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趣!無趣至極!
君無情以一雙冰冷的眼神瞥向眼前企圖取悅他的女人們,飲下一口在這兒唯一稱得上「可以」的女兒紅,眉心微微糾結。
他簡直無法忍受這些庸俗的女人。
若說後宮裡全是一些庸脂俗粉,那麼眼前的這些根本就可以稱得上是垃圾了!
原來傳聞中的醉紅樓也不過爾爾。沒想到因著傳聞來這一遭,卻壞了他對女人的胃口。
人人都道他對女人無情,他卻認為自己只是不想淪為一匹種馬,專為傳遞皇家血統而存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要的,是能讓他心動心服,甚至心痛的女人。而眼前的、他所見過的每一個女人,沒有一個能人他的眼。
沒錯!他是個太子。
所有接近他的女人,不是為名、就是為利。當然,再加上他天賦的英偉和才學,女人要不愛上他都難。
然而他心裡明白,他所要的女人絕不是養在深宮那種毫無生氣、毫無主見,卻對權勢充滿野心的女人,他想找的是一個願與他相伴一生、真正愛他這個人的伴侶。但他懷疑世上是不是真有這樣的女人。
當然,他也會因需要而臨幸後宮的嬪妃。因為他是個太子,他幾乎可以得到所有他想要的女人,也因為他是個太子,他卻永遠無法知道——那些女人愛的究竟是他的人,還是他所擁有的一切。
多麼可悲。他冷笑。
他絕不會讓她們在他身邊多留一秒。說他無情也好、冷血也罷,給那些女人過多的期待,只會帶來更多的爭鬥。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廢了那令人生厭的後宮。
當所有的女人都仰望、仰賴、爭奪你時,那絕不是一件欣喜的事。
他不明白,像父王那樣多情,甚至近乎濫情的男人,究竟得到了什麼樂趣?
他這回奉密令出宮要辦的就是父王當年留下的一筆風流帳。他必須替父王勸回流落在外不肯認祖歸宗的同父異母兄弟蕭羿。
當然,「流落在外」是父王的說法。
他所知道的蕭羿,是個富可敵國、名震天下的殷商,更是人人稱羨的花街太子。看來,他對女人的態度,倒是徹徹底底繼承了父王的血脈。難怪父王要如此欣賞他。
他本以為,有了蕭羿這個兄長,他便可以將這東宮太子的位子卸下;然而蕭羿唯一的一次進宮,卻是為了替他的母親討回公道,而父王也因子嗣流落在外而夜不成眠。
一時貪歡換得如此代價,他從來不認為值得。
「冷面太子」是宮中妃嬪給他的封號。比起蕭羿的「花街太子」確是甚不討喜,然他卻絲毫不以為意。
君無情,不正是他的名字嗎。就讓他名實相副符!
× × ×
「我要賣身。」聶寶兒堅決地對著醉紅樓的嬤嬤李虹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一身的男裝,卻怎麼也掩飾不了她媚人的嬌態。是以,打她一進了醉紅樓,就被硬生生五花大綁捉到了老鴇面前。
「我說……聶姑娘,全京城裡,沒人不知道我李嬤嬤是什麼樣的人物,你今天闖進我醉紅樓鬧場,還嚷著要賣身。怎麼,你們這些千金小姐是吃飽了撐著,拿我耍著玩嗎?!」她簡直受夠了這些嬌嬌女,被所有的男人寵著、呵護著也就罷了,竟然還窮極無聊地玩到她頭上來!半個月前,岳家少東才大開十日流水席當面謝罪,將他那驕縱的未婚妻領回去,現在竟又來了個姓聶的丫頭!
她李嬤嬤能立足到今天,沒道理讓這些小丫頭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不!我是真的要來賣身的。」她堅定的語氣強調了她的決心。
「賣身?」見鬼的她才信!李嬤嬤發出一聲輕哼,上下打量著這丫頭。「小丫頭,我這一生閱人無數,想騙我,你還得早生二十年再說!要賣身?說!你又是哪家玩瘋了的千金小姐?」
氣歸氣,她卻不得不讚歎,眼前這個身著男裝的丫頭確實是個少見的美人胚。
雖然做著男兒打扮,但她說身段是身段、說臉蛋兒是臉蛋兒,尤其特別的,是她那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簡直要將人迷得三魂出了竅。她在這圈子打滾了二十年,頭一回見著這樣天生的尤物,可惜這娃兒碰不得,否則真要交到她手中,不出三年,絕對可以成為她醉紅樓的第一把交椅!
「李嬤嬤,我不是什麼千金小姐,更不是來鬧著玩的。我只是自鄉下來的孤女,和爹爹、姊姊相依為命,以做紙傘、賣字畫維生。三個月前,爹爹重病死了,我一個人用盡盤纏,從昆明走到這兒,為的就是要進醉紅樓見你一面。李嬤嬤,我要賣身!」
氣死人了!聶寶兒嘴裡雖是求情討饒,心裡卻懊惱極了。她沒想到這李嬤嬤會這麼難纏!
據說醉紅樓是譽滿中原的銷金窟,每到春夏之交,李嬤嬤便會在此舉辦群芳宴,邀集全國色藝出眾的清倌競艷,選出花魁,之後李嬤嬤再重金禮聘優勝者。長此以往,醉紅樓的字號越來越響亮,只要花魁的競艷越激烈,上門的賓客也越尊貴。
人人都知道,沒有三兩三,是決計進不了醉紅樓的大門。
也因此,她打定了主意要進來好好撈它一筆,畢竟這兒是肥羊最聚集的地方。
她本以為光憑她的姿色,李嬤嬤是絕對會用她的。而且,她還可以跟她約法三章,簽個短期約什麼的賺夠了就走人。誰知道李嬤嬤比她想的還刁鑽,硬是不肯讓她賣身。逼得她不得不編出一套謊話來。
「該死的丫頭!扮男裝到我醉紅樓來賣身?這話連個三歲娃兒都騙不住!」說著,李嬤嬤繞到她身後捉住了她被縛住的一雙手,迅速地攤了開來。突然,她的眼睛睜得老大。
「你——你沒有說謊?」
那是一雙手心長滿了繭的雙手。
一個千金小姐,不可能有這樣的一雙手。那麼,這丫頭說的話是真的?!
「李嬤嬤,我告訴你我沒有說謊嘛!」聶寶兒大喊。「若我不扮成男人,醉紅樓肯讓女人進來嗎?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求求你收留我吧!李嬤嬤!」
李嬤嬤愣了一愣,突然,自腰際掏出一把匕首。
聶寶兒神色陡變。「你——你想幹什麼?!」看著眼前森亮的刀光越來越接近,寶兒瞪大了雙眼。
不會吧!她只是想到這個方法賺錢,一條小命就要這樣「掛」在這兒?!
「救命!姊姊!救我!」聶寶兒突然出聲大喊。
話聲未歇,突然一個勁裝身影破窗而入,迅雷不及掩耳地踢掉了李嬤嬤手上的匕首,震得她整個人往後仰躺。「去你的,竟敢欺到我頭上來!」李嬤嬤整個人跌坐到地,氣得張牙舞爪大吼。「來人啊——把這一對該死的賤人給我拿下!」
原來還有接應!難不成是仇家找上門來了?!
一聲令下,幾個彪形大漢立即破門而入,自四面八方將聶寶兒二人團團圍住。
「寶兒——」來人一聲嬌叱,刀光一閃,捆在聶寶兒身上的繩索頓時斷成數截。
「我們走!」聶無雙一把拉住妹妹的手,就要從窗口躍下。
「我來了!」無雙在前,寶兒緊跟在後。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聶寶兒即將全身而退之際,一支銀鑣突然疾射而出,正中寶兒的肩頭。
頓時只聽見一聲痛呼,聶寶兒失去平衡,在空中一個閃失竟筆直地往下掉落,「姊姊——」寶兒大喊。
天哪!難道紅顏薄命這四字當真要應在她身上?從這樣高的地方跌下,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她可不想下半輩子瘸腿斷手的,更不想死得扁扁的,平白毀了她這樣的美貌,可老天,要是現在有人可以拉她一把,要她做什麼都願意!
「寶兒!」聶無雙驚呼。
「啊——」寶兒閉起眼睛大叫,好歹臨死前叫個痛快。突然,砰地一聲,她整個人落在一個硬邦邦的墊子上,疼得她齜牙咧嘴。一睜開眼,卻望見一雙如星的黑眸。
她整個人愣住了?
「我——摔死了嗎?」她望著那雙眼,不敢置信地問。
如果不是,她怎能看見如此動人心魄的雙眼?
「你是——人嗎?」
君無情微微皺起了眉頭,放下了她。
「唉喲!」雙腳一著地,她才發現她全身的骨頭像要散了似的,連忙攀住他的腰際不放。要是一鬆手,她恐怕得跌個狗吃屎了。
君無情沒有掰開她的手,只道:「非常令人印象深刻。」嗓音低沉而惑人。
「啊?」寶兒聽得傻了,不知他在說些什麼。
他只知道女人喜歡他,卻從沒見過用這種方式吸引他注意的女人。尤其,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他所見過堪稱「美麗」的女人。甚至,方才將她抱在懷裡,她柔滑的曲線和淡淡的幽香,激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感受。
或許,他可以考慮要她。
醉紅樓。他抬頭看看招牌,再看看摟著他不放的女人。這樣的主動方式,他倒是不討厭。
「來人哪!快把她給我拿下!」李嬤嬤指揮著一群保鑣衝來。
「寶兒!」混亂中,無雙喊著妹妹。
寶兒這才回過神來,再也顧不得其他,一個旋身就要逃跑,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個力道卻將她硬生生拉回。
她猛地睜大雙眼,回頭——卻見他摟住自己的腰身,令她絲毫動彈不得。
該死!
「姊姊!你快走!」寶兒喊著,使出一記折肘正中對方腰腹,然而他卻像個沒事人似的,哼也不哼一聲。
「寶兒!」見人越來越多,無雙急了。再這樣下去,她們兩姊妹一個也跑不掉。
「姊姊!快走!」寶兒知道姊姊一定會回來救她。
無雙點頭。在混亂中迅速離開。
「放開我!」無論他有多迷人,她絕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他揚眉。「寶兒。這名字跟你很相稱。」
只是可惜了淪落青樓。
「死丫頭!你也有今天啊!犯到我李嬤嬤手裡,我絕對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李嬤嬤氣急敗壞地趕上。「這位爺,勞煩您將這丫頭交還給我,得罪了您,稍後我李嬤嬤擺酒向您賠不是。」
眼前的這位爺面貌清朗、貴氣英挺,絕不是普通人物,要是因為這平白冒出來的死丫頭而得罪了客人,她醉紅樓的響亮名聲豈不是毀於一旦!
「不!你不能把我交給她——」這回換寶兒緊捉住君無情的腰身不放了。「剛剛她想殺了我,你要是把我交給她就是幫著她殺人,我要是這樣死了,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死丫頭!你還敢胡說,我什麼時候要殺你了?」要讓人以為她醉紅樓要鬧出人命,將來還有什麼人敢上門?
「還說沒有!瞧,你那匕首還握在手上。」寶兒對著君無情道。「你剛剛也聽見了,她說要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不是比殺了我還惡毒!」
「你——?李嬤嬤氣壞了。「我——我拿匕首是要解開你身上的繩索,你竟然誣指我殺人!我倒要問問你,你喬裝混進我醉紅樓究竟打什麼主意?竟然還帶著幫手?」
該死!寶兒暗罵。原來是她自己的誤會毀了一場大好的交易。可要不是她該死的亮出匕首,任誰也會誤會的嘛!這下可好,看來這事難善了了。
「你不是這裡的姑娘?」君無情皺眉問。
他還以為她的男裝打扮是這兒的新伎倆。一個女人混進妓院為的是什麼?
「這位爺,你們……認識?」李嬤嬤眼尖地意識這位貴氣逼人的公子似乎對這死丫頭頗感興趣。
既然如此,她可不能輕易放過。
「她是不是你手下的姑娘?」君無情再次問道,聲音明顯地充滿不悅。
他沒有回答別人問題的習慣,尤其在他問了問題卻沒有人回答的時候。
李嬤嬤瞄了眼寶兒,再看看他。「這……是當然!這丫頭是今天剛到我店裡的姑娘,她叫……」
「寶兒!」寶兒聽得目瞪口呆,卻仍不忘接話。
這下好了!原來李嬤嬤想靠她釣這隻大肥羊。現在,她可有籌碼跟她談賣身契了!瞧瞧這女人見錢眼開的程度,自己還差得遠了。
「對!寶兒現在可是我們這兒當紅的姑娘,只是——接客的規矩多了點,我們剛才……呃……就是因為這點起了些小衝突。爺您如果不介意,就讓寶兒擺酒向您賠不是。」
他對她絕對有興趣!既然這死丫頭早說了要賣身,她何不乾脆乘機好好撈一筆。
「是這樣的嗎?」他低頭問著懷中的小女人。
「嗯……」她不置可否。
想這麼簡單就要她賣身?門兒都沒有。
「寶兒!」李嬤嬤急得跳腳。「你過來一下,嬤嬤有事跟你商量。」
「你等等。」寶兒朝他一笑,大剌剌地朝李嬤嬤走去。
「死丫頭!你不是要賣身,現在我給你機會,你賣是不賣?」李嬤嬤拉住她壓低了聲音道。
「七三分帳。我七你三,三十天走人。而且不簽賣身契,只打合作契約。」
「什麼?!」這丫頭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情她是想「靠行」?
「不要就算了。」寶兒扁扁嘴。「我看這爺對我挺好的,沒有你,說不定我還可以從他身上撈到更多油水……」
「五五!」看見那爺腰間、劍上價值不菲的寶石,她拼了。
「六四,否則免談!」說罷,她轉身就走。
「等等——」李嬤嬤拉住她。「六四就六四!你得給我據實報帳!」
寶兒這才緩緩一笑,笑容燦爛極了。「好,就依你。」
君無情立在原地,不知道她們在談些什麼,但似乎達成了某種協議。他當然看得出這其中有什麼不對,但他並不介意。
醉紅樓,不就是男人的銷金窟。
這兒的女人除了要錢,不會再有其他。
難得的是,他看上了眼前的這個女人。
他要她。他清楚自己的慾望。只不過要用錢買一個女人,不免讓他有些猶疑;但從另一方面想,這樣的交易是再單純不過。
無論如何,都比宮中那些虛情假意令入愉快。
就讓他放肆一次又何妨?
「這位爺,方纔的一場混亂讓您受驚了。」李嬤嬤帶著笑,領著寶兒走回來。「我讓寶兒今晚設下酒宴給您陪罪,希望爺您要賞光才好。就不知——要怎麼稱呼您?」
「君無情。」
李嬤嬤暗叫聲好。
姓君!那不是皇親就是國戚嗎?這下可讓她押對寶了!
「唉呀,君爺,瞧咱們真是太怠慢您了。寶兒!你還不快請君爺進屋裡去,今晚可要好好招待君爺才是!」
「是!嬤嬤。君爺,裡邊請。」寶兒故作嬌羞地偎在君無情身旁,笑得像只偷了腥的貓。
× × ×
「為什麼淪落青樓?」他仰頭飲盡杯中的酒。
兩人獨處,他並不急於得到她。相反的,他想知道她的故事。
她愣了一愣。「我……打小就和姊姊相依為命,過怕了苦日子,前些年便從昆明上京城來想找個營生,沒想到四處碰壁,又遭人欺侮,最後不得已,只好……」
「姊姊?」他皺眉。「那你姊姊呢?」
先前那勁裝男子又是誰?難不成,那人就是她所稱的「姊姊」?
「姊姊她——暫時待在城外。咱們姊妹商量過了,不能兩人都淪落到這種地方來。所以我……」
「為什麼是你?那麼你姊姊又在做什麼?」
他的聲音聽來有些憤怒。
「沒法子,姊姊生得醜,天生一副男人相……唉喲!」話說到一半,她突然痛呼。
「寶兒?」
「沒…沒事,我只是……有點頭疼。」她解釋著。「可能是剛才跌下來時撞著了。我是說,姊姊學了些拳腳功夫,想在我身邊保護我。先前我跟李嬤嬤發生一些小小的誤會,姊姊以為我被人欺侮了,所以事情才會鬧得這麼大。」
「嗯。」他知道她所說的話不盡合理。他所見的明明是個男子,她卻說那是她生得男人相的姊姊。
雖然,那人的身形看來的確是比一般男人纖瘦得多……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暗笑出自己的無趣。就算她是在騙他又如何?
但這又如何。有人想說謊,有人願意被騙,無傷大雅。
更何況,他只想要她的人。
「君爺……」
「叫我無情。」
「啊?」
「你要不想叫,連名帶姓叫我也行,就是別稱我君爺。」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連他自己也覺得驚訝。
或許,他也想替由自己製造一些虛假的幻象吧。
他希望——有人真正認得他這個人,而不是那名銜所代表的他。
「無情……好怪的名字。」寶兒喃喃自語著。
「你不喜歡嗎?」他仰身倒坐在太師椅上。
「也不是,只是——不像你的人呢!」
他渾身一震。
是嗎?不像?
「依你說,我看來不像無情之人?」他笑,眼底卻無一絲笑意。「難道,你不怕我?」
據聞,女人看見他冰冷的表情都要退縮三分。
「我為什麼要怕你?」寶兒天真地問。「你救了我呢!更何況,我不覺得你有什麼好怕的。還是,你根本就希望人家怕你?」
她的話問到了重點。
「我希望別人怕我?」
「是啊。如果別人怕你,就不敢接近你。這樣一來,你就可以把自己保護得密密實實,也就沒有人可以傷害你了。對嗎?」
他陡然站起。「你在胡說些什麼!」寶兒並沒有被他的怒氣嚇住,只是淡淡地問了句:「你也希望我怕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