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女闖魔界 第三章
    冥定中的巨輪朝魔界滾來

    輾碎一切平靜

    風雲將起  異動瞬息

    恐駭淹沒黑白分明的大池

    唯有鮮紅的赤子情摯

    能使火焰    重生

    情居,是築於光魔天中的一楝小房子,說它是小房子,是因為它只有兩層,整體看上去頗有古意的中國式平房。它的週遭種植著一大片樹木花草,本來魔界的植物因缺乏先天上陽光土壤的滋養是無法開花的,但經無情以力量圍罩起來,另賦予這塊土地陽光,所以情居附近花繁草盛美不勝收,可堪稱為魔界最美、最純淨的一塊土地。

    無識推開門讓無受能抱著芝蘋走人,他環顧這間曾是笑語濃情綿延的房子,屋內的景物微微染塵,平添了份落寞空寂。

    「多久了?」無識低聲自語:「不過半年吧?微雅娜走了半年,這半年來情居怎麼變得這般荒涼?」

    「荒涼的不止是情居,還有魔界。」安置妥芝蘋的無受走下樓來。

    「如果我當時沒說,魔界就不會無故遭殃……」無識搖頭:「我們是不是做錯了?」

    無受不置可否,巡視了四周,許多地方皆已塵封:「若非這人類的來到,我們是不可能再踏入這地方一步。無識,我不瞭解,王對微雅娜究竟是怎樣的?微雅娜才走半年,他就任情居腐朽。情居是微雅娜最心愛之地,他應當保存善理才是,怎麼反而不許任何人走近情居?」

    無識只是淡淡地扯開了唇:「你別忘了,王已無心。」

    一個無心的人豈會有情?

    一個無情的人怎會惦念以往種種?

    無受思索了半晌仍是搖首:「或許我們永遠都捉摸不清王的想法。」

    「不是或許,而是本來。」無識糾正他:「我們本來就不能領會失去摯愛的感覺,因為我們沒有愛過。」

    愛?

    無受將視線調往門外那一片雜草叢生的綠意中,神魂飄蕩別無定處。

    「無識,人類和我們魔界人不同,人類要吃要喝,尤其人類女子更是麻煩,她的生理體能根本不適合在魔界長住,魔界沒有陽光,只有魔法施光,王為什麼要留這個包袱在魔界?」他旋身直視無識:「我知道王要殺她,但是為什麼沒有動手?!」

    「不是沒有,而是徒勞無功。」無識索性也不隱瞞:「她就是火光。」

    「你是說,她就是神選的另外一個祭品?」無受理不出頭緒,既然得知她是祭品,是壽命將斷的人,他該放心,該開懷,該慶幸自己能躲過大限才對,但是……但是他卻反而沉默了下來。

    「難怪王要讓她住進情居……」

    「無受,我希望你看清楚,趁你還沒對她動情之前,用理智斬除雜念,她是祭品,是王要的人,你必須提醒自己控制自己。」

    「我知道。」他轉身背向他:「我會安份守己地待在觸魔居裡足不出戶,你不用煩惱。至於這個人類的責任就交給你了。」

    無識目送無受遠走,並沒有再出言喚他回頭,他沒察覺到自己又歎息,不知是為了無受只能逃避的心情,抑或是為了所有的錯綜複雜而喟。

    只見他隨意一揮,光流如虹般飛掠過屋內每物每地,不幾回工夫,屋內乾淨整潔如新,絲毫看不出它方纔的髒舊灰澀。

    抬頭,映入眼中的是那道迴旋木梯,樓上的人該睡得正熟吧?

    意外地,無識竟為她的命運可憐起來,有誰比祭品更值得憐憫,況且是心甘情願的祭品。

    踱出情居,無識忽然發現,他已不識歡樂滋味為何了,因為這情居的陽光已不再令他感動。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我不走!要走你自己走!」她朝父親大吼。

    「芝蘋……」

    「不要叫我,我不認識你,我沒有你這樣的父親!」

    「芝蘋,你靜下來聽我說,你媽已經不在了,你留在這裡也沒有用,跟爸到美國去吧!」

    「不!媽才沒有走,媽還在這裡沒有走。」芝蘋固執地搭起耳朵:「要走你自己走,我不會去美國的。」

    「芝蘋!」江裕沒想到女兒會冥頑如此,但他再也不能待在這裡,他會崩潰!他會發瘋而亡的。「跟我一塊搬到美國,爸的事業全轉移到美國了,這裡什麼都沒有了,你留下來也於事無補,你媽不會高興看見你這樣的……」

    「不去不去不去!」芝蘋連聲喊了好幾句不去,頭甩得像波浪鼓:「要走就快走,不要胡說八道,我死也不會搬走的!你志情負義,媽才過世沒兩年,你就要離開這個家,媽死得真不值得,媽!你看到了嗎?你愛的男人要走了,他一點也不留戀這個家……」

    「這裡已經不是家了!」江裕忍無可忍地吼回去:「這個家早就破碎了!」

    他急促地喘息著,他要逃離這裡,他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了,這個地方,包括這每個角落、每段記憶都會把他逼瘋,他受不了!這楝房子帶給他的只有無盡的痛苦與折磨,思念會擊垮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冷靜和淡漠,他害怕,他害怕啊!

    「你要走也好,不走也罷!反正今天我是非搬不可,芝蘋,你可以怨爸無情寡義,但爸別無選擇……」江裕閉上眼睛企圖平復心緒,卻發現痛楚已在心上生根繁衍:「今天下午一點的飛機,要不要來隨便你。」

    江芝蘋愣愣地看著父親就這麼走出門,走出房子,走出她的生活,她的心一下子被挖空了,所有的事物開始變得遙遠,眼底猶殘存著父親臨去時回頭那一眼。芝蘋知道,父親是真的離開了,她所依持的家是真的支離破碎了,記憶中的笑聲、和樂,慢慢地退去。

    十七年來的幸福,遠了……

    「爸!爸!不要走……」她哭了出來:「別走,爸!媽!別走,不要走……」

    「不要走!不要走……」她哭得淒涼傷悲:「別走……」

    「別哭!我不會走的,放心,我不走。」

    她緊緊抱住他,淚眼婆娑:「他們都不要我了,他們都走了,只留下我一個人,沒有聲音、沒有人、沒有東西在我身邊,都走了,都離開了……」

    「我不會離開。」他堅定地告訴她:「我會陪著你!」

    芝蘋猶梨花帶淚,怯怯地抬頭:「真的?」

    他的臉漾開了溫柔:「真的。」

    「不要騙我……」她想著又悲從中來:「他們都騙我,他們都討厭我,都怕我,都不敢接近我,為什麼?媽說只要我長大了就會懂,可是我還是不懂,他們為什麼不喜歡我……」

    「我不會騙你的。」

    他的聲音沙沙的帶點低沉的磁性,一再重複:「我會陪著你。」

    芝蘋安心了,但手仍是緊抓著他的衣襟不放:「不可以騙我哦!」

    「睡吧!」

    她彷彿受到催眠般眼皮馬上沉重起來,但她不肯就此睡著,她還有事要說,有件很重要的事……

    咦!她怎麼想不起來是什麼事?

    迷糊中,她吐出一句短問,還未等到他回答就被睡神拉走。

    無情將她的手扯開,還算有點良心地扶她躺下。

    「王!」無識站在門口。

    「事情比我想像的還要簡單。」無情拍拍衣擺,站了起來:「這個女娃很好操縱。」

    無識想不出有誰的神情能變化得如此迅速,剛剛他還一副柔情款款,才不過一眨眼,他就變回了無情,難道他真的無心無情?

    無識暗責自己何必費力多疑,這早就是不爭的事實。只是下意識中總會期盼有絲轉機……儘管不可能。

    他為女孩黯然,剛才無情用的是引情移心的魔法,讓她在睡夢中暴露自己的心結與脆弱,只要人在無助中遇見肯伸手相援的人必會認人如親,這是人性,也是魔善於利用的缺失。

    「想不到她竟然還會問我是誰。」無情的輪廓刻畫著嘲弄:「可見她的意志力不弱,平常人類受懾於我魔法時是不會有一些神識的。不過這樣也好,太容易掌握的,我反而會厭煩。無識,你查出她的背景了嗎?」

    「是。」無識恭身而稟:「她名叫江芝蘋,和谷綠音是好朋友,在大學超能力社團中認識,社團只有四人,皆是擁有超越普通人類能力的人,她十五歲喪母,其父於她十七歲時遷居美國創業,她除了父親之外,沒有別的親人,沒有交過男朋友,生活中除了社團結識的三位朋友之外,一片空白。」

    「原來有超能力。」無情似是找到原因般地點頭。

    「無識懷疑她和她另外三個朋友就是四異。」無識發出驚人之語,而無情卻理也不理他。

    「四異?我倒想看看四異有何能耐。精靈界那叫謝奕霆的小子是不是她的三友之一?」

    「是的。」無識反被無情意外之言給呆愣。

    「別猜我是怎麼知道的。」無情的笑還是笑:「說說她的三個朋友。」

    無識懷疑他是否有說的必要,因為他覺得無情好似什麼皆瞭然於胸,但王令不能抗,於是他將早記於心的資料娓娓道來:「她的第一個朋友是丁慈寧,她的能力是讀心,與江芝蘋是莫逆之交,幼時父母雙亡被江母帶回同住,和她一塊長大,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第二個則是謝奕霆,於大學裡認識,謝奕霆的能力是透視,與江芝蘋感情匪淺;第三個就是谷綠音,也是社團裡認識,雖然谷綠音是三人中最晚加入,但他們都十分維護她,她的能力是和動物溝通。四人畢業後固定一個月聚一次,八天前他們發現谷綠音被擄到冥王那裡,私闖冥界救人,由於江芝蘋的力量是念力與瞬間移動,所以順利將人救回,目前……」

    無情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解說。「謝奕霆那傢伙我見過,還不錯,他可能會替精靈界解決掉麻煩。」

    「不,可是……」

    「我知道,精靈界的麻煩是我製造的。」無情給自己倒了杯茶啜喝:「你想問我,怎會眼見謝奕霆破壞我安排的陷阱是不?要不要喝?」他忽地舉壺向問。

    「無識不敢……」

    「拘束什麼?這裡不是殿上,我們不是約定過,在情居內私底下還是朋友嗎?怎麼你忘了?」

    不是忘了,而是微雅娜已經不在了。

    無情走到窗邊眺望:「我知道你是顧忌我善變的脾氣,怕我又翻臉不認人。」自嘲地,他的眼神中含著一絲感傷:「我半年來沒有踏進此地一步,這會兒又站在情居,突然覺得有好多東西向我湧來,無識,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無識此時縱有千言萬語,也只能往肚裡吞,因為他一句也說不出口。

    曾經,情居內的二男一女是魔界中最快樂最無憂的朋友,什麼名利,什麼權位都看不在他們眼裡,他們心中只有彼此,不分尊卑,不分長幼,他們就是如此自由地過生活,直到那件事的發生……王命終,心魔接任,自此一切都變了。

    「無識,你怪我嗎?」

    怪他什麼?怪他太無情還是太有情?

    他無言,以靜回答。

    無情輕撫窗沿,他曾和微雅娜趴在這裡聊天嘻笑……

    「微雅娜……」

    她是那麼純潔,她是魔界裡唯一的寶貝,他的寶貝,他的心愛,他的全部啊!

    「我不在乎精靈界是否會落入我手,我也不在乎冥界是不是要攻擊魔界,更不在乎宇創封印解不解。」他又冷硬起心腸,沒有感覺的痛已經令他精神不堪負荷:「我什麼都不在乎,你知道嗎?」

    「是啊!你有什麼好在乎的?」無識在瞬時體悟到無情的痛。「你攻打冥界,攪亂精靈界,處心積慮要解開宇劍封印,只不過是向微雅娜證明你對她的承諾,你要讓六界知道她的存在,你只是想碓定自己是不是還活著,就算攻下冥界,控制了精靈界,你也不會快樂,因為所有的局都是你用以消遣的遊戲罷了。」

    「哈哈哈……」無情笑得狂意:「不愧是我朋友,無識,我不得不承認你很聰明,但你還是沒有把我摸透,我之所以不在乎,不只是因為我視爭權奪利為遊戲,遊戲總會玩膩,而我卻已找到玩不膩的有趣新事。」

    「王……」無識太清楚無情笑中之冷:「不要這樣,微雅娜的死,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要再這樣下去了好不好?我幾乎快要不認識你了!」

    「你有認識過我嗎?」無情反問,令無識一時語塞不知作何言。

    「無識,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毛頭小子,這宇宙已經沒有什麼事可以讓我在乎的了,既然沒有什麼值得我去追求,玩玩又何妨?」

    「那你又何必將她留下來?」無識指著芝蘋:「放了她不更好?」

    「放了她?」無情啼笑皆非地升高了語調:「放了她多沒意思?她不僅是解開封印的必要物,更是我下一個對象,豈能說放就放?」

    對像?什麼對像?

    無識意會過來後不由得叫著:「你把她當成你遊戲的對象?」

    「有何不可?」無情聳聳肩:「你不覺得很好玩嗎?既調劑身心又兼能利益魔界,何樂而不為?我雖然不在意宇劍,但「魔尊」可不能不在意,宇劍可以打破魔界黑白之隔、天地之分,還魔界一個日月分明的環境,站在魔尊的立場,宇劍非解除封印不可。咦!你跟她是什麼關係?什麼時候我們只護魔界人的法魔變得如此仁慈了?還是……你心疼了?」

    無識錯愕發覺自己確實稍嫌異樣,一個區區人類的死活與他何於?他為何要震撼不平?

    無情呵呵提醒:「小心啊!無識,同情與好奇是感情的導線喲!」

    他瀟灑地下樓離去,而無識渾然不知自己的心湖已不平靜,兀自呆呆地站於原地。

    未來,猶如窗欞外漸起的霧氣,撲朔迷離。

    感覺上,好像她走了上百里的路途,穿越了潮濕的隧道,背負著甩也甩不去的行李般疲累。

    芝蘋呻吟一聲:天吶!怎麼腰酸背痛?

    睜開眼,入目是陌生的床頂,所有的危機意識一古腦地湧回來,她反射性地跳起來:「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你從沒來過的地方。」

    驀然一束聲音口覆了她的問題,芝蘋信手抓起枕頭就要丟去。

    「江小姐,你可以別用這種方法歡迎我嗎?」

    她的手腕被人牢牢地扣住,芝蘋這才有機會觀望。

    「你是誰?為什麼要打昏我?這裡是哪裡?」

    無識抽走她手中的武器,將它放回床頭:「枕頭是用來睡的,不是用來打人的,況且它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我是指打人退敵而言。」

    芝蘋掙開他的鉗制:「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無識多看了她一眼,心底讚賞起她的勇敢。「如果你能先停止怒氣聽我說,或許你能省下一些罵人的口水。」

    「別跟我嘻嘻哈哈的!」芝蘋的神經繃至極點:「你是什麼鬼東西?」

    「我不是鬼,而是魔。」無識向她行了個人界的宮廷禮:「法魔無識向你賠罪。」

    芝蘋用自認為最凶狠的眼神瞪著他:「你在開什麼鬼玩笑?」

    「錯了錯了。」無識搖頭晃腦地念道:「這裡不叫鬼玩笑,這裡是魔界情居。你是被我們魔界不肖叛徒擄來,他們以為你是谷綠音,想奪取凝戒,沒料到他們擄錯了人,被我們王發現,他們原本要殺了你以杜絕後患,是我們王救了你,你不用擔憂,那些不肖份子已經讓我們王處理妥善了。」

    「誰擔憂什麼鬼王后患?」芝蘋被他一番沒頭沒尾的話攪得語無倫次。「這裡是哪家精神病院?你是哪蹦出來的瘋子?講話亂七八糟的!」

    他先是傻了傻,然後爆出一串輕笑,好似她說了什麼笑話,瞧他樂不可支的模樣,芝蘋更是肯定她身置某瘋人院中。

    唉!可惜,枉他一表人才,年紀輕輕地就瘋了。

    芝蘋暗地裡為他扼腕,臉上放柔了線條:「弟弟,你告訴姊姊院長在哪裡好不好?」

    既然和一個瘋子溝通不良,不如找正主兒商議,順便探探她因何被帶到這裡。

    無識貶著眼直盯著她瞧,敢情小女娃把他當成瘋子看待了?看她又皺眉又同情地瞅著他,八成在「可憐」他的遭遇,無識不想還好,越想就越管不了自己的笑神經。

    天!他堂堂法魔被個人類女娃當成瘋子來可憐?

    芝蘋莫名其妙地打量著這笑得更是起勁的男人:糟了,該不會是他的瘋病發作了吧?

    想了想,芝蘋伸出手摸向他的胸膛……

    「你想做什麼?」冷喝大斥,無識將芝蘋的雙手反轉扭住,痛著芝蘋哇哇大叫。

    「好痛!王八蛋放開我……」

    「你伸手向我企圖為何?快說!」

    「你個大頭香蕉芭樂!姑娘看你瘋病發作很可憐,怕你笑死了,想搜獲看你有沒有帶藥在身上好餵給你吃,誰曉得反而被瘋狗咬了一日……」她說至此,手腕就教人給鬆開了,她揉著紅腫的腕,丟給他一個好大的衛生眼:「不然你以為姑娘無緣無故幹啥摸你?你又沒有豆腐可吃,我吃飽撐著……哎喲!」

    無識見她揉到右腕時便疼呼出聲,忙不迭地將她的手拉過來。

    「你要做什麼?」這次換芝蘋喊這句話。「我沒有得罪你,你……」她的叫喚戛然而止,因為她發現他不是她想像中又要扭她的臂,而是察看她受創的腕時,尷尬地閉上了嘴。

    人類真的好脆弱。

    無識沉著臉,芝蘋的袖子捲上後,赫然出現一塊好大的浮腫紅膚,指間微微試力,便知她的手腕扭傷,臂膀輕微脫臼,這下麻煩了……

    「好痛哇!」芝蘋被他那麼一捏,叫得像殺豬一樣:「你要死啦!臭瘋子謀財害命吶!」

    無識蹙緊眉,他不知道人類這麼脆弱不堪,看她手臂細嫩肯定沒吃過苦,手臂被他一扭就傷了筋骨,虧她還有力氣大聲嚷嚷,換作別人早就疼得涕淚直下暈死過去了。

    他哪知道芝蘋的牙根咬得多緊,淚水忍得多痛苦?

    無識摸出了脫臼之處,準備要為她接骨:「你忍忍,一下子就好了。」

    芝蘋還來不及抗議,手臂就襲來巨痛……

    無識額際冒汗,手掌覆於她臂上,緩緩放出力量,等他確定芝蘋的臂順利接上後抽空瞥向她,但見她緊咬雙唇身子顫抖著。

    在如此巨痛中,她竟連吭也不吭一聲!

    無識忍不住空出一手替她拭去鬢旁汗珠:「對不起。」

    芝蘋擠出笑容:「痛的人是我,怎麼你的表情比我還臭?笑一個嘛!」

    無識尚未產生任何意念,唇角就釋出了一朵笑。

    「對嘛!這樣好多了,人就是要常笑才可愛。」清涼之感自他掌中傳遍全身,芝蘋覺得臂上灼痛大大地減輕,講話有力氣多了:「你笑起來好帥,不要常繃著臉,醫學研究證明「笑」有益身心健康,是不可多得的寶也!你知不知道?」

    無識被自己的笑給嚇著,又聞芝蘋之言,笑靨中摻了無奈:「怎麼你的話這麼多?」

    「嫌我話多?難不成你要叫我哭給你看吶!我還沒罵你烏龜王八,不分青紅皂白就扭傷了我的臂,也沒提出賠償要求敲你竹槓,你就該偷笑慶幸前輩子有燒香、有保佑啦!竟然還敢嫌姑娘我囉嗦?」

    無識經她嚷吵才明瞭過來,原來她是以講話瞎扯來轉移注意咬牙忍痛,難怪她沒有哭爹喊娘。這個人類女子讓他大開眼界,以往聽無覺、無受說人類是種貪婪懦弱的動物,但這女娃卻不是他們描述的那般愚庸,他不覺對她刮目相看,自心底欣賞起她的堅強。

    「原來你也會超能力——」芝蘋有些恍然:「我倒是被帶到同伴營裡。」

    無識分析不出芝蘋眸中稍縱即逝的神韻是何情緒,似釋然,似安心,又似寥落的哀愁,不知怎地,他突然覺得她看來好滄桑,彷彿是個閱遍人情世俗的孤獨老嫗……

    他的心沒由來地一顫,驚覺自己已太過敏感,收攝精神,他專注地彌補自己的無心之過。

    芝蘋覺得很舒服,他手掌泛著淡淡藍光,一股涼涼軟軟的氣在她血脈裡奔流,所到之處無不筋鬆骨舒,直似被人不斷按摩全身般,倦痛俱消。

    「從來都是我為人療傷,沒想到被人用力量治療這麼舒服,不過我可沒有原諒你哦!你害我疼得將唇咬破了,我江芝蘋向來有仇必報,別以為你為我療傷,我就會原諒你,要不是你瘋病發作,我也不會被你扭傷手臂……」芝蘋的頭腦慢慢昏沉起來,唉!真是好舒服!

    「說來也不能怪你,瘋病發作非你所願,你也是很可憐,要是慈寧在的話就好了,她一定能找出你的心結,我和奕霆、綠音就能幫你了。奕霆鬼點子最多了,他鐵定可以想出方法解開你的心結,雖然他的主意有時候有點餿,但都很有效……」她開始撐不住眼皮的重量:

    「你為什麼一個人在這?是不是和我一樣被丟下?你是不是也被人討厭唾棄?好可憐,你和我一樣可憐……」

    睡著了。

    無識將她的傷療得差不多,正想把她推開,卻發現她的左手緊揪著他的衣服不放,臉上是一片信任安睡之情,剎那間,無識沒有推開她,反而展臂攪她入懷,讓她枕在他胸前。

    「嗯……」芝蘋尋了個舒適的姿勢偎著他,嘴裡還叨念斷續:「你和我一樣……」

    「你是因為我跟你一樣才放下所有戒備嗎?」無識仔仔細細地注視著她,有種溫暖而滿足的感覺一直在膨脹,膨脹……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FM1046

    「聞妹,不要再錯下去了,王如此無情無義,他不值得你付出……」

    「音姊,真姊,你們不曉得,如果不是那個人類的出現,王會注意到我的!王視微雅娜最重,自微雅娜死了之後,他便嚴令不許任何人靠近情居,而那個臭丫頭竟一被擄來就能住進情居,可恨……」無聞咬牙切齒怒火沖天:「一個低賤的人類,竟然那麼輕易就住進情居,讓王為她解令,我絕不饒她!」

    無音和無真互望,沒有再勸,因為她們都由無聞的言詞中明白一事:她要殺那個人類。

    「我恨……」無聞冷冷的目光隨著吸血蜘蛛的噬骨之痛而冰凍:「我恨她!」

    「我要她受盡毒噬之痛而亡!」

    「你來這做什麼?這裡可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我只是想瞧瞧人類和我們有什麼不同,有什麼關係?」無覺的嗓門可大了:「我又不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為何不能來?」

    「這裡是情居!」無識提示。

    「我知道,除了情居,魔界上上下下還有哪可以住人?」無覺的音量一點也沒降低:「我只瞧一會兒就好了,反正王又不會來!」

    「無覺!」無識不得不正經地截去無覺的口沫橫飛:「身為諸魔總導法魔,我有責任告訴你……」

    「只要王不來,我進來又不會有人知道……」

    「王不止會來,而且還會常常來。」

    「我只是想……」無覺的話梗在喉中:「什麼?」

    無識暗歎:為什麼無覺的反應總是比他噴口水的速度慢呢?」我說,王不止會來,而且會常常來。「

    「怎麼可能?王不是已經……」

    無識好脾氣地應著:「已經怎樣?」

    「已經……」無覺這才憶起王並未說過他絕不涉足情居,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

    「你以為王再次啟用情居沒有原因嗎?回去吧!要是擾了王的個性,後果不必我說你也該清楚。」無識的話可不是虛言恫嚇,算算時間樓上的人快醒了,要是不早一步將無覺請走,天知道無覺的大嘴巴又會桶出什麼紕漏。

    「好嘛!」無覺豎白旗投降,放棄原案他日再議,沒辦法,誰叫他聽見王就腿軟。

    「對了,無識,你知不知道無受他宣佈暫時潛居不出,說是什麼要致力研練魔法?」

    「你提這作什麼?」無識心中有數,卻仍聲色不動。

    「你不覺得奇怪嗎?無受這老小子向來逍遙關不住,怎麼會忽然想關閉?我老覺得他去了趟人界之後,回來變得心事重重的,他又是悶葫蘆一個,什麼話都套不出!無識,你想會有什麼事令無受困擾成這樣?」

    「無覺,你知不知道你為何無法突破現今的力量練至更高層的魔法?」

    「知道啊!我生性好奇,事事追問不休,所以……」無覺領會過來,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既然知道就要戒除,不然你就等著被-魔令恥笑。」

    「我才不會輸給她們三個婆娘!」無覺沉哼:「少拿我跟她們比,我才不像她們那麼心胸狹窄。」

    「不想輸給她們,你就要多加把勁,你別忘了她們雖然善嫉冷殘,但對於修業可是從不掉以輕心,你再繼續好奇下去,當心被她們追過……」

    「我這就回去!」無覺二話不說便離去,匆匆的來去,恰似他毫不拖泥帶水的性格。

    無識終於如願以償地請走了麻煩,合上門回頭,才發現更大的麻煩在背後。

    江芝蘋的震驚已逝,留下的只有理智。

    「你醒了怎麼不叫我?」無識只能吐出這句不著邊際的開場白。

    芝蘋走下旋梯,木梯卡卡之聲敲在兩人心上,顯得突兀又不搭調。

    「你說你叫什麼?」芝蘋問,沒有些許表情。

    「無識。」

    「吳士?」芝蘋相信現在可能是她一生中最淑女最鎮靜的時刻,她踩著慎重的步履走到他跟前,抬頭與他這起碼一百八的高個子說話。「你說這裡叫什麼地方?」

    無識吞了口唾液,他不明白周圍的壓迫感從何而來,但他依然不疾不徐地回答她的問題。

    「這裡是魔界。」

    「魔界?」芝蘋點點頭,接受力強得驚人:「六界之一是不?我知道。」

    無識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他不喜歡她冷眼相待的神態,那七情不動的氣質猶如無情。不曉得她聽見了多少?不曉得她是否猜測到他們的意圖?不曉得……

    「你說我是怎麼來的?」芝蘋甚至笑吟吟地問這句。

    「你是被魔界叛徒擄來,他們以為你身懷凝戒重寶,是我們王救了你。」

    「真的這麼簡單?」

    「就是這麼簡單。」無識成功地讓聲音聽來有說服力,卻莫名地冒著涔涔冷汗。

    「好。」芝蘋好似理解了事由:「那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要怎麼回地球?」

    「呃……」無識頭痛了:「你可能暫時無法回去。」

    「為什麼?是不是嫌還要帶我回去太麻煩?你放心,我自己能回去,不勞你們大費周章,請你告訴我回人界的方向就可以了。」

    「江小姐……」

    「慢著!」芝蘋瞇起眼睛:「你怎麼知道我姓江?」

    「你皮夾裡有證件。」他回得理所當然。

    「你亂翻我的皮夾?」芝蘋的音調倏然高了八度。

    「若不察看你身邊的東西,我們怎麼確定你不是叛徒的一份子?」

    說的也是,換作她也會先證實闖入者是否存有惡意。

    無識饒富興味地觀察她的反應,再次意外地發現她表情的變化之多之快令他歎為觀止。從憤怒、自我解釋、立場互換到體諒,她的心思全寫在臉上;無識沒有遇到這般坦白率直的女孩,她的純真恐怕連微雅娜也遜色幾分吧?

    「姑且不計較你侵犯我隱私權的事。」芝蘋明理地拉回主題:「你現在能告訴我回人界的方向了吧?」

    「就算你知道方向也沒用。」無識乾脆道出最直接的原因:「你沒發覺空氣壓力比你在人界時還重嗎?」

    芝蘋經他指點才發現,空氣中的壓力確是重了些。「那又怎樣?」

    「不瞞你說,這種現象是我們王罩起結界之後的變化,我們魔界出了叛徒,王為了防止餘孽逃脫,設下結界以防,結界籠罩,除了王誰也出不去。」

    「你騙我!」芝蘋不肯再聽,閉上眼集中起注意力:「離開這裡,離開魔界。」

    「沒用的。」無識不是喜歡潑冷水講風涼話,而是不忍見她浪費力氣。「除了王,沒有其他辦法可以解決。」

    芝蘋不信邪地試了又試,但力量方凝聚就被氣壓給壓碎了,最後地洩氣地承認他所言不虛。

    「你們的王在哪裡?」

    「不知道。」無識一句話三個字推得乾乾淨淨。

    「我不信,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你的王去哪裡?」

    「你在人界也隨時知道你們的領導者去向嗎?」無識的反問令芝蘋一愕。

    是呀!誰會天天去注意總統的下落?

    「那怎麼辦?」芝蘋頹喪地歎氣,語調也由原本的咄咄逼人,轉為一籌莫展:「我不能待在魔界,綠音還需要人照顧,慈寧和奕霆要是知道我失蹤一定會擔心死的啦!」

    「你們人界不是有句話叫「既來之則安之」嗎?我們王行蹤不定,我也不曉得他什麼時候會來,在王來之前,只好委屈你先在此小住。江小姐,抱歉!」

    「你真的不知道你們王什麼時候來?」

    他搖頭。

    「連預計都無法預估個大概的時間?」

    他還是搖頭。

    「你知不知道他可能會去的地方?」

    無識搖得脖子都快扭到了,這個女娃可真執拗。

    「你……算了!」芝蘋氣餒地甩頭,甩滅心頭最後一絲希冀:「看你的模樣也知道你是個一問三不知的二愣子。」

    無識瞪眼指著自己:我是二愣子?

    芝蘋看見他無聲地自問,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不是嗎?你自己說。」

    「是是是!」無識著實覺得,自己對她的態度奇怪得有夠徹底,他為啥平白挨罵還要陪笑臉?好像她養的哈巴狗一樣,真沒出息。於是乎他決定拾回他的主控權!

    「哎喲!你做什麼,痛死了啦!」

    無識的手才剛沾到芝蘋的腕,芝蘋就尖叫起來,嚇得他手縮了回來:「哪裡痛?是不是腕肘那?要不要緊?」

    「扭傷之仇還沒報!!」芝蘋被手臂的痛記起「前仇」:「你這個王八蛋,沒事出那麼大的力把我的手扭得好痛!你想害我不能吃飯、洗澡是不是?我好心好意要幫你拿藥你還恩將仇報,你說要怎麼賠償我的精神與肉體上的損失?」

    「精神」與「肉體」的損失?

    無識聽起來覺得怪誕又彆扭,人類用字遣詞都這麼曖昧不明嗎?況且,他實在找不出她施了什麼「恩」予他了,怎麼她看來如此憤慨不平,好似他是忘恩負義的下三濫般?

    芝蘋越看他那副不明就裡的低能樣就越火大:「你可不可以不要用這種智障兒的眼神看我?幫我想想辦法呀!我不能留在這,綠音他們不知道怎樣了,怎麼辦怎麼辦……」

    她開始來回踱步,一會兒抓頭髮,一會兒咬指甲,苦惱地跺著腳;無識跟著她轉來轉去,轉得頭都暈了。

    「江小姐,可不可以請你先坐下來休息一下?你的手臂我可花了不少力氣才接好,照你拉扯的力道下去,過不了半個鐘頭,我肯定又要為你接一次……」

    「你管我!我喜歡把我的手拉斷,我開心、我高興,你怎樣?」

    他能怎樣?

    無識笑得好苦好苦,幾時開始他法魔成了白癡智障兼王八的二愣子了?

    芝蘋猛地一回身撞上定立不動的無識時,又哎喲一聲地哀嚎:「你沒事杵在這做什麼啦?我怎麼這麼倒楣遇見你這個掃把?」

    誰來救救他?該大呼倒楣的人是他也!她居然做賊的喊抓賊,這世上還有天理嗎?

    倏地,情居內的物品嘎嘎作響地晃動,彷如被地震拜訪一樣。

    「慈寧,你在哪裡?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了!」芝蘋一陷入無助就亂了方寸失了理性:「慈寧、奕霆、綠音……」

    無識花了半分鐘的工夫才明白屋內的「地震」是因她而起,他正想施力平息這場騷亂,卻因芝蘋的彷徨而猶豫。

    「慈寧……」芝蘋不知所措地想收回自己的力量,但屋內此起彼落的物體墜地破碎聲刺耳地擾亂了她的注意力。「慈寧……你在……」她的呼求忽地截斷,因為有一雙手臂自背後穿過腰間環住自己。

    「別慌,先靜下來。」

    無識在她耳邊低語:「你越急就越控制不了力量,先靜下來,感應你的力量運走方式。」

    屋內的震動漸漸止息,芝蘋依言默察自己的力量走向,果然壓下了力量的釋放。

    「不要壓抑它,引導它!」無識就這麼「賴」在她肩頭,耐心地教她瞭解自己的力量:「叫它循著你的血管流動,讓它逐漸回到細胞中。」

    芝蘋清楚地感覺到力量在遊走全身之間,一點一滴地消弭於無形,不禁面露喜色。

    「別說話!」無識搶先制止她欲發言之舉:「引導力量時要專心,不可以一心兩用。」

    她的髮絲好柔,她的頸項幽香,她的嬌軀溫軟,她……好美!

    「力量沒了!」待芝蘋完成了平息力量的壯舉後,迫不及待地歡呼:「我成功了,我成……你在做什麼?」

    芝蘋氣呼呼地甩開他的臂:「登徒子、色狼……」

    「唉!江小姐,你別誤會了!」無識眼明手快地捉住她疾揮而來的手:「我是在幫你呀!」他不等她再揮第二巴掌來就一口氣說完:「如果我沒有制住你的肢體,你的力量亂竄是沒那麼容易平息的!」

    「真的?」芝蘋半信半疑地歪著下巴斜視他。

    「從你睜眼要拿枕頭打我開始,我哪一句話是假的?」

    想想也是,好像從頭到尾都是她江大小姐撒潑使性的鏡頭,他則是無辜受害的一方,淒慘萬分地任她叫罵,幾乎是一面倒的現象;仔細憶來,她怎麼看都是無理取鬧,不可理諭外加刁蠻任性的大小姐。芝蘋突然覺得有些難為情,人家好心好意地幫她,她卻恩將仇報……

    咦!這句話不是才剛拿來罵過他嗎?幾時角色對調啦?芝蘋也感到哭笑不得。

    「對不起……」芝蘋真誠地道歉:「我平常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無識整顆心皆為她而揪緊:「你是個幽默堅強又善良的女孩子,我看得出來。」

    芝蘋的雙頓因他的讚美而燒燙起來,羞赧地抽回自己的手,她的體溫仍是不聽使喚地直線上升。

    江芝蘋,你少三八了,人家不過是說些好話安慰你而已,發顛吶!臉紅什麼?

    芝蘋不敢狂妄自大地以為自己真如他所說的那麼好:「謝謝你。」

    「謝我什麼?我又沒做什麼。」

    「不!你做了很多……」芝蘋的感激又一籮筐地倒出來:「你不僅忍受我的無理取鬧,還解釋給我聽,我在什麼地方,還教我怎麼牽制我的力量,為我療傷又挨我罵……」芝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數下來,越數越心虛,越數頭越低:「我還不知好歹地遷怒到你身上,還把屋子弄得亂糟糟的……」

    慘了,連自己都忍不住要厭惡自己了!

    芝蘋絞著手指譴責自己:我是哪根筋接錯了?怎麼這麼教人受不了……

    他的大掌在她意料不到中包覆住她的:「別自責,我沒有生氣,也沒有怪你,你的行為均是因為乍到陌生環境的不安所引起的,我瞭解,是我沒有好好地向你解釋,讓你擔心驚怕,是我不對。」

    芝蘋敢對天發誓,她一定自耳根紅到腳趾頭了,僵直地擺脫他雙掌的包裡,她退了步:「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本來就是我的錯,你不用怕我著急又亂罵人,芝蘋不會了。」

    無識怔仲地感覺失落,當地縮回雙手的時候,他的心有如被挖走了一大塊,空空蕩蕩地好不寂寞,他是怎麼了?是呀!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任她呼來喝去也不怒不惱,他是法魔啊!怎會為了個半大不小的人類女子如此牽心動魄?

    「吳先生?吳先生!」

    芝蘋的手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無識拉開了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我沒事。」

    「騙人。」芝蘋不用想也知道他說謊,因為他跟她一樣,一惹出大麻煩就直喊沒事沒事,嘴上越是沒事那代表紕漏捅得越大。

    「吳先生,出了什麼事?」芝蘋關心地凝視著無識,暫將諸事拋於腦後,拉了他往旁邊的椅子一坐,她站在他面前努力地想看出他臉色蒼白的原因:「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她將軟涼的手背貼在他額上,另一手貼自己的:「沒有發燒啊!還是你吃壞肚子鬧胃痛?對,鐵定是這樣,我曾經喝牛奶又吃零食,還一個人掃光了冰箱裡所有的冰棒,肚子痛了兩天,我知道那滋味不好受。」

    她絮絮叨嚷了一大串,跑去倒了杯茶遞到他手邊:「吳先生,喝杯茶,慈寧說過白開水能稀釋胄酸,可以稍減胃痛。」接著她端詳四周:「你們這裡好像古裝電影的片場,一進門就是兩旁擺椅的客廳,還供應茶水,連茶壺也像古時候用的陶器,真好玩。」

    她東摸摸西探探,對陌生的國度有著說不出的興趣與好奇:「我還以為魔界跟冥界類似是黑色沒有陽光,沒想到和人界一模一樣……咦!吳先生,你怎麼不說話了?真的很痛嗎?」

    芝蘋蹲到他跟前,仰看他的垂首面容:「這樣好了,我幫你按摩好不好?奕霆教過我一套按摩法,他說人體有筋路骨節穴道,若加以適力疏導會使全身的神經放鬆,這樣你的胃痛就比較好了。」

    無識手握那杯茶,心緒宛如杯內的水般連連波紋震動不休。「我不姓吳,魔界人沒有姓。」

    「可是……」聰明的芝蘋立刻聯想到:「難不成你的無是有無的無?士呢?是不是文人雅士的士?」

    「意識的識。」他只扼要地說。

    得到答案的芝蘋,眼睛瞪得比荔枝還大:「無識?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名宇?你老爸老媽是不是不認識你?不然怎麼叫無識?不對呀!如果他們不認識你,又怎會替你取名字?」

    她又眨眼又敲頭地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而無識卻直盯著杯子出神,無法自驚撼中恢復。

    想不到……想不到她不僅是無受的大限,我該如何是好?

    「無識先生!無識先生!」芝蘋又在那大呼小叫:「你的胃還痛不痛?要不要我幫你按摩?」她把袖子捲得老高,一雙眸盛載著躍躍欲試的悄皮,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無識命令自己直視她,犀利的眼神猶似要看穿她,看穿她瞳中倒映出的自己。

    一頭削得短短的直髮總是隨著她的動作飛揚,一襲式樣普通的休閒服,圓潤如蘋果的臉蛋上鑲嵌著雙活靈靈的翦水瞳眸,她的眉略粗,她的唇豐厚,小巧的鼻子在整張面孔中央畫出優雅的線條。嚴格說來她並不美,她也沒有微雅娜細緻出塵的氣質,她是活潑的,是孩子氣的,是大方的,甚至是豪爽的,但就是獨缺女性專有的柔媚。

    為什麼?

    無識的神魂迷濛了起來:為什麼他會為這麼個女孩牽動莫名?

    芝蘋猛眨眼,每當她遇上疑困時,她就會側首眨眼地為問題尋找解答,這習慣性的小動作老是改不過來,殊不知她這下意識的特別為她添加了令人憐惜的稚頑天真。

    「唉……」無識歎息了,他早知自己會有這一關,魔界的每個人都有勘不破、放不下的執著;而擅於窺視人心、操控人意的魔界人最怕遇上自己的大限,因為他們知道當他們執意於某事某物上,就再也不能自在地妄為,只注意掛念著這件事、人,甚至可以為了保有它的存在而抹殺了自己的存在。

    是的,魔界人不能戀愛。

    無情是一例,無聞是一例,微雅娜更是血淋淋的鐵證;是詛咒抑或因果已無從考究,但魔界人的命運似乎生來就注定不能牽情動緒,這是每個魔界人一懂事就必須嚴記守循的定律,愛會使魔界死傷殆盡,所以魔界視愛為天敵。他們有條不成文的認知:一旦遇到自己的「大限」,只有兩條路走,第一,殺了對方;第二,成為對方的奴隸!

    芝蘋著實猜不透無識在想什麼,他一直盯著自己不放,眼神卻又虛無縹緲,好像靈魂出竅,又好像把意識放逐到某不知名的時空飄蕩。

    是否他也有傷?

    她不禁揣測起他倏現的脆弱與憂慌:是什麼讓他突如其來地呆愣?是她引他憶起過往嗎?

    芝蘋不清楚魔界是怎生的世界,她更無法確定魔界人是不是跟人類一樣有七情六慾,有快樂有哀愁,但依他的舉止來看,魔界人也是人,可能在感情上與人類大同小異吧?她不敢亂加評論,畢竟這些都不是她管得著的事,她也沒有能力管,她只是個過客,什麼都不該說。

    只是……未來難免令她舉目迷茫;如今身處異鄉,她能做什麼?不知道慈寧他們可好?是否發現她已不在人界?她來這不曉得多久了,他們那邊可有狀況?

    一停止嘻笑,龐大的思念之情就爭先恐後地圍了過來,直似要將她卷沒入痛楚之中,自己不能待在此等候,連等候的是什麼都不瞭解,是盼魔王相助送她回去,還是等機緣為她可為之事?

    芝蘋覺得她有如佇立在人來車往的十字路口,眼前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走,也都朝自己的既走和明天奔去,只有她!只有她分不清她站在哪裡該往何去,她沒有值得期待的快樂,也沒有擁有過偶然的驚喜。她的人生浮浮沉沉無所著力,她的前程晦澀而沒有目的;在無憂無慮的軀殼裡,裝的不過是縷漂泊無依的靈魂而已。

    從不肯輕易揭露自己,因為芝蘋心知「江芝蘋」這三個字在人間根本沒有意義,除了三名至交,她的死活沒有人會在意,她就是這麼個多餘的個體,活著嫌地球太擠,死了又覺得太便宜。

    江芝蘋!連她自己都不太願意喊自己的名,因為她會想到這名宇背後的空虛,是她也不忍面對的慘白。

    她沒有察覺自己無意間流洩出悵惘的迷惑,更沒注意到無識癡盼著她的視線,她就是這麼遊走在淒愴邊緣,誰也無法靠近。

    是什麼讓她遙望?

    無識的深究中藏了絲渴望,想捕捉她靈魂,抓住她投向遙遠彼方的眼神的渴望。

    她在看什麼?誰又在彼端與她兩相凝望?

    是命吧!遇見了她。無識從不知自己竟也學會了人類認命的想法,或許他法魔真的只栽在她手下。但是,他不相信魔界人的宿命,他相信自己,而且篤走自己不會步上他們的後塵。也許他對她無法抗拒,但他絕不會為她犧牲自己,他是法魔!他有責任職守,他十分自信自己只是暫時被她所迷,等到她如期解去宇劍封印,他就能再拾回自己,他可以若無其事地眼見她喪命,她之於他而言,只不過是部輕鬆窩心的感覺的製造機。

    除此之外,沒別的了。

    無識驅走適才的緊張,重新露出笑容:是的,他是法魔無識,連微雅娜的死都沒能讓他沉鬱過久,他相信自己有這份能耐漠視感情,他會安然度過他的大限。

    既無後顧之憂,何不放開心懷好好享受感情?

    「芝蘋!」他直呼她名諱:「想什麼想得這麼專注?」

    「我只是在想孤寂。你懂得什麼叫孤寂嗎?」

    「孤寂?」

    「算了。」芝蘋飄忽地笑:「你當我在發神經好了。無識先生……」

    「我都自動叫你芝蘋了,你怎麼還喊我先生?」

    芝蘋對他的「自動」不以為意,朋友嘛,多多益善。

    「無識!」她也很配合地改了口:「你們王住哪裡?」

    「-魔地滅日城。」無識明白她的意圖:「芝蘋,我勸你不要有闖去找他的念頭,-魔地離此有千里之遙,憑人類步行的速度是窮盡一生也到達不了。」

    「是嗎?」芝蘋故意不讓他知曉,她的瞬間移動可不局限於六界之間的往來。

    「況且-魔地黑暗無明,人類的肉眼無光便視障,就算你到了那也沒有用,不但徒勞無功,而且會有生命危險。」

    芝蘋也坐到椅子上:「怎麼說?」

    無識以禮還禮,同樣替她倒了杯茶:「魔界分光魔天與-魔地。光魔天屬白,終日在魔法光中,而-魔地則恰恰相反,它處於漆暗中沒有光明,兩地是截然兩樣的環境。」

    「為什麼會這樣?」

    「沒有人知道。」無識源源本本地向她解釋:「自魔界形成以來就這樣,沒有人猜得出

    造物者這般安排是何用意,不過這種天然的隔阻便成為魔界最大的憂患。因為光魔天的光是源自地層內的光石,並非真正陽光,所以光魔天不止沒有夜晚,更沒有食糧,所有植物皆栽種不成,因為光石吸取了土地的營養,以至於光魔天寸草不生。」

    「那這裡……」芝蘋顯然被攪糊塗了。

    「這裡是例外,因為此地另被魔法隔離,所以移植來的地球植物可以生長。」

    「你是說魔界的植物不是這樣?」

    「魔界的植物嗜血食肉,你不會想碰到的。」無識一語帶過:「只要不離開光魔天,你就永遠不會看見魔界的植物。」

    「對了,既然你們種不出糧食,那你們吃的東西是什麼?」芝蘋急欲瞭解魔界,不瞭解魔界怎麼回去?

    回人界,是她唯一想得出的目標。

    「我們與-魔地的人交易。」無識不厭其煩地說明,好讓她早點適應魔界的不同:「-魔地的人雖然生長在黑暗中早已習慣,但他們賴以維生的空氣需要光石的照耀配合植物產生,所以我們負責採擷光石,而他們則負責供應糧食。」他賊賊一笑:「我知道,你又想問我們的空氣從何而來,是不是?」

    芝蘋被看穿心思,不依地嬌嗔:「知道還不快說?」

    「我們光魔天的空氣是活的,可以自行生生不息,不似-魔地需仰賴外物而生。滿意了吧?小姐!」

    芝蘋故作姿態地哼了哼,才又拉若無識吵著要聽故事:「快點說下去啊!」

    無識從容地啜了口茶潤喉:「我之所以會勸你別浪費力氣的原因是,因為-魔地不是人類可以去的地方,那裡不但潮冷、寒重,空氣漫彌著濃厚的血腥惡臭,而且-魔地的種族是屬下等類型,他們是肉食性的動物,罕有智慧,天性厭光,頗似你們地球初始的遠古時代,不是互相殘殺以食對方血肉,就是為了領域和人爭毆,他們只認力量不認人,除了力量強過他們的人之外誰也不服,要是有人貿然掉入他們的地域……」

    他若有所示地瞥她一眼:「會被他們撕成肉乾來啃,而-魔地的植物更是恐怖,它們與魔獸們厭光的天性相反,只要一有光線洩出,它們就會追至,有些地球「向日葵」的味道,極度尋光,不擇手段……」

    「太誇張了吧?不擇手段?」芝蘋敢用十元打賭,他扯謊騙她:「它們只是植物,哪像動物生具求生本能和判斷力?」

    無識只道了這麼句:「這裡是魔界。」

    「你講的話疑點太多。」芝蘋慢條斯理地剖析:「第一,你說-魔地的人厭光,那他們怎麼載運光石?第二,既然-魔地的環境這麼惡劣,你們王怎會住那?第三,一個世界怎麼可能被分割成兩種極端?黑與白,光和暗,哈!你的講古未免也太不符合現實了吧?不過我倒要稱讚你想像力豐富,我承認這是我聽的故事中,最動聽也最荒謬的一個!」

    她頭頭是道地提出疑點:「要是魔界真如你所說,一邊像天堂,一邊是地獄,豈不連人心都分兩派彼此仇視?你們得忍受斷糧缺食的威脅,他們要和窮凶極惡的植物搏鬥才能換來厭惡的光石藉以呼吸,諸如此類的不便、不公、不平衡,魔界團結得起來才有鬼,你當我三歲啊!」

    無識淡笑,她的敏銳與推理能力實在教他欣賞:「我並沒有說魔界很團結,也沒有說魔界人和平相處。你說的沒錯,魔界人互相仇恨卻也互不侵犯,-魔地的人怕光,光石的光會蝕爛他們的皮膚,所以他們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們光魔天的人亦然,黑暗的濕寒會令我們窒息,所以我們也不會跨過「分明線」自找苦吃。」

    芝蘋用小腦想也知道他口中的「分明線」是兩地交界線。

    「而光石是用-魔地的遮光布裡起載運,他們的確對這種必須與植物拚命才能生存的日子深惡痛絕,但與其窒息而亡,他們寧願選擇拚命。」

    在他笑顏裡藏的可是譏諷?

    「魔界人什麼都沒有,求生本能特別強。」無識的表情由笑容可掬淡化至漠然:「這就是你說的現實。」

    芝蘋又側起頭觀察無識,她發覺他的表情越淡,代表他內心感情越激烈,她看過這種表情,只有受過傷並且急欲掩飾傷痕的人才會有這種隱瞞真意的表情出現;外表看來滿不在乎,其實心裡的傷在化膿流血,她太清楚了,因為她也是用這種表情面對她父親。

    「你也傷得不輕。」

    無識暗凜,芝蘋的眼角染了些疲倦的嘲弄,那冷眼旁觀的語氣不屬同情也非關憐憫,而是宣告,揭穿他偽裝的宣告。

    她怎知白己為魔界無可抗拒的命運憂傷?莫非她也曾為某種無可抗拒的事情憂傷?

    無識驚覺她竟能看透他的面具直接觸碰到他內心,她是怎樣的女孩?

    「不要崇拜我,喝茶就可以了。」芝蘋的圓臉又掛上了一號表情,亂沒正經地傻笑。

    無識怔怔失神,他又發現一件事:芝蘋的神韻竟如此酷似王的玩世不恭,好似沒有事能令她在意一般,世間的悲喜來去俱是遊戲……

    或許,她和王相同都是以生命遊戲人間的狂者!

    她究竟是怎麼的一個女孩?

    他第二次自問,看似白紙無邪的她,心態之多變令他迷惑,是什麼事讓她對一切不帶期望?是什麼變故,促使她學會譏誚地看待紅塵?是什麼?

    小心啊!無識,同情與好奇是感情的導線喲!

    無情的警告在腦中響起,無識剎那間對自己感到懷疑。他真能在享受她所引觸的感情之後,還能無動於衷地任她為宇劍喪命嗎?

    一時,無識覺得好沒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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