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孟希已從香港回來,可是,小季尚無緣見到他。他是董事長的特別助理,時常奔波在外處理董事長交辦的事,小季幾次「路過」他的辦公室,都只見裡頭空空如也。
卓飛則好幾天不見人影,美其名叫代父出巡,事實只巡視任婕管理的那家咖啡店,只為了去見任婕。
卓飛那麼「忙」,自然無暇接受小季的督促,所以,到目前為止,他只交出兩份讀後報告。不過,董事長已經大感安慰,對小季投以信賴又崇拜的目光了。
董事長的外表跟內心一點都不相符,有張嚴父的臉,卻有顆慈母的心。他最盼望的就是卓飛能藉由報表瞭解公司全盤的營運,進而對繼承事業產生興趣。
小季很想告訴董事長,找任婕督促卓飛效果肯定更大,但她沒說,因為她愈來愈覺得任婕怪怪的。
任婕早就曉得卓飛是太子,可是,當小季初次跟她提起卓飛,她卻未透露。
任婕如此神秘兮兮,或許是因為牽一髮動全身,透露一點便躲不過小季的窮追猛問,連帶會談到她避免去提的人——那人,極可能是歐孟希。
小季會這樣懷疑是有根據的。
任婕比她晚認識卓飛,跟卓飛素無淵源,沒理由避免去提。
任婕曾在總公司跟歐孟希共事過,可是,直到她自行發現卓飛的身份又發現任婕曾是董事長的秘書,任婕才表示的確認識歐孟希,而且,對歐孟希的事一律回答不清楚,讓她想瞭解什麼都碰壁,有刻意隱瞞的嫌疑。
呃,話說回來,任婕不愛論長道短、不愛包打聽,不透露不清楚的事也許是正常的。也許,等她見到歐孟希,便會發現是自己多疑了。
只是,何時才能見到歐孟希呢?小季有點坐困愁城,隨手拿起一支筆,拉來一張紙,有一下沒一下地畫出一個被亂箭穿心的稻草人。
不久,有力的腳步聲響起,卓飛走了進來。他總算又出現在辦公室,而且笑嘻嘻地一屁股坐在小季的桌上。
「嗨!跟你打個商量。」
「什麼事?」難忘卓飛前幾天害她出糗,小季愛理不理,垂著眼皮仍在畫畫。
「咖啡店閒人太多,無法獨處是培養不了感情的,所以我想麻煩你幫我約任婕出來玩,然後你再找藉口消失,讓我跟她單獨在一起。」卓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妙計當中,依然興匆匆,不受小季的冷淡影響。
總是這樣,卓飛總是如此忽略她的感覺,小季的胸口升起一股不平。
「你可以自己約她啊!」小季又多畫了幾支箭,把稻草人的雙手雙腳也射穿。
「我約過了,她說,她跟我還沒熟到可以單獨出遊的程度,所以你還是得出場,暫時出場。」
下意識地,小季抬眼瞟一下卓飛,沒看見挫折,任婕的拒絕並未讓卓飛心碎。
或許,卓飛根本少根筋,甚至是徹底遲鈍,任何人的反應都進不了他的腦袋,更干擾不了他的我行我素。跟一個不知道你在生氣的白癡生氣,又有何益?
「說說看,對我有什麼好處?」小季實際地問。
「我可以寫一份——不,三份,三份讀後報告給你,你又可以大賺一票。」
卓飛已知道一份報告可以換一筆獎金。他曾奇怪小季為何如此積極地逼他寫報告,小季不認為有隱瞞的必要,便老實相告。
是她太敏感嗎?當時卓飛的臉色黯了一下。此時,卓飛的聲音則帶了點批評的意味,像是看不起她的愛錢如命。
其實,在商言商,只要取之有道,愛錢又有什麼錯?他憑什麼批評?
然而,為了顛覆卓飛對她的認知,為了令卓飛大感意外,小季忍痛放下望見存款數字大躍進的喜悅。
「有時候,錢不是最重要的。」小季邊說邊把箭射入稻草人的腦袋。
「是!下次換我約孟希出來玩,你當陪客,然後我找藉口消失,變成你跟他單獨相處。」卓飛要用腦袋的時候也是很聰明的。
「成交!」小季露出笑容,並把畫遞給卓飛。「送給你。」
「什麼?」卓飛接過畫,卻不瞭解小季為何送給他。
「結盟的禮物,你的畫像。」小季的說明頓時教卓飛表情扭曲。
畫裡的稻草人全身中滿了箭,這悲慘的受害者居然是他?
***
兩年來,任婕第一次準時下班。一出咖啡店的門,就看見等在汽車內的卓飛和小季。小季已識趣地移到後座,任婕落落大方地坐入卓飛身邊。
「我們去哪兒玩?」任婕一坐下就問卓飛,看似很樂意赴此約會。
「去唱KTV,我租了一間包廂,那兒有供應晚餐,我們可以邊吃邊唱。」卓飛一面開車一面回答,神態也很愉快。小季卻再度感到訝異,對任婕的態度感到訝異。
這回小季很乖,沒有為利出賣任婕,一五一十說出了卓飛的計策,把去或不去的決定權交給任婕,同時也用哀求的眼光默默「感化」任婕。
哀求的眼光通常都會奏效,雖然這回難度較高,需要放射久一點,終究會助她達成目的。但出乎意料的,哀求的眼光放射不到一秒,任婕就答應了。
如此輕易便得逞,反教小季訝異而非興奮,她可沒自大到認為全是她的功勞。
任婕對男人的態度向來客氣有之、信任不足。很多男人想追求任婕,任婕卻溫溫柔柔一律拒絕了他們的約會。某個嘴巴比較壞的男人,忍不住當面封任婕為「冰雕美人」,任婕也不予理會。
任婕有她堅持的一面,除非她自願網開一面,否則,就算有十個小季代卓飛來約,也約不動她。
難道,任婕冰雕的心快被融化了?難道,任婕對卓飛有好感?
可是,卓飛自行約任婕時,任婕為何拒絕呢?
任婕並非惺惺作態反覆無常的人,為何又改變了主意?
想不通,小季實在想不通!
從後視鏡裡,任婕瞥見了小季臉上的訝異。
小季有滿腔的疑雲待解,但即使小季追問,任婕也不打算說出答案。
答案其實很單純,只因關係到她心底的秘密,才不方便說。
她今天會赴約,其實是為了董事長。
過去擔任秘書的期間,她偶爾會聽見董事長語帶歎息地提起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品學兼優,唯一教他頭疼的,便是不肯繼承他的事業。
跟卓飛接觸愈久,愈印證董事長所言不假,卓飛確實是個好孩子。
只是,卓飛的好並非傳統的聽話、順從、一切照大人的旨意行事,而是聰明、率真、獨立、有主見,以及幾分狂放、幾分頑皮。這樣的好孩子一旦彆扭起來,便特別固執己見、特別叛逆與乖張。
幸虧卓飛同時又很善良,充其量只消極的抗議,並不忍心玉石俱焚,才未發生斷絕父子關係的悲劇。
不過,消極的抗議若一直持續下去,董事長也會很傷心的。
董事長曾在她生命最低潮的時刻幫過她,如今,該她回報了。她要想辦法勸卓飛,讓卓飛用比較正面的方式與董事長溝通,而非一味地排斥。
當然,這將會冒一點險,冒一點讓卓飛會錯意的險。不過,她有信心不讓卓飛陷入太深,不用多久,卓飛就會明白她並不適合他。
任婕赴約的原因,卓飛自然無從得知,他對這個約會抱著高度的期待,滿心以為愛情之門就要敞開。
「到了,兩位小姐請下車。」卓飛停好車,愉快地跟兩位女伴一起下車。
「KTV在哪裡?沒看見呀!」小季放眼四望,只望見一片幽暗陰涼、停著許多車輛的大空間。
「KTV在我們頭頂,在十二樓,還要搭電梯才能到。天啊!你沒出過門嗎?居然看不出這裡是地下停車場?」卓飛睜大眼,當真感到錯愕。
「我當然看得出,不過台北千奇百怪,誰曉得KTV會不會設在地下停車場?而且是你自己說『到了』,我就以為到了嘛!」小季振振有辭。
「是!對不起,都怪我措辭不當,害你誤解了。」卓飛斜牽嘴角,分明不在認錯而在揶揄,並估計小季會開火反擊。
然而,估計錯誤,小季沒空理他,小季陡然凝目盯住他的背後。
「啊!他……是他!」小季發出驚喜的聲音。
卓飛轉身瞧去,馬上就明白是什麼讓小季如此驚喜。
是小季的偶像意外出現,站在幾步外的一輛汽車旁。
「孟希!」卓飛立刻揚聲呼叫。
歐孟希回過頭,看見了卓飛,看見了小季,也看見了正好抬起視線的任婕。
他聞聲綻開的那抹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僵在與任婕的四目相對裡。
「嘩!心想事成,有人交好運嘍!」卓飛對歐孟希的異狀毫無所覺,說給小季聽地自語一番,旋即走近歐孟希,親熱相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剛陪客戶談完事情,正要回家。」歐孟希極力保持鎮定,才能正常回答。
「別回家了,跟我們一起去唱KTV。」卓飛盛情相邀,突如其來的善解人意令小季無限感激。
可惜,歐孟希竟一口回絕。
「不了,我剛剛就是陪客戶去那裡,沒興趣再去折磨喉嚨。」
小季不由得一陣失望,卻聽見卓飛繼續又說:
「這樣啊!那麻煩你幫個忙,小季有點頭疼,她本來不願意掃興,想唱完歌再回家休息,不過,我愈想愈不妥,所以……麻煩你送她回家吧。」
卓飛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地說完,便把小季推到歐孟希面前。
這擺明打鴨子上架,硬要歐孟希幫忙不可。
「好,我一定安全將小季送回家。」歐孟希沒半點勉強,還以熟稔的語氣復誦小季的名字,宛如小季是他的好朋友,而非僅是第二次見面,談不上任何交情的陌生人。
得到歐孟希的允諾,卓飛便眉開眼笑伴著任婕搭電梯走了。
雖然卓飛幫了小季一個大忙,瞧他那般喜形於色,小季忍不住要懷疑——他藉機撇開她的成分遠多於幫她牽線。
***
「你是不是很難受?要不要先載你去醫院看病?」開車送小季回家的途中,歐孟希忽然轉過臉來看小季一下,關心地問。
「呃,不用……我的頭好像已經不疼,應該沒事了。」小季邊回答邊暗罵卓飛害她也必須撒謊。
「那就好,你這麼安靜,我還以為你的頭疼變嚴重了。」
「我不該這麼安靜,我應該很聒噪嗎?」小季浮現困惑之色,不是質問,而是好奇。
「唔,不能說聒噪,應該說是活潑。根據我對你的第一印象,還有董事長對你的描述,你應該是個活潑、坦率的女孩,跟任何人相處都能侃侃而談。」
原來董事長提過她,那她被調到總公司,而且工作內容有夠怪異的事,歐孟希必然一清二楚,毋須她贅言。
「根據我對你的第一印象,還有卓飛對你的描述,你應該是個親切、隨和的人,跟任何人相處都有話題可聊,可是,你卻很安靜。當別人很安靜,我就不好意思嘰嘰喳喳了。」帶著委屈,小季針對眼前的狀況回應。
「喔,原來是我的錯,對不起,我不該悶不吭聲,害你覺得很無聊。」歐孟希聽出了小季的委屈。
他並不在意自己是否親切隨和,不過,既然答應卓飛要照顧小季,就該認真盡責,讓小季覺得賓至如歸。剛才,他確實怠忽了責任,光顧著想別的事。
「其實,不對的是我,卓飛硬把我塞給你照顧,我卻還要埋怨,我真是不知感激。」歐孟希的歉意十分誠懇,跟卓飛那種皮樣截然不同,倒讓小季後悔自己太斤斤計較、太恩將仇報。
她最大的失策是跟卓飛狼狽為奸地設計他,然而,那一點是無法坦白的,只能在心裡說抱歉。
「舉手之勞,本來就不用感激。我反而覺得,能用送你回家的方式歡迎新同事,挺有意思的。」歐孟希笑笑地撫平小季的不安,遲疑片刻,才又開口:「呃,任婕是公司的離職員工,而且已經離開很久了,你跟卓飛怎麼會認識她?」
「任婕曾是我的店長,後來經由我的介紹,卓飛才認識了任婕。」
「店長?你是說……咖啡店?」小季的解答反而令歐孟希加深疑問。
「沒錯,任婕只是調職,不是辭職。」小季確定歐孟希也遭到董事長的誤導,一面說一面等歐孟希露出豁然領悟的笑容。
但是,歐孟希沒有笑,他笑不出來。
原來,任婕一直近在咫尺,始終未曾離開他的世界。
關懷、愛護、同情——不管出於何種理由,歐孟希都能理解董事長為何幫任婕騙他。任婕更有千百個理由要避開他,因為,當初,是他提出分手的。
假裝離職,可以斷絕兩人可能接觸的機會,跟他劃清界線。
只是,任婕為何假裝而不是真的離開呢?話說回來,他有什麼權利追究這一點?他早就放棄了權利。
「敦化南路到了,接下來要怎麼走?」歐孟希勉強拉回心神,詢問小季的確實住處。
「往前第三條巷子右轉,巷底那一棟紅磚大廈就是我住的地方,我住一樓。」
紅磚大廈?一樓?歐孟希暗吃一驚,沒料到自己會再來到任婕的家門口。
「你一個人住嗎?」或許任婕已經搬家,小季是新主人。
「不,我跟任婕一起住。她的家人移民加拿大以後,她把房間出租,我就成了她的室友。」
最後的寄望破滅。兩年來,他刻意不經過附近,怕不小心從車窗看見任婕的身影,誰知今天不但重逢,還鬼使神差地回到當日分手的地點。命中注定他逃不開。
直到現在,他仍未徹底脫離重逢的震撼。
午夜夢迴,或在某些意志力較薄弱的時刻,他曾揣想過若再見到任婕,自己會有什麼感覺?但種種揣想,皆不及真正再見到的那一瞬間震撼。
那一瞬間,他才明白,他是如此掛念任婕。
那一瞬間,若非任婕臉上的生疏冷漠阻止了他,他定會衝上去緊緊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