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談何容易,但得面對時,不硬下頭皮也不行;任叢在任九天的示意下,領了幾個腳夫,抬著一箱允諾送給長恨幫的謝禮,偷偷摸摸來到他甚是恐懼的地方。幾日前,這裡還受過一場戰役的洗劫,沖天殺氣至今仍未消褪,尚未重建的混亂,顯著陰森弔詭:懸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房等待片刻後,在密林的另一處終於走出了長恨幫主及一群護衛的高手。
長恨幫主咧嘴一笑。一雙雙貪婪的大眼看過黃澄澄的金光後,緊皺的眉頭終於鬆了開來。
「難得你明白要依約行事,不致趁我長恨幫混亂之餘落井下石,來個死不認賬。
"言下之意,任叢若敢毀約背信,就得嘗嘗被追殺的滋味,他長恨幫雖然元氣大傷,但對付任家人可還綽綽有餘。
「幫……幫主您言重了,承蒙相助,這回才能救出……救出我家小姐,任家人對貴幫的恩德沒齒難忘。」
「是嗎?」忠孝節義、禮義廉恥,適合從他們口中吐出來嗎?聽來不止噁心,簡直是詭異到了極點。
「幫……幫主……"任叢克服不了對他的畏懼,講起話來戰戰兢兢。"該給貴幫酬金我可是送到了, 那麼……那麼你是不是還欠我……欠我一個交代……"聲若蚊吶地提醒。"那個無心可還……還活著?」
殺氣陡現!
「不必你提醒,我也沒打算放過他,要不了多久,我會提他的人頭給你一個交代。」
「很好, 我倒想看看你要怎麼取下我的人頭。"一聲幽幽忽忽的譏誚語調驀然傳來,幾乎奪去所有人的呼吸。
「無……無心……"眾人胸臆窒息。
剎那間刀劍出鞘的鏗鏘忙不迭地傳開,同指一個方向。
長恨幫主訥訥地看著宛若魔神降臨的死神,扯開嗓門叫道:「你怎麼又……」
「來了"後兩字硬是梗在嘴中, 又嚥了下去。他堂堂一個大幫大派的掌門人,怎麼可以怕起一個小角色來?
無心冷冷一笑, 毫無人氣的眼波凝聚的全是殺意,彷彿早已看透他心思。"我來是因為你還沒死。「
長恨幫眾臉都黑了。
「幫……主……既然人都送到你面前……面前來了, 快殺了他,快呀!"任叢悄悄退到暴風圈外,對他大嚷道。
長恨幫主幾乎要掐死他。"我省得。「
「任薰衣在哪?"無心轉移目標,投向躲在腳夫身後的任叢臉上。
任叢立刻臉色慘白,變調道:「我……我不會告訴你,你這輩子休想查到我家小姐的行蹤。」
「的確,一個將死之人,問也無益。"身為一幫之主,可不能在屬下面前示弱,否則如何服人。
「'任薰衣躲到哪裡去了?」無心只專注於任叢一個人。
他放聲咆哮。"幫主,你快下令殺了他,我家小姐交代過,只要割下他的人頭,再贈千兩致謝。「
無心眼波如刃,拔出妖異的紅色劍身,週身進射冷厲……
任叢繼續啐道:「你這小子,怎麼妄自以為我家小姐會傾心於你,你……你只是個見不得光的殺手,甚至還是朝廷列名在案的欽犯。我家老爺雖然從官場退下,可也是人人敬……敬重的人物,你何德何能膽敢高攀我家小姐?要不是因為你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任家擔心你來個暗。箭傷人,不得已之下才採用我家小姐的計策,先取得你的信任,然後再想辦法將你除去,要不是我們有意的要弄,你以為可以碰觸到我家小姐的一根寒毛嗎? 你做夢!"他權衡之下,保護小姐平安度過後半輩子要緊。
無心定定凝視他,外表看似無波無痕,天知道他快發狂了。
任叢的話不應輕信,尤其任薰衣都已將最珍貴的貞操奉獻給他,難道都還不足以表露她的忠誠嗎?展斜陽仍不斷地為她找尋借口。但……對任家根深蒂固的嫌惡、任薰衣又是在他面前大咧咧地偕同任九天逃走,仔細一思,這中間過程分明是一套有計劃的預謀……他的疑心不禁煽熾到最高點……難道那些全是虛情假意?
一連串的問號逼得他心思不安地浮動。
面對大敵最忌心旌不定,尤其對手又是歷經過大風大浪的高手。無心的波動,哪怕是輕微到幾不可察的悸顫都逃不過長恨幫主的觀察下。
心有腹案,要除掉這個武藝深不可測的棘手對象,首先得要亂了他的方寸。
長恨幫主答腔道:「任姑娘慧質蘭心、聰穎過人,上一回要不是我自大不聽她的安排,你絕不可能逃出我們所設下的天羅地網外,今日你又自投羅網,注定了你命止到此。"-緊繃的弦斷了!電光交錯間,紅芒與青冷瞬時交織成一遍,狂爆的氣息誰都不敢稍怠,這以命相搏的技鬥,一疏忽,葬送的可是未來人生。
轉眼間,以青衣為標誌的長恨殺手,傷亡慘重。
無心微微氣喘著,手臂、胸膛,也有對方所刺的傷口。他昂揚立站,進出的陰沉教人膽戰心寒。
「讓開! "乍至的急促叫嚷切人了沉窒,刀削的颯颯也傳進修為高深的殺手耳畔裡。
所有人一致轉向,但見遠方有一女子以絕妙的輕功,試圖在燕雙妃及常問須的阻攔下闖往展斜陽的方向。
「妖女,你竟敢來!"燕雙妃大喝。
「別擋路! "奇跡似的,武功不如燕、常的任薰衣竟能擺脫兩人糾纏,直往展斜陽奔去。
任叢見狀,魂都快嚇飛了,用盡百計才換得小姐的平安,怎能容許她再一次投身危險中。
「我家小姐來驗收成果了,幫主,你再不取下無心的性命,酬金我要追回,」
豈可,這筆高額的酬金可是長恨幫重建威名的必要資助。
「全部上!"激烈的殺戮又再次展開,任薰衣啥也不顧地要投入這團混亂中。
「住手! 住手!都給我住手!"任叢快暈了,小姐硬是參上一腳這仗怎麼打,況且長恨幫眾為顧忌傷及任薰衣,打起來礙手礙腳的。濃烈的殺氣又因任蕉衣的到來而暫時止息:」展哥哥……"眼看她就要衝上。
「小姐。你別接近他,他會殺了你的。"任叢手快,焦急地一把拉住她:」你又對展哥哥胡說八道些什麼了?「隱約中,她察覺到故意瞞她偷偷跑來長恨幫的任叢必然把混亂的場面製造得更加不可收拾,但她不相信展斜陽真會盲目至斯,輕易受了煽動。
「展哥哥,不管你聽到什麼、看見了什麼,那都不是我所為,請你一定要相信我的清白。」
「相信你? "鷙猛的眼神若有所思。"可以,只要你把任九天交出來:」"你要我帶爹爹來送死?"任薰衣萬分驚恐。"不!
你明知我辦不到。「
無心笑了……戰慄隨著聲聲詭笑自背脊沁出,彷彿預示她承擔不起的下場。
她困難地嚥下惶怕, 試圖轉圜。"不該這麼糟的,你不會就這樣認定我,否認我們相處時的一切。「
「到現在你仍然認為我該被你玩弄於股掌中? "他冷冷地說,剎那間讓任薰衣心墜谷底。
「想扮可憐也不會有人倌你。"燕雙妃得意洋洋地又加一句。
「你真的誤會我了……"她面色刷地蒼白起來。
「只要你把任九天帶到我面前, 我就相信你的清白。"淡淡的語氣背後是狂烈的風暴。
「身為人子,怎可為了……兒女私情就出賣自己的親爹!」
「那你又憑藉哪一點要我信任你?」
「憑我們的相處、憑我的付出,這些難道都還不夠嗎……我只是請你信任我呀!
就這一點,信任我。"她艱辛地道。
「過去不值一哂!"他硬是別過頭去。
傷害的重語戳入她的心湖,尖銳得讓她差點承受不住。好痛,好痛……
「小姐,我們走吧!」任叢悄悄在任薰衣耳畔囑咐,復又對長恨幫主指示狂嚷。
"無心就交給你們,無論如何都必須殺了他。"拉起神散魄消的任薰衣,回頭就跑。
「哪裡走! "在青衣人圍攻上來之時,赤焰回劍竟快一步飛出無心的手,往奔逃的身影飛去。
金主若死了。他要上哪兒再去釣這種大魚。長恨幫主見狀,不由分說提起一個下屬往飛掠的赤焰回劍丟去,劍身當場貫穿倒霉鬼,慘叫倒地。
淒厲的哀嚎震回她的失神,腳步一頓,慢慢地、傻傻地回過頭。目睹那一具血濺的屍身,寒意直竄心湖……他竟……
面對她不敢置信的眼神,他用無語掩飾自己的心痛。那一劍,連他自己都愕然。
原本只是單純反射性地想要阻止她的離去。並無傷人意圖,哪知在長恨幫主硬是多事的情況下造成這種駭人的效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外。不過他不打算解釋,也深覺沒必要解釋。
「無可挽回了;"她無力地問著。
他沉硬不變:「除非你用行動證明自己的清白。」
任薰衣的麗顏一片死灰。好累,突然覺得身子極,度的虛乏與疲憊:自十三歲那年起,她確定了自己的感情依歸,五年來苦思奇計就是不願向命運低頭,深深的以為用她的深情與至愛作為引導,或許能換取他一絲絲的動容。沒想到……事到如今,證明她傾其所有的付出仍然換不到他的感動,連信任都沒有。一直都是自己太過自恃,她的付出其實僅是一片癡傻。熱情被刨走,空空蕩蕩的身心什麼都沒有了。
「是我自己太傻……可笑……可笑……"刀劍相向聲埋藏了她心碎的低語, 被長恨幫圍攻的展斜陽與高興不已的燕雙妃和常問須正力拼突圍。
雨絲如簾幕般灑下,充塞血絲的眼凝望任薰衣和任叢愈走愈遠……
輕顰淺笑的純真、似水柔情的嬌態、古靈精怪的笑靨……那許多、許多與她共有的回憶……就此塵封:
☆ ☆ ☆
這雨已經連下十數天,完全沒有轉晴的跡象,黑鴉鴉的厚雲遮去泰半天空,陰陰暗暗、濕濕潮潮,這股蕭瑟簡直煩透了人心。
不過天煩她可不煩,好不容易攆走了生平最大的勁敵,一想到再無人敢與她競爭,高興幾乎穿透了心脾。
擺出最妖嬈的姿態,她偎近無心寬闊的胸膛,這具屬於她的懷抱,惟獨她能攬有佔據的氣息,誰都搶不走。
「你不必煩心了,雖然長恨幫主那糟老頭逃得快,不能生擒,但這回他們元氣大傷, 短期間之內是不能夠再興風作浪了。這份功跡,我爹會重重替你加上的。"燕雙妃極盡曖昧能事地廝磨著他的胸膛,勾引之意昭然若揭。
無心甩開她,森漠地遠避三尺外。
她嘴兒一嘟:「你怎麼還是這樣對待我,我都不與你計較了。」
「是你無恥,"展斜陽冷冷地說。
「你太過分子!」
他冷笑, 輕蔑地睇她。"燕雙妃,我幾回殺你都讓你僥倖逃過,但這朝你要再多置一詞, 幸運不會再陪伴你,「。"無心1」"你真要試;「看出他並非說笑。燕雙妃硬是忍下,反正來日方長,也不急在這一朝:她癡癡戀看無心的背影杳然,目光仍不捨移開"雙妃。"一句呼喚打斷了她的遐想。
她不屑地轉身,不滿他的出現。"常問須,你還賴在這裡做什麼?「
「做什麼? 」他不解她的話。"雙妃,我們已經成功地離間任薰衣和無心的感情,你所交代的願望已經完成,那麼接下來你是否也該圓子先前給我的承諾?「
「你得失心瘋啦!承諾,我哪時候給你承諾過。」
他拉住她。 "雙妃,你忘了嗎?就在不久前你說過,只要能攆走任薰衣,你就答應同我成親,我們做到了呀!"他興奮地握住她的手。"我已經吩咐工人去佈置好花廳,就等你一同拜堂。「
她嫌惡地推開他。"常問須,你瘋了是不是,問問自己,配與我成雙嗎?「
他驚恐地按住她的雙肩。"你要毀約?「
她揮開他。"你這種人只配替我提鞋跑腿,想與我成親,做夢!「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糟蹋我?"他憧憬多年的期望難道永遠只能是夢?
「為什麼不能,是你自己傻,甘心被我所用。況且呢,能被我燕雙妃指使,可是你燒了八輩子好香所求來的福份,該感激我了。」她嗤笑一聲,懶得理他。
驀地,她身子無法動彈,原來常問須點住了她的穴道。
「常問須,你放開我!"她尖嚷,這小子竟敢犯她。
「你不可以老是敷衍我。"陰惻惻的詭調在她耳畔迴盪。"從前我尊重你,不與你計較, 但是現在,是你自己承諾願意嫁我為妻,那麼你就必須依約而行。"他倒出一粒藥丸,放進她嘴裡,硬逼她吞下。"這迷心散會讓你乖乖聽話。"望著她愈見慘白的臉色,常問須哄聲說著:」你儘管放心,我會愛你一輩子的。「
戲弄愛情的人終被情絲所戲。
☆ ☆ ☆
夜闌人靜,蕭索的涼風吹得樹影搖曳晃動,任薰衣癡然呆看月滿西樓,直至淚燭滴盡。
病奄憔悴的嬌軀無力倚靠欄杆,心靈承受已成定數的命運,粉嫩細緻的嬌容宛如黃花凋零,盛艷不再。
「薰兒。 "門扇被推開,任九天端著晚膳走進,見女兒落座的位置又是同一地點,心痛極了。尤其一抹失去她的恐懼與日劇增,總教他輾轉難眠。
再次一歎!
「薰兒,酉時未了。」怕嚇壞她,任九天的聲調極輕。
「爹。"幽幽緲緲的回覆幾不可聞。
「你尚未用膳。」
「擺著吧, 餓了我會吃。"她不排斥吃、也不排斥喝,身子骨卻是日漸消瘦,輕靈的軀殼彷彿只要一陣風即可吹走。
「薰兒……」
「嗯。"無力的回應,有時候真不知道她到底聽進了沒有?
任九天老臉慘澹。"爹是不是又做錯了?「
「錯了?」她無意義地重複他的話。
「薰兒……"他瀕臨崩潰地道。"告訴爹該怎麼補償你?才能讓你重拾以前的歡樂?」
「我很好啊!」虛弱的回應全是對他最嚴厲的指控。
任九天踉蹌地扶著桌沿, 差點栽倒。"爹錯了,徹徹底底錯了,我不該和長恨幫合作,不該把你帶離展斜陽的身旁,我正用我的錯誤把你一步一步逼進死亡之路中。「
她迷濛一笑,恍惚說道:「不怪您,真的,我誰都不怪……」
「薰兒……」
「不必擔心我,您看我這不是很好嗎?」女兒強顏歡笑的表情卻恍如利刃,刺進他的心坎中。
任九天舉步艱難地退了出去,任叢早已滿面憂仲在門外等著主子。
「小姐的情況依舊沒有好轉嗎?」
「哀莫大於心死,我總算見識到了它的涵義:任九天心痛如絞。
「老爺子……」
「任叢, "他拭了拭淚,問道:」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我這一生的起起伏伏、所作所為,沒人會比你更加清楚,你得老實回答我,我任九天是否真如百姓口中所謂,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更得遭受天譴?「
「老爺,您這……"他吞吞吐吐,這問題怎麼答?
「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他考慮丁半天,才婉轉回道:「我以為老爺您只是……只是……自私了點。」
「自私。"他怔了怔,笑了,心有所觸地。"說得對,我的確是自私……自私呀……"老態龍鍾的身軀隨著不斷的呢喃消失在另一扇門內。 若問他早知作惡多端的下場是時時膽戰心驚、刻刻遭人獵捕,甚且亡命天涯,那麼當初還會不會胡作非為?
若時光能從頭來過……從頭來過……他的老眼更迷茫了。
☆ ☆ ☆
一個月過去了,從任叢買下的探子口中得知,無心正動用所有能力明查暗訪搜尋他們的下落。只是人海茫茫、天地遼闊,要想從中揪出一個人的落腳處本就難如登天,更何況他們是有心的躲藏。
手持托盤,任九天不假人手送進女兒又忘掉的早膳,今日,他必須再與她長談一回,若情況無法轉變。
另一番計量勢在必行了。
「薰兒? "任九天一進門,倒是被嚇了跳;向來總是癡坐窗邊無語對天的任薰衣這回竟然伏首書案上。
手持狼毫筆,不知在寫些什麼。
湊近一探, 宣紙抬頭署名是皇甫少君,"他是誰?「任九天不知皇甫少君是何許人,女兒突然擬書給此人有何用意?
「皇甫公子是女兒的朋友, 同時也是精通岐黃的神醫。"她與名滿江湖的黑嘗君結為莫逆的關係從不曾與人提起過,尤其擔心爹知道後會利用這層關係行不當惡事,這才刻意隱瞞。
任九天聽她說要與名醫聯絡,安心不已。
「是該修書給他,你的身體日漸消瘦、精神又委靡不振,的確是需要診斷調養一番。」
「不是我。"她放下筆,輕聲解釋。"我是要拜託皇甫公子,請他務必得找到請命果,並且盡快研製出解藥讓展哥哥解掉身上的惡毒。」
任九天聞言僵了!她竟愛他至極,到現在都還一心掛念他的安危。
「爹對不住你。"老淚縱下。"爹犯下漫天大過。卻又貪生怕死,不敢坦然以對,累得你代父受過。受盡折磨,任家會遭逢這種種打擊,因是我種,我是罪魁禍首。」
她拭去爹親的淚,安慰道:「都過去了。」
「不,並沒有過去:薰兒,你能答應為爹振作,忘掉展斜陽,回到過去那歡樂無慮的模樣嗎?」
,"我沒有變。任薰衣一直是任薰衣。"無關緊要了,過去、現在,乃至於未來對她而言都再無任何意義。
他閉了閉眼。深深切切明白到他已經親手將自己的女兒推人無底深淵,逼使她求生不得。
「原本,爹以為如果可以喚醒你,就立刻帶你離開這裡。天下何等的廣闊,總有讓我們父女倆容身的地方吧!但是看見這種情況……我不敢再妄想了,實在不敢……」
她的沉靜宛如一泓死水:「薰兒,你放心,展斜陽他……他就快到了,他就要來接你了。」突兀地,他吐出這段匪夷所思的話語。
「爹?"她迷茫地抬起眼,父親方才說了什麼?
精明四射的銳利不復見,只剩下身為人父的慈愛光芒,他愛憐地撫著她的烏絲道:「我已經派人去告訴他我們的落腳處。"他非常平靜。
「您告訴他我們的行蹤?"似乎自沉睡中驚醒,她駭然地睜大眼。
「我想他應該也快到了。」
「不!"任薰衣驚嚷,踉踉蹌蹌地拉住父親,喊道:」我們快走,離開這裡,不然他一到就會殺了你的!「
他搖搖頭。"來不及了。「
「爹……」
「是來不及了。」更快介入的是冰冷如霜的寒語。
霍然回頭,心痛的眼神定在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龐,他的神情、他的態度,不見得比她好上幾分,但她再也不敢揣測其心意,不敢以為——此際湧上心頭的惟一意念,是不能眼睜睜地看他殺害自己的至親,不能呀!
原本的花容月貌此刻萎頓不堪,展斜陽硬是別過頭怕被洶湧擊上的關懷拍滅了他復仇的堅決——他此行是來了斷恩怨的。
任薰衣勉強跨步邁向他,腳步一顛,整個身軀正要傾倒,要不是展斜陽快一步上前摟住她,必定狠狠栽倒。
癱在他懷裡,卻不敢汲取他的溫暖,怕換來的又是自作多情的打擊。
「放過他吧, 父債子還,我願用我的性命來抵償任家所欠你的一切。"羸弱的請托、哽咽的呢訴,展斜陽強抑的冷絕似快隱忍不住。
「傻孩子,你在胡說些什麼嚴任九天的嘶吼瞬間又擊潰掉他的柔情。
「由我領死, 從今以後你甚至不必再擔心任家後人找你報仇。"她仰起麗顏,正對其逸散出的戾氣,無懼無怨、無悔無恨,平靜的心湖甘心等候死亡降臨。
不知他可還記得那日她的祈求,不知他可願將她葬在尋園?
任九天斗膽衝向前, 頭一次敢面對煞星的千濤怒焰。"別聽薰兒胡言亂語,她病糊塗了,你也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錯,與他人無關。展公子,你的怨與恨就由我一人來擔待,罪魁禍首任憑你處置。「
他懾人地狂笑。 "用你一命來抵償我展家一百八十九條冤死的魂魄,你的如意算盤撥得的確精明。「
任九天顫巍道:「我當然不敢妄想區區賤命可以贖罪,但你殺我族人,若再有後生晚輩同你當年一樣,幸運逃過,那麼這段復仇故事豈非又會上演一遭,何時能了呀?」
「狡辯。」
他突然看著女兒,沙啞道:「薰衣,爹愧為人父,累得你備受辛苦,爹對不起你。」
「爹……」
「你連篇的廢話說夠了沒有?」
「不要!"任薰衣抓住展斜陽的手腕,阻止赤焰回劍出鞘。
「展公子,請給我一點時間,容我把話說完。」任九天哀哀請求。
「不要妄想我會饒過你。」
「當然,我豈敢奢求你饒恕我,但我也不能允許你親自動手殺我,薰兒還得托付給你照顧。"血絲突然從他的嘴角緩緩滲出。
「爹——"任薰衣啞聲嘶吼。
展斜陽見狀也了,事出突然,他甚至來不及阻止,看來任九天早巳服了毒。
「讓我為我可憐的孩子做一點事吧!」開始泛青的臉色卻有著迴光返照的神情,他激動地道:「你倆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無論如何都不能因為我這個罪人而無緣相伴。"急促的喘息愈見明顯,嘴角血流更多。
「任總管, 任總管,去請大夫,快一點……"被展斜陽緊攬住的任薰衣虛弱地呼救,但早受命不得干涉的任家一族,全傻立在一旁,無人敢動。
「展公子,"任九天提氣強調。"長恨幫助我之事全由我一手主導,與薰兒無關,你千萬千萬別再誤會她……"拖著危顫顫的身體,任九天抓起要給皇甫少君的信條,猛揚道:」你看,你看看她,病成這樣還是關心著你,這樣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你還不懂得把握住她嗎?「
「爹……"她早已淚流滿腮,泣不成聲。
僵立的展斜陽除了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外,冰冷臉色沒有任何平緩:「薰兒,爹本該死,苟活至今,應該深覺心滿意足了。」他急喘道:「何況會遭受惡報,其來有自,根本怨不得人,那是我自己所種的因,終得嘗受它的果。
但你必須記住。爹此刻是以待罪之身自盡而死,與任何人都無關,你甚至可以不必為我掉下一滴淚。 我只希望你能夠找到一個好歸宿,不要再被我所拖累。"他祈求地看著展斜陽,請托道:「展公子,你能答應好好照顧我女兒嗎?」
無有回話,他什麼都沒說。
毒血攻心, 任九天高大的身軀搖搖欲墜。"人之將死,其育也善。展……展公子,你……你千萬不要學我,染上一身的血腥,一世活在追悔當中。「
「爹……"她泣不成聲。
「老爺。」
「請你……請你重拾對薰兒的愛,哪怕因此我得受盡地獄煉火折磨之苦,也心心……心甘情願。"他再次祈求,但在來不及聽見展斜陽的決定前,"咚"一響!
雙眼暴睜,倒地而亡。一生的功過,就此蓋棺論定。
無淚可泣了,任薰衣撐起身子,臆眸直視對他,細若蚊吶的聲音飽含絕望。
「若還不夠償還, 任家人無怨無悔,全數在此刎頸而死。"她頹然地跪下,面容淒然。
「薰兒……"一時之間他百感交集, 大仇已報,內心卻毫無歡愉,甚至有著不安與心慌,還有一絲莫名的歉疚……對任薰衣嗎?他呆呆地凝望她那張絕美的容顏,此刻白皙的臉頰上淚痕未乾,原本就纖弱的嬌軀更因下跪而顯楚楚可憐。
任九天已斷氣,眼前他心愛的人卻在為情義無法兩全而忍受煎熬,這就是他想要的結局嗎?
「不——不是的! "他心中狂烈地呼喊著,我不稀罕仇人的血,我只要……我只要薰兒快樂。這一刻他真正體悟他要的是什麼。
從小孑然一身的展斜陽,在任薰衣無悔的情愛下漸趨融化,慢慢地,他深蹙的眉心舒展了,剛毅的線條放柔了,緊抿的唇線也漸漸上揚。
「沈——"一聲,鋒利的赤焰回劍插人土中,不再見鋒芒。
「你——」
她不敢相信。
「不會再有血腥了。」他定定地看著眼前梨花帶雨的可人兒,痛苦與哀傷全部悄然遠去,再激不起任何風雲。
而一旁任九天原本不瞑目的雙眼,竟神奇地緩緩合上。
黑暗終成往事。
「展哥哥……"被摟住的任薰衣癱靠在他懷裡低泣, 這一處可供憩息的臂膀終於成為她的依靠。
展斜陽激動地將她擁得更深,火熱的心跳緊貼著她的。
此時,落日餘暉一抹斜陽映射在他俊逸的臉龐,只見他眼角沁出一滴眼淚……
一滴溫熱與愛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