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莉!」
電話才響了三聲,就傳來叫喚她的聲音。唐荷莉連忙收線,將小巧的行動電話塞進口袋裡,應聲過去。飯店的工作看似清閒,瑣事卻特別多,常得為一些沒意義的小事忙得團團轉。比如那種所謂的國際級巨星,規矩特別多,這個不碰,那個不用,連洗澡都要用礦泉水,而且還指定品牌。想想,滿滿一缸的,要用多少瓶礦泉水?光是為了搜刮那些水,就教人疲於奔命。
而且,所謂的國際巨星也不過就是那樣,一個鼻子一個嘴巴,看多了就沒什麼好稀奇。不過,話雖這麼說,真正接觸到那些常人不易接觸到的大明星或名人時,唐荷莉還是覺得相當興奮,對瑣碎的工作也就少了很多抱怨。
「什麼事?」她迎向呼叫她的一名同事。
二十層樓六十六號房的客人對飯店提供的房間不甚滿意。美國南方白人,有點年紀了,對「六」這個數字有著宗教上的忌諱,堅持換房間;飯店順他的意,他又嫌房間采光不好,又要求換另一間房。負責接待的人員因此找上唐荷莉。
這時候還不到觀光熱季,飯店的住宿率只有七成滿。唐荷莉查看一下住宿情況,在權限內給了那客人方便,好不容易總算搞定了那囉嗦的老頭。
她吁口氣。才剛跳槽到飯店上班不久,就彷彿積蓄了好幾年的疲累。不過,她喜歡這個工作,見識的排場大,名流也多。
她抽個空,又撥個電話給沈冬生。從她出門前她就撥電話給他,她知道他沒那麼早到學校,但一直到現在還沒找到人。
「荷莉。」剛剛那個同事走過去。
唐荷莉趕緊收掉線,抬眼間:「有事?」
「幹麼?那麼神秘,我一來就掛斷電話。」
唐荷莉笑笑地搖個頭,表示沒那個意思。「我哪會那麼小心眼。沒人接電話,我只好掛嘍。」
「找不到人?你男朋友?」
「嗯。」唐荷莉點頭,不禁抱怨:「我從一早就打電話給他,一直找不到人。」
「那你可得小心了。男人一開始不接電話,就表示有問題。」
唐荷莉笑起來。「他不會故意不接電話的。」
「怎麼不會?他只要將手機一關,假裝收不到訊號,到時候藉口隨他編。」
「他根本連手機都沒有——」
「不會吧?現在都什麼時代了,沒手機那不是很不方便!?」
「是啊!我跟他說過好幾次了,他就是不肯。」
「你男朋友是做什麼的?」她同事好奇起來。
唐荷莉撥了撥耳鬢的髮絲,說:「他在高中教書。」
「老師?那也不錯,鐵飯碗。不過,以你的條件,應該可以交到更好的——」
唐荷莉微微一笑。她知道自己條件好,但沈冬生的條件也不差。當然,他是不能跟那些企業財主比的。但他不管外形內涵都吸引人;收入雖然不算多,不過也不算少。雖然不能供她太豪華奢侈的享受,但和他在一起,即使只能點一杯白開水,也絕對比跟那些油光滿面的有錢財主要浪漫快樂許多。
這不只因為沈冬生長得好看,他氣質也好。人一生,生活只要穩定,求容貌,求青春,求肉體,還能求什麼?她自己的收入也不差,跟年貌相當的沈冬生廝守實在強過伺候那些光有錢的男人太多。
況且,這世間,要有錢有地位又有身材外表的男人,無異海底撈針。當然,過了十年二十年後,再好看的男人也老了,那時就可看出有錢有地位的男人的不一樣。可是,等沈冬生老了,她也老了,也沒有條件去計較多少。只是,她喜歡電影、雜誌呈現的那種時髦優雅的都會雅痞生活,偏偏沈冬生有時很不配合。他如果小有點名氣,在藝術學院或者大學任教,偶爾上個媒體那就好了。
「你們這樣要聯絡不是很不方便?」那同事見她不答話,換個話題說:「他為什麼不用手機?」
「他嫌束縛,還有麻煩。」
「怎麼會!?」這種小巧玲瓏的東西,只有方便,哪會麻煩。「像你現在這樣,他住處和工作的地方兩頭都找不到人,豈不更麻煩?」
「就是說嘛!」唐荷莉不禁懊惱起來。「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就是那麼固執——」
「乾脆你自己買個手機給他,替他申請個門號不就好了。」
「我也這麼想過。不過,我怕他會不高興……」
「他喜歡你,就一定不會不高興。不過,荷莉,你也太放心了吧?要是我,一定牢牢掌握我男朋友的行蹤。」
唐荷莉輕笑起來,倒是一點都不擔心似。「他又不是小孩子!再說,他在學校教書,接觸的全是一些小女生,即使想脫軌,沒時間也沒機會。」
「就算是小女生也不能太大意——女人總是比較吃虧,總是得小心翼翼,不像男人,一口氣可以跟好幾個女人交往。」
唐荷莉頗有同感,又不願附和,朝大廳努努下巴,說:「該回去工作了。」
有些女人,看管丈夫或男朋友像看管自己的財產一樣,看得死死緊緊的,齜牙咧嘴,一點都不准別的女人靠近。她不願那麼露骨,保留一些身段。
可是那些話也不無道理。她看看時間,她今天當早班,下班後過去的話,沈冬生正好下課——他一定會嚇一跳,也可能不會;不過,他應該會高興看到她才對。
她幾乎等不及看他見到她時,那小小詫異的表情。她噙起笑,走往櫃檯,對一對經過的外國旅客微笑致意。
※ ※ ※
「再見,徐老師。」慇勤的家長打個招呼。
「再見。」徐夏生回一聲招呼。
上完課,和來接小朋友的家長打個招呼,收拾好教具,她今天就沒事了。直到現在,對家長那聲禮貌的「老師」,她還覺得不習慣,聽起來相當的滑稽。只是一份工作,她沒把這個頭銜看得太神聖。對自己這種半吊子心態,她有點慚愧,可是到底真不過就只是一份工作,除了這樣想還能怎麼樣?
當然,這兩個字還會讓她想起沈冬生,想起他用洗筆筒裝咖啡的情景。
出了教室,櫃檯前圍了幾個人,看見她,招手說:
「剛好!小徐,我們要去看電影,要不要一起去?」
在這邊兼課的,大多是一些還在唸書的大學或研究生,大家年紀都差不多,很容易就能打成一片。
「不,我還有事。」徐夏生搖頭。
「你不是沒課了?」
「我沒課並不表示我就有空了,有時間跟你們打混。」
「你除了回家還能去哪裡?」一句話把她看扁到土裡頭。不過,語氣帶笑,平常嘻嘻哈哈慣了的。
徐夏生比個不可說的手勢,露一個要笑不笑。她的個性大概有點改變長進了。還在唸書的時候,她跟孵雞蛋一樣一天孵不到兩句話,現在居然能這樣抬槓。
「算了。我們走了,拜!」
「拜!」徐夏生揮個手。
她內向害羞嗎?也不。就是跟人湊不到一塊吧。年少的時候,矜持的東西總是比較多。現在——哎!還是一樣多吧?大概只是比較有承受挫折的能力吧。因為失敗太多了——
「再見。」她對櫃檯內的小姐打聲招呼,準備離開。
「喂,小徐——」有人拍她肩膀。
「是你啊。」徐夏生回頭,「怎麼沒跟他們一起去看電影?」叫住她的黃文正,還在研究所唸書,長得一張娃娃臉。
「我晚點還有家教。你呢?不趕時間的話,我請你喝咖啡。」黃文正咧嘴在笑,一排白牙齒,一副健康寶寶的形象。
「謝了。不過,我不喝咖啡。」
「那就喝果汁吧。」
「果汁也不行。我還有事。」
黃文正笑一下,很新新人類的作風,直截了當問:「你這只是藉口吧?沒興趣跟我出去?」
他這麼直接,徐夏生反倒嚇一跳,但一點也不反感,說:「我是真的有事,不是藉口。我倒真的沒那個意思。」
「我知道了。以後就不用在你身上浪費力氣和時間嘍。」黃文正開句玩笑。「先走了,拜!」他的表情多少有點尷尬,但相當的乾脆。
徐夏生苦笑一下。聽說黃文正是學電腦的,她大概就像他電腦裡頭的一個程式檔案,發現不適用,便馬上刪除,永遠銷檔。「微軟」時代,談情說愛的程序經過壓縮,一發現對方沒那個意願,趕緊抽身罷手,以免浪費彼此的時間精神,相當的乾脆。
儘管尷尬,她想黃文正的自尊應該沒受到什麼傷害才對——根本沒機會讓她傷害。若換作是她——她突然發現自己個性的陳舊——
若換作是她,倘若沈冬生一口這樣拒絕她,她會怎麼樣?大笑三天還是淒惶三個禮拜?
乾脆的接受拒絕,還是死皮賴臉的糾纏,才算是真「勇氣」?
那時候,那麼多人圍著沈冬生,她總是隔著距離看著他,除了證明她的懦弱膽怯之外,什麼也沒有。
而今——那麼多年了……她這些年,為了心中一個意象,不約會、不接受異性的慇勤,沒體會過愛情的浪漫多采,花花年少簡直白過。
她不願自己後悔。可是,她是那麼被動一直到她人老珠黃,沈冬生也不會記得她是誰吧?
公車來了,她跑過去。
大概。不,應該是那樣。她人老珠黃的時候,他恐怕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到達咖啡店的時候,還不到七點。她先到洗手間沖把臉,仔細檢視自己。越希望自己完美無缺,全身越是處處破綻,沒有一處令人滿意。
她不喝咖啡,又只能點咖啡,盯著時鐘發呆。咖啡店十一點打烊,等到那時候,沈冬生會來嗎?
喝完第四杯咖啡的時候,她想沈冬生是不會來了。他說過要改期的。
她看看時間。十點半了。再不走—就沒公車了。裡頭已經沒什麼人,除了她,就只剩下服務生,不時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十點四十。徐夏生把剩下的咖啡喝完,禁不住有種感覺,好像在喝毒藥。
今天晚上,她一定睡不著。
※ ※ ※
中午看見施玉卿那一身粉紅的洋裝,以及不小心吸到她身上散出的淡味茉莉馨香,沈冬生不禁感到頭皮一陣發麻。
不是難看。施玉卿其實算是好看的文人,穿上洋溢少女氣息的粉色衣裝也沒有顯得不倫不類,反而乍看年輕了多歲。辦公室一些老師紛紛稱讚她今天特別好看,變得年輕有魅力。
「哪裡!只是隨便穿穿。」施玉卿掩著嘴笑,眸子生水生光,轉了一轉,有意無意地睇了沈冬生一眼。
就是那一眼讓沈冬生頭皮發麻。他想裝作沒看到,又逃不掉,順口稱讚說:
「這顏色和施老師很配,看起來相當優雅。」
「真的?我還想會不會太花稍了!」施玉卿笑開嘴,塗著粉紅色口紅的嘴唇要翹不翹的,還算順眼。
「一點都不會。」坐在鄰近的一位老師接口說:「我都不知道施老師打扮起來這麼好看。你應該常常這樣穿,老是穿一些黑呀灰的衣服,多沉悶!」
平時這樣說,施玉卿可能要拉下臉了。可是現在她心情好,一點也不介意,笑說:
「教書上課不比在辦公室上班,怎麼好意思穿這些紅紅綠綠的衣服。」
「不能這樣說啊,老師也是人。」一位女老師插嘴,「我們也有想打扮得漂漂亮亮、花枝招展的時候。對不對?施老師?」
「怎麼問起我了!」施玉卿笑著帶過去。
那女老師年輕,剛從學校畢業不久,大概覺得工作環境太壓抑,所以有感而發。學校這種地方,無論思想、行為都不能太前衛的,她空有一副青春體貌,卻得老是裹在老氣的套裝裡頭。
沈冬生不禁替她感到可憐。他是男的,那倒還好;可是女老師——就算是麗質天生的女人,也需要一半靠打扮。中庸雖然好,但其實世上唯有中庸的姿色和愛情最教人不耐煩。溫吞吞的,既沒有濃郁的令人覺得艷烈,更比不上清淡的讓人感應那冷然。就他記憶所及,實在,他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抬眼出色有魅力的女教師。
這想法當然不能跟同事透露,說了,准自找麻煩。他低頭收拾桌上的東西,假裝忙碌,免得他們又找他搭腔。中午休息時間,辦公室內鬧哄哄的,出了辦公室也吵,學生教室裡外更吵。他平時躲在美術教室,應付學生就夠麻煩,到了辦公室,同事問寒暄應酬也不輕鬆。
「沈老師。」施玉卿挨近他。
她一靠近,沈冬生立即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不是令人太討厭的味道,也不刺鼻,但他還是小心地屏住氣息。
「施老師。」他禮貌地抬頭。
「學生的作品?」施玉卿略略彎身,好似在欣賞沈冬生桌上那些學生的繪畫作品。
「嗯。」沈冬生應一聲。不曉得她想幹什麼。
「我一直很佩服那些能將眼睛看到的美麗事物或將心中所想的構圖生動畫在紙上的藝術家。我就是沒那個能耐。」
「你的邏輯推理思考能力強,別人也是很佩服。」沈冬生恭維她一句。這也是事實,不算阿諛。
「哪裡。沒有你們這樣,有才能。」
沈冬生笑一下,仍然搞不清施玉卿想做什麼。
「呃,沈老師——」施玉卿看看左右,說得吞吞吐吐。
「有什麼事嗎?施老師?」再這樣下去沒完沒了,沈冬生乾脆直接問了。
辦公室且其他師忙著聊天吃飯或批改作業,似乎沒有人注意他們。施玉卿仍然假裝的賞那些畫,壓低聲音極快的說:
「你沒忘了今天的約——呃,我想借用你一點時間吧?」
啊!原來是這回事。
「我記得。」大可以大大方方提起的事情,偏偏搞得像什麼私情密會似。
「那就好,我怕你忘了。」施玉卿抬起頭,嫣然笑起來。
沈冬生連忙避開,說:「我今天下午都有課——」
「我帶的高二那班,也要上輔導課,我們再一起走好了。」
他是無所謂啦,反正都是同事。
「那就這麼說定。」施玉卿對他又嫣然一笑。
蔡清和從外頭午餐回辦公室,正好捉到施玉卿那個「嫣然巧笑」的漣漪尾巴,望著她走去的背影,朝沈冬生眨眨眼戲謔笑說:
「喔,今天吹什麼風?那麼青春!你看到她那笑沒?」
沈冬生白他一眼,咕噥說:「我什麼也沒看到。」
「吃錯什麼藥了?」蔡清和被他的白眼白得莫名其妙。
「沒,嫉妒你心情太好了。」沈冬生兩三下把東西收拾好。
他沒誇張。一想到與施玉卿晚上的「會談」,他就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話都還沒開始談,肩膀便開始酸。
「幹麼嫉妒我?」蔡清和喋喋不休。
鐘聲噹噹響起,沈冬生比個「你聽」的手勢,不想跟他抬槓,說:「上課嘍。」
「等等,」蔡清和拽住他,「我還有事跟你說。你今天晚上有沒有空?」
「怎麼?你也有事找我談嗎?」
「也?」蔡清和皺一下眉,「誰約你了是不是?」
「唔。」沈冬生將學生的畫作放入袋子中,一邊說:「施老師找我談點事。」
「施玉卿?」蔡清和瞪大眼睛。「那個施玉卿?她找你能有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
蔡清和皺眉。「到底怎麼回事?」
「我——」剛要開口,門口一個老師回頭叫他們:「蔡老師,沈老師,上課嘍,你們沒課嗎?」
「這就過去。謝謝。」沈冬生應一聲,匆匆說:「走吧,晚點再談。」
學生已經在教室等著。幾十個小女生吱吱喳喳的,咕咕咯咯笑個不停。這個年紀的女孩的笑,大半是沒名目的,一點小事也可以樂翻天。不過,他想起徐夏生。那時她老是不笑,對照現在的她,彷彿不完全的燃燒。
「把這個發下去。」他把作品發還給學生,讓她們自習。
考試快到了,他這算是德政。再說,他沒心思也沒心情上課。這麼打混,實在是褻瀆為人師表的神聖,但他從來沒那麼想過,罪惡感也就不那麼強烈。他總覺得他不過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俗子罷了,運氣好撈到了一個好薪水的工作,還被捧得那麼高,實在——
「老師,」兩個大膽的小女生摸到他桌前,吃吃笑說:「你是水瓶座的對吧?這個禮拜你要小心。」
「小心什麼?」沈冬生隨口問。
「受到土星的影響,水瓶座的人這個禮拜有口舌的紛爭,還會破財消災。」
嘖!小女生就是這麼天真。他捧場地說:「知道了,謝謝你的提醒。」
「你別不相信,這很靈的!」一副信誓旦旦。
忽然,就是那麼一剎,那念頭就那麼閃進沈冬生心裡頭。他試探地問:
「呃,你們這個……我問你,水瓶座的跟那個什麼蟹的合不合?」
「你是說巨蟹座吧?還好啦,一個風象,一個水象,普普通通,不好也不好壞。」
「那麼跟獅子座的呢?」
「獅子?」小女孩大搖且一頭。「慘了!大大不和,水火不容嘛!」
沈冬生大為洩氣,略略失望。那學生狡黠笑說:「你的女朋友是獅子座的是不是?老師。」
「答錯了!快回座位去。」沈冬生一口否認,趕她們回座位。
※ ※ ※
整個下午沈冬生都沒心上課。挨到放學,校警衛通知他,傳達室有人找他。他覺得奇怪。走到半途,遇見蔡清和。蔡清和嚷嚷說:
「正好,省得我多走那些路。」
「你又有什麼——」
「沈老師!」話沒說完,施玉卿從後頭追上,掩掩嘴,說:「不好意思,我還得整理點東西,能不能請你稍微等我一下?」
「當然。我在校門口等你,可以嗎?」
「嗯。那待會見。」施玉卿掩嘴笑一下,等那個笑完全、確實的開完了,才轉身走開。
蔡清和吐吐舌頭,打趣說:「說是整理東西,我看是整理她自己吧。沈老師,我看你是走桃花運嘍!」說得怪聲怪調,還故意叫他沈老師。
「別開玩笑了,被人聽到就不好。」到底還在學校,沈冬生不想惹麻煩。
「是是!」蔡清和討嫌的又怪叫兩聲,才正經說:「到底怎麼回事?施玉卿怎麼會找上你?」
「我也不知道,」沈冬生聳個肩,簡要地解釋。
蔡清和邊聽邊皺眉,說:「我本來想找你喝兩杯,看來是不成了。」
「改天吧。不過,你也別老是找我。你跟王月霞怎麼了?」
蔡清和一副無奈。「等會會碰面。」
「你跟她約好了?那還找我——」
「就是有她才找你!」
「你啊,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別老是一副老頭子的窮酸相。」沈冬生邊說邊搖頭,走進傳達室。
「冬生。」裡頭那人看見沈冬生,笑容像花開起來。
「荷莉!」沈冬生意外極了。「你怎麼突然跑來了?」還是上班的時間,他完全沒預料到。
「我今天上早班。」唐荷莉巧笑倩兮,說:「剛巧經過這裡,就順道來找你了。」偏斜頭,流露一點嫵媚,嬌氣說:「你不高興看到我?」瞥一眼蔡清和,臉紅似笑一笑。
「怎麼會。」沈冬生不自然地微笑。唐荷莉有意在蔡清和面前顯示與他的親近——或許只是女人慣常的撒嬌,他卻覺得無力極了。「對了,這是我的同事蔡清和老師。」轉向蔡清和說:「老蔡,這位是唐荷莉小姐。」
校門口陸續有學生放學經過,看見他們,好奇地探頭多看好幾眼。
唐荷莉大方地笑說:「原來你就是蔡老師!我聽冬生提起過,一直很好奇。」口氣一點都不生澀。一句話,把她和沈冬生的關係攤得明明白白。
「他是不是在背後說我壞話?」蔡清和不笨,一點就明白,意味深長地望了沈冬生一眼。
唐荷莉女人氣地笑起來。「怎麼會。」不是挺認真回答。蔡清和原也只是開玩笑,而沈冬生根本也沒有正正式式對她提起過蔡清和。
她轉向沈冬生。「下課了嗎?」
「欸,可是……」沈冬生點頭,為難地看看蔡清和。「我不知道你會過來,所以——嗯,怎麼不先打個電話?」
怎麼沒有!她起碼撥了一百通!要他帶行動電話他又不肯,打電話到學校,找個人又要耗上半天。唐荷莉心中有點惱,礙著蔡清和不好發作,只幽幽白了沈冬生一眼,說:
「上午打了,可是你都在忙。」
「這樣啊。」沈冬生扯扯嘴角,沒笑成,放棄掉,說:「對不起,我上午一直沒進辦公室,不知道你打過電話。」
「你今天有事?」唐荷莉問。
「欸……」沈冬生陪個「不巧」的笑,一邊拉住蔡清和,「蔡老師找我商量一些有關教學的事,明天開會要報告,所以……」
蔡清和張大眼睛瞪著沈冬生。沈冬生抓著他手臂用力按一下,眼睛眨也不眨。
蔡清和眨下眼,轉向唐荷莉,慢條斯理說:「對不起,唐小姐,我如果早知道你跟小沈有約,就不會……呃,那個……」空口說白話,不知道該怎麼收場,支支吾吾說不下去。
「沒關係。」唐荷莉壓下失望的情緒,大方說:「是我自己突然跑來。那麼我就先回去了。冬生,晚一點記得打個電話給我。」
「嗯。對不起,荷莉。」沈冬生仍然緊緊抓著蔡清和,像是怕他一走開,他就得跟唐荷莉走了似。
「沒關係,不必放在心上。」如果不是周圍有人,唐荷莉大概會親親他再離開吧。
看她搭上車離遠後,沈冬生才鬆了一口氣。蔡清和像拿鹹菜一樣,用兩根手指頭拿掉他捏緊他的手臂,說:
「幹嘛拿我當擋箭牌?老實告訴她不就得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有,他懶得解釋。
蔡清和抿嘴,正經地看他一會,然後煞有其事的搖頭。
「實在說,唐小姐長得很不錯,條件挺好的,跟你很配,你們也交往好一陣子了不是?拿定主意,別三心二意。」
「才見一面你就什麼都知道了……」沈冬生苦笑搖頭。
「我這是實際。沈冬生,你也不是年輕小伙子了,我勸你實際一點,別學那些十四、五歲、陰毛都還沒長齊的小毛頭,被熱病燒壞了頭。」蔡清和說著粗話,絲毫不忌諱。
他還是當他在發熱病。沈冬生又苦笑一下,不反駁。
「我說你啊,最好想清楚,可別到頭來偷雞不著蝕把米。」
蔡清和越說越不堪。沈冬生輕捶他一下,瞪他一眼。
「我這是忠言逆耳。」蔡清和也瞪起眼。但眼著力道一鬆,雙眉垂了下來。「說真格的,小沈,你眼光不錯,交的女朋友實在沒得挑,你卻一副意興闌珊。知不知道辦公室那些人怎麼說你?他們說你像一尊石膏像。」
「哦。」沈冬生一副無所謂。
「你可別以為他們這是在稱讚你。」
「我還以為他們說我長得好看。」口氣明顯在嘲諷。
說他像石膏像,譏嘲他沒內涵吧?學校那些數理英文科的老師,自覺都高人一等;最沒用處的就是他這種教藝術繪畫的,總不被認為是一門嚴肅正經的才學。
「反正領同樣的薪水,休同樣的假,沒差。」蔡清和嘻嘻哈哈兩句,「你聰明,少惹是非少惹閒話,現在幹嘛自尋麻煩來苦惱。」說的是徐夏生。「好好的,幹嘛跟畢業的學生牽扯不清。」
「畢了業就不相干,師生關係清算掉了,既不違反道德禮教,也不冒犯規矩,誰也沒礙著吧。」沈冬生故意頂撞。
「你不是認真的吧?小沈。」蔡清和上上下下打量他。
沈冬生不禁又苦笑起來,卸掉了防衛。「蔡清和,蔡老師,你自己都泥菩薩過江,不用替我瞎操心了。」
「患難見真交。我不挺你,誰挺你?」
說得跟真的一樣。沈冬生說:「那你就少說兩句。」
「你也少說兩句。」蔡清和說:「不要每次一提起王月霞就一副說教口吻。嘿!我才三十六歲,還年輕得很,應該有選擇的自由吧?」
「是是!」沈冬生好笑地點頭。問:「你當真不喜歡王月霞?」
「也不是……啊!怎麼說到這裡來了!」蔡清和大手一揮,一副沒什麼好說。朝沈冬生身後努努嘴,打趣說:「哪,春天來了!」
沈冬生轉身過去,一不防就撞上施玉卿發花的笑臉。他暗暗歎口氣,覺得臉頰和嘴巴的肌肉好酸。
※ ※ ※
「……所以嘍……哎,我這還是第一次和男老師一起吃飯,有點不好意思。」施玉卿一邊叉了一口鱔魚排進嘴巴,一邊叨叨絮絮的說個不停。
沈冬生岔了神,沒聽清她那一長串話到底都說了些什麼,連忙陪個笑,喝口水眼飾。
這是家氣氛很好的餐廳;燭光、鮮花、鋼琴配樂,適合情侶喁喁談心。他覺得自己好家窮人進銀行,不自在極了;可是,又不能表現出來,吃得極是辛苦。
「呃,施老師,你說有事想和我談,是什麼事?」他沒想到會搞到陪施玉卿吃這頓「燭光晚餐」的地步。原以為頂多喝杯咖啡,然後,一杯咖啡的時間——至多兩杯,就可以快快把事情搞定。他跟施玉卿沒有超過一點私人關係的交情,所以他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可她東扯這個、西牽那個,一頓飯吃了一小時多很多,還沒談到任何重點。
施玉卿笑睇了他一眼,眨眨特地夾卷顯得長的睫毛,說:「先吃完飯再說吧,一下子也說不清。」
什麼事一下子說不清?沈冬生有不好的預感,看來大概還有得耗。
他悄悄看一下時間。已經快七點了。他告訴過徐夏生別等他,就怕有這種突發狀況。她該不會傻傻地一逕等他吧?
「……所以,你說是不是呢?沈老師?」施玉卿喝了一點酒,臉上有薄薄的紅暈。
「啊?」沈冬生回過神,暗叫聲糟糕,硬著頭皮附和說:「是啊,施老師說得沒錯。」天曉得他根本有聽沒進,不知道她提的是孔子曰還是孟子說。
「你也這樣認為!?我就知道,我們……我是說我跟沈老師你想法挺接近的。」施玉卿點著紅暈的臉嫣然開起花。
沈冬生不知如何接腔,只好又陪個笑。
好不容易,施玉卿總算把一盤魚排吃完。服務生過來收掉餐盤,上了咖啡,如此又耗去二十多分鐘。
「不好意思,我上個化妝室。」咖啡上來,施玉卿給個抱歉的柔笑,拎著皮包,搖擺走往洗手間。
沈冬生也趕緊起身,趁這時候打了電話找蔡清和。
「老蔡,是我。」還好,蔡清和回到家了。
「是你啊,怎麼樣?約會還愉快吧?」蔡清和嘻皮笑臉的,口氣揶揄不正經。
沈冬生沒心情開玩笑,說:「我跟你說要緊的。拜託你十分鐘後打電話到××餐廳來,電話是……」
「不會吧?你還跟她耗在一起啊!?」蔡清和怪叫起來。
沈冬生不禁苦笑,但想蔡清和也看不到他,便說:「就是這樣,拜託你了……」
「等等!」蔡清和腦袋變靈光,說:「我又不曉得你們去了哪裡,這樣突然打電話過去太明顯了,馬腳會露的。」
「那該怎麼辦?」
「嗯……施玉卿應該有帶行動電話吧?交給我辦!」
趕著回座位後,沈冬生心中七上八下的。不一會,施玉卿款款走回座位,坐下前還不忘先朝沈冬生甜笑一下。
這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但這餐廳的氣氛太曖昧,是以不管什麼都給染上同樣的曖昧。從開始的不自在發酵到現在已經變成彆扭,沈冬生只好不斷灌咖啡,一杯喝完接著一杯。
施玉卿坐定後,先喝了一口加糖加奶精的咖啡,才閒閒地說:「沈老師,我找你出來是——」她頓一下,說:「恕我冒昧,你有女朋友嗎?」
啊!?沈冬生錯愣住,沒想到她會問起這個。
「呃……我……那個……」他吞吞吐吐,想到唐荷莉,卻沒說出口。臉上一陣尷尬的表情。
「啊,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施玉卿看他的表情,紅起臉,放細嗓音解釋說:「我看沈老師總是一個人,我有個朋友,在公家機關任職,各方面條件不錯,跟沈老師很配,我想,如果合意,是不是找個機會介紹沈老師和她認識……」
施玉卿誤會他以為她在為她自己說媒,沈冬生也懶得解釋,推辭說:
「謝謝施老師。不過,呃,我想,不麻煩施老師……」
「你有女朋友了?」
沈冬生心想那是個人的事,不想將自己的私事攤開,支支吾吾帶過,模稜兩可說:
「我有個朋友,認識有一段時間了,呃,就是這樣……」
聽他這麼說,施玉卿顯得有些失望,表情極複雜。
「不過,多認識個朋友也無妨吧?」她試探地說。
「唔……我想還是不麻煩施老師了,嗯……」沈冬生正想著該怎麼推辭,施玉卿袋子裡的行動電話響了起來。
「啊!不好意思,是我的電話,我忘了關機。」她查看一下手機,皺了下眉,將話機關起來。
「你不接電話嗎?也許有什麼重要的事……」
「沒關係,不是什麼重要的電話。」
聽她這麼說,沈冬生心涼了半截。那通電話一定是蔡清和打來的,沒想到施玉哪會將手機關機了事。
「說真的,沈老師,」施玉卿說:「我想以沈老師這樣的條件,我是說沈老師不但有才華,談吐氣質都相當好,不愁沒有女朋友的,恐怕還要苦惱該怎麼抉擇才對吧!」她輕笑一下,掩飾笑時露出的門牙。「不過,朋友嘛,多多益善。我那個朋友個性挺文靜,對藝術也很有興趣,所以我想……」
這樣下去沒完沒了。沈冬生顧不得禮貌了,插嘴說:
「施老師,」他盡量表現得輕鬆平常,「謝謝你的好意。實在很不好意思,目前我實在沒那個意願;我不想改變我目前的生活,變動生活的型態規律。不過,多謝你的一番美意。」
他覺得這番話應該說得得體極了,給施玉卿面子,也省掉自己的麻煩。
「看來我好像是太雞婆了。」對他的推拒,施玉卿好像也沒有很失望的樣子,還甜笑地自嘲了一句。
「沒的事。我很謝謝施老師的好意。只是,呃,我想還是維持目前的生活比較簡單。」言下之意,多了女人多麻煩。
「你們男人啊,就是這樣。」施玉卿抿嘴那麼嗔笑一下,口氣僭越起來,突然像不知與沈冬生多熟似,「怕麻煩,又沒耐性,什麼事都大而化之。沈老師你也是這樣吧?這樣不行哦!你總不能老是一個人吧?再這樣下去會把那些小女孩嚇跑的。」大眼睛轉啊轉,眼波滲著水光,只要那麼一眨,好似就會氾濫跑出來。
沈冬生連忙端起咖啡喝一口,藉此躲避過去,卻又覺得不說些什麼的話好像不行,便乾咳一下,說:
「是啊,我這個人其實又懶又怕麻煩。」
「沒的事。沈老師別太謙虛了。」施玉卿意味深長地望他一眼。
沈冬生沒敢接那一眼,又敢緊喝一口咖啡,盡量以最自然的動作看一下時間,然後說:
「啊,已經這麼晚了,都八點多了。」
「你還有事?」施玉卿問。聽口氣很是失望。
「欸,有點。」
「跟女朋友約會?」施玉卿裝作促狹的口氣,想表現得若無其事。
「沒有,不是的,是蔡老師,嗯,他找我有點事商量。」到底是成年人了,沈冬生雖然窮於應付施玉卿,撒起謊、找起藉口還是鎮定自在,帶著笑容。
「這樣呀。」施玉卿動也不動,「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還有事,佔用你那麼多時間。」
「哪裡。」總算結束了。沈冬生鬆口氣,說:「施老師還要去哪裡嗎?我可以順道送你過去——」
「我沒有沈老師那麼受歡迎,當然是回家。」
「那麼,我送你回去。」基於禮貌,不得不這麼說。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怎麼好意思麻煩沈老師——」
聽她這麼說,沈冬生又鬆口氣,正想再客套一句,不料卻聽施玉卿苦惱似喃喃說:「不過,這時候了,不知道好不好叫車。」
才八點多,很方便的。但逃不了了。沈冬生硬著頭皮說:「我送施老師回去吧。」
施玉卿抬起頭,欲接還拒。「方便嗎?我住得不近,會不會太麻煩了?」
「不會的。」沈冬生笑得和藹又可親。
「那……就麻煩沈老師了。」施玉卿這才起身拿起帳單。
「啊,讓我來!」沈冬生連忙取過帳單。
「怎麼好意思!」嘴巴這麼說,施玉卿的態度倒是一派理所當然。
「哪裡,應該的。」沈冬生過去付了帳,竟不合時宜地想起學生在課堂上說的話。果真是破財消災。
施玉卿住得的確不算近,快二十多分鐘的車程。在車上,施玉卿舊事重提,沈冬生支吾應付過去。突然,施玉卿曖昧笑起來,說:
「沈老師,你還騙我說沒有女朋友,你車子內味道好香。」
沈冬生暗暗吸口氣。果然,是唐荷莉常用的香水味道。但他若無其事,笑著帶過去,說:「沒有啊,我也不用香水的。」自然地想起了徐夏生。她還在等他嗎?
見他否認,施玉卿也不好再窮追猛打,便笑笑地不說話。
車中除了唐荷莉的香水味道,現在又染了施玉卿的茉莉花香水味。沈冬生憋住氣,時連幾半開到了六十。
好不容易,終於將施玉卿送到家。臨下車時,施玉卿順口似邀請說:「謝謝你送我回來。要不要上來喝杯茶?」
「不了,謝謝。」
「沈老師就是這麼客氣。今天真不好意思,讓你破費了,改天換我請沈老師。」
「不用了,施老師不必客氣。」沈冬生心裡一嚇!一次就夠了,還有「改天」?!
「那麼,晚安。明天見。」
「晚安。」
沈冬生禮貌地等施玉卿進了公寓,才飛快離開。
他看看時間,差不多九點多。此刻趕到咖啡店的話,約莫九點半,徐夏生還會在嗎?她真的會等他嗎?
他加快車速,搶過一個黃燈,心中閃過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學生的星座分析、唐荷莉的懊惱抱怨、蔡清和說他發熱病……
「算了!」他調轉方向。徐夏生應該不會等他的,都這時候了。
他將車子停在路邊的公共電話旁,打了電話給唐荷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