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燈芯很想知道畫靈犀究竟說了什麼讓那強盜頭子打消搶奪的念頭,又怕他忘記說,因此一到客棧安頓好就問個不停。
畫靈犀當然沒什麼閒情吊人胃口,他說只不過是很簡單的道理。這種人要錢要臉面,卻是不敢輕易惹到官府。「穿山甲」石珂能在這裡安營紮寨,全靠阿郎山位處三界交會之地,沒有官兵管制。倘若劫了官糧,便會引得朝廷派兵圍剿,對他們是百害而無一利。
畫靈犀只是提醒他幾句而已,慶幸的是石坷平時雖然貪財,但也還有些良知,於是就做了一個順水人情。
何況即使劫了官糧,也沒有門路變賣,他拿了五萬兩銀子也該知足了。
「就這麼簡單?」
畫靈犀眸光淡如霧花,微笑道:「不然還想怎樣?」
白燈芯覺得有些失望,打了個呵欠歎氣。「我以為情況會更複雜一點、更精采一點。而且,你不怕他不買帳嗎?」
「怕呀!」畫靈犀微瞇著眼睛,半倚在太師椅上,散漫地拖長聲音:「我不是神,我預測不到結果。這次我押了太大的賭注,可是……不能為了救那些災民就害其他人吧?」
「公子真是很奇怪的人。」白燈芯只肯在心裡喚他畫靈犀,喚上千回萬回,捨不得叫出口來,似乎一出口,就會有什麼不靈驗了。她覺得公子是很適合他的稱呼。畫府三公子,畫靈犀如月淡雅。
她想著想著伸伸懶腰又打了一個呵欠。「很奇怪很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有人也這麼說。」畫靈犀像是很困惑這個形容,懶洋洋地笑了一下。他還真的不覺得自己有哪裡奇怪?
白燈芯突然想起一件事,湊過臉問:「公子在起程之前真的不認識我嗎?」想起來,這傢伙的迷糊是裝傻成分比較多一點。
「起程之前我認識你嗎?」畫靈犀遲疑地問了一句,微微皺眉。
白燈芯噗哧一笑,伸手捏捏他的臉,平靜悠長地歎了一口氣。「真搞不懂公子想什麼?」
畫靈犀笑得很淡,就像他的眼神一樣,如鏡中花水中月讓人捉摸不透。他心裡有許多事是無法與人分享的,無論開心也好,寂寞也罷,都只是一個人獨自承受。他並不堅持什麼,也不在乎太多。
他走到窗口輕輕一推,窗戶應聲而開。窗外是一個池塘,水面上穿梭著許多蜻蜓,在空中密密地織成一張網。
窗戶一開,一隻蜻蜓埋頭撞了進來,被白燈芯眼明手快地撈在手裡。
「橫衝直撞的笨蛋!」她抓著蜻蜓的翅膀,拿到眼前輕聲罵著。
畫靈犀回頭詫異地一笑。「燈芯--」
「怎麼了?」白燈芯回頭笑吟吟的看著他。
「我想休息了。」
「可是晚飯還沒吃。」白燈芯眉兒緊蹙,把手中的蜻蜓甩開,去摸他的額頭,觸手卻是一片冰涼。
她輕叫了一聲:「我早該想到你不舒服了……」秀眉揚起,帶著濃濃的自責。
畫靈犀看她的神情,像是想要說些什麼,卻突然一陣暈眩襲來,他便無聲無息地傾倒在她的懷裡。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一刻白燈芯竟感覺到畫靈犀那瘦弱的身體在手臂問輕軟的觸覺。那麼輕軟的一個人,瘦削卻無骨,抱起來居然跟他的手一樣軟軟的很舒服。
「靈犀?」她有些呆滯地喚著。
畫靈犀安靜地躺在她懷裡,臉色蒼白如紙,卻像是睡著了一樣。像他這樣的一個人都不會痛苦嗎?都不會反抗嗎?他好像太安靜、太安心了,就像要一直一直睡下去似的……
白燈芯覺得恐懼一點一滴湧上心頭,抱著有些冰冷的畫靈犀跌坐在地上,戰慄不已地尖叫起來:「樓半琴--」
門砰的一聲被人踢開,樓半琴飛快地掠到畫靈犀身邊,他神情一凜,居然舉掌就要往他身上劈下去。
「你做什麼?」白燈芯怒急大喝,猛地推開他的手掌,力氣之大竟使得樓半琴連退了好幾步。
樓半琴忍不住愣了一愣,隱約在她眼裡看到一抹殺意,這份殺意非常強烈。樓半琴知道他要是對畫靈犀做出什麼不好的事,白燈芯很有可能會殺了他。在她凌厲的目光下,他幾乎忘記自己要做什麼。
他蹙起眉,「燈芯你讓開,我在救他!」
「你要殺他!」白燈芯很肯定地說。他那麼重的一掌下去,嬌貴的畫靈犀哪裡還有命!
「你……」再這麼糾纏不清下去,他若不被氣死,就是畫靈犀先去見閻王。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樓半琴在被她的目光殺死之前先轉身朝天膜拜,口中唸唸有詞:「師兄,別怪我見死不救,要怪就怪我身後那個人……」
白燈芯把他的話聽在耳裡,神智頓時清醒了一些。
在她恍神之間,樓半琴的手掌已經劈在畫靈犀胸口。
畫靈犀一口血噴了出來,濺了白燈芯一身一臉。
白燈芯心頭一顫,想要叫他的名字,喉嚨卻偏偏像堵了什麼東西似的,說不出話來。
樓半琴那一掌使得畫靈犀的臉色變得鐵青,像是一口氣回不過來,連唇色也微微發紫。
「該死!」樓半琴用一指按在畫靈犀心口處,看他蹙眉低咳了兩聲,嘴角有鮮血溢出才縮回手。
「你……你……」白燈芯一時沒能制止他,看畫靈犀的血流不止,慌亂地伸手抱住他並大叫:「叫大夫啊!你快叫大夫啊--」
「路斬去找了。」樓半琴鬆了一口氣,看她急切的樣子忍不住提醒:「你想勒死他啊?」
白燈芯卻把畫靈犀抱得更緊,低頭看著畫靈犀蒼白的臉色。
大夫進來的時候看見白燈芯和畫靈犀一身血漬,他嚇了一跳。「你們知不知道怎麼照顧病人?還讓他躺在地上!」他想趨前看看畫靈犀,白燈芯卻像是受了驚嚇一般,竟要抱著畫靈犀躍身從窗口竄出去。
樓半琴趕緊拉住她,幾乎要被她的反應驚得笑出聲來。「燈芯!你發什麼瘋?他是大夫!」
「他是大夫?」白燈芯的動作頓時停住,她防備地望著樓半琴,剛才他出手傷人的一冪還在眼前,她不知道可不可以相信他。
樓半琴這才意識到她對他傷人的舉動還無法釋懷,他皺眉說道:「若不是我剛才那一掌,靈犀早死了!」
「你剛才……」
「我剛才是在救他!」樓半琴不耐煩了。
畫靈犀雖被他一掌拍出胸口瘀血,但內傷加重是事實,要是被白燈芯這麼抱下去,得不到醫治,不死也只剩半條命。
白燈芯瞪了他一眼,根本不管他是什麼用意,他傷了畫靈犀就是不對。她把畫靈犀抱到大夫面前,咬牙問:「你是大夫?」得到大夫戰戰兢兢但肯定的答案後,她把畫靈犀小心放在床上,然後低著頭說:「拜託你救他。」
她低著頭,想逼自己鎮定心神,但她聲音裡有著抑制不住的慌亂。
大夫搖著頭,應聲去診畫靈犀的脈搏,低呼了一聲。
大夫的底呼聲讓白燈芯和樓半琴的心頭起了一絲寒意,兩個人均上前一步。
「他的身體……」
樓半琴淡淡地接了一句:「他身體不好。」神情頹然,不知道師兄怎麼肯放他出來。
「身體不好?這種身體根本就是一隻腳踏進棺材了!他不好好待在家裡供奉著,還到處亂跑。現在他內息紊亂,只剩一口氣了,還叫我來做什麼?」大夫很生氣地嚷起來。
樓半琴揪住他的領子怒道:「你不是鎮上的名醫嗎?」
「我……我……」大夫憋了一口氣,悻悻然地吐出話:「我只是大夫,又不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活菩薩!」
「那你把他弄醒!」白燈芯撥開樓半琴的手,拍拍大夫的衣領,臉色卻是煞白,目光比樓半琴還要銳利。「把他弄醒你總會吧?」
那種眼神……連樓半琴看得都覺得如果那大夫說不會,她肯定會找把刀直接把他給殺了。
大夫趕忙硬著頭皮連連說會。
「那快點啊!」白燈芯淡淡地瞇起眼。
大夫戰戰兢兢地取出一個瓶子,抖出一顆丹藥,湊到畫靈犀嘴裡想讓他吞下。
白燈芯忍不住在心裡埋怨他只知道官糧災民,卻不顧自己只剩下多少時間?你明明說有三年的。不可以不守諾言。
大夫拿著藥對著昏睡的畫靈犀,一副無從下手的樣子,樓半琴想上前幫忙,白燈芯卻快一步取過藥放進自己嘴裡,然後貼上畫靈犀的唇--畫靈犀的唇就跟他一樣,暖暖軟軟的……她輕呼一口氣,將藥丸送進他口中。白燈芯在聽到很輕的吞嚥聲後,便捂著唇尷尬地站起來退開幾步。
樓半琴摸摸鼻子,決定當作沒看到,轉過頭問嚇得不輕的大夫。「他什麼時候會醒?」
「這是刺激性很強的藥,他應該很快就會醒,那……那老夫就先告退了。」
大夫說完立即奪門而出,跑得飛快,連診金也不要了。經過這麼一天,恐怕他要折壽好幾年。
白燈芯皺起層,不滿得很。「這種人……」
「一個小鎮會有什麼大病,能治個跌打損傷也就可以了。」
「不是你打傷他的嗎?」白燈芯一點要放過他的意思也沒有。「明明知道他身體差得很,禁不起你那一掌,你不會想其他的辦法嗎?他要是,他要是……」她說著說著眼眶也紅了起來,幾乎要垂下淚來。
樓半琴知道自己並沒有錯,但對著她可憐兮兮的樣子,偏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咳咳咳……」一陣咳嗽聲將兩個人拉回神來。
「公子?」白燈芯跪在床前緊緊拉住畫靈犀的手,看他皺著眉緩緩睜開眼,她眼淚便一點一滴悄無聲息地滑落。「公子你嚇壞我了。」
畫靈犀為喉中辛辣的味道皺眉,想跟她說些什麼,卻因低咳著說不出口。他胸口像壓著什麼東西似的,差點喘不過氣來。他眉問的結更深,目光縹緲地落在樓半琴的身上,唇動了動。
「公子,你要說什麼?」
樓半琴眼亮得很,已經看清楚他的唇形。「文房四寶?你要開藥方?」
畫靈犀微微點頭,鬆口氣的一瞬間幾乎又要暈過去,身體僵硬得很,疲憊疼痛產生的窒息感,洶湧得幾乎要將他的神智埋沒。他醒來後眉頭就沒有鬆開過,似乎連微笑的力氣也沒有,眼神卻出奇地清亮。
沒有時間生病了!畫靈犀告訴自己。
樓半琴在他點頭的時候已經衝出房間去了。
白燈芯呆呆地看著他緊蹙的眉頭,伸手想要幫他撫平。「公子,你答應過我還有三年的,你不要死。」
看她臉上又是血又是淚的,畫靈犀習慣性地勾起唇角。「不會的……」
樓半琴捧著文房四寶回來,放在桌子上磨好墨遞給他。
白燈芯扶他起身靠在自己身上,體貼地把筆放在他的手裡,看他虛弱地幾乎握不住筆桿,她忍不住又傷心起來。
川烏草烏四錢,筒桂三錢,黃耆二錢半、紫背浮萍五錢……
畫靈犀寫到此處,臉色愈加慘白,白燈芯看著心驚,卻不敢伸手動他。他的手襯著筆墨,蒼白之外帶著近乎透明的青色。
他靠在白燈芯身上閉了一會兒眼,又繼續往下寫。
杜衡三分、瓜蒂二分、人參一份共研為末,以溫火熬兩個時辰。
「我叫路斬去買藥材。」樓半琴接過藥方,手忍不住一抖,他知道這是畫靈犀的救命藥單!
白燈芯把畫靈犀扶回床上。「那你睡一會兒,我在旁邊守著你。」
畫靈犀的唇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只能淡淡看床前的白燈芯一眼,便沉沉睡去,唇角勾起的弧度顯現出他的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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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靈犀這一昏睡竟是三天。
白燈芯心裡難過得很,她可以平靜地聽著畫靈犀說他還有三年的事,但那畢竟還很遙遠,可等一切真切地發生,竟是如此無法忍受。
她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畫靈犀蒼白若死,對眼前的一切感到恐懼莫名。他這麼纖弱的軀體、溫和的性格,不待在畫家梅花樹下仰望,卻來管這閒事,他以為他是誰?是神嗎?是神的話,就不要這樣慘白地躺在這裡啊!畫靈犀--畫靈犀--
畫靈犀那樣無所謂地告訴她,他活不過三年,然後要她不要對他太好。可是付出的心又怎麼能夠收回來?那麼久的心意一直延續到現在,她自己都已經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又從何收回呢?
「他還沒醒?」樓半琴推門而入。
白燈芯搖頭,連頭也不抬一下。
「那要不要我再去找大夫來看看?」樓半琴心裡也著急得很。他實在沒有想到畫靈犀的身體差到這種地步,他忍不住懷疑自己當天下手是不是太重了。他明明知道自己做事的分寸,但現在卻被眼前這蒼白的臉色弄得心裡毫無著落。
「找大夫有用嗎?」白燈芯低著頭,聲音沙啞,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奇怪音調,像是抑制不住的哭腔,又像是些許不確定的怨恨。
「燈芯?你沒事吧?」樓半琴皺眉想去拉她。
「他要是……要是不醒過來怎麼辦?」白燈芯猛地揪住樓半琴的衣服,露出佈滿濃濃恐懼的臉。「他要是累了、倦了,不想醒過來,那怎麼辦?」
樓半琴看她幾近癲狂的神情,扶住她的肩安慰道:「不會的!他還有事沒有做完,不會這麼睡下去的!」
想起這批貨裡的秘密,樓半琴不知道哪裡來的堅定。「你想想,他還有事放不下,你不要胡思亂想了!」
什麼事情放不下?畫靈犀會有事放不下嗎?白燈芯的頭腦一下子清醒過來。「你怎麼會知道?」
「我不是傻瓜。」樓半琴無奈地笑了笑。
白燈芯也露出一抹苦笑,她在畫靈犀受傷以後似乎連思考也不會了。她部能猜出那批貨的秘密,更何況是樓半琴呢!
樓半琴尋思著要不要向她詢問貨物的事,卻眼尖地看到畫靈犀的睫毛微微動了一下。
白燈芯轉過身看向床上的人,好一會兒才失望地怔怔地道:「你想說什麼?害我以為他醒了……」
「他……」難道是他看錯了?「我好像看到他動了一下……」
白燈芯看他一眼,不確定地又回過頭去。卻見畫靈犀那蒼白卻安穩的睡顏,她又在心底怨恨起來:畫靈犀真是一個大傻瓜!
真的是自己看錯了?樓半琴發愣。
兩個人漸漸陷入沉靜的氣氛中,這種氣氛壓抑得讓人無法呼吸,卻沒有人出聲打破。
「唔……」
輕輕的聲音讓白燈芯欣喜起來,再多的怨恨、再多的傷心全都不見,她的心裡只有眼前這個清俊的面孔。她放柔表情壓低了聲音,似乎怕嚇壞了他。
「公子?公子?」
畫靈犀在睜眼的-那,眉頭卻蹙了起來,打破沉睡中的安穩寧靜。他低咳著呻吟出聲:「水……」
「水!水!水!」白燈芯衝著樓半琴就大叫,笑意盎然,心裡慢慢又浮起一個念頭,只要他清醒著,就什麼事都不重要,什麼事都不值得煩心了。
樓半琴不待她說,已經倒了茶水遞過來,兩肩也微微放鬆了下來。
畫靈犀靠在靠枕上,軟綿綿地使不出勁來,帶著淡淡困惑的神情就著白燈芯遞到唇邊的茶杯喝水。
這種神情看得白燈芯柔情滿溢,可以這樣看著他,真是一種幸福。她想,無論是誰看到畫靈犀這種純淨的神情,都會覺得把它破壞是一種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