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君憐站在一所私立三流高中學校大門旁警衛室的水泥屋簷下,她抬頭看著滿布烏雲的天空,然後微歎了口氣。
“白老師。”一名發鬢花白的老校工靠了過來。
“伯伯。”她喚道。
“白老師,學生都放暑假了,你怎麼還來學校呀?”
“剛值完班正要回家,可是你看天空似乎快要下雨。”君憐微蹙眉道。
“警衛室裡應該還有把傘,我去拿來。”話說完,老校工轉身折回屋子內,不一會兒他走出來,帶著歉意的說:“白老師,我老糊塗了。傘都被人借光了,沒剩了!”
“不要緊。我想這可能只是天陰而已,大概不會下雨的。”她樂觀地說。
老校工搖搖頭,“我感覺得出來要下雨,而且是場大雨,因為我的風濕又犯了。”
君憐用食指關節推了下臉上的黑框眼鏡,“伯伯,午後雷陣雨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但願如此,看那天空總讓人覺得毛毛的。”老校工濃濁的山東口音,回蕩在有如黑墨般沉重得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悶濕空氣中。
道別了老人,君憐走在小巷中。她綰起的發髻貼在後腦勺,鼻梁上掛著黑色粗框眼鏡,一雙翦水眸子在鏡片後凝視著前方,瘦削的雙頰淡淡地暈著抹自然的嫣紅,豐滿的雙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
她身上寬大的米白色襯衫下擺扎進一條黑色的百褶長裙裡,高瘦的她手上還抱著兩本厚重的書。
她的容貌、她的舉止,被學生列為“老處女”或者是“最不受歡迎”老師的名單中,總是有一半學生蹺她的課。
但她從來不為此困擾,縱使學生們在她面前-嘩著那刺耳的“老處女”的封號,她也不為所動。
她自有一套處事風格,她不會為了巴結學生而隨波逐流,而且在她看來,國文老師是不需要講黃色笑話,抑或自掏腰包請學生吃飯。
那是本末倒置的,不是嗎?
她抬頭看了眼天色,陰鷙的天色像顆大石頭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突然,滂沱大雨從天空傾盆而下,伴著隆隆的雷聲不絕於耳,路上的行人都在奔跑,倉皇且緊張地躲著雨。
君憐被人擦肩撞倒,她跌坐在地上,就著眼前布滿點點水珠流下的鏡片,她看著撞倒她的人,背影迅速地消失在一片水氣朦朧中。
她無言地站起,拍拍沾在黑裙上的泥巴,眼角余光被一幢老舊、掛著搖搖欲墜的書店招牌的樓房吸引住。
她腳步自動地朝兩扇木門已斑剝脫落的書店走去,伸手推開吱呀作響的門板,感受到它粗糙地刺著她柔軟的手指肌膚;那烏黑的木紋寫蒼桑歷史的淒涼。
陰暗的室內搖晃著微弱的燈影,她暗自納悶著,以前從未看過有這麼一間書店;就她搬到這小鎮開始的記憶中是沒有看過的。
不,也有可能是存在的,只因她向來走路都看著前方,沒有注意到這間毫不起眼的書店也不一定。
君憐走進陰暗的空間裡,就著天花板上懸掛著散發出微弱黃光的燈泡,她看到書架上滿是布滿灰塵的書本,和一名站在櫃台後面的駝背老人。
老人不發一言地看著她,空洞的眼神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異常呆滯,且讓人不寒而粟。
白君憐決定不去理會他,她忙不迭地在凌亂的書堆中隨意瀏覽,挑選自己喜歡的書。
不一會兒,她捧了幾本國文論文和一些早就絕版的名人傳走到老人的面前。
結完帳後,老人干枯的手指輕輕地劃了下她的手背,君憐不覺得前脊起了一陣寒顫,雞皮瘩疙登時爬滿手臂。
老人笑了,無聲地扯開嘴皮。
君憐抱著書迅速轉身,逃出了讓她覺得快要吐出來的黑暗壓迫的空間。
屋外的雨從激烈地潑下逐漸轉成絲絲細雨,她倉皇地奔回自己位於巷子底的小公寓。
她上氣不接下氣,慌亂地在皮包中掏出鑰匙,打開門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樓梯。
“砰”的一聲關上門,她脫掉鞋子,等到她將整個身子摔在懶骨頭沙發上時,緊張的情緒才稍微沉澱下來。
“天哪,這太可笑了,我竟然被一個老人嚇到!”
過了半晌,她起身走到浴室,摘下黑框眼鏡,解開繃緊了一天的發髻,脫掉身上濕透的襯衫和長裙,扭開水龍頭,站在蓮蓬頭下,讓溫暖的水流沖刷她全身的毛細孔,然後滿足地輕喟一聲。
她轉身背對著浴室的玻璃天窗,然後拿起沐浴乳擠捧一手掌塗滿全身。
她沒有看見朦朧的毛玻璃上貼著一張臉;一張怔怔地凝視著她赤裸胴體、雪白肌膚的老人猙獰的臉,然後在氤氳的水氣中逐漸隱去。???君憐用毛巾擦著一頭長發,步出浴室。
她走到CD架前,拿了片還沒有拆封的古典音樂全集的CD,放入音響裡,不一會兒,優美低沉的小提琴聲流洩一室。
她打開冰箱取出一罐礦泉水,仰頭咕嚕地飲了好幾口後,放在紅色懶骨頭沙發前的玻璃小幾上。
她往後一躺,將自己埋入沙發中,然後把修長的雙腿向前伸直,伸手拿起擱在身旁地毯上的書本,一本一本地檢視起封面。
突然她發現一本書是她從未看過的,黑色的書皮上印燙著金色的草寫英文字。
她不自覺地瞇起雙眼,“惡魔啟示錄?”她逐字念出。
“我有買這一本書嗎?”她蹙起眉頭,狐疑地看著這本她完全沒有印象的厚重書本。
不過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她還是打開了。
在第一頁上用黑色的筆寫著:你所聽到的不一定是正確的,你所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實,在惡魔的領域裡,你是你,你不是你,只有勇者才能結束游戲。
“哇,真像童話故事。”君憐笑著說道。
接下來她翻開第二頁,頓時一束刺眼的白光在她眼前爆開,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以阻擋那刺眼的光芒。突然她的小腹就像被人揍了一拳般緊縮成一團,一陣暈眩襲擊她全部的感官,惡心感和壓迫令她覺得天旋地轉。
不知道過了多久,暈眩慢慢地停了下來,即使閉上眸子也能感覺到刺眼的光芒逐漸淡去。
君憐緩緩地睜開眼,渙散的視線逐漸集中焦點,她首先注意到自己躺在地上。
沾著露珠的青草柔柔地摩挲著她細致的臉頰肌膚,微風帶點晚秋涼意地拂在她發梢間。
那青草拂在臉頰上的觸感是這樣的清晰,那秋風吹在身上是這樣的涼爽。
這一切不像夢!
但君憐寧願要自己相信這只是場夢境。她爬起身,但幾乎是立刻地,她的胃一陣劇烈的翻攪,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又蹲了下去,直到那劇烈的翻攪逐漸平息,她才再又重新站起,卻覺得身體有些笨重和僵硬。
她下意識地往下看,看到足踝上系著繁雜的蕾絲緞帶。她視線再逐漸向上移動,印入眼簾的是件淡藍色呢絨布蓬蓬裙,裙擺上綴著許多蝴蝶結,就連手腕處的袖口上也綁著蝴蝶結絲帶,再往上看,一件和裙子同色系的天鵝絨低胸上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和乳溝。
此刻的她活脫脫像歐洲十六世紀上流社會仕女的打扮,繁重而且累贅!
她會不會陷入夢魘當中……但怎麼有夢如此真切?
接著,她舉目顧盼,看見一幢又一幢廢棄的石造平房,她仿佛置身在一處頹棄不用的村莊裡。
雜草叢生,野花競相爭頭,在不遠處還有一條潺潺小溪。
君憐用食指尖揉著太陽穴,眼角余光瞄到一塊石碑佇立在不遠處,被青草紅花埋沒只露出灰白色的一角。
她放下手走過去,撥開茂密的野草,看到石碑上刻的字:是夢非夢,亦不回頭,今日種種,似水無痕。
永往直前,才能結束。
既然碑上寫著永往直前,才能結束,看來她只有繼續往下走,才有夢醒的機會。君憐暗忖。
她霍然轉身,差點被層層的紗質襯裙絆倒。她低頭看了看裙子,考慮半晌後,她高高地提起裙擺,轉身走到一幢房子後面。
不一會兒,她神情愉悅地走出來,淡藍色的呢絨布裙隨著微風輕揚著,在搖拽當中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小腿。
而在屋後破舊不堪的籃子裡,有堆純白的蕾絲襯裙孤零零地看著主人揚長而去。???巨大的鐵門緩緩地打開,兩旁法藝術式煤氣燈亮了起來。
一名身上斜披一條鑲金邊黑色鍛被,穿著白色緊身褲,褲側還縫著金線邊為飾,緊貼左腳有柄長長的金劍,劍柄鑲滿了珠寶,黑色襯衫上衣,肩膀上有金穗的男人,緩緩走進大廳。
兩名身穿紅色緊身衣、紅色蕾絲蓬蓬裙,胸脯上露出一大片雪白肌膚的女人,看見他時連忙曲膝鞠躬,男人擺手示意她們平身。
他走到一面水晶鏡前,水晶鏡面上倒印出他的面容。他有一頭烏黑及肩的長發,厚薄適中的嘴唇抿成性感的弧度,一對眸子又黑又深,沉邃到望進去就容易迷失在裡面,直挺的鼻子,瘦削的兩頰,他看起來就像個高高在上的王子。
“主人,探子回報,有一名人間女人已經跌入魔界中。”一名女子恭敬的說。
男人不語,逕自走到鏡前覆著黑色絲絨綢布的椅子坐了下來,然後水晶鏡裡緩緩浮現出一個女子的身形。
他沉默地看著君憐。
“主人——”一聲嬌媚的女聲在他身後傳了過來,接著是一雙柔若無骨的柔荑覆蓋在他的眸子上,“猜猜我是誰?”
男人微微一笑,“小夜叉伊蓮。”
他不等女人回答,反手將她攔腰抱住讓她坐在他腿上。
伊蓮咯咯輕笑著,“我的主人,又有獵物上門了是嗎?”
“你知道,我們的魔鬼是最厲害的。”他沙嘎地道。
“我想念漢斯。主人,他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到魔界,不用繼續待在那令人感到惡心的人間?”她心不在焉地玩弄著男人肩上的金穗。
“伊蓮,漢斯有他的責任。他是我們與人間的溝通管道,我必須靠他吸引人間的人類。他們走不出地獄,我才能拿到靈魂。”
“主人,你好壞喔——”伊蓮嬌嗔地道,雙手緊摟著他的頸項。
“我只是讓他們擁有他們想得到的東西,而相對的他們也必須付出自己的靈魂做代價。”
男人冷峻地看著水晶鏡上,那正提著裙子涉溪而過的女人。???好不容易,君憐終於見到人煙了。這時暮色已經低垂,城市在燦爛的燈海中顯得異常詭譎。
她放眼望去,目光所及皆是一排閃著「醉生夢死”招牌的燦爛霓虹燈的酒吧,路上行人三三兩兩。
突然有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小姐,沒見過你,你剛來嗎?”
君憐霍然轉身面對來人。
沒有人!
“下面……”
聽到他這麼說,她視線立刻往下移。
一名喝得爛醉如泥的中年男子倒在地上,一雙眸子無神地看著她,然後扯開嘴角無聲地笑了起來。
“先生,請問這裡是哪裡?”她小心翼翼地詢問。
“醉生夢死……”男子咕噥一聲。
君憐蹙起秀眉,他是什麼意思?
男子顫巍巍地站起,不由分說地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你做什麼?”她驚呼一聲。
“嘻嘻!帶你去一個快樂的地方。”說完,他拉著她就要往不遠處的酒吧走去。
“放開我!”在酒吧門口,君憐大力地甩開他的手。
男子並沒有生氣,只是聳聳肩,然後搖頭晃腦、步履不穩地走進酒吧。
君憐環顧四周,發現只有這一整排的酒吧敞著大門,亮著霓虹燈,而那些看似是民房的屋子則是一片黑暗和寂靜。
她站在酒吧門口,-嘩的音樂和鼎沸的人聲不時從門內流洩而出。
上一秒她還在猶疑著要不要進去,但下一秒她就已經被人擠到舞池裡,身陷在人海當中。
好不容易她推開人群,剛坐定在吧台一角的高腳椅時,酒保就立刻送上來一杯冒著氣泡的啤酒。
“對不起,我不喝酒,給我來杯可樂。”
始終低著頭調酒的酒保抬頭瞄了她一眼。
“如果沒有可樂,一杯低酒精的香檳也可以。”嘈雜的重金屬音樂聲幾乎要將她的聲音給蓋過去。
不一會兒,一杯內裝金黃色冒著細小氣泡液體的高腳玻璃杯送到她面前。
君憐拿起杯子靠近朱唇,緩慢地啜飲一口,冰涼液體滑落她干澀的喉嚨。
一名擁有著令女人欣羨,讓男人沖動的雪白豐滿胸脯的女人晃了過來,並在她的身旁坐下。
“喝香檳呀,太無味了吧。酒保,來兩杯血腥瑪莉。”她語氣嬌媚地向酒保招了招手說。
“對不起,我不喝酒精濃度超過百份之二十的酒類。”君憐毫不客氣地回絕她。
“這樣啊,那就算了。”女人不以為忤地說,目不轉睛地盯著君憐看。
君憐挑高一邊眉,“我臉上有東西嗎?”
“不,我只是很久沒有看到人而已,別放在心上。”女人把視線收回來,不經心地說。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什麼‘人’?”這次換君憐直勾勾地瞪著面前的女人看,企圖在她臉上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女人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言,趕緊陪笑道:“我的意思是我沒見過你,覺得好奇而已。”
君憐搖搖頭,“你剛剛不是這麼說。”
她的記憶力向來很好,任何人說的話,她記得可明白了,想要蒙騙她可是很難的。
“哎呀,你聽錯了。”說完,女人突然親匿地靠著君憐,露在蓬蓬袖口外的雪白胳臂纏上了君憐的後頸,一股廉價的香水味直撲她而來。
君憐把身子往後微移,避開了女人身上刺鼻的味道,接著把女人攀上她後頸的手毫不客氣地撥開。
“討厭——”女人大發嬌嗔。
“對不起,請你放尊重點,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種人。”君憐站起來,伸手到蕾絲裙中的口袋,想掏出錢來。
“你不需要支付任何費用。”女人蹺起二郎腿,露出一大截雪白誘人的大腿。“在這裡,你可以免費擁有任何東西。”
君憐一臉狐疑地看著地,不了解她在說什麼。
女人微微一笑,柔聲說:“你可以美夢成真。你應該有喜歡的東西吧,只要你說得出來,你都可以實現。”
“很抱歉,你要失望了,因為我並沒有想要什麼。如果真要我說一樣,那我寧願找到一間旅館。再見。”說完,君憐頭也不回地離開。
“祝你有個好夢。”女人在她背後大叫。
君憐回過頭,“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