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點多,烏來山中一片寧靜。
自由旅店外,一輛休旅車停靠已久,車子的主人在車上小寐了兩個鐘頭,仍未見到約定的旅店負責人前來接應。
斜躺在駕駛座位上的樂悠悠緩緩掀開眼簾、輾轉醒來。
眨眨眼,她伸了個懶腰調整姿勢,開了窗,斜倚窗邊看看天色。
已是黃昏了吧?前方的旅店咖啡屋仍緊俺門扉。
「靳先生」怎麼還沒出現?她風塵僕僕從高雄而來,比預定抵達的時間早到了些,卻等候了這麼久。
樂悠悠有些無奈地小歎一口氣。他們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四點,看來,這位靳行雲先生很不守時。
這樣的冬天,日夜交替之際,傍晚的山中更冷了。
她將車窗升起,只留一小道縫隙,然後將空調溫度調高。
雙手合在嘴前輕呵口氣,暖暖發涼的兩手,撩撥整理凌亂的長髮,樂悠悠豐盈的唇瓣扯了抹微笑——她想起為她安排這度假旅程的好友,靳筱淇,也就是那位靳先生的妹妹。
樂悠悠與靳行雲素不相識,對於自由旅店,是慕名而來。
正巧旅店的負責人之一是筱淇的哥哥,貼心的筱淇便拍著胸脯保證、要為她安排一趟愉快的旅店假期。
靳筱淇與她無話不談,這雙閨中密友幾乎沒有秘密,包括……多年來,筱淇暗戀著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這不輕易對人吐露的心事,樂悠悠也是完全明瞭的。
樂悠悠靠在椅上安靜等待,等待的時間中,思緒輾轉……
方纔,做了個夢。她又夢到「他」了!
幾年來,常常夢到這個人,也不知道為什麼,十年前、她十六歲時的一場際遇之後,她反覆做著關於這個人的夢。
夢見他,總是讓她不覺漾開一抹喜悅的微笑。這是一種很莫名的感覺,明明她與夢中人並不熟識,漫長歲月以來,也從無交集,但她卻極度眷戀關於他的每一幕夢境。
這些夢境後的情緒交織讓她自己不解,縱然夢到他讓她愉快,但愉快之後卻總感到失落。儘管如此,她還是很依戀做夢時的感覺,也常常憶起那一場相遇……
她垂首,專注回憶。那兩扇濃密的羽睫輕顫,秀麗的側影看似寧靜,胸口卻有些激動地起.伏。
思潮無邊氾濫。隨著心緒起伏,她白皙的臉蛋有時泛上紅暈、圓溜溜的眸子晶瑩閃爍……
為什麼常常夢見他?那人一雙溫柔的眼眸,經常在夢中望著她,如十年前離別時的那一記深深凝視。
那個人,在十年前救過她一次,之後不曾相逢;她甚至來不及知道他的名字,但卻將他深深記在腦海。
方纔,他吻她、以溫暖而強壯的臂膀環抱著她……
久久,她才自沉思中回神,自夢境的回想中清醒。
從車窗縫隙灌進的一絲涼風讓她覺得冷,她兜攏頸上的圍巾。
這條駝色的圍巾……有多年歷史了。
在國外求學的寒冷冬季,她最愛的就是這條圍巾,雖然它現在舊了、款式也退了流行,但她仍不捨丟棄。
裹上它,便覺得溫暖,裡上它,昔日記憶便如漣漪一般,在心湖細微地、無盡地蔓延,讓她掉進思潮的漩渦。
甩了甩頭,樂悠悠輕歎口氣。
欽……不該常常陷在這種奇怪的情緒之中,她竟喜歡著一個夢境中的男人、一個救過她、只見過一次面的男人,並且,如此愛惜他送的這條圍巾。
抬頭望著天空,她讓自己隨著天邊雲彩,慢慢地轉移心情……
夕陽將要沒人山頭之際,一輛與樂悠悠相同廠牌的休旅車停靠過來——
車門開啟,男人的長腿落地。
樂悠悠的視線一瞥,就再也移不開目光。因為除了車子的廠牌顏色相同,男人的衣著色系也幾乎與她相似!
她坐在車內,幾公尺的距離,並不能看清男人的長相,但她很仔細打量著那修長體魄的裝束。
他穿著卡其色大衣,黑色長褲,圍著駝色圍巾。她下意識低頭打量自己,再瞧瞧對方與自己一樣的衣著搭配,感到很有趣。
他微卷的頭髮稍長,走動的步伐很大,大衣下擺與圍巾的尾巴隨著步伐前進時輕揚,那是抹豪邁的形影。
男人直接邁向旅店的咖啡屋,以鑰匙開了門之後踏人屋內。
樂悠悠確定,他應該就是靳行雲了。她深吸口氣,開門下車。
夕陽的餘暉中,樂悠悠踏人咖啡屋;她推門之後;靜駐門邊,昏黃的光影,將她纖細的身形倒映,木頭地板上,她的影子拉得又遠又長。
聆聽她進屋的動靜,吧檯後的靳行雲脫下大衣,背對著她出聲詢問:「樂悠悠小姐?」
他方才進屋前就看見她的車子停在屋外了,只是為了先開門、點燈,所以沒與她招呼。這位小姐是他妹妹的朋友,能讓妹妹費盡心思說服、勞駕他為她這貴賓開放旅店,看來她與妹妹有很好的交情。
「嗯。」樂悠悠搭腔,然後移動步履。「靳先生,你遲到很久。」她的嗓音很輕柔,並無怪罪之意。
「不好意思,有點事情耽擱了。」
他的舉止從容不迫,嗓音低沉、音調亦無明顯起伏。樂悠悠聽不出他語氣中有多大的歉意,不過,她並不因此生氣。
因為據說自由旅店這時間是不預定營業的,若非靳筱淇的格外安排與央求,自由旅店也不會為她樂悠悠一人開放,所以她反倒該感謝,自然不會因為他的遲到而不悅地端起臉色。
「先喝杯咖啡?」靳行雲隨手將大衣披掛椅上,然後回頭面對她。
當他的臉龐、視線對上她時,這一瞬間,樂悠悠倒抽一大口氣,然後屏住了氣息,她覺得無法呼吸。
靳行雲的神情亦有短暫改變。他感到意外的是,眼前的女子,服裝竟巧合地與他相似,他們的品味一致?
他自頭到腳打量著。她敞開的大衣之下,是白色的V領毛衣,那織有米色層次線條的駝色圍巾……似乎有些眼熟?
母親在世時,最後為他編織的圍巾,就是那款式,他一直記著,不能忘懷。
未能好好奉養辛苦一生的母親,是他心中永遠的遺憾。對母親的所有,甚是懷念。
十年前,將那具有特別意義的圍巾送給一個不認識的小妹妹之後,他便數度欲在市面上尋得類似的織花與款式,卻從來未能找到。
靳行雲微微抬起下巴,稜角分明的剛毅臉龐看起來極為自負,他視線走在女人清秀的臉蛋上,隨即,狹長的雙眼有抹炯亮光采閃逝
他將雙手叉人褲袋,走至她面前,偏頭瞇眼思考,然後緩緩地吐話:「你……很面熟。」
他不確定,但又覺得似曾相識。
樂悠悠深吸口氣,扯唇綻開笑靨,抬頭迎視他的目光。
「我們見過。」
她的心跳如擂鼓,心海洶湧翻騰。
他或許已經忘了她,但她再度看到他之後,十年前那場深刻的記憶,全然湧上腦海——
十年前……
南下的火車上,乘客擁塞。
今天是假日,車廂擠滿了旅客與歸人,其中有一些是返校的學生,也有些是放假、收假的阿兵哥。
樂悠悠擠身於團團包圍中,目前站著的位置,是惟一覓得的狹窄空間。
她站在前後節車廂銜接處的空間,連這車門邊都擠滿了人,她與前後左右的人們擠成一堆,稍微移動都困難。
肩上背著背包、雙手提著行囊,她隨著火車前進的震動搖晃著,盡量避免去侵犯別人的身體,當然她更不喜歡晃動時,與緊,挨著的陌生人有肢體上的接觸,偏偏又無可奈何。
她沒有地方可以倚靠,車內實在太擠了,火車只要稍微大幅度一晃,大家就會被迫貼著搖晃、推來推去。
她寸步難移,與旁人緊緊挨著,行李也沒地方可塞,只能雙手發酸地抓著。
住校的她,最討厭在這種人擠入的假日離家返校,但父親總是在她假期的最後一天,才把她送到車站來。
今天下午,父親又是在最後一天假期才將她送來坐車,然後趕忙與母親上飛機出差去。
誰叫她自己不爭氣,高中聯考失利落榜,未如預料中考取理想的學校,最後只能選了間南部的私校就讀。
唉,她覺得自己十六歲的高一生活好悲慘,這年紀就要過著與父母聚少離多的生活,不但不能住在溫暖的家中,還要被學校嚴格監禁。
是的,她覺得住校根本就是監禁了花樣年華的青春歲月,有些同學們覺得住校生活還不壞,但她就是不喜歡,層層的叫條讓她這生性如脫韁野馬的女孩覺得束縛至極。
她喜歡無拘無束,就拿現在來說,因在人群裡,便讓她覺得有種難以呼吸的窒悶感。
尤其此刻,她面前站著一名穿著大夾克、綠色軍服的阿兵哥。他那高大的體魄,讓她幾次在車廂搖晃時,都猛地一鼻子撞上那胸膛,教她好尷尬。
「對不起、對不起……」唉,又撞著了,她慌張地小聲道歉。從火車開動到現在,她已經悄聲跟對方說了N次對不起。
不過,她連對方的臉孔長啥模樣都不知道,因為她眼簾始終低垂,不敢抬頭瞧那阿兵哥一眼。
「沒關係。」然而,這名阿兵哥始終好奇著面前青澀小女生的長相——
靳行雲低頭看著緊挨在他胸膛前的那顆頭顱。
會注意這女生,是因為她頭頂髮絲的味道好香,在這擁擠的車廂內,充斥著各種氣味,有些味道可讓人不敢領教,她那縷馨香,算是嗅覺上的小小的享受。
她很有趣,數度撞在他身上、開口小聲說抱歉,還是頭也不抬。
她是學生吧,要去哪呢?就這麼站著到她的目的地,對一個小女生來說,實在很辛苦。
他是正受磨練的男人,擠身車內、站上幾個小時也不是問題,所以身為男人,不禁同情起這柔弱的女孩。
她抓著的行李,正緊靠著他的小腿,依那厚實的觸感,他猜那行李一定是沉甸厚重的。
靳行雲有些衝動想開口,欲幫忙她代為提拿那行囊、或者想辦法在腳邊找處空間放置。
不過這念頭也只是短時間湧上腦海。只是個陌生女孩,他應該沒必要多事去關心。
唇畔微微一勾,他放棄這樣的念頭,將視線轉往車外的風景。
黃昏時刻,火車行經窮鄉僻壤,外頭一片蕭瑟,只有荒野與樹木;冬季,萬物都歇息一般,景致很寂靜,耳邊只有火車行進於鐵軌上的聲音。
呼今天可真冷,這波寒流;真會把人給凍僵。疼愛他的母親,還在他臨行前,執意地為他圍上親手編織的圍巾御寒。
想起母親,他不覺微笑。
單親家庭的他,與母親的感情自然不在話下。
母親是善良的女人。含辛茹苦撫養他長大,好不容易家境才轉為小康,生活穩定之餘,又另外收養了個孩子。
母親收養的女孩靳筱淇,靳行雲的妹妹。這既貼心又愛撒嬌的孩子,在幾年前來到他們家之後,為人丁單薄的家中增添了一些溫暖,轉眼間她也十七歲了,正是花樣年華的時候。天真可愛的妹妹與溫柔慈祥的母親,天天盼望著他退伍。
快了!就快了。他對自己說。
再過半年,他便能光榮退役,投入他預備展開的事業,讓母親開始安享餘生、過過好日子,也早有能力疼愛那年幼便失去親生父母的妹妹
靳行雲的思緒,專注在他未來藍圖的勾勒之中。
行駛的火車暫時停擺,正在隧道內等候會車。
列車長疏忽了為乘客們開燈,大家安靜地擠在暗暗的車內,連哪兒傳來一聲歎息都聽得格外清楚。
樂悠悠輕歎口氣,片刻鬆懈。她的身體終於暫時可以不要晃來晃去、拚命平衡找不到重心了。
車門開啟著,所以在一片黑暗的隧道內,還不至於太悶,否則擠身在滿滿都是人的車內,真是又悶又無聊、還會有些難聞的味道。
樂悠悠暗忖,既然火車暫停行進,那麼……趁著平靜、方便移動肢體,她應該可以把她手上那好重的行李暫放在地上。
車門前上下車的階梯,是處不錯的好位置。
剛剛火車在行駛中,若是把行李放在那兒恐怕不妥,怕行李被火車晃呀晃、晃下車弄掉了,現在則不必擔心。
依照經驗,在這裡會車,起碼需要等待十幾分鐘。
「不好意思……可以請你讓一讓嗎?」於是她出聲示意,請求面前的阿兵哥讓點空間,好讓她的行李可以越過兩人的腿邊,放置在階梯上。
靳行雲會意,挪了挪站姿,移動雙腿讓她的行李穿越。
「謝謝。」樂悠悠鑽過他身畔,就著微弱的光線辨識位置、將行李輕輕地小心放下。
隨後,她又想起;應該要看顧著她的行李,等會兒火車開動時,她還要再提起呢!所以她又開口……
「請問,我……可不可以跟你換一下位置?」
她抬頭,隧道內光線幽暗,阿兵哥的臉部輪廓依稀可辨,但五官並不清楚。
不過,她覺得他的眸子似乎會發亮,那雙眸子,正緊緊盯著她。
「嗯。,嶄行雲淡應了聲。
兩人處在幽暗又擁擠的人群之中,稍嫌吃力地交換位置,身體無可避免地緊貼著。
「謝謝你。」樂悠悠好不容易與他易位,背脊現在可以倚著牆面,她覺得輕鬆了些。
不過,易位之後,他高大的體魄站立於她方纔的位置,便顯得困窘了。
周圍的人稍稍移動,佔去一些空間,令他更覺擁擠,必須撐肘於女孩背後的牆面,才不至於貼上她的身子。
此時,樂悠悠覺得更尷尬了。
雖然隧道裡面很昏暗、雖然那人並未碰觸她,但她還是知道他將她圍在雙臂之中,因為她的一繼髮絲讓他的手掌給壓住,她稍稍移動,便能感到一股拉扯。
「……」她舔了舔唇瓣,想開口說話……
那人的呼息拂過,她額前感到一股溫熱……讓陌生的氣息籠罩著;叫人好心慌。
他若低著頭,下巴就在她頭頂上吧?
她不敢抬頭,所以吞吐後,也就忍著沒說話。
但是……這時候,她覺得喉嚨一陣搔癢,好想咳嗽。用力猛吞口水抑制著,她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前些天感冒了,這咳嗽的毛病一直沒有好一些,怎麼辦……在火車裡面咳嗽,一定會遭白眼的。
她有些緊張,把雙手放進外套的口袋裡頭,緊握成拳忍耐著。
終於,胸口一陣難受,喉嚨一緊,她還是忍不住用力咳出聲來;她甚至來不及將手從口袋裡頭抽出來掩住嘴巴,而且這一咳,便是很難停止的好幾聲。
靳行雲屏住呼吸,蹙起眉來。
這女孩感冒了?!
她對著他猛咳,有沒有掩住嘴巴呀?聽那咳聲……應該是沒有。真沒公德心,都不怕把病菌傳染給別人嗎?
原本對她的感覺還不惡劣,這會兒,他皺緊了眉頭、頗為反感。
後頭有人似乎也挺不滿,發出幾聲嘀咕。
「咳!咳!咳——」 譽
樂悠悠咳得漲紅了臉,這會兒才慌忙從口袋裡面抽出手來緊緊掩住嘴巴、將臉撒向車外。
靳行雲無聲地調整呼息,別開頭去。
此時,火車慢慢開動。
樂悠悠這陣劇烈咳嗽也止住了,她悄悄咬唇懊惱著,等會兒出了隧道,車內明亮之後,一定很多人瞪著她看吧?
唉……真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她臉皮薄,根本不敢,抬頭,怕正面瞧見別人瞪她的目光。
光擔心著這些,她忘了擱在階梯上的行李,方才隧道內光線昏暗,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將提袋放穩了。
豈知,她的行李將引來一股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