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大人!大事不好了!」
一大清早,僕人們的聲音便嘈嚷地響起。文若儒不悅地皺眉,按住因一夜未眠而隱隱作痛的額角。
以他的年歲,一夜未眠自不可能對他造成太大的影響,但在她堅持不肯與他共處一室,卻又不許他離她太遠的情況下,他勉為其難地在地房門大開的石階上躺:一夜。
一整夜,望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卻什麼也不能做時,任何一個男人都會頭痛欲裂。
「大人!大……人?您……」家僕在葉姑娘廂房門前的石階找到他時,一張臉孔寫滿了不可思議。
好好的房間不睡、床不躺,大人跑到這兒來做什麼?但這話卻沒有一個人敢問得出口。
「大清早,什麼事?」文若儒起身,順手帶上了房門。他不希望她的睡姿讓他以外的男人看到。
「大人!這……」家僕不知所措。
「說!」
「大人,丞相府外來了一個蠻人,說是大人擄了他的妻子。守門的還來不及攔他,他就一路殺進來了,這會兒,府裡的護院正擋著他,可我看他武功高強,不知還能擋多久,大人,現在該怎麼辦才好?」家僕慌得手腳發抖。
「不必慌張。」文若儒甩開折扇。「你說的這人,現在在哪兒?可傷了府裡的人?」
丞相府乃官家重地,高手如雲,這人若是敢闖進來、闖得進來,必有過人之處。現在皇上正是亟需用人之際,基於愛才惜才之心,就算來人與他有深仇大恨,他也必是「外舉不避仇」。
只是——說他據了別人家妻子?
這其中必然是有誤會,除非——他望向身後的房門,臉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回大人,那蠻人現在正闖入大廳,就要衝進來了!」家僕緊張萬分。「那種人,連丞相府都敢闖了,哪還有可能沒傷人?」雖然他沒看見,可用膝蓋想都知道。
「阿福,」他沉聲正色道。「泡壺好茶,請那位壯士到大廳稍候,我隨後就到。」
「大人?!』啊福目瞪口呆。「不用加派人手把他捉起來?」還泡茶?!
「你聽見我的話了。」他的話,不再重複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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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出現在大廳的時候,一切早已平息。大廳中央堆著護院們棄守的刀劍,四周或坐或站的護院,一個一個負傷,卻無一個見血。l果不出他所料。
眼前的男人一望即知不是泛泛之輩。精光內斂、英氣逼人,縱是在盛怒之中,他仍未曾真正殺傷府中任何一個人。這樣的男子,連他都不由得敬佩。
「阿福,讓大夥兒下去療傷歇著,這兒由我來處理就行了。」文若儒一派斯文,手執白玉扇開口道:「這以位壯士如何稱呼?」
「楊,單名一個羽字。」楊羽毫不遲疑地回答。
今日,他既敢硬板丞相府,就不怕面對任何可能。而令他驚異的是,這文府裡的丞相全然與他所想的不同。
看似文質,眼神卻深不見底;看似瀟灑,然他的一言一行,卻又有著懾人的氣勢和沉穩。眼前這男人,比他所想的還要複雜、深沉許多。而且——不容小觀。
「楊兄,」他在他對面坐下。「你可知這裡是丞相府?」
「當然。」
文若儒揚眉。這當然二字,在他口裡說來,至為簡單。「楊兄既知這裡是丞相府,那麼為何無視於王法,擅自聞人?」
「王法?」楊羽瞇起了眼,放下手中的茶杯。「擄人妻子的丞相眼中也有王法?」他冷笑。「我不想在這兒跟你多說,只要你交出葉舞秋,我立刻走人。」
葉舞秋?!
文若儒的臉色在瞬間變得鐵青。
她是他的妻子?!該死的她!
「我是見過你所說的人。」他收起折扇,笑意全失。「但,她並不在我文某府內。」在尚未跟她談清楚之前,他不想讓她見楊羽。
雖是私心,但生平頭一次,他並不為這私心內疚。
楊羽緩緩站起。「文若儒,早在進到這兒之前,我已經將所有的事全打聽清楚了。我再重申一次,葉舞秋是我已過門的妻子,有人親眼看見她被你帶進丞相府,如果今天你不將她交出來,別說是丞相府,就算是皇宮大內,我也一樣闖!」
文若儒亦起身。「我已經說過,沒有……」
他還來不及說完,一聲急似一聲的叫喚卻令所有人住了口。
「文書獃,你在哪兒,文書獃,文——」待進人大廳,她像是被眼前的景象震住,半天說不出話來。
該死!文若儒咬牙,起身將她護在身後。
文書獃?他什麼時候變成文書獃的?
「舞秋,」楊羽上前一步。「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不告而別,爹娘有多擔心!」
「我……我有留書,才不是不告而別!」她後退,整一個人縮在文若儒身後,只露出一顆頭。「而且我又不是出來玩,我是來找姐姐的!」
楊羽……他是怎麼找到她的?他為什麼會來找她?她一面說,一面擔心。該不會……他已經跟文若儒說了什麼?
楊羽一震。「你還不知道?」
就在舞秋離開清泉鎮的第二天,官府就帶來了皇上的聖——「葉冰芯,受封昭儀,極受眷寵。大唐皇帝駕崩,欽點葉昭儀殉葬,以伴君側。葉氏一族封賞黃金萬兩。」
這是他怎麼也無法預料、亦幾乎無法接受的結果。為了安頓葉家兩老,他遲了些才出發追上舞秋;卻沒想到她竟然已到京城,卻仍不知道冰芯的消息。
而她正在新任丞相的府裡,沒有可能不知道新王已經即位,冰芯早已——「知道什麼?」她有些不好的預感。
文若儒不贊同地皺眉。
楊羽看向她,隨後又望見這姓文的男人臉上的神色。他在保護她?!他恍然大悟;卻在同時,內心湧起相當的不快。
他的妻、他的女人,竟要另一個男人來保護?!
「告訴她,」楊羽將箭頭指向文若儒。「你所隱瞞的一切。」
「隱瞞?什麼隱瞞?」她看看這人、又看看那人。「你們到底瞞了我什麼?!她跳腳。
生平最恨的,就是有人騙她。而這兩一個男人,當著她的面眉來眼去,他們究竟在瞞著她什麼?!
沒有人回答。
「姐姐?是姐姐的事,對不對?」她突然驚覺不對。「告訴我,是不是姐姐發生了什麼事了」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別的事。她緊捉住文若儒的衣襟,臉色開始發白。
「舞秋。」他緊握住她的纖腰。
「文丞相,請你放開她。」楊羽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
「舞秋。」文若儒只是望著地道。「你姐姐葉冰芯葉昭儀,已經隨先王……殉葬了。」
舞秋只覺眼前一陣黑,整一個身於癱軟了下來。
「舞秋!」文若儒伸出手接住了她。
「舞秋!」幾乎是同時,楊羽伸手。「放開她!她是我的妻子!」
文若儒一震,咬牙鬆開了她,將她交到另一個男人手裡。「大夫!阿福!把大夫請來!」他大吼。
楊羽瞪視著他,攔腰抱起了舞秋。「用不著你多事,我自己可以照顧她!」
「是舞秋重要,還是你的自尊重要。」文若儒冷冷地道。「右邊直走,便是她住的廂房。」
楊羽遲疑了一下,旋即轉身向右。
不會再有下一次!望著楊羽離去的背影,文若儒告訴自己。他絕不會再讓自己心愛的女人離開他的懷抱無論她是不是已經成過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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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姐……姐姐……」趴在床榻上,舞秋覺得自己身上某一部分,彷彿也隨著姐姐的死而死去了。
她想哭,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不,就算是現在,她仍不相信姐姐是真的死了。
她與姐姐間的感情是那樣深厚,如果姐姐真的不在了,她絕不可能一點都感覺不到;甚至,她相信姐姐一定還活著,一定是他們弄錯了!
這樣衝突的情緒令她在應該傷心的時刻,卻又感到一切是那麼的不真實。
「舞秋,別再難過了。」楊羽喉頭哽咽。
當聽見冰芯的死訊時,他同樣全然無法接受。縱然離當時已過數十天,每次只要一想起冰芯的面容,他的心便會不由自主地抽痛。
她傷心,他何嘗不比她心痛。
「走開,不要管我!」她將自己埋在枕頭裡。
楊羽皺眉。「你已經一整天不吃不喝了。難道冰芯死了,你也要跟她一起走嗎?」大夫來看過她,卻說她已經餓了太多天,不能再不吃不喝了。
他不明白,那一個姓文的究竟是怎麼待她的?
不知為何,想起那姓文的對舞秋的一舉一動,他便覺極為不悅。縱然,那男人模樣不差、性格不壞,還身為一國之相,但他就是不喜歡他。
不,應該是說看他不順眼!尤其是他對舞秋的態度。
「不要管我……」她怎麼可能吃得下任何東西。只要一想起姐姐已經不在人世,她整一個胃都揪在一起。
「起來!」他拉起她。
「不要!放開我!」她尖叫,抱住枕頭及錦被,卻仍似只小雞似的被他自床榻上提起。「難道我連專心難過的權利都沒有?」
「是,你是沒有!」楊羽緊捉住她。「除非你喝下這碗湯!」他已經失去冰芯,不想再失去她。
「不要!」她掙扎著搗住自己的口鼻。要她喝下那些湯藥,乾脆讓她死了算了。「死也不喝!你沒有權利管我!」
楊羽怒極。「我當然有權利!你是我的妻子!冰芯的妹妹、爹娘的女兒!我不但有權管你,還有權替他們管教你廠她突然停下動作,將伏在床榻上的頭抬起,半晌,才緩緩地道:「原來,你還把我當是你的妻子。」
他一怔,一時間無法回應。
是的,他從未將她視為他的妻。因為他心中唯一妻子的人選,已經給了冰芯。甚至,在選秀女的一切事情結束後,他決定給彼此自由,結束他們有名無實的夫妻關係。但在他要稟明二老時,她卻已不聲不響地離開。
這段追尋她的旅程中,卻令他的想法有了改變。
打她還小的時候起,她就時刻黏著他,而他也只當她是一個小妹妹,從未將她放在心上。然而,在這段地不在的日子裡,他竟發現在他心中,她竟早已佔有了一席之地。
這樣的情愫對他來說是陌生、甚至是有些罪惡的——竟然,他可以在哀悼自己今生最愛的女人時,發現自己對另一個女人的感情。他並不確定這樣的情感有多真實,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他不會讓她再離開他。
「算了。」她揮揮手。早知道他愛的不是她,又何必逼他。而眼前,她並沒有多餘的心思談論這地了「總之,沒有人可以逼我喝那些東西廠「別這麼肯定。」
這聲音,不是他的。舞秋抬起眼,搜尋著說話的人。
房門應聲而開,進來的正是——文若儒。
「你進來幹什麼!我不要看到你!」見是他,她一股怒氣立即上來,狠狠地將枕頭朝他丟去。「你這一個騙子!」
姐姐的死,他從頭到尾都知道,卻一直在騙她!無論是什麼理由,她不能忍受他的欺騙。
他輕易地躲過,只是挑起一道濃眉道:「說到『騙子』,我相信,我們之間也還有一些事……尚未解決。」
她整一個人怔住。
該死!她忘了她根本自始至終都是在騙他,更該死的是,最重要的「人證」,還活生生地站在他們面前……她一時語塞。
「出去、出去!你們全都給我出去廠她氣得跳下床,一人一手地推著他們。現在她根本不想看到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
「舞秋!」楊羽捉住她的手腕。
文若儒一個反手,以白玉扇柄打鬆了他捉住舞秋的手。「撒手。」他一個箭步,接住了舞秋纖細的身軀,旋身樓她人懷。
「你想做什麼?」楊羽伸手欲奪回地。
「住手!」她幾乎尖叫。
一個躲、一個槍,幾次轉來轉去,她人都暈了。本來不是都不要她的嗎?為什麼這會兒又偏偏要搶她了!她抱住頭,被他們的打鬧和自己的尖叫聲弄得頭痛欲裂。
兩一個男人同時停下了動作。
「我喝、我馬上喝……」她》紮著離開文若儒的胸膛,拿起被放在桌上的湯藥。「可你們得答應,我一喝完,你們全給我離開這一個房間!」
她已經受夠他們了!
兩一個男人互望一眼,旋即極有默契地同時回答——「可以!」
舞秋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拿起湯碗,仰起頭,從容就義。
「嗯!難喝死了!」
在兩對凌厲目光的監視之下,她根本連第一口都是勉強吞下的。望著黑鴉鴉、臭氣熏天的湯藥,她毫不猶豫地,「呀』地一聲將它丟圓桌上。
「你、才、喝、了、一、口。」文若儒一字一字緩緩陳述事實,但話語中隱藏的威脅卻再明顯不過。
他與她之間,還有帳要算。
但在這之前,他會先讓她將身子養好。
「我喝了!」她辯駁。
「舞秋——」楊羽不悅地威脅。
夠了!
在兩人的注視之下,她走回床榻安靜地躺下,順便,還替自己蓋上了被褥,雙手交放在肚子上。「殺了我吧!」她決定。
這樣還容易些。
文若儒幾乎失笑。「葉舞秋,如果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過這一切的話,那你就太不聰明了。」
她緊閉雙眼。走開!出去!走開!出去!她像是唸咒般在心裡重複念著,希望她的精神力可以發揮它最大的功效。
「舞秋!你太任性了!」楊羽忍不住斥責。「今天冰芯如果在這兒,就絕不會讓你這麼做。」
她陡地睜開眼,眼底卻有著空洞和——,…茫然。如果姐姐還在的話……姐姐真的不在了嗎?她痛恨聽見他這麼說。
望著她眼底的憤怒和茫然,文若儒輕歎了口氣,拿起湯藥走近床邊,靠近床榻坐下。
「葉昭儀不會再回來了,無論你有多麼想她。」他低沉的嗓音迴盪在室內。
她渾身一震,像是突然被驚醒的孩子,以手臂遮住自己的臉,身子卻開始微微發顫。「出去」她的聲音沙啞,像是極力在壓抑些什麼……
「怒氣並無法宣洩你的悲傷。」他扶起她,捧住她倉皇的小臉。「你可以大哭、痛哭,不會有人怪你;但在那之後,你必須要做的、是喝下這湯藥,然後代替你姐姐,好好的活下去。」
他的話,彷彿觸動她內心的某一個角落。
她猛地抬眼,倉皇的神情透露出她的無助。瞬間,她的眼眶迅速地濕潤,真的可以哭嗎?
在根本來不及回答自己的問題之前,一聲嗚咽已自她喉中逸出……
「嗚……」她驚慌地摀住自己的口。
不,她不哭姐姐並不是真的死了,她為什麼要哭……不!她絕不哭!她倔強地咬住下唇。
他搖頭,眼底充滿憐借。「舞秋,」他放下湯碗,放開了他摀住自己的雙手。「哭吧,大聲的哭出來。」
一瞬間,她「哇」地痛哭失聲,整個人撲進他懷中——聲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