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鷹望月 第九章
    「心月,醒來。你不能這樣躲我一輩子。」

    天已微亮,在枯等了一晚,仍不見她清醒的跡象時,昆鷹開始有些著急。於是他試圖喚醒她。

    彷彿聽見了她的話,她皺起了眉頭,不安蠕動著。

    看著她絕美的容顏,他再一次喚道:「心月,醒來。」

    當下,她真的睜開了雙眼,同時也倒抽了一口氣。

    「怎麼?怕我殺了你?」他武裝自己,不讓一絲受到傷害的表情出現。「記得嗎?背叛我的是你。在做這件事之前,你早該想到後果。」

    心月撐起身子,凝望著他,眼底畜滿了淚水。「鷹——」她喚道。

    「別叫我!」他大吼。「你沒有資格叫我!君心月!你背叛了我、又背叛了烏孫!你可知在場戰爭裡有多少人因為你而無家可歸!因為你而家破人亡!你自以為忠君愛國?那麼你所崇敬的漢王呢?又何曾在乎過你的安危?」

    她的身子劇烈地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絕望。她的一封信,竟害慘了這麼多人,她該用什麼來還,才能彌補她所造成的傷害?以死謝罪,她的血,夠嗎?

    「後悔也來不及了,心月。」他殘忍地道出事實。

    「我知道。」她低垂眼睫。他的冷漠與疏離讓她傷透了心。她寧可他憤怒、怨恨,也不願他像現在這樣冷淡殘酷。好似,他對她已經完全地絕望。

    他還愛她嗎?還是——從來就沒有愛過她?

    「你的傷——還好嗎?」沉默過後,她抬眼巡視他的傷,伸出手想碰觸他。但是,他卻如遇著蛇蠍般地躲開她。

    「別碰我!」

    她的臉在瞬間轉為慘白。

    「我……我很抱歉……」她囁嚅著,盈眶的淚水已無法遏止。

    他撇過臉,不想看見她的柔弱。那樣,會讓了更為痛苦。這樣一張純真溫柔的臉,竟然屬於一個欺騙、背叛他的女人!該死!他一拳重重地擊在地上。

    啊!受到驚嚇的她摀住胸口,直勾勾地盯著他。

    天已漸亮,宮帳外聚集的人開始多了起來。

    「君心月!殺死君心月!殺死漢女為我們死去的戰士報仇!」開始有人喊著。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大,彙集成一股無法抵擋的聲勢。

    昆鷹站起身,不發一語。

    心月望著他,知道自己是逃不過這一劫了。她是罪有應得。只是當面對這樣憤怒的群眾時,她仍不禁感到害怕,身子因而微微地顫抖著。

    望進她深邃的黑眸裡,裡面有著複雜難解的情緒。他們就這樣怔怔地凝望著彼此,彷彿交換著無言的訊息;最後,是他先收回了視線,以極平靜的聲音道:「君心月,你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命運嗎?」

    她點點頭,望著他的眼緩緩地道:「我的命運,早在來到烏孫的那一刻就已注定。」

    ???

    大草原上,眾人鼓噪著要處死君心月和冬兒這兩個叛徒。她們兩人被反綁在高台上,昆鷹坐以台前王座上面對著烏孫百姓,而莫飛、拿都則站他兩側。

    「處死她們!處死她們!」喧嘩鼓噪聲不絕於耳。

    君心月和冬兒臉上的神色,幾乎跟紙一樣的蒼白。

    昆鷹揚起手,臉上的神色亦是凝重的。他並不想殺她。更無法下手殺她,在烏孫百姓的憤怒卻不是這樣就能平息的。在這一刻,他甚至希望自己不是烏孫王。

    「君心月,你身為烏孫右夫人,卻罔顧烏孫子民的性命安危,和婢女共謀竊取軍情,以利漢王攻打烏孫,這項叛國重罪,你承不承認?」昆鷹一字一句清楚地說著。

    心月蒼白著臉緩緩答道:「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人所為,和冬兒無關。她是無辜的。」

    「小姐!」冬兒在一旁大喊。

    心月對著她搖頭,制止她說話。「我承認我背叛了烏孫、背叛了王;然而我從來就沒有想要傷害任何人,更沒有想到漢王會出兵攻打烏孫國。如今,造成這種無法彌補的遺憾,心月只有以死謝罪,期望我的死能稍稍平復烏孫子民的所受到的傷害。」

    雖然害怕,但心月話裡卻有著視死如歸的堅毅。她不想讓鷹為難,更不願逃避,最後的結局,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但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她看向昆鷹。「希望你們能饒過冬兒。她什麼都不知道,卻要跟著我受苦,這是不公平的。王,請你——放過無辜的冬兒。因為我的錯,已犧牲了太多人,請別再增加無辜的犧牲者了。」

    昆鷹看著她,內心淌血。

    他多麼希望她不要承認。就是算是極為困難,只要她不承認這一切,他就還有機會救她。然而,她卻什麼都承認了,甚而要將所有的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她當真視死如歸。那麼,他呢?她又將他的感情置於何地?

    雖然他恨她。但,沒有愛,何來恨?

    「不!是我!是我的做的!不關小姐的事!求求你們放過小姐,把我殺了吧!」冬兒哭喊。「小姐——」

    「冬兒!你住口!」心月厲聲制止。

    「王,我看她們主僕是狼狽為奸,不如一起處置了吧,也好安慰我們烏孫的戰士在天之靈啊!」在人郡中的娜亞突然出聲,這樣的一番話引來眾人的附和。

    「對!寧可錯殺一百,也別放過一個!」有人跟著喊。

    莫飛臉上的神色也隨之蒼白。「王。」

    人人的目光都轉移向王,等候他的指示。

    他看向心月,只見她用乞求的眼神望著他,並以唇語道:「鷹,求你——」

    他的心為之撼動。只怕,這是她對他最後一個請求了吧。

    「君心月叛國通敵,處以極刑!」

    眾人一聽,立即歡聲雷動。

    「至於婢女冬兒,流放邊地,永不得踏進烏孫一步!」

    等他說完,眾人雖有騷動,但大致還算滿意。只見心月含笑凝望他,無聲地對他說:「謝謝。」

    他別過頭,不忍再看她那如星的眼眸。

    「王。」拿都興奮地送上長鞭,交由王執行極刑。

    這鞭由最堅韌的牛皮製成,其上淬著以使人肌膚麻辣刺痛的藥水。每一鞭下去,受者只會皮開肉綻、痛不欲生。而鞭上的藥性更會加強皮膚對傷口的敏感度,因而就算是身強體健的在漢也承受不了三鞭。

    而所謂極刑,就是用這樣的皮鞭鞭打至死。死者將極之慘烈痛苦。

    昆鷹接過長鞭,手微微地顫抖著。

    心月的臉色雖是蒼白,然仍維持著平靜的笑容。「鷹,原諒我。」在對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她合上了雙眼,咬緊牙關準備面對即將來臨的一切。

    他的心在滴血。

    在眾人的期盼中,他高高舉起了握著長鞭的手,卻始終沒有落下。圍觀的眾人開始騷動起來。

    此時,莫飛上前接過昆鷹手上的長鞭道:「王,讓我來吧。」

    昆鷹一動也不動,任由他自手中接過了長鞭。

    咻——

    長鞭重重地擊落在心月的身上,她整個人彈了起來,身上、唇上立即滲出鮮血。

    「不——」冬兒狂喊,淚水已無法抑遏。「昆鷹!你好狠心!我家小姐這樣愛你!你竟然要置她於死地!你好狠——」

    冬兒的字字句句都如雷殛般擊在他身上,令他心痛如絞。

    「冬……兒……」心月盡力氣呼喊,卻是氣如游絲。臉上已完全失去血色,汗水、淚水和血水混雜在她臉上。「別……怪他……是我……的錯……」

    心月——他聽見自己在內心狂喊。卻怎麼也無法呼喊出聲。眼見心愛的女人就要死在自己的面前,而且是他下的命令。他——那一鞭猶如重重打在他的心上。

    莫飛咬牙,再下一鞭。

    這回,連所有的圍觀的人都不忍再看下去了。

    老天!誰來阻止這一切?!求求你!我願用我的生命來換,求求你讓誰來阻止這一切!昆鷹幾乎要跪地大喊。

    就在莫飛第三鞭要揮落的時侯,他手中的長鞭突然應聲而斷,整個兒飛落台下。

    眾人驚呼出聲。

    「誰?是誰?」莫飛大喊,亮出了兵器。

    「是我!」隨著話聲起落,一條黑影從天而降,落在心月身旁。在迅雷不及掩耳間,來人迅速砍斷了縛住心月的繩索,一把將她攔腰抱起。

    「君少爺!」冬兒驚訝地喊。救兵來了!小姐有救了!  「你是什麼人?竟敢闖入刑場劫人犯?來人!把他拿下!」拿都大喊。

    那人卻不理會,逕自轉向昆鷹道:「烏孫王!君心月是我最疼愛的妹妹,是大漢出使和親的公主!你們未能善待她已是侮辱我朝,現在竟然要置她於死?你們好大的膽子!我君無情以大漢賁虎將軍之名起誓,從今天起,漢與烏孫誓不兩立!」話聲方落,整個草原上出現無數的黑影,將整個烏孫營團團圍住。

    「王!」莫飛和拿都立即護衛在昆鷹之前。

    他沒有想到,他的呼求竟喚來一場戰爭!昆鷹拔刀,濃眉橫揚。

    君無情毫無懼色地大吼。「血洗烏孫!」成千上萬的漢軍一時間蜂擁而上,殺聲震天。

    此時,君無情卻感到胸前的前襟一隻小手緊緊扯住。他低頭,只見氣若游絲的心月無聲地道:「不……不要……戰爭……」說完,整個人便昏死過去。

    「心月——」他大喊。卻發現她身上的血不只染遍了全身,同時也感受到自她下腹有一股鮮血源源不斷地流出,他抬起眼,眼底充滿了慌亂。「太醫——快叫太醫——」

    ???

    烏孫慘敗,死傷無數。昆鷹和一干將領全被擄至漢營,其餘的烏孫百姓則在漢軍重重的管制之中。

    昆鷹好恨!父王一手打下的天下,如今竟敗在他的手裡!他對不起父王、對不起烏孫的子民,對不起自己!  君心月!他被這種極端的感情逼得幾乎要瘋了!  然而現在的他卻只剩下滿腔的國仇家恨!  「烏孫王!你的愚行害慘了你的國家!」君無情對著不肯下跪的昆鷹大吼著。

    「從今以後,烏孫這兩個字將從歷史上永遠消失!」

    昆鷹揚起頭狂笑。「我的愚行?應該是你們漢人的陰謀吧。原來你們所謂的和親就是在取得我們的信任之後,再一舉滅烏孫!怪只怪,烏孫人果然不及漢人奸險啊!」

    君無情聞言大罵道:「你在胡說什麼?如果我們真要滅烏孫,何必多此一舉、又何必讓心月冒險前來!漢軍的兵力你是看見了,有必要拿和親做幌子?你這野蠻愚鈍的烏孫王!」

    昆鷹一愣。不可能!他說的可能是真的。「若是不是如此,我父王的死,日前突襲我方的漢軍,和今日的戰爭,難道全部是假的不成!」竟然事到如今,他還能眼眼說瞎話!  「你究竟是在胡說些什麼?!」君無情拍案而起。「我朝護送心月至烏孫的漢使久不回朝,數月前被我軍發現陳屍草原,難道不是你烏孫王所為?」

    漢使?「漢使早在三個月前就已回漢,怎麼可能會——」糟!「我絕沒有下令狙殺漢使!那是不可能的!」

    「昆毗,你還想狡辯!漢王從未下令出兵烏孫!更未曾下令殺你父王!」

    「昆——毗?」君無情怎麼會叫他父親的名字?難道他也真的不知道——「我是昆毗之子昆鷹!昆毗,我父王,在心月到的那一天就死在你們漢人箭下了!」

    「昆鷹?草原之鷹?」心月要嫁的不是昆毗?怎麼會成了昆鷹?昆毗又怎麼會死在漢人箭下?漢軍也從未突襲烏孫啊!要不是漢王憂心漢使未歸,讓他率軍遠赴烏孫,只怕他再也見不到心月了!  昆鷹有些心驚。瞧君無情的反應,分明是不知道這事。這麼說,漢使的確被殺了,漢王根本就沒收到這邊的任何消息?「你——漢王完全不知情?」

    君無情道:「正因為如此,漢王擔心烏孫可能毀約背盟,所以命我率大軍前來鎮壓,並保住心月的安全。」

    天——漢王並沒有收到任何訊息!也就是說,心月根本就沒有——「不——」想起心月所受的折磨,和烏孫子民所受的苦難,竟全都是一場誤會?

    「昆鷹,事情不對了。我以我的性命起誓,漢王從未派兵攻打烏孫。你父王和你所遇見的漢軍,絕對不是真正的漢軍!」

    ???

    逃亡。

    沒想到精心策劃的一切的結果,竟讓她淪落到要逃亡。

    夜色裡,只怕漢軍和昆鷹一對質,她所做的事很快就要敗露。所以她得乘現在趕快逃,逃得遠遠的,尋求匈奴的庇護,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她繞過守衛,轉進密林深處,再走遠點,出了林子到另一頭,他們就找不著她了。

    然而她一轉身,卻撞上了一堵人牆,她猛然抬眼,卻看見一個高壯的漢人對著她道:「姑娘,要上哪兒去?」

    望著眼前的漢人,她知道,她這回真的完了。

    「啟稟將軍,屬下從她身上搜出這封書信!」在檢查過娜亞身上帶的東西後,守衛恭敬地把尋得一封信呈上。

    君無情接過一看,心中已明白了大概。

    這是心月親筆寫的信函,他絕不會認錯。

    一封應該由漢使帶回的書信竟會在一個烏孫女子身上,那這女人和漢使的死,以及這一連串的事件絕對脫不了干係。

    「說!這信是怎麼來的?你還做了些什麼?」君無情厲聲問。

    跪在地上的娜亞只是一味地搖頭。「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信是我在無意中撿到的,我什麼也不知道!」

    「不知道?」君無情笑笑,冷冷地道:「不想說沒關係,我有上百種方法可以伺侯你,不怕你不從實招來!」

    時間,他有的是。

    ???

    事情竟然全娜亞一手安排的?!包括父王的死,都是她與匈奴串通,將他們出巡的地點告訴匈奴讓他們有機可乘。

    所有的行動的原因,只為了一個——她要得到他!  這是怎麼樣可怕的女人。竟為了這樣一個理由出賣自己的國家和親人!  他早該知道娜亞是陰狠而善妒的,但他卻沒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的事!  而準備坐收漁翁之利的匈奴王竟也一次次假扮漢人,想藉此挑起烏孫與漢之間的仇恨,烏孫若是被漢所滅,那麼他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佔據河西之地,進而伺機進犯中原。

    這麼說來,這一切的一切竟都是因為他!  那麼心月——

    想到她在他面前昏死過去,他幾乎要發狂。沒昏!心月仍是背叛了他,竊取了烏孫的機密。然而,真正對烏孫造成傷害的,卻是身為烏孫人的娜亞。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一團的混亂。

    「昆鷹!我很遺憾發生這種事。」君無情冷冷地道。「但身為一國之君,你不能明察秋毫,讓真正在犯人逍遙法外,卻讓我心愛的妹妹受盡痛楚,光是這一點,我就可以殺你千百次!」他一揚手,要人把娜亞帶了進來。「這女人就交給你處置。我會讓我的士兵盡快幫助你們重建家園。對於烏孫百姓所造成的傷害,我很遺憾,卻不後悔。你和你的人民錯待心月,甚至想致她於死地。若非我及時趕到,恐怕她早已死在你的手下。今日的一切,是因為你的愚昧所造成,你必須付出代價。不幸的是,你身為烏孫王,無辜的百姓也因你的愚昧受到牽連。我相信這是一個極慘痛的教訓。你走吧,河西之地仍歸還烏孫,漢王已決定派兵屯田駐守,匈奴若是進犯,我軍會助你們一臂之力。但,記住,永遠別再犯下同樣的錯誤。」

    昆鷹如遭雷殛般定在當場,久久無法言語。

    「心月……心月她。」

    「你對她造成的傷害還不夠嗎?」一提到心月,君無情原先冷然的表情立即轉為憤怒。「就因為你,她幾乎喪命!甚至,她腹中的小生命也因為你的殘忍而小產了!你在她身上、心上所留下的疤痕是永遠不會消失的!我不會再讓讓她見你!只要等她的傷一恢復,我就即刻帶她回中原,遠離你這傷她至深的惡魔!」

    小生命?腹中的小生命?心月她——懷了他的孩子?!而他——竟親手殺了自己未出生的孩子!他後退,腳一個踉蹌。「不——這不是真的——」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總之,心月不再需要你,也不想再見你了。你走吧。從此烏孫與漢,天涯兩隔,你們再也不會有機會相見了!」

    「不!」昆鷹大吼。「我要見心月。讓我見她!」

    不理會昆鷹的咆哮,君無情逕自離開了軍帳。

    ???

    「這樣好嗎?心月?」君無情對著躺在床褥上緊閉著雙眼流淚的心月,疼惜地說道。

    心月只是點頭,不發一語。

    「心月,如果你還愛他,或許……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君無情忍不住多說了這句話,因為他實在不忍看到象昆鷹那樣一個鐵漢,竟為了心月而幾近瘋狂?

    君無情可以確定,昆鷹是愛她的。他所承受的自責和痛苦,在他未來的歲月裡必會時時侵蝕著他。而心月,君無情可以想見回到漢朝後,心月也不地再有快樂。

    讓這樣相愛的兩人分離真的對嗎?

    然而,心月卻不回答,只是以充滿淚水的眼眸望君無情道:「哥哥,我好想、好想回家……」

    望著受盡煎熬的妹妹,君無情為之鼻酸。「好,回家,哥哥帶你回家……」他摟緊心月,溫柔地低喃。他發誓,這輩子絕不讓她再受到任何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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