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怎麼了她!
俠安忿忿不平地衝進吧檯,抓起一瓶酒就往嘴巴灌。
她幹嘛這麼生氣?只不過是讓臭男人凶了一句,有什麼好難過的?他媽的,她被圍毆都沒吭一聲,怎麼讓那死男人如此牽動她?
她是堅強冷靜的何俠安,永不言輸的何俠安!
濕暖的液體滴在她手背上,她故意當成不知道,任它繼續落在手背上,兩滴、三滴,滑下手背,匯成晶亮的水漬。
噢!該死,該死,該死的臭男人,該死的感情!
就這麼認輸?就這麼匍匐在他腳下?
「不,我不認輸!」她又惱又恨,雖明知所有麻煩都是自己惹出,但就是不甘心反倒讓他無故攪亂一他春水。
她是最聰明的啊!怎會傻到掉進他布下的天羅地網?
一堆莫名其妙亂糟糟的情緒逼得她酒一口接一口,酒不停,愁也不停;曾幾何時他已成了左右她快樂憂惱的主因?
她不喜歡這樣,可是她又沒辦法不去想他!
「沒出息!何俠安你沒出息!」
恨恨地咒罵自己,什麼時候她已真用一顆純真的心去愛他?什麼時候她真把「安霞」的感情系付在他身上?
動手拆開假髮,隱於偽裝的一頭黑瀑飄逸地飛墜,她的真情、她的脆弱——她的長髮。
如果說長髮是她對他羈絆的由來,她寧願剪了它換回往昔自由的心境——
「想剪頭髮,我那有招待券,花不了你半毛錢。」
持著剪刀的腕被人牢牢扣住,聲音好包容地自她頂上揚散:「早叫你別這麼省,怎麼你就是不聽?」
「殷翼!」
看清眼前高她一個頭的人,俠安低呼,人如乳燕歸巢般鬆手抱住他,滿腹的委屈,不知所措全化為依賴。
「殷翼!」蹭著他衣襟,抹去她殘存的珠華,她擠不出任何話解釋她一款糾結煎熬的思念。
他拍拍她抽咽的背,微微笑著,小女孩長大了,懂得怎麼哭了!
雖然他很步過問她的事,但她的喜怒哀樂全在他眼底,他一直沒告訴她們,領養她們是出於自己的本意,其實與寒波光的交代沒有關聯;他是重視寒波光沒錯,但也心疼兩個孤女的。
「打小你就倔,沒見你在人面前掉一滴淚,記得你對眼淚的論調嗎?」
她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只有懦弱的人才會哭,因為眼淚既幫不上忙又於事無補。」
「想聽聽我的意見嗎?」
他從不會正面否認別人的觀點,不會強迫別人接受他的想法,這就是殷翼,她欣賞的朋友兼養父。
「我以前就覺得你們太早熟,你和太妹恰恰相反,她用率直掩藏敏捷的心思;
你則是冷靜到忽略了自己的需要。堅強是件好事,可偶爾的哭泣也不壞,我們都是人,我也會哭的。」
「騙人。」她笑了出來,想像不到他的撲克臉配上淚水的樣子。「我都不知道!」
「我怕你笑我呀!」
還是不動如山,應答如流;俠安一陣心安,攬著他放縱自己的依賴,呢喃著:
「如果我愛的是你就好了。」
「不行唷!那可是亂倫。」
「得了,咱們像是父女的樣子嗎?」大家心知肚明得很,彼此維持的是亦兄亦友亦主雇的關係。
就好比酒吧的老闆是他,管事的卻是她;房子明明是他的,掛名房東卻是她,他們的關係不是父女、兄妹、朋友幾個名詞可以界定,自成一格,脫離世俗的規範。「不像嗎?」殷翼搖搖下巴,領養她們時,她們都長到他胸口高了,怎麼當她們的爸爸?
「就是因為不像,所以才曖昧。」
他倆堪堪一震,差點站不住腳,突來的擁抱撞得他們意外。
「你來湊什麼熱鬧?」
「這麼好玩的不叫我來,太不夠意思了吧!」任翔皺鼻,把臂勒緊了三分。
「對不對,爸?」
聽到她惡作劇地喊他「爸」,殷翼真想昏倒了事,他被兩個惡女一前一後抱得連換個姿勢也不行。
「怎麼你最近老愛跟我搶?太閒是不?那下午你代我去點收酒庫的新貨!」
「耶!我和『爸爸』聯絡一下感情有什麼不對?什麼叫和你搶?殷翼和易昭鋒又不是你的!況且是你請我幫你整他的,你小心我把你賄賂我的手段抖出來。」
「威脅我?你抖啊!有多少抖多少,你會我也會!」她有秘密,她就沒有小辮子嗎?哈!要玩她還會玩輸她?
「酒是你偷的!」
「進的可是你的胃。」俠安冷笑,還以顏色。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都把非人居的房租花在『黑河』上面!」太妹愈嚷愈大聲,豁出去了。
「哦?反正某人從來也沒繳過房租,錢用到哪去還輪不到她來管。」
「你吃味,因為我和情人共度一夜!」
「你才無中生有,人家明明不屑碰你!」她們惡聲惡氣地瞪著對方,最後不約而同地抬眼:「殷翼,她嫉妒我!」
「殷翼,她誣賴我!」
殷翼大口吞下三口氣,奉聖父、聖子、聖靈之名,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為宗旨,復興民族精柙,振興國家社會,端正風俗、洗滌人心——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你,喝光了我珍藏的酒?」
「你,把房租花在玩車上?」
「而你們還為了男人爭風吃醋,嗯?」
「嗯」字可是吊得老高,高到她們把手縮回去,亮出她們最諂媚的表情——傻笑。
「呃——安仔,小傻去追逐他的夢想了,點收的事就由我來陪你去好了。」
「真是好主意,有你在我們一定會加快追逐錢的腳步。」俠安搭上任翔的肩,「多多仰仗。」
「客氣客氣。」她也打著哈哈,「我還得請你多多指教。」
「哥倆好」在殷翼的盯視下功成退場,他好笑地晃晃腦袋,她們三不五時的吵架手法真是不斷推陳出新令他目不暇給。
唉!他珍藏的酒——
「出來喝一杯如何?」他朝無人的空氣招呼。
「珍藏的酒換免作夾心餅乾的命運,挺合算的。」
自樓梯道步出,昭鋒不敢大意,光是他知道他藏在樓梯道上的敏銳就非泛泛之輩。
不過他也明白他沒有惡意,否則不會讓他旁聽這麼久。「要不這樣,煩都被她們煩死了。」
「領養了她們之後,一定使你的生活增色不少。」
「嚇得半死倒是真的。」他將俠安喝剩的酒推給他,「兩千,謝謝。」
「哈!剩下幾口的酒也要收我兩千元?」他沒講錯?
「你不是在追『我女兒』?」他特別強調「女兒」,無辜的背後要脅意味濃厚。
翻譯起來就是:想追俠安還得要我同意。
「難怪她們一個比一個惡。」惡男帶大的嘛!「從我薪水裡扣。」
「愛得很慘是不?」殷翼很想保持不動如山的形象,可昭鋒無奈的神態實在使人很難控制。
不慘嗎?每個人都要巴結,動輒得咎,天時地利人和都捏在別人手裡,還得過五關斬六將。
「揚風,楚篆、小傻、太妹,你算起來是第五個啦!」第五個障礙。
「放心,我很好收買的。」殷翼半僵直的臉只有眼睛一閃一閃的,「只會是你的助力。」
「你也要出餿主意?太妹的鬼計畫已經很冒險了,不是我懷疑你們的能力,而是這樣輪番上陣不會太緊湊?」
「戲要連下來演才好看不是嗎?」他吐掉酒裡的梅子核,又洗起杯子,「誰教你這麼有魅力,對你有興趣的不止一堆。」
昭鋒思緒一動,如曙光乍現,「你是說……」
「光是你追得死去活來有什麼用?怎麼不對調試試?保證省時省力。」
恍然大悟之際,他不得不對這少有表情的男人刮目相看。「這年頭會陷害自己女兒的父親可真不多。」
「呵呵,好說。」
殷翼可是坦然自若得消遙,「誰教她們喝了我的酒,讓她們忙忙也不錯,你說是不?」
※ ※ ※
小傻順利與初戀情人祖7d鏡重圓的消息振奮了非人居,大伙都在討論這件事,替小傻感到高興,同時也對昭鋒多了幾分好感。
這一招,可就是他成功地打入他們的關鍵,使原本「奉命」排擠他的一干男子漢「自動」將指令降為漠視。
俠安心知這是他的計謀,也不說話,許是紛亂情緒仍有待釐清,按兵不動,冷眼看他要變什麼魔術。
相安無事的局面就這樣過了幾天。
「綠林」依舊門庭若市、財源滾滾,但卻莫名出現了幾種詭異的現象。
紅牌小生易昭鋒風靡綠林已非新聞,此次他帶傷回到工作,非但沒有減少女客對他的迷戀,連賽車捨身救了揚風一事也被傳頌成世紀末最偉大的事跡,他「詭異」地成了眾所欽敬的英雄。
「詭異」的還有向來行蹤如風般飄忽不定的太妹,她不僅出奇安分地守在酒吧,還與易昭鋒卿卿我我,據說他倆正打得火熱,另有證人信誓旦旦地說曾目睹他們出入賓館。
但最「詭異」的非笑面俏娃莫屬。
因為綠林「最」有姿「色」的兩朵花之一——何俠安,她不笑了。
這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俏娃不笑怎麼俏得起來!
整個「綠林」都議論紛紛,有人說她是因為讓易昭鋒搶走風-而生氣;有人持相反意見,認為她也喜歡上易昭鋒,刻意要引他注意;更有人異想天開地散佈俏娃、太妹明裡共事一夫,暗地同室操戈,為博「美男」回眸一笑而爭得你死我活。
可以肯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必然與易昭鋒有關。
除了這點對之外,其它全——錯!
「怎麼,還在不高興啊?」
任翔一腳跨上造型椅,指頭敲敲吧檯,台內板著臉的俠安面無表情地忙進忙出。
「他們已經開始賭起你什麼時候會笑,每個都在跟我打聽內幕。」
「那你賭多少?」
「我沒賭。」
她無所謂的三個字反令俠安側目。太妹把玩著啤酒,沒有喝它的意思。
惡女太妹最好賭輸贏,竟然破例沒起頭吆喝,難怪俠安意想不到。
「洗心革面?」
「你怎麼不說我是講義氣?」太妹怪叫,暴躁性格隱忍不住怒意,「怪裡怪氣的就算了,講話還老帶刺,嫉妒也不是這麼嫉妒法!」
「誰說我嫉妒?」
「還不承認?不要說我了,每個接近他的女人哪個沒被你的眼神刀剮凌遲?」
俠安面罩寒霜,太妹一張一合的唇吐出的話如無形利箭,句句刺在心坎上。
「你們為什麼老不肯對彼此坦白?面對自己的感情很難嗎?你們的遊戲玩不累?
我這個旁觀者已經受不了了。你再這樣別彆扭扭的,我可不客氣了!」俠安轉身離開吧檯,任翔跟她到酒窖,和她相處到大,任翔知道當她會避開大庭廣眾時就是她快控制不住情緒的時候。
倚在門上,她看見的不是清點酒櫃的俠安,而是只被踩了痛腳的母老虎。
而——老天保佑,她準備找死捋虎鬚。
易昭鋒,你最好值得我這麼做。
「如果你不要,就把他讓給我。」
果然,俠安停止動作。
「他會和我泡在一起不過是為了訴苦,你冷落人家也夠久了,不要再戲弄大家。」
「戲弄?」俠安咯咯寒笑,「是誰戲弄誰?」
「小傻和鐵齒要搬走又不是他的錯!你怎麼可以怪他?這太不公道。」
「你怎麼知道錯不在他?」
自小她們吵過無數次架,但沒一次像這回一樣毫無玩笑之色。
俠安步步逼近任翔,每一步都是她壓抑沉久的憤怒,「他才搬來多久?就把小傻和鐵齒踢出門,接下來還分裂我們的感情,他分明是要孤立我後再謀奪他要的東西!」
「東西東西,你口口聲聲把東西掛在嘴上,他那麼想要東西就把東西給他不就成了。你不是小器的人,為什麼硬抓著不放?」
「因為那是光媽韶給我的!」
「放屁,明明是你不想放他走!」
任翔也卯上了,「你不覺得你很自私嗎?自己不表態把人懸在那,又拿他要的東西要脅他,讓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講話要有根據,你哪只耳朵聽到我要脅他了?」
「不然你在不爽什麼?光臭著臉又不講,鬼才知道你在想什麼!」
「單憑他使計趕走小傻和鐵齒這件事就不可原諒!」
任翔沉默了一會才輕輕地說:「你真的沒替他們想過是不?小傻要搬出去和他的戀人共組家庭,鐵齒終於又能重回大學唸書,我們應該祝-他們才是,你鬧什麼脾氣?」
「那是始作俑者設計的陷阱,他就是不想讓我好過,非遣走非人居裡每個人不可!好好的,弄什麼保薦入學,提什麼成家貸款?」
她沒見過俠安這麼蠻不講理,「你慾求不滿是不是?只顧自己難過;昭鋒肯出面保薦,為小傻和鐵齒作保人這是他們求之不得的,他們總不能在這混一輩子吧?」
她知道!她再也清楚不過了,就是因為知道才格外無力承受事實。
「他媽的,真搞不懂你在龜毛什麼……」
俠安忍無可忍地掃開一排酒,握起酒瓶就往牆上砸:「我錯了,全都是我錯了,這樣好不好?你去和他雙宿雙飛呀!滾,你們全都滾,我不在乎,何俠安沒有你們一樣會活得好好的!」
「何俠安,你不要太過分!」
「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為了男人背叛同伴的任翔!你們愛怎樣讓他耍隨你們高興,下地獄去!」
她口不擇言地詛咒,不顧滿手割傷與遍地狼藉,絕決飛奔而去,沒入夜的一隅。
愣在原地的任翔,沒有沉默太久,「你說過你會善後的,別騙人。」
「絕不會讓你損失分毫,一切算在我帳上。」易昭鋒行了個禮,就要去追人。
「喂!現在你相信她是對你用真感情了吧?」
「情真如金!」而他不會辜負真金打造的心。
「可惜了這些酒。」
她還是呆在原地,領悟到何俠安遲遲不肯將東西交給他。
因為上頭有她全部的愛,交給他,他們就再無瓜葛了,她害怕的不是別的,正是怕失去他呀!
蹲下收拾起碎片,她考慮起避避風頭的主意,沾了酒的手塞進嘴裡舔嘗,一邊口齒不清地咕噥:「什麼時候我也能遇上純度九九九的愛情?」
※ ※ ※
遊蕩街頭大半夜,走到兩條腿發酸,她還是不曉得自己可以去找誰。
可悲,活到今天她才發現失去了綠林,沒有了非人居,她什麼也不是。
原來大家一直這麼寵她、這麼縱容她。
突然間,她好想哭。
為什麼愛一個人這麼痛苦?把自己搞得不成人形不說,還連帶失去好幾個朋友。
非人居和綠林,是她的心血,她的一切啊!為什麼他一來就輕易地奪下原本屬於她的友誼、信任?
難道她以為牢不可破的信任真如此薄弱?還是她真讓自私蒙蔽了?
是否,她活得太自以為是了?
你在鬧什麼脾氣?任翔很少以那麼正經的口吻質問人,現在想想挺可笑的,她已經忘了鬧脾氣的滋味了,沒留意到她的舉措有多孩子氣。
人家總恭維她想得廣、見得遠,爾今易昭鋒卻三兩下就拆穿了她的「高瞻遠矚」不過是她一人沉醉的春秋大夢。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揮霍青春易,許是他們荒唐得太久,久到忘了未來、前程的模樣,易昭鋒的出現提醒了他們該靜心思索自己的下一步。
撇開感情因素,她反得感激他。
只是——自尊不准她低頭,脆弱的感情也不准她低頭;回到酒吧後他過的日子和皇帝沒兩樣,左擁右抱夜夜笙歌,哪裡有一絲絲在乎她的樣子?連任翔的魂都被他勾走,害她「一時失手」砸了那麼多酒,還不知道回去怎麼交代。
看吧!失去理智的後果是很可怕的。
逃避不是她的作風,錯了就認錯,她何俠安不是敢做不敢當的懦夫,先回去找鐵齒談談他對保薦入學有什麼打算。
也是,祝-夥伴單飛不會太難。
一想通,她馬上回頭,毫不猶豫的率性又恢復了笑面俏娃爽朗明快的風格,令緊隨其後一夜的男人加深他的愛慕。
先行聯絡妥一切,他抄快捷方式回酒吧,等待另一場戲開幕,他有信心,這回她絕藏不了她的真心。
踏著細碎夜霧,她加快步伐以驅逐圍攏的寒意,就在「綠林」別出心裁的招牌在望時,驀然凍住身形。
「你們這是幹什麼?」
她嬌叱酒吧前拉扯的兩人,清寂夜空倍加凸顯她的聲音,待她藉路燈看清轉首向她的面孔,忽然後悔自己多管閒事。曾來要人不成的同性戀者和易昭鋒兩人四眼齊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