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副將,有件事,我想請教你,不知道……該不該問。」一大清早,甜兒便找到了獨孤焰,將他拉到一旁竊竊私語。
「宋將軍有事儘管說。」獨孤焰點頭。
瞧她神神秘秘、欲言又止,想必是有事情困擾著她。
「我是在想……」
「嗯?」
「我想問的是,以前考中武狀元的人,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家鄉去看看爹娘?」
「原來是想家了?」獨孤焰瞭然地笑。
她會這樣,也是人之常情。
以往,武狀元是會在高中之後回鄉小憩一 陣,不過這次或許是女武狀元和女將軍的出現太令大家驚訝了,所以壓根兒就沒人想起還要讓她回鄉這回事。
也虧她憋了這麼時日才提起;換作是他,早已歸心似箭。
「嗯。」甜兒有些難過地點點頭。
自從中了武舉之後,她就一直還沒空回小家村去。
雖然皇上早已派了人替她回去通報爹娘,可她真的好想回家一趟,親自將這樣的好消息告訴大家。至少,娘看到她也會安心些。
還有,也應該去探望師父,讓他老人家開心一 下。
然而,她現在卻身負重任,只要皇上一擇定良辰吉日,她就必須立即出兵攻打東突厥了,這樣一來,她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去呢?
「焰,你們倆又在商議些什麼?」獨孤焰還沒答話,元朗就已出現在他們身旁。
這個宋甜兒老是把他排拒在外。
本來以為經過昨晚,情況應該會有些不同;但事實上卻似乎不是這樣。
看見宋甜兒拿焰當自己人對待的模樣,他心裡就老大不痛快。
若要論交情,分明是他認識她在先。
若要論恩情,也是他親自挑選她的。
於情於理,她都應該第一個先想到他;但她對焰的信任卻明顯地大過他,甚至對他提防挑釁。想到這點,他心裡就老大不痛快。
他的出現讓甜兒一愣,連忙道:「沒什麼,只是一些私人的小事,跟公事無關。不勞三太子煩心。」
她才不想讓他知道她在想家。
甚至,她可以想見當他知道她的想法時,一定會竭盡所能地奚落她。
昨晚才好不容易在他面前建立了一些信譽,她絕不能讓他瞧不起。
元朗斜瞥過獨孤焰。私人的小事?
焰聳聳肩,不置可否。既然她選擇不讓元朗知道,必定有她的想法,他可能不宜干涉太多。
這樣的反應讓元朗惡狠狠地瞪了獨孤焰一眼——焰,你最好給我當心點!
焰收到了他的訊號,無奈地笑笑。
「好了,別說這些了。獨孤副將,我想盡快頒布這竹簡上的新計劃。請你替我召集各營主要將士,將這新法頒布下去。」
「是。屬下這就去辦。」獨孤焰接過竹簡。「那麼,將軍還有沒有事情需要屬下效勞?」
甜兒想了一想。「暫時沒事了。等會兒我想到武場去看看將士們操練的情形,你在頒布新法後到那兒跟我會合吧。」
獨孤焰稍稍猶豫了一下。「將軍要自己一個人去武場嗎?」
「那當然,你去忙你的吧,這些天我已經很熟悉營裡的位置了,不怕迷路的。」甜兒笑。
不是迷路的問題吧——
元朗與獨孤焰交換了個神色。
「我陪你去。」元朗開口。
「你?!」甜兒不自覺地提高了聲調。
他要陪她?為什麼?
「怎麼?不願意?」元朗挑眉。
甜兒忍不住扁了扁嘴。「我不需要人陪。」有他在,她總覺得渾身不自在,還不如一個人清閒輕鬆得多。
「夠了!閒話少說。焰,你去辦你的事,我帶她到武場去。」說罷,元朗一把拉住她往後退的身子,硬是將她一塊兒帶往武場。
☆☆☆☆☆☆☆☆☆
看到她的出現,所有人立即停下了動作。
整個武場一片死寂。
嗯?甜兒不懂。這是怎麼回事?
她偷偷斜瞥向李元朗,卻見他神色凝重,像是不知道在擔心些什麼。
該不會——出事了吧?
正在猶豫的當兒,人群突然散開,從中走出一位像是將領的人。
「『威武營』校尉李翼拜見三太子、宋將軍。」李翼拱手為禮。
「李……李校尉不必多禮,請問——有什麼事嗎?」她沒料到有人會跑出來跟她說話,一時間有些慌了手腳。
但這樣的表現卻全落入將士們眼裡,引發了一些不滿的情緒。
李校尉極不客氣地回道:「將軍,紀律禮節是軍中的鐵律,既然身為李家軍的將領,禮不可廢,這樣的道理宋將軍該不會不明白吧。」
甜兒愣住了。
「李校尉,注意你的態度。」元朗厲聲制止。
他當然知道他一手訓練出的李家軍很難輕易就接受女人為將,但他也不容許自己的手下有如此無禮犯上的言行。
看樣子,事態比他想像的要嚴重得多。
他擔心,她能不能應付接下來的場面。
「不,沒關係,李校尉說得沒錯。」甜兒阻止了他的斥責。「李校尉,你應該是有事要跟我說吧?」
元朗皺起了眉頭。真傻!她這樣的態度根本收服不了這群兵將。她之前拿來對付他的機智和伶牙俐齒呢?怎麼全都派不上用場?
看著眼前的處境,他簡直想一把將她扛在肩上帶走,省得麻煩。
「既然宋將軍如此大量,那李翼就直言不諱了。」李校尉抱拳為禮。「稍早聽見獨孤副將頒布將軍的新令。弟兄們對這新法有些疑慮,是以推派屬下前來請教。」
「疑慮?什麼樣的疑慮,說來聽聽。」
天!元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她還當真以為是弟兄們的疑慮?他真不知要說她是天真還是愚蠢。
「宋將軍。李家軍向來紀律嚴明。人人習武自強,以習得全能全才為榮,如今將軍頒布新法,說得好聽些是讓弟兄們適才適任、發揮所長,要是說得不好……很難不讓人以為將軍是認定了李家軍的弟兄們沒有那樣的能耐?」李翼的語氣明顯地挑釁。
直到此時,甜兒才終於明白。
原來,這個李校尉是他們推派來砸場子的。所以法令不是問題,禮儀也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就在——她是個女人!
瞧他們充滿敵意的眼光,真不愧是李元朗一手調教出來的。
看見他們的反應,她才發現原來李元朗還是有一些容人的雅量。古人說:「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
如果李元朗都必須克服對女人的偏見才能接受她的建議,那麼這些兵士們的反抗也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李——」元朗想開口,卻被甜兒一手制止。
她稍稍偏過頭,看見他臉上的惱怒,突然令她覺得有些感動。其實,他可以不管她的死活,甚至可以落井下石,可是他卻一再地想保護她,這讓她怎不動容、窩心?
「李校尉,不知你擅長哪些兵器?」甜兒好整以暇地問。
李校尉一愣,沒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回答。「我——屬下熟習各項兵器與兵法。」
「很好。」甜兒點點頭。「如果今天你帶領威武營三萬弟兄出兵作戰,面對的是百萬突厥大軍,倘若兵敗,江山易主,而此時可以讓你只選用一樣兵器殺敵,你會怎麼做?」
李校尉猶豫了一下。「當然是拿刀殺他個片甲不留。」
「有志氣。」甜兒稱讚。
這一句有志氣,倒讓李翼原先的氣焰減低不少。
「請問宋將軍問這些問題是什麼意思?」
「我想知道的是,李校尉面對那樣的困境,拿刀殺敵會更有勝算?」
「沒錯。」李翼點頭。
「那麼你的手下們也都跟你一樣擅長使刀?」
「這……」他開始有些聽懂她的問題了。
「如果為了求勝,你會不會讓他們也像你一樣,選用最能克敵制勝的兵器去殺敵?」甜兒步步進逼。
「這……」
「回答我。」
李翼迫不得已地點頭。
「所以,新法的頒布絕不是在質疑李家軍的能耐,而是要引發出你們更強的一面。倘若李校尉在刀法上已臻化境,更鍛煉出強勁的劍術或箭技,雙管齊下,更添勝算。但若是未能先引出自身擅長的絕技便往他處鑽研,你們不覺得可惜嗎?」
一番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
元朗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一個弧度。縱然她是一個女人,他仍然難以掩飾對她的激賞。今天她所做的,甚至可能比任何一個在場的男人都做得好。
他從未曾見過這樣多變的女人。
時而像個俊秀的男人、時而像個單純得近乎愚蠢的女孩,卻又往往在他不經意時,展露出懾人的智慧和丰采。甚而,他不得不承認的是,她還是個極其誘惑的女人。縱然她身著戎裝,以他的經驗,戰袍底下包裹著的,是曼妙動人的胴體。
一旦開始了遐想,就無法停止。
「聽將軍如此高見,騰風營都尉李然請教將軍,您擅長什麼樣的兵器?」
甜兒揚起一道秀眉。看來,不見識一下她的功夫,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李都尉,看好了。」
話聲方落,甜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抄下腰間的鐵鞭,刷地自李然耳際一寸飛過,筆直掃向他身後一棵五人環抱的老松,將它連根拔起,同時抽出佩劍,在鐵鞭尚未收回之前以劍雨切砍松幹。
咚!砰!只聽得鐵鞭握地時兩聲震耳巨響,掀起滿天塵沙。
待塵埃落定後,只見她左手持鞭,右手握劍,原先的樹幹全成了大小如竹筷的碎片,均勻整齊地環繞在李都尉四周。
鴉雀無聲。
「李翼心服口服,誓死追隨宋將軍!」李校尉首先發難。
眾人這才恢復了神智,大聲歡呼:「李家軍心服口服、誓死追隨!」
甜兒這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同時,卻發現李元朗的手臂搭上了她的肩。「做得好。」
沒有第二句話,可他這短短的三個字,卻險些讓甜兒的淚奪眶而出。所有的壓力、擔心和害怕,彷彿在一瞬間崩解。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元朗扶住她的後肩,搖頭低聲道;「現在才知道害怕,你的反應也未免太慢了些吧。」
甜兒立即抿唇。「我哪裡害怕了。」
真是好強的女人!元朗無奈地搖頭。雖然佩服她的勇氣,但說老實話,他還是有些嫉妒的。他花了這麼多的心血建立軍紀和軍威,然而她卻只用了短短的時間就收服了軍心。
只能說,她是個天生的將才;而他,至少還有識人的眼光。
「好了,我們走吧,讓他們繼續練武,將來還有場硬仗要打呢。」元朗催促著。
「嗯。」甜兒正準備轉身離去,突然身後傳來一陣騷動。
「納命來!你這禍國殃民、褻瀆李家軍的妖女!」說時遲那時快,一個人影像發了瘋似的衝向甜兒,舉刀直刺她的後心。
事出突然,甜兒根本來不及閃避。
「甜兒!」元朗大吼,倏地推開她,轉身側出舉劍反擊。
只聽得一聲悶哼,甜兒與刺客同時倒下。
「甜兒?!」元朗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痛。「你怎麼樣了?」他扶起她,只見她左肩滿是鮮血,染紅了她大半的雪白戰袍。
鮮紅與雪白……
觸目驚心!
元朗立即撕下衣擺,迅速替她止血包紮。「撐住,我帶你回宮,御醫會治好你的!」
甜兒抬起迅速變得蒼白的臉。「我……沒事。」幸好他的一推讓劍尖失了準頭,否則那一劍恐怕要讓她這開國第一個女將軍成為千古絕響了。
腰腹中劍的刺客跪倒在地,卻仍以僅存的氣力不斷咒罵。「妖女!國之將亡,必有妖孽!李家軍完了!就要敗在這妖女手上了!」
「大膽!來人!將他給我拖出去斬了!」元朗怒火中燒,抱起甜兒就要上馬。
「不……別……」甜兒卻在這時拉住他的衣袖。
他停下了動作。「你要什麼?」
「別……殺人……」甜兒喘著氣道。
「什麼?」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她要他別殺人?!
「別……」這次,她口中咳出了鮮血。
「該死!」再也顧不得其他,他一躍上馬。
她不斷地吐出鮮血,卻仍用最大的力氣捉住他的衣襟,以乞求的眼神看著他。
「你——」讀到了她眼中的訊息,他看到了她不肯放棄的堅持。「該死的你!來人!將刺客押入大牢,聽候處置!」
這樣她應該滿意了吧。
然而,她卻未仍放手。
「宋甜兒!」他氣極。
究竟是她自己的命比較重要,還是刺客的命重要?!
無法違逆她的要求,只聽得他大聲下令:「還有該死的找個御醫替他療傷!」
話一出口,甜兒才放心地鬆手。
待他再低頭看懷中的她時,她早已昏迷不醒,臉上還帶著該死的滿意的微笑。
「赫!」元朗策馬狂奔。
她要是敢就這樣死了,他就是找到地府也要將她拖回來!「宋甜兒!你最好給我撐住,別以為死了我就會放過你!」胃部傳來的陣陣痙攣,讓他疼得皺起眉頭。
「元朗?怎麼回事?」獨孤焰的坐騎自後方趕上。「天!甜兒她——」他伸手想碰觸她。
「焰!你最好滾遠點!」元朗怒斥。「我自己可以照顧她!」
馬匹狂奔,焰縮回了手。「我先走一步,回去讓御醫做好準備!」事態緊急,他也顧不得元朗的態度了。
甜兒糾結的眉心顯露出她的不適。
馬蹄過後,黃土地上儘是令人觸目的斑斑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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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他一手帶出來的李家軍?!
看著床榻上甜兒毫無血色的臉孔,他自責地抱頭痛斥。
他曾自負地以為他的李家軍是前所未有、史所罕見的強勁軍旅;卻未料到他的訓練只教出一群僅懂得殺人作戰、爭強鬥狠的狂徒!他這才警覺到,有朝一日,他若不再帶領李家軍,任何一個接任的將領都可能會遭到這樣的挑釁和質疑,甚而有生命危險。
甜兒首當其衝,成了他錯誤下的犧牲品。
如果沒有她,他不可能會發現這足以致命的錯誤,但若這樣的發現要用她的生命來換,他寧可死的是他自己。
甜兒!他緊握她冰冷的手心。那些該死的御醫竟然說,要是在黎明之前她還沒有任何反應,大羅神仙也難救。
他不信,她絕不可能就這樣離開!她還有許多事情等著她去做!甚至,連他的命運都操在她的手中,她怎麼能在還沒開始之前就結束!
直到此時,他才察覺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他不願失去她。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在他心中紮了根。所以,他才會那樣在乎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神情。
而在這之前,他卻甚至以為自己對她深惡痛絕。
李元朗!你這個愚蠢的男人!
想到他對她多次的打擊和譏諷,他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忍受的。
會不會,她因此而對他深惡痛絕?所以,她對他始終不假辭色,處處防備?而她對焰,卻又是全然不同的態度。
該死!她該不會是——愛上了焰?!
不!他絕不容許這樣的事發生!
他握緊她的手。
「宋甜兒 你的對手是我。在還沒打敗我之前,我不准你就這樣放棄!除非你承認自己是個懦夫、承認女人永遠當不成將軍!」他故意激她。「醒過來!宋甜兒!我等著你向我證明女人的能耐!」
他知道她會聽見。
只要她肯醒來,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
「唔……」甜兒皺緊了眉心,不安地動了動。
「甜兒?!」元朗整個人繃緊。「御醫!快叫那些御醫給我滾進來!」
他知道!他就知道她會吃這套!
知宋甜兒者莫若李元朗。
他可以確信,不會再有任何人比他更適合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