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的預感
我要多看你一眼。多抱你一下。
不要問我為什麼,我只是怕一切很快就要結束,
我怕來不及告訴你……
我會永遠喜歡你。
「為什麼?」我的好友張大眼睛,看著幫我買了晚餐就離開的鄭溫凱的背影,無法理解我們為何變得如此親暱。
自從那個晚上後,已經過了一個禮拜,說也奇怪,廖若姿竟然都沒有發現我的異狀。是我已經無心到她也察覺不出來?還是她也有自己的心事卡著?
兩者都有吧,我想。
「不為什麼,他……對我很好。」我打開了我男朋友為我買的便當,很好的菜色,但是坦白說,這一個禮拜我的胃口並不是很好。
「拜託!你是怎樣的人我會不知道嗎?你如果會因為誰對你好就跟他在一起,你早就跟阿吉……唉……」廖若姿止住了嘴。想了想,「不說阿吉,就說我吧,我對你也很好啊,你怎麼不跟我在一起?」
「如果你是男生,我一定跟你在一起。」我笑著打馬虎眼。
「別說這種傷害我的話,我也恨我自己不是男兒身……」廖若姿捶著胸口,裝出一副嚴重受創的樣子,但是隨即恢復正經貌,「唉唷,誰跟你說這個,我是跟你說真的!」
「我也不是在敷衍你啊,鄭溫凱對我真的很好……」
「你喜歡他嗎?」
「我會努力。」
「曉湘!你太勉強自己了吧?他……他是鄭明宏的堂哥耶!他做了很多過分的事情耶!」
「因為我覺得他很過分,所以你也覺得很過分,對吧?」我笑了笑。
「那當然,你是我喜歡的好朋友啊,你討厭誰我就挺你啊。」
「那阿吉哩?」我捉弄她。「我討厭他,你就要跟他分手嗎?」
「歟……不要岔開話題……」廖若姿臉紅了。
「現在想想,其實他也沒做什麼真的很過分的事情,他只是……很寫實地說出現況。」我吃了一口飯,不知道為什麼,好疲倦,我有點反胃,大概是因為想起了鄭溫凱跟鄭明宏那天的對話吧。那讓我……好疲倦。
我蓋上了便當盒。「若姿,如果我不放手,是我在勉強每一個人。」
「每一個人?沒有啊,起碼,我並沒有感覺到。」廖若姿撒撒手,不以為然的模樣。
「現在不是耍幽默的時候。我說的是……」一想到自己就要提起鄭明宏的名字,我馬上打住不說話了。
廖若姿也不說話了,只是低著頭,像是在想些什麼。
「曉湘,說真的,如果我們都不知道鄭溫凱是鄭明宏的堂哥的話,你一開始也許不會這麼討厭他,我也不會跟著你討厭他,對不對?」
「也許吧……」
「你甚至會喜歡上他,對吧?」
「這……」我搖搖頭。
「你搖頭是什麼意思?不會?不一定?不見得?」廖若姿真是咄咄逼人。
「你知道嗎?就連鄭溫凱要我當面確定我永遠都不會喜歡他,我都沒有辦法回答。」我說著這些話時,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我不知道我自己在猶豫什麼,我甚至覺得很害怕。」
「會不會因為你其實對他是有點感覺的,你怕一說出口他就真的放棄了?」
我吃了一驚,連忙反駁:「不會吧?我當初有多討厭他你不是沒看見。」
「曉湘,你知道人有『潛意識』這個東西嗎?很多事情都是在不知不覺的狀況下發生的。」
廖若姿一臉認真地拍拍我的肩膀。「就承認吧,曉湘,他多多少少吸引你了。」
這也算是背叛嗎?不知不覺中,在潛意識裡,我早就讓鄭溫凱分走了一些戀愛心思,只是形式有點弔詭。
「只是現在這也不重要了,你已經跟他在一起了。」廖若姿笑著搖搖我的肩膀,看著我桌上的便當,「看來鄭溫凱對你應該還是很不錯,這樣就好了,至少不必那麼辛苦地把心思掛在那個人身上。」
那個人……是啊,我現在跟「那個人」的堂哥在一起了,這在別人眼中到底意味著什麼?連我自己都快要認為我只是把鄭溫凱當成鄭明宏的替代品……
些微相似的外貌、接近的氣質,重點是那濃郁的血緣關係……這對我來說應該不具有意義才是,也不能具有任何意義,我不能因為鄭溫凱明知道所有的狀況卻還要跟我在一起,就可以為所欲為地在他的包容下彰顯我的其他心思。
我現在是鄭溫凱的女朋友,他喜歡我、對我好,那麼我就該好好地對待我的好男朋友。
「不過我要先把話說在前頭,如果他對你不好,我可是會修理他的喔。」廖若姿賊笑了兩聲。
「你自己跟他說,會比我去說還要有說服力。」我也笑了。
這一兩個禮拜以來,我的確感受到許多鄭溫凱的柔情蜜意,他對我真的很好,每天接我上學,送我到校門口後,又自己多坐一趟公車到學校,下課後也會準時地算好時間守在我的校門口「站衛兵」,送我回到家裡。
沒多久,我有一個帥哥男友的事情就在班上跟鄰近班級傳開來了。
最近我的煩惱除了期中考之外,就是我遲遲不敢面對鄭明宏。
其實我不必去面對他,更不必再見他了,但是我總覺得沒有把話說清楚就這樣斷了感情,就會像是還有轉圜的餘地。雖然,上次他在我面前與顏秀明表演了那一段戲碼,但是對他跟我來說,其實都不曾真正結束過。
「我該告訴他的。」我向鄭溫凱提起了這件事情。
「那麼由我來告訴他不就好了?」他不願意我再與他的堂弟有所接觸,這種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希望場面太難看。
我跟鄭明宏的堂哥在一起已經夠讓他難堪了。沒有必要讓鄭溫凱像是示威似的對鄭明宏說明這一切。
「我已經跟你在一起了,就有自信可以讓你對我放心。想想阿宏他是個比你我都小的……
「孩子。」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是啊,他還只是個孩子,我也是。「最溫和的方式就是讓我跟他談。」
為了這件事情,鄭溫凱連著兩天都帶著愁容面對我,他不是憤怒,他只是煩惱,我知道。
到最後,他還是妥協了,基於對我的信任。
期中考結束的當天晚上,我刻意等到鄭明宏晚自習該結束了的時間,撥了電話給他,心情異常地平靜。
「是你。」只是拿起電話,聽到我一聲「喂」,他就知道是我。
「有空出來聊聊嗎?」我心情很平靜,但是我的手心卻在冒汗。
「剛好我也有話要告訴你,就現在吧。」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這不由得又讓我心疼起來。那備受煎熬、等待大考的日子我也有過啊……我究竟在他這段日子拖累他的心緒多少?
今天晚上。該是讓他解脫的時候了。
當我在當初約定的小公園看到鄭明宏時,我愣了好久。這是我認識的那個男孩嗎?那個意氣風發、自信滿滿、有著溫柔笑臉的男孩嗎?
他穿著家居衣物,從外表看不出他還只是個國三生,也許是因為身高、氣質,或是……滄桑,他看起來像是經歷過許多風風雨雨的少年郎。
熟悉的容貌,感覺卻不復以往了。
「嗨。」他對我揮揮手,我盡量攆出一個平和的笑容。
天知道我的心臟卻不聽使喚。剛剛我打電話的平靜跟勇氣到哪裡去了?
「上了高中果然會不一樣,」他坐上了石板凳,看了我一眼之後,就再也沒有看我第二眼了。「你變漂亮了。」
「沒有吧,只是變瘦了。」我跟著坐上了另一邊的石板凳。
「在第一志願唸書,功課壓力大吧?」他盯著地上的碎石子。「還好。再怎麼樣也不會比現在的你壓力還大。」我低頭看著他拖鞋底下的腳趾頭。漂亮的、乾淨的腳趾頭。
「也是。」他乾笑了一聲。
說著不著邊際的這些話後。我們就陷入了沉默。在晚上將近十點的小公園裡,有著夏天的舒緩涼意,空氣中還瀰漫著今天午後雷雨的水氣,我想起了那個午後,那個很久以前,我與鄭明宏一起躲雨、披著他帶有體味制服的午後……
酸了鼻子,在夜色中我偷偷地滑下一滴眼淚,然後快速地用手背抹去。
我不能哭,我……已經不能回頭了,再也不可以這麼任性地牽絆著這個男孩子,我必須放手讓他往他該有的路途而去……
我正不知道該怎麼開啟話題,卻聽見他唱起歌來:「非要等到愛遠走,分兩頭,才知道誰都怕寂寞,留在午夜夢迴醉,掏了心,傷心對自己說……」
這首歌我知道,是講述一對戀人分手後,男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忘記對方,夜夜傷心,午夜夢迴怎樣也揮不去傷心……
我從來沒有聽過鄭明宏唱歌,他的歌聲很好,讓我在心傷之餘還多了訝異。
「聽過嗎?」他停止了歌聲,依然盯著他跟前的石子地,問我。
「嗯。」
「這就是我現在的心情。」他的頭更低了,但是我看得到他的表情。
為什麼要說出這種讓我不知所措的話呢?為什麼要展現那故作堅強卻掩飾不了悲傷的表情呢?為什麼……我停不了我的眼淚,沉默的眼淚。
「我們……有……分手嗎?」我不爭氣,到這時候我只能嗚咽。
「我也不知道,我想……有吧。」他站起來背對著我,伸了懶腰,「不然你現在不就是腳踏兩條船的狀況嗎?」
他……他知道?我驚訝地用手摀住了嘴巴,防止自己哭得更大聲。
「曉湘,我相信你一定是早就看清了我們之間的關係,所以才會跟我堂哥在一起的,你不是那種隨便的人。」他的聲音好遠好遠,還是我的聽覺被淚水淹沒了?「隨便的人是我吧,故意做出讓你傷心的事情,用最差勁的方式推開你。」
「不……別這……別這麼說自己……我知道你跟顏秀明沒有那回事的!」為了控制自己的哭泣,我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我知道你最後還是會發現的……」他歎了一口氣,「告訴我,我堂哥對你好嗎?」
「阿宏,你不要這樣,你……」我哭叫著:「你轉過頭來跟我說話好嗎?」
他還是不回頭,依然用他寬闊得不像是十五歲男孩的背面對我。
「我今天會見你,是因為我覺得該講清楚比較好,你不也是因為這樣才找我的嗎?」
他不但早就知道我的打算,也跟我做了一樣的決定……這是默契嗎?還是諷刺?
我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了,只是不住地哭泣,我能夠明顯地感覺到我的肩膀正在劇烈地抖動,就快要支撐不住我的身體,我的腿……都軟了。
「曉湘,曉湘……」他呼喚我的名字,卻從頭到尾都背對著我,不看我一眼,「你不要哭了,這樣子我會走不開,你快點回家吧……」
那就不要走開!我多想這麼吼出來哪。但是我已經哭到無力,也再不能夠這麼要求了。
在我接受了鄭溫凱的感情後,我就再也沒有資格跟借口對鄭明宏提出留下來的要求了。
夜已經漸漸地深了,但我卻沒有離開的打算,只是坐在原地哭,於是鄭明宏也沒有離開,但是也不轉過身來面對我、接近我。我們……就這樣各峙一方,懷著悲苦的心事。
突然有人握住了我的肩膀,我吃驚地帶著淚眼回頭,是鄭溫凱。
「我送你回去。」鄭溫凱不改他溫柔的態度,輕聲對我說。
我的男朋友,他在附近多久了?他都聽到了嗎?而他面對這樣的景況,為什麼還能對我這麼溫柔?
「阿凱,你來了就好,不然,我看我們都回不了家了。」鄭明宏故作輕鬆地說著,即使看不到他的臉,但是我知道,他在逞強。
「不用你打電話給我,我也會來,我知道湘湘會來找你。」鄭溫凱的語氣裡沒有任何不悅,只是無奈,「不過,還是謝謝你。」
是鄭明宏打電話叫他來的?在我們做了邀約之後,他打了電話給鄭溫凱……看來,他是真的決定要徹底地切斷跟我之間的情懷了。一體認到這一點,我更是心酸到極點。
「我回去了。」我看到鄭明宏抬起了腳步就要離開。
「阿宏。」我還是使出最後的一點勇氣叫住他。「你……你要……」
「好好唸書。」鄭溫凱接續了我想提醒他的話。
「不用說了,我知道這個時候的我該做什麼。」他沒有停下腳步,只是舉起手揮了揮。
「阿凱。」他稍微地停頓了腳步,卻只是稍微,「如果不好好對她,我會搶回來的喔。」
說完,他快步地離開了。
我猜想著,他是否跟我一樣臉上爬滿了淚,因為他的聲音抖動著。
走了,真的走了。我望著那自始至終都沒再看我第二眼的男孩就此離開了我的生活,心碎無法畜喻。
尷尬的是,鄭溫凱陪著我目睹這一場風雨的落幕。
「回家了,好嗎?」他扶著我顫抖的肩膀,稍微用了力,他是希望給我安全感吧,想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
很受用,我靠在他的胸膛,繼續落淚,卻感到掏空的心裡吹過了暖暖的水氣。
事後回想起來,有個胸膛可以依靠、有雙臂膀可以給我擁抱,那時候的我,在極端的悲傷與幸福裡切換過來,感覺非常奇異。
只是這奇異的感受,儘管我說不上來是好是壞,可以確定的是,我……再也不要有了。
夏日炎炎,又是一個學年過了,我跟廖若姿站在校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她在陪我等鄭溫凱。
升上高二後,我選擇留在原班級攻讀文組,廖若姿則因為選擇第三類組,換了班級。當然一開始不捨得。也很不習慣,像是自己的手被砍去了一隻,做什麼都異常地空虛。
再也沒有機會坐在一起上課,所以每天中午我們會一起吃午飯,有時候是我到廖若姿的班上,有時候是她來我們班,更多時候是我們一起到活動中心去。吃飽了就躺在階梯上聊天。
看來她跟阿吉沒什麼不順利,但是也說不上發展得很好。一切似乎都跟一年前一樣。
我看過他幾次,但都只是躲在一邊,我還沒有讓阿吉與我正面接觸的打算。事實上,阿吉還是老樣子,升上高職二年級後,書包依然扁平,臉上的表情跟國中剛畢業的時候一樣冷漠,即使見到自己的女朋友,也不會有更好的溫柔了。
聽廖若姿提起過,阿吉好像加入了幫派,但是她也不敢問阿吉太多,事實上,阿吉很少對廖若姿提起他的交際跟私事。
那麼他們基於什麼理由可以繼續在一起?用什麼方法?我……難以理解。
就因為阿吉似乎都沒有變,所以,我不能在他面前出現。
不是我對自己太有自信,而是我對阿吉的心情沒有信心。他當年的冷漠是因為我而開始的,而如令他依然冷如冰霜,是不是也表示他對我依然難以釋懷?那麼當他見到我之後,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我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沒有必要了……就如同我再也沒有見到鄭明宏的必要,何必打破這一切的平衡?
不管是阿吉跟廖若姿,或是我跟鄭溫凱,都各自維持著微妙的平衡,一種不說自明的默契。
這種默契可不可以維持到我們都真正長大的那時候?不管會不會發現對方是否是自己想要的,都可以坦然面對結合或是分離的成長之日?
會有那一天的,一定會有的。我……不就面對了與鄭明宏的分離?
「溫凱好慢。」我肚子餓了,對著我的好友發牢騷:「你可以先回去,不必陪我等。」
「沒有關係啦。」廖若姿笑著,「反正我今天沒社團也沒約會,中午又去開社團會議沒跟你吃飯,就讓我多陪你一下羅。」
廖若姿升上二年級後。當上了社團的社長,那意氣風發的自信令人無法抵擋。她即使不剪短髮,還是散發出瀟灑的氣息,吸引了許多一年級學妹甚至是同學的注意。
漂亮的女孩、墩朗的個性,她是人群裡的明星。除了阿吉之外,她最喜歡的人竟然是我。
而且,喜歡了我這麼多年……
「我喜歡若姿。」我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著廖若姿在黃昏路燈下的美麗側臉,突然有了一種感動……現在想來,那也是感傷嗎?一種怕來不及說出口的感傷……
她愣了愣,轉過頭來,漂亮眼睛裡出現了水光。「我也好喜歡曉湘,我會永遠喜歡你。」
「真可惜,你有男朋友了。」我笑著說,竟然也跟著酸了鼻子。今天……是怎麼回事?
「不會可惜,如果你喜歡上別的女生,那才是真的可惜。」她裝出搞笑的鬼臉,「沒有一個女生比我更適合你了。」
「我知道。」我牽起她的手,緊緊地與她交握,我望著遠遠的馬路那一頭,鄭溫凱正緩緩而來,他帶著一年來始終如一的溫柔笑臉,對我招手。
很幸福。我有愛我的家人、寵我的男朋友、也有疼我的好朋友,夠幸福了。
但是自從那天起,我心裡好不容易濟漸舒緩的孤寂感,卻又慢慢地揚起。直到……
及今思之,那就叫做預感嗎?
「對不起,我來晚了。」鄭溫凱摸摸我的頭,然後對廖若姿點頭微笑,「你好。」
「好啦,你男朋友來了,那我就回去羅。」廖若姿放開了我的手,拍拍我的肩膀,「好好玩,明天要跟我講電影好不好看喔。」
送走了廖若姿,鄭溫凱像是接力般地牽起我的手。
「你跟廖若姿感情這麼好?平常也這樣牽手?會不會一起上廁所啊?」
「你嫉妒嗎?」我笑著,「我們還會一起睡覺喔。」
「當然嫉妒!」他用誇張的表情跟聲音表達出來。「真好,可以跟你一起睡覺……」
提到這個話題我就不好意思了起來,試圖想要轉移。
最近半年來與鄭溫凱獨處的時候,他的動作變得太過親暱了,親吻是必然的,但是他的吻讓我覺得……害柏。而他的身體變化以及手掌游移更是使我膽戰心驚。
我沒說過不要,但是只要我發抖、躲避,他就會停止,然後暫時避開我。我想,他是真的在乎我、珍惜我吧!
「怎麼,你今天不用晚自習?」我以為鄭溫凱升上高三後,就會跟我的學姐們一樣每天晚上都留在學校唸書。
「不用,晚上學校裡蚊子太多了,我會受不了,回家唸書就好羅……對了。」他突然握緊了我的手,在等待紅綠燈的時候,「你沒有事想要問我嗎?」
「啊?我該問什麼?」我裝傻。
是有事情想問,但是有必要嗎?有必要知道嗎?有必要讓我們兩個又陷入尷尬嗎?因為那個人……
「他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學校。」鄭溫凱說。
是的,從高中聯考放旁後,鄭溫凱一直都知道我想問,只是我沒敢提,他也沒有主動說。
「嗯。」不錯的學校很多所,但是會是哪一所?
「他在那裡應該可以重新開始吧。」鄭溫凱轉頭看我,「你想知道是哪所學校嗎?」
想。但是……我低下了頭:「不想。」
他不說話了,然後。當作沒有過這場對話似的,與我暢聊其他的瑣事。
然而我想,鄭溫凱什麼都知道。
他知道我突然的沉默是因為什麼、他知道我看喜劇電影時卻笑不出來是因為什麼、他知道當他送我到家門口我卻傻傻地對他的吻沒有回應是因為什麼。
他都知道,卻什麼都沒有說。
在高中二年級第一次月考到來前,我像是染上了弔詭的症侯群似的,惶惶不安。
我懷疑我是不是就要變成女同了?因為我突然渴望時時刻刻都可以跟廖若姿在一起,這是從來沒有過的變化。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一直反覆思考著,然後我把原因歸咎在某天黃昏時,她在燈光底下的優雅側臉。美麗、又散發出異於以往氣質的側臉。
廖若姿變了些,從暑假結束後我就發現了,直到今天,我心底那異樣的感覺狂妄地緩緩升起,可怕的是,還伴隨著我無法推測原因的孤寂感。
它又回來了,而且明顯地緊緊粘附在廖若姿的背上,只要我看著她,就會感覺到「它」。
不,這不是愛情,不是,因為我並不想吻廖若姿如同我想吻鄭溫凱,或是像當初我想吻鄭明宏那樣,我……我只是……
「你不要突然消失。」
「啊?消失?」在活動中心的例行午餐裡,廖若姿訝異地咬著一塊肉排看著我,「沒事我幹嘛消失?傻瓜。」
「呃……只是隨便說說,總之,答應我嘛。」
「唉唷……好啦。」她帶著不解的笑容,摸摸我的頭。
我就怕會「有事」。這時候我倒希望我沒有這種無聊的第六感。
我沒有什麼胃口了,事實上,這段時間莫名的恐懼感讓我難以下嚥,相反的,廖若姿大概是心情好吧,胃口好,人也胖了點。
從暑假後,她一直是如此。
她還是我的好朋友,她依然美麗,不……甚至更美麗,但是,她好像有事情瞞著我。
「你……最近還好嗎?」我打開我的便當盒。「你最近感覺起來跟以前不太一樣。」
雖然我沒有看著廖若姿,但我還是明顯地感覺到她的遲疑。
有事情,一定有事情發生了。
「怎麼這樣問我?」廖若姿想保持輕鬆,但是我發現她本來都會馬上啃光的肉排,竟然被她暫時擱在便當盒裡。
「直覺。」我說,看著她,「若姿,我跟你認識很多年了,你不對勁我一定會發現的。」
她也看著我,收起原本還想敷衍我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溫和的微笑。「你的直覺沒錯,但好像來得太晚了點,就像是恐龍的神經太長了,感覺到什麼也都過了很久很久。」
「有多久?」我問。
「暑假的時候。」
「是好事吧?」因為我看她變美了,而且食量多、精神愉快。
「到現在為止我覺得都還算是愉快的好事,不過……」她的笑臉轉成了無奈:「這兩天我必須確定一件事情,才能知道結果是不是會讓我繼續愉快。」
「確定?什麼事情?我要知道。」
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害怕,我很少看到廖若姿現在這種無奈的表情,上次看到的時候是我們談論到阿吉的人際關係時。這次會是什麼?
「確定了我會告訴你結果的。」她又恢復了開朗的笑容,繼續咬著那吃到一半的肉排。
「我要現在知道。」
「如果你要現在知道,就是要逼我騙你,你要這樣嗎?」
「那也好。」我好難過……一定是很嚴重的事情,不然廖若姿不會這樣對我。
「我暑假時中了統一發票兩百萬特獎。」
「騙人。」
「我早說過我會騙你的。」她又笑了笑,便不再說話,吃完了便當。
直到月考結束,廖若姿都沒有告訴我她想「確定」的事情。但是我知道逼她沒有用,她想說就會說了。只是,我實在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逼她。
首先是月考的範圍很大,因為我跟廖若姿不同組,自然也就沒有許多共同科目可以討論,唸書的時間幾乎都是各自跟班上的同學討論,也因為跟我的同學相處時間更長,從她們口中我隱隱約約地發現了什麼。
關於我跟廖若姿之間那罕見的粘膩大家早就見怪不怪了。只是廖若姿在學校算是風雲人物,因此我也雞犬升天似的顯得特別點。更重要的是,有個別班的女生很注意我,頻頻向我同學探尋我這號不起眼小人物。
「二類組的林婷婷?」我愣了愣,「我不認識。」
「我想也是,不過我跟阿展上禮拜去南陽街補習的時候……」班上的才女小京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你……跟你男朋友還好吧?」
「我跟他還好……」這時候我才想起來,最近一個月,鄭溫凱開始留校自習了,忍受蚊子的叮咬,幾乎不來接我下課,連上學都很少同行。「跟他有什麼關係?」
「既然你們感情還好,那就……」另一個同學阿晨推推小京,「不要說了啦,這樣很像是在挑撥離間,搞不好我們看錯了。」
「什麼?不要賣我關子。」我沉下了臉。
「我們看到林婷婷跟很像是你男朋友的人,在南陽街……牽著手。」
照理我該生氣的,但是我竟然只是淡淡地跟她們說「噢,這樣啊,我有空會問問他。」
但是我終究沒有問,只是開始反覆地問自己這一年來我一直不敢問自己的問題。
我到底是不是喜歡鄭溫凱呢?如果是,為什麼我很久沒見到他也不會擔心?為什麼聽到這種事情也沒有一哭二鬧的反應?如果不是,那麼這一年來我跟他到底在幹什麼?
他溫柔多情、體貼窩心,卻依然沒有辦法讓我可以為他有著強烈的情緒起伏。也許他之於我而言,就像只舔我傷口的貓咪。
當貓咪磨蹭了主人許久卻依然沒有被回饋以熱情或是美味的食物,它會怎麼做呢?
在月考的前一天,當我跟阿展還有小京一起出現在南陽街,望著那對已經換下了制服,限所有一般年輕情侶一樣,雙手緊握依偎的身影時,我突然醒悟:我是個可惡的愛情飼主。從來就不是他對不起我,而是我對不起他。
因為我沒有用「愛」,或是單純的「喜歡」,餵飽他。
林婷婷會主動與他十指緊扣,而我都只是自然地搖擺走動;林婷婷會靠在他的身上,像是沒有他就會趴在地上,而我一向走得抬頭挺胸;林婷婷看來應該會說出很多私密心事與他分享,而我卻常常給了他心裡也有數的沉默。
我早就提醒過他了,鄭溫凱,跟我在一起你不會快樂,至少不是我現在見到的這種景象。
即使我只是靜靜地走開,不哭不鬧,月考還是考差了,枕頭上的眼淚就是證據。
「為什麼會考成這樣?」看著考卷上的分數,廖若姿不敢置信,「曉湘,你怎麼了?怎麼都不跟我講?」
「你不也什麼都不跟我講?你就考得很好嗎?」在偌大的活動中心裡,我的還怒聲響還是被場中央的喧鬧回音蓋過去了。但是我的表情不能。
廖若姿愣了愣,看著我,她的表情好悲傷、好憔悴,讓我後悔說出這些話。
她也考得很不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件她隱瞞我的事情一定也影響她了。
「我告訴你我為什麼掉到二十名以外,因為我的男朋友跟別的女生在一起了。」我簡明扼要地說完,「你現在可以告訴我是什麼事情了吧?你竟然考得比我差?!你要隱瞞我多久?」
「鄭溫凱?他……」
「現在不要管他,你回答我!」
我吼得越來越大聲,因為我決定什麼事情都要搞清楚了,我會跟鄭溫凱講明白,但是目前我要先知道我的好朋友到底在幹什麼!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她突然地別過頭去,「本來想在離開前再跟你講的。」
離開?「什麼……」
「我暑假的時候跟阿吉……」她垂了垂漂亮的眼睛,閃著成熟女人的美麗,「就是那麼一回事。」
我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然後,月考前我發現,這裡……」她摸摸小腹,面無表情,「有了東西。」
「嗚……」我用力地摀住自己的嘴巴,深怕自己會尖叫跟大哭。
「我跟你說過,我希望這是一個讓我繼續愉快的結果,可惜……不是。」
我沒有聽錯嗎?廖若姿是跟我說她跟阿吉……有了……我沒有看錯嗎?為什麼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還笑得出來?
我衝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眼淚不聽使喚地一直掉。
「若姿,不要!不要跟我說你要……那麼做……」我壓低了聲音,包慌張地左右張望。
「那麼做?我能怎麼做?拿掉他?」她輕聲地說,「不,我要留。」
要留……她要留……那一瞬間,我閃過了那個休學結婚的國中同學葉瓊華的臉。
「你有很美好的人生,不要就這樣毀了,你不是葉瓊華!」
「噢……葉瓊華嗎?我已經可以瞭解她當初為什麼會那麼做的原因了。」
現在的廖若姿讓我感覺好陌生,她在這一刻變成了一個母親、一個女人,不是我的好朋友跟以功課為優先的資優生!
狂大的恐懼感向我捲來,而鄭家兄弟長久以來對我造成的孤寂感,因為廖若姿的坦白迅速擴大、蔓延……我再也沒有任何力氣了。
連最後一個救生圈,我都保不住。
「況且我的美好人生,早在我發現有這個東西以後,就……注定要換另外一種方式繼續美好。」廖若姿一直都在微笑,她的手再沒離開過她的小腹,並且帶著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太成熟的語氣跟澹然……令我快要昏厥。
我忘記我是怎麼回到教室的,我也忘記我下午在幹嘛,我更忘記了放學該去杜團而直接坐上公車回家。
然後我忘記我是哪裡來的勇氣,翻開畢業紀念冊,慘自著臉,打了電話給阿吉。
「喂。」這已經是成年男子的聲音了,這是一個……即將要當爸爸的男人的聲音。
「我是潘曉湘。」
「我知道。聽得出來。」
「你現在有沒有空?我有話要當面跟你說。」我的聲音在發抖,但是我必須把話說完。
「什麼事情?」他的聲音裡沒有任何訝異,沒有,像是我是個打錯電話的陌生人。
「出來再說。」
「那隨便你,我現在有點事情,九點以後才有空,九點半在北陽國中門口見。」
明快地結束了通話後,我渾身癱軟了下來,然後像是遊魂般的回到房問,倒臥在床上,用力地哭。
媽媽問我怎麼了,我就說因為考差了,很難過。我的父母很體貼,雖然很想知道我會考差的原因,但是他們選擇押後再談。
但是有些事情卻不能延遲時間處理,比如墮胎這回事。
我並不是一個殘酷的人,但是我不想讓我的好朋友走上了毀滅的路。她不該是這樣的,她應該跟我一起風光地考上台大。一起念研究所,如果可以,一起出國唸書、一起擁有美好的工作跟人生……
在我痛苦的日子裡,廖若姿是這樣給我希望的,現在卻換她要來打破這個藍圖,就因為阿吉在她身體裡留下了那在我看來是炸藥、是可以毀了許多人的東西。
阿吉知道嗎?不……我覺得他並不知道。不然他在電話裡就應該會直接拒絕我才是吧?女朋友懷孕了,她的好友說有話要當面說,正常人都不會出現的。
但是,沒想到……阿吉不是一個正常人。
當我在昔日母校的門口看到阿吉時,我以往對他的那些恐懼已經被憤怒取代了。這是我自畢業後第一次正式與他正面接觸,我現在只覺得他是一個標準的流氓,不是因為他的打扮,事實上他現在的穿著就是一般年輕人會穿的襯衫跟牛仔褲。
我之所以會認定阿吉是一個流氓,是因為廖若姿那些擔心他的言談、還有他現在展現在我面前「什麼都不在乎」的氣質,加上他讓廖若姿承受的痛苦……
尤其是最後一點,讓女人承受不該有的痛苦的男人,一概都是流氓!而阿吉做的很徹底。
我連招呼都不想打,就是垮著一張臉面對他。
「你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很想揍我。」他開口了,聲音比在電話裡的成熟還多了點滄桑。
「我是想揍你,但是我知道我打不過你。」
「如果你想揍我,我不會還手的。」他笑了笑,卻是很冷的那種笑。
「我不會浪費力氣的。」我哼了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是說真的,我不會還手。」他摸摸臉頰。低著頭深呼吸一口,「只要是因為我活該,我都不會還手。」
「不會吧?你不是在混幫派嗎?你能忍受被揍?」我並沒有想太多,也不知道流氓打架的方式並不是甩耳光。
「看來她跟你說了不少。」他抬起了頭,向我走來,我退了幾步。
「看來你對若姿的事情還是狀況外!你根本就對她漠不關心!」
「我從來就沒有跟她說我會關心她。」
「那你於嘛跟她在一起?還跟她……」我不知道該怎麼直接對一個男生說「上床」兩個字,只是紅著臉、氣鼓鼓地叫著:「你難道不該負責任嗎?」
「我會負責任,但是我依然會跟以前一樣,不會關心她。」阿吉的冷漠真的很可怕,當他這麼跟我說的時候,臉上竟然一點表情都沒有。
「那就做完你該做的事情,然後,永遠離開她!」
「你以為我不想嗎?」他又出現了那種令人不舒服的冷笑。「潘大小姐,你以為是誰不放過我的?是誰要纏著我的?」
不放過?纏?他……他是在說我的好朋友嗎?我知道廖若姿的確放不下阿吉,但是卻怎麼也沒想到廖若姿在阿吉的心目中竟然是這樣的角色。
「我也只是一個男人罷了,我也想要好好疼愛一個女人,完美地彰顯我在她眼中的價值,但是前提是我必須是愛她的。」他向我走近一步,這次我已經貼在圍牆邊,無路可退。「若姿的確對我很好,好到無話可說,我感激她的付出,但是我並沒有要求她這麼做,我也早說過她跟我在一起不會快樂的,但是她就是要。」
我愣了愣,早說過在一起不會快樂,但是就是要……這不就是我跟鄭溫凱的狀況嗎?而廖若姿早就這麼看不開了?
阿吉貼近了我的臉,「你以為……我不願意好好去愛一個女人嗎?更何況是一個這麼對我全心全意付出的女人?」
我停止了我的呼吸,只是張大眼睛盯著阿吉看,我深怕當我一喘口氣,阿吉就會像電影裡的強屍把我生吞活剝。
阿吉舉起了拳頭,我閉上了眼睛,卻只是聽到他砸打圍牆的聲音。
「我不是不願意,我是沒有辦法,潘曉湘,而你……你是我不能夠愛她的原因!」
我沒有張開眼睛,阿吉說出口的話也讓我忘記我該呼吸了。
阿吉沒有變,至少在感情這個層面來說,他沒有變。而廖若姿一直都知道,卻像大部分妄想改變對方的傻女人一樣,想要讓阿吉可以回過頭來愛她……
也許阿吉會愛她的,只要不曾有我。
「如果從來就沒有我這個人,你會好好愛著若姿嗎?」我張開了眼睛,問。
這個在我旁邊用頭頂著牆壁的男孩沒有說話,他終於出現了痛苦的表情讓我瞧見。
「如果不曾有過你,我會。」
「那就當我不曾存在過。」
「但是你現在站在這裡,」他指向我,又指向自己的胸口,「也霸佔這裡。」
我走上前,看見阿吉的眼睛有點濕濕的,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因為廖若姿。
我甩了他一個耳光,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打了一個人耳光。不管他會不會如他所說的不還手,我都要打他。
「是你強行要讓我的影子霸佔你的愛情,不是我要霸佔,我也沒有興趣霸佔,從以前就是這樣了。」
我轉過身去。
「等一下。」
阿吉拉住了我,「我說過,只有我活該我才不會還手,這件事情我一點都不覺得我活該。」
「所以你要對我還手?」
「對。」
他舉起了手。
「那好,你還了手我就不欠你這麼多年的感情霸佔了,我也就不曾存在過。」
我閉上了眼睛。
等了許久,卻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我張開眼睛,只見到阿吉已經站在遠遠的路口,用手圈成圓形,面對著我。
「那就讓你欠我一輩子吧,潘曉湘!」
他揮揮手,帶著哽咽的腔調:「記得!要來參加我的婚禮,喝我兒子的滿月酒!」
我已經看不清楚阿吉的背影,因為我淚眼朦朧。
阿吉知道廖若姿懷孕了,他很清楚我找他出來是要說什麼的,他……
早就有了決定,只是要在告訴我決定前,說完這幾年他的不甘心罷了。
我哭,是因為我終於少了一個敵人,多了一個朋友。
我哭,是因為我要背負一輩子的感情債。
我哭,是因為原來是我讓廖若姿一直這麼辛苦地戀愛。
我哭,是因為廖若姿違反了約定……
「你不要突然消失。」
「沒事幹麻消失?傻瓜。」
還有好多好多該哭的事情,我再也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