即又說道:「你暫時就待在這裡,等過一陣子,我們再來想辦法。」
「為什麼要等一陣子?我必須盡快回去。」我拒絕地說。時光逆流這回事,天曉得其中的誤差是怎麼一回事。我真怕像神話中,天上一日,世間千年;或者龍官三日,人間百歲的情境。我更怕,若果時光逆流真有著什麼缺口,時限一到就收縮消失的話,那我可真完了。不行!我絕對不能等。
「不行!你一定得待在這裡,那兒也不能去!你以為,你這樣子在外面行得通嗎?」
我低頭看看自己:翻領白襯衫、牛仔褲、赤腳、垂肩的散發……
「無所謂!我可以把頭髮挽起來,借嫣紅小姐的衣服穿。」我仍然拒絕留待在這裡。
大概從沒有人像我這樣違抗過他,嚴奇顯然強抑著滿腔怒氣。他青著臉,口氣生冷而僵硬。他說:「楊舞姑娘,你如果不想有什麼意外發生,最好是聽我的話。現在外頭風聲很緊,你這樣貿然的闖出去,對你沒什麼好處。」
「風聲?什麼風聲?」我大聲問。嫣紅在一旁始終低垂著頭,嬌柔的女人態,楚楚可憐,我和她成了強烈的對比。
龍太又扯了扯我的衣袖,仰著頭,童氣十足。
「大家都在說,昨天晚上銀舞公主騎著銀龍下凡了。楊舞姊姊,你是不是就是那個銀舞公主?」
「龍太!」我笑岔了氣,跌坐在椅子上。
他們的神情不像是開玩笑,大概三個人心中都是同樣的懷疑;我支著頭,撩亂了頭髮,盤起腿,然後放開手,重重歎了一口氣。
「說清楚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說。
「很抱歉,楊舞姑娘,我們不是有意揭穿你的身份。」嫣紅低著頭,像是敬畏,又像是惶恐。
我撣撣手,沒有力氣再和她爭執這個。這嫣紅看來和但澄一樣,頭腦不清楚。
我微傾著頭,全身的力氣在剎那間像是完全消失了。
我將眼光停在嚴奇身上,他接住我的詢問,用和神情一樣冰冷的聲音說:「昨天晚上,不知怎地,西天突然烏雲密佈。波碧湖濤浪洶湧,氣象大異尋常。所有西郊的村民嚇得都躲起來,可是有比較大膽好奇的人守在一旁。午夜時分,西天突然烈開一道天光,沿著天際直展落到波碧湖心。銀舞公主就騎著銀龍循著這道銀光下凡。」嚴奇說著,神色絲毫不變,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今天一早,消息就傳遍了整個隨青源,四處傳說銀舞仙子下凡了,群情沸騰。龍太昨晚也看到那道閃光了,他說,那道銀光很強,看不清楚銀光裡究竟有什麼東西循著光道而下。可是他相信銀龍出現了,今天特地一早跑到波碧湖,沒看到什麼,卻在樓花閣發現了你。」 「所以,你們就認為我是什麼銀舞公主?」
「是不是你自己心裡明白。」嚴奇站起身,走到窗邊。「王爺透過神官,早就知道天像有異,還好他沒發現你。但是他下令我們秘密查訪,不可聲張。而今早在樓花閣裡那些王都來的官侯,都聽說了此事,一定會飛稟上王和賀將王爺,事情恐怕會變得更複雜。屆時,任何身份不明、陌生可疑的少女,都會被列入搜訪的對象,你明白了吧?」
我靜默了一會才說:「你替宗將藩辦事?」
嚴奇濃眉一挑,嫣紅已替他回答:「嚴奇是宗將官府的衛士將,統領王府裡衙士。不過你放心,他不會將這件事洩露出去的。」
「很難講!」嚴奇冰冷的口氣讓人不舒服極了。「如果你執意要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危及到嫣紅和龍太的安全,就別怪我不講什麼情義。」
我相信他說得出做得到。嚴奇給我的感覺,很像納粹軍官,驕傲自負陰狠毒辣,偏偏又英氣逼人,很有種德意志貴族迷人的丰采。
我沉默了大概三分鐘,然後直視著他,以堅決的口氣說:「我一定得回去,我必須盡快找到時空誤差的關鍵。我保證,我絕對不會連累到嫣紅和龍太。倘若有什麼不對時,你盡可以將我抓起來,以免傷害到他們。」
「你──」嚴奇瞪著我,意外使他沒說什麼。他恢復冷靜的神色,倚著窗子,僵硬的線條,怎麼看怎麼缺乏文人的風流。
武將大抵都像嚴奇這般,氣概也許十足,卻缺乏令人低回不已、蕩氣迴腸的萬種柔情。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掏的就是他這種人物——在中國,只有文人雅士,以感性的筆,留下不朽的詩章,才得以傳頌千古。千古艱難,賺人熱淚,使人柔腸寸斷的,唯情這一字。嚴奇這輩人物,視情為無物,吝於表露自己的情感心緒,寡情者若我,也不禁要歎上幾分,那麼好丰采的一個人……
不該再想這些了。我甩甩頭,又問道:「這銀舞公主到底是什麼?你們為什麼這麼重視狂熱?」
嫣紅已將桌子收拾乾淨,正和龍太默默坐在一旁。嚴奇看了他們一眼,回答說道:「我國素來有個傳說,至尊光耀的銀龍住在天界碧青潭,守護著我上清國。銀龍通身閃泛著銀色的絲在,只有尾部泛著金色的鱗光。上王一族是銀龍在世之子,所以上王、宗將王、賀將王都是身穿銀袍,頭戴金冠,代表至尊無比的榮耀。但為了表示尊敬,只有上王能夠膠束金帶,象徵王者絕世的權威。宗將王則束銀帶,賀將王東青帶。碧青潭中,另有銀舞公主,是銀龍忠誠守護的天女。銀舞公主每千年下凡一次,騎著銀龍,循著銀色光帶,破天而降。傳說銀舞公主清麗逼人,美麗純淨,週身散發著燦爛柔微的銀光,是帶來一匆美好幸福的天女。每個人都想得到銀舞公主,尤其是上王一族,銀舞公主對他們來說,更是無比的重要。」
嚴奇說到這裡,突然住了口。我迷惑地看著他,他似老僧入定,禪冥了片刻,才又繼續接著說:「我說過,銀龍是我們精神的象徵,也是我們的守護神。上清國百姓,對於銀龍又懼又畏,又充滿了無比虔誠的敬意。銀舞公主是銀龍最忠心守護的天女,倘若能得到銀舞公主,勢必也可得到銀龍世代忠心耿耿的守護。傳說上王一族,如果有誰能和銀舞公主結合為一體,他就是真正的至尊天王,他的子孫將世代擁有銀龍的守護,以及百姓的擁戴,世世代代為上清唯一的上王。所以銀舞公主下凡,對上王一族,對整個上清國來說,是一件大事,她可能真的帶來了美好幸福,但也可能,掀起一場禍端災害。」嚴奇走到嫣紅身旁,低頭看著她。「不管你是不是銀舞公主,你在這個時候出現,如果被發現了,一定會波及到嫣紅和龍太,我不能冒這個險,必須防患未然,保護他們不受到傷害。」
瘋了!這些人,什麼銀龍,什麼守護神,什麼銀舞公主!不過是帝王籍來控制百姓、愚弄民心的一個蹩腳神話罷了!這些人居然全當真!漏洞百出的三流傳說,他們居然也深信不疑!這些人實在單純得可憐,倘若真有所謂銀舞公主,和她結合真可統治一切,何獨上王一族有這種神奇?明顯的騙人把戲嘛!這些人無知到這種地步,未免太不像話了!
我連連搖頭,不同意嚴奇的誥,這些蹩腳神話,騙騙別人還可以,比如但澄;想誑我,門兒都沒有。也不想,我這十幾年是怎麼活過來的,拜爹爹娘娘和但澄所賜,我壓根兒拒絕一切的神話與傳說。
「就算真有所謂的銀舞公主吧!」我說,明顯的嘲諷。「天下女子這麼多,難不成你們一個一個地搜尋,再說,銀舞公主有著銀龍的守護,你們憑什麼知道誰是銀舞公主?她又會呆呆地等你們去捉她嗎?」
嚴奇不愧是一代武將,鎮定忍耐功夫一流,聽我這樣嘲弄,仍是不慍不火。
「能的。銀舞公主身上有著印記——」
「真的嗎?什麼印記?嚴奇哥你怎麼知道?」龍太童心未泯,小臉蛋兜著一團團的好奇。
嚴奇神色一些,肅著瞼說:「這是機密,我不能說。」
「為什麼不能說?」我挑釁地將眉毛一揚。「又是上王一族才知道的秘密?你會知道,是因為宗將藩要你尋提什麼銀舞公主才告訴你的?別傻了!倘若銀舞公主身上真有什麼印記,宗將務會容許你先他而窺得什麼銀舞公主的身體嗎?根本沒什麼銀舞公主!這只是上王一族利用來統治你們的手段藉口罷了!」
「楊舞姑娘,你怎麼可以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嫣紅出聲表示不滿。
我知道我這話出口,還會引起他們不滿,但我以為會是嚴奇,沒想到竟會是嫣紅。
嚴奇意味深長的看著我,似乎想從我眼眸中發現出什麼,我迎著他的目光——我才不怕他能看出什麼!我有什麼好被探究的?
他把眼光調開,越過窗欞,落在暮色外。
「銀龍雖然忠誠守護著銀舞公主,」他說:「但是每千年銀舞公主下凡後,銀龍並不跟在銀舞公主身旁的,因為那是銀舞公主修練每千年必經的劫數。只有這時候,也只有上王一族,才有機會、資格與銀舞公主結合為一體。的確也只有上王一族才知道銀舞公主身上的印記這秘密。我是無意間得知的。王爺只是下令搜查任何身份可疑的陌生少女,將她們帶入官府中,上王一族自有辨認銀舞公主的辦法!」
這時我心裡模糊泛起一種印象,很淡,隨即被高漲的怒氣淹沒。
「怎麼辨認?一個一個——」我憤怒的聲音都哽住了。想也知道是什麼鬼辦法!這種專制時代,視人命如敝屐,怎麼會顧慮到別人的尊嚴人格! 「楊舞姑娘,」嚴奇仍然保持著沒有高低起伏的聲調。真虧他,能不動聲色這麼久,跟個機器人一樣。「宗將王爺是我的主人,他想做的任何事,沒有人可以阻攔。他是至高無上的,我們除了誓死效忠,絕不得違抗,我也不許有人違抗──」
「哦?是嗎?」我脫口而出:「那麼,你是打算將我交給宗將藩了?」
他逼近我,射出兩道雷電的光芒。
「我是打算這麼做。」
「不行!嚴奇!」嫣紅顫聲反對。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倒不是因為她為我求情。而是,在她心中如神祇的宗將藩和嚴奇下令要抓拿的人,她竟然反抗了,藏匿我,對她姊弟而言,是件非常危險的事,她卻不顧危險,這點恩情就值得我感激。
「嫣紅!」嚴奇沉聲道:「你知不知道,這樣做被發現的後果?你不為自己想,也要考慮到龍太!」
「不會的!」嫣紅堅決的搖頭。「不會有危險的,楊舞姑娘可假裝是我遠房的親戚,不會被發現的。」
「不行!我不能答應你這麼做!」
「你們兩個別再爭執了!我走就是。」我冷眼旁觀,竟荒唐的以為自己在看古裝連續劇,事不關己的悠閒。
「走?你想走到那裡去?」嚴奇咄咄逼人。
「這不關你的事──嫣紅小姐,能不能請你借我一套衣服,喔!還有一雙鞋子。」
「楊舞姑娘,你──」
我打斷她,柔柔地笑說:「我這是為自己著想,我必須盡快找出回去的關鍵。拜託你,再幫我這一次忙!」
嫣紅歎了聲,拿出一件粗花長袍。我將衣服套在襯衫外頭,也沒有換掉牛仔褲。這樣如果真有什麼事發生,行動也方便一些。然後,我再套上繡花鞋,感覺怪怪的,這麼女人氣的東西。
「等天亮再走也不遲!」嫣紅極力挽留我。
我微仰著頭,輕輕甩著衣袖,淡淡地笑顏露在頭巾下頭。
「謝謝你,嫣紅小姐,你的心腸真好!不過,夜黑好辦事,趁著天黑,我才安全。」
我拍拍龍太的頭,再對嫣紅笑了笑,往門口走出去,經過嚴奇,我說:「希望我們不要再見了,嚴奇公子!」
然後,我打開門,走入昏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