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著一袋新買的衣物,任婕走出百貨公司,站在門口等歐孟希開車來接她。
歐孟希將由公司過來,任婕已跟他約好見面的時間。不過任婕提早出來等,以便歐孟希一到便可上車並盡快抵達家門,不致耽誤他的下一個行程。
接任婕回家之後,歐孟希還得趕赴一個交際宴會,實在是大費周章。任婕原打算購物完畢即自行返家,可是,歐孟希堅持要來接她,一點也不嫌麻煩。
開車接任婕回家,是歐孟希風雨無阻的使命,也是他樂在其中的享受。
無論上早班或晚班,無論黃昏或深夜,任婕一走出咖啡店,就能看見歐孟希迎接她的笑臉。
還有,像今天這種休假的日子,只要任婕上街,無論她何時要回家,歐孟希都會抽空來接她。所以,為了不耽誤歐孟希處理公事,任婕放假時很少上街,一旦上街,也會算好在他下班後結束事情,順便一起回家。
今天是意外,任婕並不曉得歐孟希下班後還有應酬,假如事先曉得,她就不上街,或者不通知他來接她了。
滑稽的是,歐孟希從不送任婕出門,即使她上早班可以跟他一道出門,他也不送她,因為他不喜歡送她離開,不喜歡她離開他的感覺。
歐孟希變了很多,噓寒問暖是家常便飯,溫柔體貼更無以復加,他變得很依戀任婕。
沉浸在愛情的滋潤中,任婕整個人顯得愈發嬌媚。
然而,幸福,似乎仍缺少一角而不夠完整。
她無法阻止心底的憧憬,她還是想做歐孟希的新娘。
她不斷告訴自己要知足,但是,遺憾,像陽光自葉間篩落的陰影,黯然覆在她的心上。
百貨公司隔壁有家婚紗攝影店,一襲潔白如雪的婚紗展示在櫥窗裡,閃耀著清純典雅的丰采,任婕忍不住將目光投向婚紗。
不久,一輛汽車在任婕的身邊停下。
歐孟希來了!任婕連忙收回目光,趨前打開車門坐入車內。
不過,歐孟希並未立刻開車,彷彿不在意緊迫的時間壓力。
「買了什麼?」歐孟希柔聲詢問,眼睛宛如火炬般盯著任婕,宛如在搜尋什麼。
被看見了嗎?她對著婚紗發呆的樣子被歐孟希看見了嗎?
「戴的跟穿的,請笑納!」任婕抑往惴惴不安,把手中的提袋交給歐孟希。
歐孟希低頭打開提袋,一條領帶和兩件款式不同的襯衫映入眼簾,全是他的,任婕難得上街一趟,竟然全買他的衣物。
任婕時時以他為重,處處為他設想,完全以他為生活的重心,他呢?他為任婕做過什麼?
就算他曾做過什麼,也遠遠比不上任婕給他的。
甚至,在不知不覺中,他所做的,反而傷害了任婕。
他還以為任婕是快樂的,結果,真正對同居生活感到滿意、真正快樂的只有他。剛才,從任婕呆視婚紗的神情,他吃驚卻清楚地看見了遺憾。
他太自私了,居然一直沒察覺到任婕的失落。
為了確保能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他才堅持不結婚,假如任婕反而因此若有所失、鬱鬱寡歡,他的堅持又有什麼意義?
婚姻,真的很難嗎?第一次,他這樣問自己。他對婚姻仍有恐懼,他還需要仔細思考,可是,此刻,他必須先做一件事,衝動地想做一件事。
突如其來,他放好提袋走下車子,很快地繞到另一邊為任婕開門。
「來,出來一下。」他伸手牽任婕下車並關好車門。
「什麼事?」任婕瞅著歐孟希,對突然躍上他臉龐的神采大惑大解。
那是混合了決斷、興奮與緊張的奇異神采,彷彿正要展開一場冒險。
「我帶你去試婚紗!」歐孟希答完,便要往婚紗攝影店走去。
可是,任婕驟然抽回了手,抽回被歐孟希牽住的手。
「不要開玩笑。」任婕的臉色有點嚴肅,因為錯愕而變得嚴肅。
「我不開殘忍的玩笑,對你,我永遠是認真的。」衝動化為決心,歐孟希的態度比剛才更堅定。
恐懼,似乎變得很遙遠很微不足道,像被殺死的怪獸,無法再控制他。
「不,不要勉強,絕對絕對不要勉強!」任婕困於舊有的印象,依然不願意逼歐孟希改變。
「沒有勉強,我是真的想看你穿婚紗的樣子,你穿婚紗一定很漂亮。」歐孟希已經開始想像任婕穿婚紗的模樣,漂亮猶不足以形容,必是閉月羞花、美絕人寰。
歐孟希的強調,終於喚醒任婕的希望。
「試穿而已?看看而已?」但是,任婕仍小心翼翼地求證。
「如果試得滿意,看起來又相得益彰完全能烘托你的美麗,就買下吧!然後一直穿到婚禮結束,再收藏起來當傳家寶,傳給我們的女兒或媳婦。」歐孟希句句清晰,撥開了最後的一點懷疑。
婚禮?她沒弄錯!歐孟希真的要娶她為妻!
狂喜,像巨浪撞向任婕的心坎,激起燦爛的水花,激起兩汪喜極而泣的淚光。
「別,千萬別哭,你的眼淚會讓我心疼,會讓我恨不得槍斃我自己,有什麼不滿意你儘管提出來,我一定改進!」歐孟希頓時方寸大失,連忙握住任婕的雙手,著急地說。
拿全世界的財富來換,任婕也不要歐孟希改進,能做歐孟希的新娘,便是最大的奇跡,她不敢、也不再有別的著求。
不過,她倒是有一點點不滿意。
「你要我天天穿著婚紗,一直到婚禮結束才准脫下,我當然要哭啦——穿到那個時候,婚紗不髒也臭了。」任婕將激動轉成嬌嗔,淚水猶在眼眶裡閃閃發亮,亮著快樂與促狹。
歐孟希安心了,登時順著任婕的促狹信口開河:
「不會臭,我用香水幫你噴一噴,穿再久也不會臭。」
「髒呢?髒掉了怎麼辦?」看歐孟希正經八百,任婕也正經八百出下一道題。
「我幫你染色遮住,把白色染成彩色的。」歐孟希的解決方法著實恐怖。
「我才不要呢!」任婕忍不住笑了,丟兵棄甲地終止胡謅。
「我也不要,我喜歡你穿白色的,像天使一樣的純白色——我們走吧!」歐孟希恢復認真,再次牽著任婕的手往前走。
但任婕又佇足止步。
「啊!宴會!你這樣會遲到的——」舉辦宴會的是公司的重要客戶,遲到會很失禮。
「不去了,現在,什麼也比不上試婚紗重要。」這一次,歐孟希緊緊牽著任婕走到目的地,不再被任何的干擾打斷。
***
被卓允達的溫情攻勢軟化,卓馨回來了,先擔任公司的副總經理,為繼承事業做準備。
卓飛無事一身輕,卻仍有頭有尾地看完最後一份報表、交完最後一份報告,才離開公司。同一天,小季也提出辭呈,積極展開自營咖啡店的開張事宜。
卓允達曾想安排小季擔任他旗下咖啡分店的店長,並提到等他退休後,要把整個咖啡店連鎖系統交給小季經營,儼然已將小季視為兒媳婦。
但小季婉拒了,她只想開間能展現個人風格又能讓顧客認同的溫馨小店,無意為錢忙得團團轉。
小季似乎感染到了卓飛的胸無大志,卓允達無奈地停止遊說,卻不怎麼擔心卓飛跟小季的未來。
他們有自己的夢想,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會放手讓他們盡情闖蕩,萬一他們撐不下去,就是他上場的時候。無論如何,他不會讓他所愛的人受苦。
在卓飛的陪伴下,小季順利租到了店面,並跟室內設計師溝通裝潢的構想。不久,一群工人便開始敲敲打打,為小季打造咖啡店。
在等待裝潢完工的期間,一家雜誌社的社長找上卓飛,要為他出版攝影專輯。
那家雜誌社發行一本報導世界景觀的月刊,也出版各種主題的相關書籍。卓飛前陣子設計了一個電腦網頁,把攝影作品登上去分享給同好,那個社長看到了,便請卓飛去商談。
出版計劃底定,小季興匆匆幫卓飛挑選要交給雜誌社的照片。
陽光穿過大天窗,把卓飛的房間映得一片明亮,也照耀著坐在地毯上的卓飛和小季。
「這一張可以,這張的光影很棒,不登太可惜了。」小季從面前拿起一張照片,放到可用的那一疊照片之上,那是原本攤在地毯的六排照片的最後一張。
「小姐,選到目前為止,每張你都說可以,人家頁數有限,可登不了全部的照片啊!」卓飛轉頭看小季,臉上有一種快崩潰的無奈。
「是嗎?太多了?可是,每張都是傑作,剔除哪一張都不忍心。」
「唉!我怕自己太自戀,才請你來開刀,結果你比我更下不了手,簡直是幫倒忙。」
「好啦好啦!你家有沒有電風扇?」小季觸目只見冷氣,所以特別問一問。
「電器行有,先告訴我要做什麼,我再去買。」
「玩大風吹,吹得比較遠的那些照片就交給雜誌社。」小季道出絕妙好計。
「不用那麼麻煩,我們就把這些照片當撲克牌抽,抽到誰就是誰,抽足了張數就交出去。」卓飛的修正案更簡易。
「同意!我跟你輪流抽。」於是,照片就在兒戲似的玩耍中確定了。
然後,小季便伸直腿往地毯躺下,愉快地享受從頭頂灑下的日光。
「陽光好舒服,這樣好像在做日光浴。」小季微微閉目,神情鬆弛,像一隻慵懶的貓咪。
卓飛學小季的樣子在她身旁躺下,離她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她的體溫。
卓飛想像小季一樣恬靜地享受日光浴,但是,小季的體溫撩撥著他,他的體溫宛如被加熱般地逐漸升高,他只覺得愈來愈浮躁。
「喂!我們——正躺在床上耶!」小季忽然記起地毯下面就是卓飛的床,忽然輕聲說,語調十分天真無邪,卻對卓飛造成要命的誘惑。
卓飛陡然撐起上身俯向小季,小季卻睜開眼睛並用手掌擋住他落下的唇。
「慢點,我們來玩一個遊戲——『看誰忍得久』。」小季的眼裡閃著慧黠的光芒,顯示之前的話是故意說的,是存心勾引卓飛。
既然如此,何必又要制止他?是想捉弄他嗎?卓飛皺著眉頭不表同意。
「為什麼要忍?食色性也,一味強忍有違人性,搞不好會造成心理變態。」
「偶爾忍一忍可以鍛煉意志力。我沒叫你一味強忍,只是跟你玩個可以忍多久的遊戲。況且,我要玩這個遊戲,所以你也必須玩。」小季根本是在強迫卓飛配合她。
卓飛盯著小季的紅唇,很想不配合,又不敢不配合,唯恐惹火小季,從此失去一親芳澤的機會。大不了他就假裝忍,然後很快就忍不下去,就餓虎撲羊……
他正想大方地參與小季的遊戲,忽然想到一個令他沮喪的問題。
「不公平,一定是你忍得久,因為你不像我渴望你這樣渴望我。」卓飛的表情有點傷心,小季從未主動親他,總是他先情難自禁。
「別低估自己。」小季以指尖輕輕劃過卓飛的唇,逗引得卓飛心癢難耐。
沮喪神奇地消失了,卓飛急於俯首聽命。
「好吧!忍不下去的話罰什麼?彈耳朵?還是打屁股?」卓飛巳打定主意,被罰之前要狂吻小季一番。
「都不是,我的罰法很斯文,而且有心靈治療的作用。」
「心靈治療?聽起來教人毛骨悚然,到底怎麼罰?」
「唔!忍不住先親別人的人,必須講出他心中最煩惱的事,一點都不能隱瞞地照實講。」
卓飛愣了愣,立刻清心寡慾地打退堂鼓。
「不玩了,我沒有煩惱可以講,沒辦法玩。」
「強調沒有,通常就是有,是不是怕我知道你的煩惱,所以不敢玩?」小季卻聰敏地點破卓飛的逃避。
「忍不住的不一定是我,我倒很想聽聽你的煩惱。」卓飛四兩撥千斤,一副若無其事。
「那好,我們開始吧!」小季端端正正躺好,不給卓飛脫逃的機會。
卓飛也端端正正躺好,決心忍得比小季久。
為了不加深小季的懷疑,他只好硬著頭皮披掛上陣。
必定是他掩飾得不夠周密,小季才會懷疑他心中有煩惱。但小季一來不確定她的懷疑對不對,二來曉得即使逼他他也不肯吐露,才變個法子套他。
但他寧可不親小季,也不要說出煩惱,他怕引發連鎖效應,給小季添煩惱。
他要小季生活得無憂無慮,他不要把自己揮之不去的惆悵丟給小季分擔。
他的煩惱其實無關緊要,他很滿意有小季陪伴的日子,甚至計劃等小季的咖啡店上軌道之後,要重返父親的公司擔任財務分析或行銷企劃的工作。
他閉緊眼睛,強忍著男性本能的衝動,外表猶如老僧入定。
他應該可以忍得比小季久,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勵自己堅持下去。
但他隱約覺得小季側身轉向他,而且朝他伸來一隻手。
那不止是感覺,那是確確實實的,小季真的側身轉向他,而且,她的手正柔柔撫摸他的手臂。不久,又探索上他的胸膛,那極具挑逗性的指尖接觸,動搖了他的決心。
「住手,你犯規——」卓飛的呼吸愈來愈不平穩。
「只說不准親你,沒說不准摸你呀!」小季輕笑著一意孤行。
「快停止,否則我就如法炮製!」卓飛空用嘴巴威脅,卻不敢有所行動。
他快忍不下去了,若再伸手碰小季,只怕尚未攻陷小季,自己便先著火。
「我想停止呀!可是我停不了……」小季的聲音突然中斷,因為她已吻住卓飛,沒空說話了。
這是開天闢地以來,小季頭一次主動吻卓飛。
她不是要套他說出煩惱嗎?為何先吻他?疑惑迅如電光在卓飛的腦海一閃而逝,然後,他就忙得沒工夫理會先後的問題了。
隔了好久,熱情才稍稍緩和,膠著的唇才心滿意足地分開。
「現在——要聽我的煩惱嗎?」接著,小季眼帶嬌羞,笑吟吟地問。
「洗耳恭聽。」卓飛從容不迫,不需要他說煩惱他就一點都不緊張。
「我的煩惱就是——我希望你重新背起相機到世界各地旅行,可是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去。」
卓飛登時張口結舌!小季早就把他的煩惱當成她的煩惱,早就洞悉他那揮之不去的惆悵。
「我以為——」卓飛凝視著小季,仍有一絲無法置信。
「你以為我會綁住你,不許你到處亂跑?你放心,我沒興趣當繩子,我比較喜歡當中秋節的月亮,遊子看見它就會想起故鄉,然後就會打包回家。」
「不見得,不見得每個遊子都會打包回家,萬一你等白了頭髮,等得變成望夫石,怎麼辦?」卓飛開始有閒情嚇唬小季。
「喔,悲劇已經過時了,現代人崇拜喜劇跟復仇劇,如果你讓我等太久,我就拋棄你。」小季嘴角噙笑,眼神卻銳利如刀。
卓飛可不敢輕易忽視小季的警告,也不敢當她開玩笑。他自知他無法失去小季,任何足以令小季拋棄他的情況,他都會盡力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