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溶化了他那雙蠟造的翅膀 第十章——安全地帶
    「Victoria。」有人叫我。

    我回頭看就是醫院裡的那個患了紅斑狼瘡的朋友。

    「幹什麼又回來。」我停下急速的步伐。

    「和你告別。」

    「要離開多倫多嗎?」

    「到那裡去?回香港?」

    「去羅省。」

    「為什麼要跑到美國?」

    「因為爸爸工作的電腦公司派遣他到那裡成立分行。所以今天專程回醫院找你告別。」

    「那麼,何時起程?」

    「明天就走。」

    「為什麼這麼遲才告訴我?」

    「前兩個星期找過你一次,但那天醫院的人說你告了病假而我又沒有你電話。是啊,你是什麼病,看來你消瘦了些。」

    「沒什麼病,只是『懶』病,所以那天才告假。不過,事實上功課也迫得我要命。」

    「不要太搏命啊!」

    「不搏『命』怎去醫人?」

    「是啊!我現在還未知美國的固定地址,連電話也不太清楚,但我會盡快告知你,一到步便會報平安。」

    我在手上的硬板寫了自己的地址電話給她,說:「一路順風啊!」

    「多謝。」

    最後,還是來了個輕輕擁抱。

    「珍重。」我說。

    「我會了。」

    「再見。」

    「再見。我會在你生日時寄生日咭給你。」

    她在說再見時,眼裡泛起一片淚光,我不是冷漠,其實也很不捨得這段在醫院內建立的友情,只是我比這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道行高了一些。說真的,我的鼻子就像吸了日本芥辣一樣。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是五、六年前的一個片段,時間過得很快,現在想起,仍然很懷念她,但這多年來她一點消息也沒有收到。可能是那定時炸彈已經爆發了,但這只是一個可能,一天沒收到噩耗,心裡仍然有希望。

    讀醫學院的困難真是花樣百出,最難解決的並不是課本難念,而是人心難測。醫院裡階級觀念很重,我們做實習的真不能擁有太多自尊。有經驗的老行尊對我們要求很高,做錯事的時候絕不留情地直斥其非。每個人都是這樣慢慢地向上爬,到攀上神-時就可以拿一些新仔出氣。不過,我也明白到醫院是一個與性命攸關的地方,不容許有些少差錯,拿別人的生命做練習簿,所以,實習醫生在醫院裡的地位很尷尬。

    我每天都會有些少苦水要吐,而Icarus就很樂意做我的聽眾。

    至於天堯,他打過好幾次電話來,但我都拒絕接聽。信,他也每天都寫一封到我家,每封都是厚厚的,但我沒有心情去看。若果你問我是否仍然愛著天堯,我會答「可能」。其實他會是一個標準丈夫,但他媽媽總是意見多多。他待我不算差,且算很細心,但他對他媽媽更細心。我對他投資的感情,亦不可以一夜便忘記。

    記得認識了他一年左右,我患了肺炎。那時,他每天下午都到我家煲雪梨水給我喝。他說雪梨水可以潤肺,他對我的家人也很好,亦很有緣。爸媽兄姊都很喜歡他。說他有前途,有希望。而且心地善良,見到街上有野狗也會走過去抱一抱。其實Icarus與天堯,並不是像黑與白有強烈對比的選擇,應該是紫紅色和紫藍色的選擇。

    大姊的抉擇已很明顯,她已搬回與姐夫同住。姐夫真的改變了很多,似乎大姊的愛情革命令姐夫明白到愛的真諦。

    大姊說:「我最後的抉擇是你姐夫。」

    「為什麼?」

    「一來,被他真誠感動。二來,拋棄過去和秘密情人從新開始也不保證結果會幸福美滿。三來,如果秘密情人可以瞞著太太和我相好,將來也可以瞞著我在外面花天酒地。四來,我想我不能接受自己做失婚的女人。最後,是我不想獨身。」

    「很詳盡的解釋。」我說。

    「我和你姐夫相處了十多年,差不多是一起成長,他是在我的安全地帶,一個comfort  zone之內,有時很難找人代替一個有十多年恩情的朋友。」

    「姐夫是你的朋友?」

    「亦夫亦友嘛。」

    十二月對我而言有兩個慶典,十二月廿五日的聖誕,和十二月十八日的生辰,是我的生辰。但今年十二月我覺得很寂寞,因為大姊和姐夫會到歐洲,爸媽又回港探親直到農曆年才回,而二哥和女友會去佛羅里達避寒。相信我不會收到太多生日禮物。

    十二月十六日開始,醫學院便放寒假,那天早上家中已雞飛狗走。天堯來了一個長途電話。

    他問我:「還是很惱我嗎?」

    「不是。」

    「看過我的信沒有?」

    「沒有。」

    「為什麼不看?」他一片茫然的。

    「免得看了整天也想著。」

    「Victoria,請聽我說。」

    「我正在聽。」

    「我要說的是『對不起』。」

    「……」

    「你聽到了嗎?」

    「聽到。」

    「那麼,你想我以後怎樣?」

    「我不知道。」

    「只要你說出來,我一定會聽從。」

    「但天堯,這些日子發生了很多變化。」

    「不管是什麼變化,我都會留在你身邊。」

    「天堯,其實我有很多說話要和你說清楚。」

    「只要我一回來,我們可以將問題一一解決。」

    「天堯……」

    「只要你還愛我,什麼困難都不存在,你要等我回來,一定要。」

    「那麼,等你回來才再說……」

    「我很愛你,知道嗎?一定要等我回來。」

    我歎了一口氣。

    「在電話說這樣的話很不自然,我回來後再面對面說。」

    「好的。」

    也許,是我三心兩意,拿不定主意。天堯彷彿擁有著一條開啟我心靈的百合匙。其實我亦很傳統,在希臘的那個星夜就是天堯手上的鑰匙。時間始終是一種量尺,差不多和天堯兩年的感情,當然比與Icarus的三個月長得多。

    姐姐說的安全地帶也存在我心中,每個人的生命裡都有一個劃分了的區間。不能太遠太高。我們就生活在這個comfort  zone;與家人朋友一起在這個地帶。天堯已經被接受,甚至乎,親戚朋友也認定了我們為一對。但Icarus暫時還是一個秘密戀人,除了大姊外,就沒有人知道他在我生命中出現了。

    為什麼每做一件事都要和世人交待?很難做得到我行我素,人始終是群體動物,很難衝破一些約定俗成的範例。

    下午,我往醫院清理自己的櫃。打開櫃,有很多殘舊的紙張,一對穿了的絲襪、半盒「八時以後」的朱古力、十一個一毫子剛剛夠我付巴士費回家。還有,還有很多古靈精怪的垃圾和天堯在希臘時送給我的一個書籤。

    櫃門背貼著一幅天堯和我的相片,是兩年前我們往加拿大神奇樂園時拍的。那時我們還未開始拍拖,只會一大班朋友出動。天堯是我好朋友的男友的死黨,我的那個好朋友為天堯製造了很多追求「本人」的機會。後來,他們散了,但我和天堯反而關係很良好,所以世事真是很難預料。

    相片已變得殘舊,那時我們真的很天真快樂。

    我的櫃骯髒得很,平日根本沒有時間去清理。有時,清理一下櫃桶,你會找到很多被遺忘了的快樂片段和一些被時日風沙蓋過的回憶。

    把櫃清理完,手指頭都變黑了,到洗手間清潔一番。在洗手盤上的一片大鏡子,你猜我竟見到誰?是那個駕駛「胡座.神話」,並在雨中做了一個十分之不純熟的「三點回轉」的中年女人。她腹大便便,腳步緩慢地從其中一格走出來,在洗手盤上扭開水喉。

    「我認識你的嗎?」她知我在望著她。

    「你是否駕駛黑色的『胡座.神話』?」

    「是。不過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我們已經換了車。那麼,我在哪裡見過你呢?」

    「你還記得有一個下雨晚上,你從醫學院教員辦工室大樓駕車經過大學演奏廳外,見到我蹲在石級上,你還問我要不要坐順風車?」

    她恍然大悟地:「啊!原來就是你!世界真細小,你是這裡醫學院實習的學生嗎?」

    「對啊!」

    她很驕傲地說:「我就是Dr.  Kitz的太太,你可以叫我Sandra。」

    「Sandra,你來醫院找Dr.  Kitz嗎?」

    「其實,主要是為了做超音波掃瞄,看看是男是女。」她邊說邊摸著圓滾滾的肚子。

    我陪笑。

    她繼續:「我就希望是個女兒,但我的丈夫就想要個男孩子。」

    「其實,只要是健康的,什麼性別也沒有關係。」

    「對,你說得對。」

    我拉開洗手間的門,想盡快中斷和這個孕婦的談話。

    她問:「你知道超音波掃瞄部門在哪?」

    「在這條走廊的盡頭,你轉左,之後,你會見到X光部門,但不是在那裡,你要繼續向前行,直至見到右手面的一排鐵櫃──」

    她截斷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帶我去一趟呢?因為實在太複雜了。」

    「當然。」

    「其實如果不是我丈夫要開教務會議,他也會來陪我。」她走路的時候,並沒有停止說話的意思。「他總是很忙的,有時在醫院工作到凌晨才回家。他有沒有教你?」

    「一年級時有一科是他做導師的,其實Dr.  Kitz也只任教那一科。不過,我想他一定不會記得我了。」

    「他的工作主要是在醫院裡。其實我也叫過他不如索性不再到大學講學,酬金又不是太好,卻又費時,但他總是不聽我的意見。」

    「他會來接你嗎?」

    「今天不會。」

    「到了。就是這間房。」

    「謝謝你,其實還未知你的名字。」

    我突然想起了那自殺的女同學:「噢!Michelle。」

    「Michelle。我會記住這個名字,然後回家問我丈夫你是否一個甲級學生。」她又自言自笑。

    如果她真的這樣做就真好笑。

    「對啊!我現在不再駕『神話』了,換了一架『平治五六零』,要我送你一程嗎?」她問。

    我想她一定是一個無聊的有錢太太。我說:「不用了,我還未走,多謝你的好意。」

    「那麼,再見吧。Michelle。」

    「再見。Mrs.  Kitz。」

    看來,又是一個被蒙在鼓裡的太太。只要她以為自己是快樂幸福,其實什麼也不是問題。她只是一個無辜的女人!

    至於Michelle,當然不是我的名字。Michelle的身體現在仍被那大石碑重重壓住,身體可能已經腐化得體無完膚。也許,她已上了天堂,等著再落紅塵,投胎做Dr.  Kitz和Sandra的女兒。我聽別人說,如果今生是父母與子女,前生就一定有冤,所以今生就要償還。

    我可以想像到今晚當Sandra問Dr.  Kitz是否認識Michelle時候是如何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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