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姊和姐夫吵架,索性搬回外家。我想一定是吵得很凶,那天大姊在外按門鈴,我往應門,她的眼腫得像乒乓球,我差點連她的樣子也認不出來,以為她是什麼AVON化妝品的上門推銷員。
爸媽當然很擔心,但他倆都是通情達理的人,十分開通,十分民主,大姊說了一句「不想提」,他兩老便不再問下去,最好奇的,相信反而是我。
放學回家,見到姊,姊在大廳看著「欲望號街車」,這套英語殘片不知被電視播了多少次,但每次我都只是看得到部分,所以始終不知道劇情到底是想說些什麼。
「又重播?」我望著電視,打開一個共同話題。
「悲劇重演嘛。」她沒精打彩地答。
「看過這麼多次,還有什麼可看?」
「溫故知新嘛。」呆呆地,定神望著電視。
雖然她是大姊,但性格卻很小妹妹,三十尚未出頭,走出街還有人以為她在念中學,大姊很早便嫁了,還未足十八歲便做了別人太太,那時候還要父母簽紙。她結婚時只得高中畢業,當然找不到什麼理想職業,起初是當接待員,後來到服裝店做推銷員;到姊夫事業開始有成時,她便索性不做事,只是在家裡做家務。由煮菜到洗地,由丈夫的飲食到衣著都是她的工作范圍。她從來都很傳統,而且是愛情至上的,就是現代難尋的「出嫁從夫」類型。本來姐夫生意步步高升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但他亦因此越來越忙。大姊是很不獨立的人,自十三歲認識了姐夫後更一心一意地貼黏在他身上,如今姐夫分身無術,姊姊便覺得很寂寞,於是到大學攻讀會計課程。本來姐夫一直也很贊同這個新玩意,但到姊姊畢業後,找到第一份全職會計員工作,姐夫便反對起來,姊姊閒在家時本是相安無事,誰知一找到理想就成了工作狂,大姊找到寄托,便是姐夫失去太太照顧的時候,對於當天為了打發太太,免得她過分貼身時作的提議,姐夫後悔也來不及。其實,姐夫的性格比較自私,沒有像姊姊般全心全意投入地去愛,但也是男女的分別,對於愛情,女性投入的能力總是較強,我想當年姐夫慫恿大姊上大學,是為免大姊日夜纏身,都是為自己著想。
其實,兩三年前他們已經吵過鬧過,後來,經過一輪冷戰之後,大姊決定聘一個菲傭回來做家頭細務,自己仍堅持上班。姐夫被大姊一向縱慣,在飲食方面很挑剔,當然是不會喜歡菲傭的手勢,但為了免得和大姊再吵,只好忍下來。
「微波爐快餐廣告,騙人的!」她望住電視吞下最後一粒爆谷。
「姊……」我不知怎開口,只是望著她。
「干什麼這樣望我?」
「嗯。你肥了很多,因為你時常暴飲暴吃。」
「唏!吃零食可以有麻醉作用。」她說。
「醫學院沒有教我這回事。」
「只是還未教到這一節,遲些你一定會學到。」
「是嗎?」
接著,大家也沒什麼新話題,鴉雀無聲地坐在大廳。
「沒功課做?沒書要讀嗎?」
「有。有很多。」我答。
「那麼,還不上房做功課?」
「……想陪陪你。」
「不用了,快做正經事,陪我也只是一起看電視。」
既然姊姊暗示了「請勿騷擾」的吊牌,我亦不想強別人所難。我站起來,想告退,但廳裡的電話剛剛又響了。
我就在電話旁,順手拿起了聽筒,我想,多是姐夫打來的懺悔電話。
「喂。」
「哈囉。」
噢!的確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不過並不是預料中的那把聲線,我敢說我從來沒聽過這個男人的聲音。
「請問是姓葉的嗎?」他不肯定的聲線問。
「對。是姓葉的。」雖然他不肯定,但事實上他打對了電話號碼。「你想找誰啊?」
「我想找……」
姊姊一手奪去聽筒:「讓我聽。」
是一個命令,我只好服從。
「是我。我知一定是你打來。」姊姊和對方說。
她的語氣很溫柔,我只是在很久之前聽過她這樣和別人說話,應該是在剛剛認識姐夫那時候,她已經很久沒對姐夫溫柔了。
為什麼?我總是無意撞破別人的秘密,我怕一天會惹來殺身之禍,所以我急步跑上樓到自己的房間去。
爸媽不在家,二哥陪女朋友去了水牛城購物,幸好,原來書-上有一封香港寄來的信,是天堯的字跡。
星期五的下午,感到十分十分之無聊。
拆開天堯的信,內容都是在三天前的長途電話聽過的,沒什麼新意,不過,見氣氛已是這般無聊,倒不如就無聊地把信看多兩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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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愛的Victoria:
香港的天氣仍悶熱得很,我想臭氣層穿了的洞一定很大。透入地球上的紫外光多了,你一定要戴上防紫外線的墨鏡才可出外,我要回來時見到一個完整無缺的你。
這個月來真的很忙,除了每天伴母親飲茶逛街外,還要和很多舊朋友聚會。香港變了很多,變的程度是你不能想象的。離開了香港十年,不算長也不算短,但這十年來的變遷,已足以令人迷失路。街上四處都是人,世界是五顏六色的,很精彩!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和你回來。
媽介紹了很多世叔伯給我認識,他們有些是父親以前生意上有來往的朋友。她認為多識點人對將來有利,我想媽很希望我可做到像老父一樣。和一些世叔伯談過後,漸漸發覺到做生意的趣味,這個著重銀碼的游戲我已領會到,看來我真的改變了些,踏出校園真不能不變得實際。但,你可以放心,我對你的愛是不會變,是在乎天長地久,地老天荒,山長水遠,地靈人傑,風和日麗,春風秋雨……看!我的中文在短短一個月進步了很多呢!
祝前程萬裡,大展鴻圖,學業進步,財源廣進!
帶著愛
天堯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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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封不中不西的書函,我都帶著會心微笑地看下去。單憑一封信,我感覺到他真的變了很多。以前,我敢肯定他不會在商界上能打出頭,因為,他的思想很幼稚,帶著一顆無比的童心,但,現在我不敢再作這個肯定。似乎,他已經從一些老狐狸伯伯身上習染了生意人的思想。
我父是教書的,母親亦是教書的。媽說生意人嫁不過,因為商場中人少不免會有點急功近利,而且,還必定要出外應酬,繼而逢場作興,多倫多的夜生活比不上香港,所以,如果有一個丈夫在香港做航天員,而且又是搞生意的,真是要提醒十二分精神。不過,媽又說,賺大錢的都是生意人,凡事總是有利有弊,有時,姻緣是被注定,亦不容自己去想。
突然姊走進來,我正躺在床上看著天堯的信。
「Victoria在睡嗎?」
「不。在看信。」
「一世人兩姊妹,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我改變姿勢,翻身過去,手抬著腮望著她:「看看是件什麼事。」
「剛才的那個電話……」
「那個男人的電話?」
「是啊!可不可以保守秘密,不要告訴爸媽知有男人打電話來找我?可以不可以?」
「唔……唔。」我想了一回,「好哇。不過你要先告訴我到底他是誰?」
「你乘人之危。」
「不是乘人之危,只是關心你及滿足我的求知欲。」
「答應不傳出去?」
「答應!」
「保守所有秘密?」
「保守!」
「不會有別人知?」
「我發誓!」
姊姊從我床上站起來,向前踱了兩三步,然後又向我這方向踱了兩三步。
「應怎樣說起?」
「由頭說起。」
大姊走回我的床邊,坐下來。
「我也差不多三十歲,自己有自己的主見,也總叫是個成年人。這件事不想父母知道,當然不是因為怕捱鬧,只是不想別人替我擔心。」
「姐,我是不會替你擔心的,所以你可以放心說出來。」
「哈!你可以正經點嗎?」
「姐,其實我想知,都是想和你分擔一下。」
「唉!」她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那個男人……」
我沒有作聲,只是等待她繼續。
「那個男人很喜歡我。」
停頓。
「而我也有多少喜歡他。」
「是多少?」
「問題是我也不知道。」
「姐夫知嗎?」
「他知道。」
「惱你嗎?」
「些少。但沒有大吵大鬧,反而,表現得像一只被陷阱捕捉了且垂死的老鼠。」她搖搖頭在想,「我想不到他竟然會為我這樣。」
「姐。」
「什麼?」
「可能……」
「可能什麼?」
「都是不說了。」
「你好衰的!」
「好啦!說就說。姐夫的垂死表現,會不會是為了自己?」
「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當一個男人失敗時,他的自尊已被擊碎,因此,便表現得像只老鼠一樣,因為他不能接受現實。」
「其實,我也想過這個可能性。」
「我覺得你愛姐夫多過他愛你。」我多口說了出來。
「真的嗎?」
「真的。我為什麼要說謊騙你?」好像我是姐夫的發言人。
「但你姐夫改好了很多。」
「怎樣好啊?」
「在很多細微的情節上,所以很難概說。」
「那為什麼你還去玩火呢?姐。」
「雖然說他真的改善了,但,只要你算一算,你亦知我差不多忍了五、六年時間才懂得放棄他。剛剛結婚的時候,我真是全副精神投入地去照顧他,但他卻覺得我很煩,性格太依賴。其實,當我決定去修讀會計時,我對他的心已經死了不少,只是,當時不想對別人說,也不敢去討論這個問題,你知我以前是多保守、傳統的女人。」
「嗯。」
「一早,心已傷了。其實問題早已出現。我知我永遠也不會像新婚時那樣去愛他,我不敢再把全情投入在一個男人身上。而弄到這個田地,是他迫我的。」
「對!因為你要保護自己軟弱的感情。」
「自我取得獨立後,他才知道磁石也會失去磁性,他才知道我不是他生命中的一個必然。」
「但,他已改變了自己來遷就你。」
「對。不對。我不能肯定他這番苦功是為了愛我,還是為了避免他自己的損失。」
「你認為呢?」
「很難說。他以往自私的形象實在太深入民心了。」
「你選擇了沒有?」
「還沒有。」
「為什麼?想不通?」
「很難量度的地步。」
「感情都是這樣無邊無際,無度無量。」
「你姐夫真的是改變了,但我們的婚姻裂痕是很難被遺忘的,我嘗試,但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像杯已有裂痕就是有裂痕。」
「我明白。」
「但十多年來的感情投資,我不想貿貿然功虧一簣。」
「那麼新愛的表現又如何?」
「他是公司的同事,很懂得照顧我,亦很懂得捉摸女人的心理,我們相處時火辣得像初戀一樣。」
「那麼,就選他吧!」
「但這些熱戀的感覺,我不知可以維持多久。我不肯定熱戀後我們仍舊可以保持這種仿佛是初戀的感覺。」
「你要搏一搏了。」
「其實,感情是賭博,我知道是需要賭賭運氣的。」
「對啊!也許你會是賭後。」
「但……」
「為什麼不下注碼?」
「注碼太大了。他有太太的。」
「什麼?他是有婦之夫?」
「他和太太的感情不大好。」
我正襟危坐起來:「每個男人都會告訴情婦這番說話,你真笨!莫非他們對情婦說和太太如糖似蜜嗎?」
「也許你說得對。」她垂下頭。
「其實,你很清楚自己想做什麼,也很了解現在是誰領風騷,誰在吃苦頭。」
「妹,有什麼妙計沒有?」
「他打算離婚嗎?我指你那個情夫。」
「不要用『情夫』這個詞,真難聽!」
「那麼,用『秘密追求者』吧!」
「我們談過這個問題,但沒有什麼建設性的答案。我想,我和他都是等對方先采取行動。」
「你和情夫都怕如果采取行動後,對方又後悔的話就會吃虧?」
「我想是這樣吧,不過大家也沒說出口。」
「大家都不敢先冒險!」
「以前我接受『女人是男人一半,男人是女人全部』這個事實,但現在世易時移,我不會再唱昨天的曲調。」
「姐,我開始為你擔心了。」
「唏,我還以為你很開通。」
「但你是我大姊啊!」
「好妹妹,我也很多謝你願意為我分擔,聽我的苦衷,讓我可以透過詳述的過程而重組紛亂的思緒。」
「不用客氣,歡迎之至。」
「真的不用擔心我的事。」
我笑一笑:「擔心得來嗎?」
大姊也笑。
「告訴我,你和那個『秘密追求者』有沒有做出軌的事?」
「大姊的事你來管。」
「有沒有?快招認。」我迫供。
她叉著腰:「先說你和天堯。」
「我和天堯當然沒有。」我瞪大眼睛,堂堂正正地說謊。
「他要求,但我沒有批准。」她回答。
「我不信,你們是有情有欲的成年人了,我不信你和他可以只到湖邊散步,到公園裡數蜜蜂蝴蝶。」
「你低估了大姊了,情欲不是沒有,但我懂得怎樣去應付情欲和婉拒他的要求。」
「真的什麼也沒有做?」
「他只是牽過我一、兩次手,滿意嗎?」
「很滿意。」
「年紀越老,就越怕受傷,不會太易受情欲擺布,但當然並不是每個成年人也像我般登峰造極。」
姊姊這樣說我放心了很多,起碼她不會像我在希臘時那般任人擺布。失敗過的人會學精。
離開前,她從門隙間回頭說:「我才不信你沒有。」說罷,她把一張便條貼在門上,關上門立刻離去。
我跑落床,拿起便條,便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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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toria:
圖書館的職員,
輪候借閱的書,
兩本,
醫學課本,
今天內要到圖書館借閱,否則不保留輪候借閱權利。
姐
下午二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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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對了!是那兩本參考書,很需要的。但現在已是五時半!六時圖書館便關門。我找大姊車我,原來她已出外了,惟有乘街車到圖書館,那街車名字不是「欲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