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青梅,漫天開。竹馬,竹馬,繞窗走。」粉裙的少女坐在家門口的青石上,一邊摘著手裡的豆角一邊呀呀地唱。每唱一句,就往籐條編製的籃中扔去一條翠綠的豆角;每唱一句,披散身後的長髮就會跟著風搖曳出一段嫵媚的舞蹈。
「小挽。」穿著一襲帆布藍衫的少年,手裡拿著一枝樹椏,遠遠地跑過來,喚著她的名字。
少女站起身,眼裡有俏生生的笑。
他一口氣衝到她的面前,揮舞著細長的枝椏,「走,走,我們去玩。」
她伸手指指腳邊的籐條筐,「我還要摘菜。」
他擰了一下眉,隨後將手中的綠枝塞給她,彎腰拎起那個筐,「我幫你摘菜,然後你陪我去樹林。」
她連忙阻止:「不行,被媽媽知道了會罵我的。」
他順手拉住她青蔥般的指,揚聲喊起:「於媽媽,我和小挽去河邊洗菜了。她一個人我不放心。」
少女當即紅了臉,使勁地掙扎,想從他的掌中逃脫。少年笑嘻嘻的,抓得更緊了。
木門後探出一張屬於少婦的清秀臉龐,在瞥見少年笑意盎然的臉孔後,釋出笑,點點頭,「早點兒回來,別太貪玩。」
「好。」少年響亮地回答。
紅暈佈滿了少女秀美的頰,甚至攀爬到小巧的耳後。她使勁捏捏他的掌,低聲埋怨:「我媽媽在和我說話,你回答什麼。」
「當然是我回答,我是你未來的夫君。」他回答得理直氣壯。
她惱羞成怒,捶他的肩膀,「別胡說、別胡說。」
少年爽朗的笑聲響起來,直上雲霄,「我哪有胡說,昨天我聽父親說,找個好日子就去你家裡提親。」
少女提著裙擺,任他拉著跑起來,「我家裡不一定會同意的。」
「我知道,於媽媽喜歡我。」他說得勢在必得。
「臭美。」她跑得氣喘吁吁。
「於小挽,於小挽,我要娶你,你是我的新娘子。」他停下腳步,衝著天空大喊。
她連忙去捂他的嘴,急得直跺腳,「都叫你別胡說了!」
小河就在不遠的地方蜿蜒流淌,幾個正在河邊浣紗洗衣的農婦聽到他們的對話,掩唇而笑。
少年也朗朗地笑,「怕什麼,相公陪娘子洗菜很平常。」
「我才不要你陪。」羞到想要找個地縫鑽的少女奪回裝菜的籃子,轉身往回走,「你自己玩樹枝去吧。」
少年追了回來,「小挽,小挽。」
「走開。」她頭也不回。
「把樹枝還給我。」他扯住她的水袖。
她當下紅了眼圈,丟開一直緊攥在手中的樹枝,「拿走,誰稀罕。」
沒想到她如此脆弱的少年慌了神,急忙攔住她的去路,「那枝不好,你陪我到樹林裡去折一枝你喜歡的。」
「我不要。」她賭氣扭開頭。
他全然不顧她氣呼呼的表情,拉了她的手就往河邊走去,「我們先去洗菜,然後去樹林裡,我編花環給你戴,樹林裡的花都開了,各種各樣的都有。」
「我不要……」她仍鼓著腮幫子。
「成親的時候我要編個好大好大的花環戴在你的頭上。粉色的好不好,很配你的裙子……」
「你還胡說……」
那個陽光肆意的清晨,有一群飛鳥呼啦啦地飛過他們頭頂,一轉眼就淹沒在明亮的陽光裡了。碧藍的天空,廣闊無垠,清澈透明。
她知道自己又睡著了。夢裡有碧藍的天,蜿蜒的河流,少女暖粉色的裙和少年如花綻放的笑臉,於是她忍不住彎了唇角。好夢正酣時,不湊巧從窗口飛進一個毛巾團,「砰」的一聲,正打中伏在書桌上小憩的頭。
尹蝶發出一聲悶哼,揉揉睡意過虻難郟往毛巾團飛來的窗口看過去。窗下,勒寒一雙明亮的眼正笑瞇瞇地看著自己。
「就知道是你……下回小點兒力氣……」
她揉揉被打得生疼的頭頂,盯住講台上口沫橫飛的老師,身體不動聲息地朝窗口靠過去。
「這邊這邊……」窗外的勒寒伸出一隻手指,指指左手邊的窗戶。
「知道了,下不為例。」她以口形警告他。
他連忙討好地點頭。
龜速挪到窗口,打開窗,然後再小心地挪回到原來的位置,在瞥見老師的寬邊眼鏡後颼颼的冷光時,她連忙將頭埋進立在面前的教科書中。
勒寒趁幾何老師轉身的工夫,撐住窗台,躍進教室。危機時刻,仍不忘和同桌尹蝶聯絡感情:「謝謝搭救之恩,一會把筆記借我抄一下就更完美了。」
「誰要借你?」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教科書。
「沒義氣。」他嘟囔,將籃球塞到椅子下面,迅速落座,「好險。要是被幾何老師逮到,我鐵定要進辦公室寫檢討。」「那你還遲到。」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你不知道,籃球這玩意,就和戀愛一樣。」他呼呼地喘著氣,扯了襯衫抹去臉上淋漓的汗水,才擦到一半,發現幾何老師正鐵青著臉站在講台上瞪視著他們所在的方位。
「我沒興趣……」窗外潑灑進來的陽光,溫暖到令她昏昏欲睡。
「一樣,一樣,叫人欲罷不能。」他迅速說完,飛快地抓了立在尹蝶面前的書本,蓋在頭頂上。
尹蝶一愣,瞌睡蟲全退。下一刻,粉筆頭像子彈一樣掃射下來,遭殃的,是他們的書桌、她的書本和她緞子一樣黑亮的發。她下意識地抱住頭。
「勒寒,遲到了還不安分,還敢上課講話。還有尹蝶,睡一覺不夠嗎?竟然還想睡……」迎頭殺下的,當然是幾何老師憤慨受傷的聲音。
兩名罪魁禍首當然全部抱住頭,做畏縮認錯狀。私底下,尹蝶則大力地踢了勒寒一腳,壓低聲音討伐他:「要是被罰寫檢討書,你要請我吃冰淇淋!」
「你這張烏鴉嘴!」他堆積起五官,拋給她一個猙獰的表情。
結果——「你們兩個,明天早晨把檢討書送到我辦公室裡來,好好檢討一下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勒寒的猙獰轉瞬間變成了愁苦,五官皺成了一團。
尹蝶則吐著舌頭衝他打出「V」形手勢,勝利。冰淇淋到手了!
幾何老師佈置完作業,拿著教具走出教室,原本安靜無聲的教室瞬間恢復了旺盛的生命力,喧鬧聲四起。勒寒更是不顧什麼矜持和形象,撲到同桌身上,誓報落井下石之仇。尹蝶早有提防,就在他起身的一瞬間靈巧地跳開,揀起掉在地上的毛巾團打回去。「咚」一聲,正中目標。
「尹蝶,你這個惡女人貪心又凶悍,小心嫁不出去。」抱著被打到的頭,勒寒凶巴巴地吼著。一看凶器是自己上課時丟進教室的毛巾,連忙塞進書桌的抽屜裡,免得下次比賽沒得用。
洞察出他的心思的女孩,笑得岔了氣。軟軟的短髮伏在圓圓的臉頰兩側,娃娃臉的尹蝶一笑起來,甜甜的梨渦自然顯現。
「你還是擔心自己吧,脾氣那麼壞,嘴巴也壞,小心你那幫死心塌地的親衛隊哪天突然發覺了你的真實本性,全部棄你而去。」
見她笑,勒寒心裡恍惚了一下。那幾乎被攝去了的神志在下一刻因為她狡黠的回話而回歸本體,「到底嘴巴壞的是誰?竟然這樣詛咒我。別忘了我可是今年風雲榜的第三名。」
她嘴一撇,「那幫投票人的眼睛被牛糞糊住了。」
他真想飛出一腳,將她踹出窗外丟到樹枝上掛著,「尹蝶,能喜歡上你的人,眼睛鐵定是被牛糞糊住了。」
「你竟然這樣說我,我好歹也是『小姐』。」她翹起手指,做出時下最流行的「鄙視」手勢。
「你是小姐嗎?」他叉著腰哈哈地大笑。
還沒等他笑夠,尹蝶的腳已經踹上了他的小腿肚。看這個名列樺都偶像風雲榜第三名的帥哥表情由得意非凡到狼狽痛苦的過程,讓一向以欺負他為樂的尹蝶心情大爽。
「你……你……」他彎著腰,齜牙咧嘴,卻拿她沒轍。換做其他女生,他只需要一個飛眼,再加上幾句甜言蜜語,就全部撂倒。只有這個與他初中高中都是同桌的尹蝶,完全不吃這一套。叫他在最初與她相處的日子裡,自尊心大大受挫。
「勒寒,接客。」門口的同學喊話過來。在二年級二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但凡是其他班級的同學來找人,同性一律被稱做「外找」,異性則惡作劇般被喊成「接客」。
勒寒對著尹蝶揮揮拳頭,轉身向外走去。
「勒寒。」出乎意料,她喊了他一聲。
他停住腳步回頭,卻看見她有模有樣地做出一個掀簾子的動作,一雙精靈的大眼避在手指之後,做深情無限狀。
他恨得咬牙切齒,「尹蝶,你等我回來收拾你!」
勒寒一直到開始上課也沒有回來。最後這堂課是自習課,尹蝶剛想藉著窗口溫暖的陽光再睡一下,學生會的幹部卻送來通知,說她做圖書館管理員的申請批下來了,讓她去圖書館面試。於是瞌睡的貓兒,只能伸個懶腰,強打精神悻悻然地起身,前往坐落在學院北面的圖書大樓。
由授課樓到圖書樓有不短的一段林陰路,尹蝶習慣在經過這段路時放慢腳步。側耳傾聽,就能聽到樹葉沙沙的歌聲,輕柔沙啞引人駐足。她聽見了,於是微微仰起頭,任被樹枝樹葉切得細碎的陽光落在明淨的額頭上,而落入眼的那幾縷則變成了星,在漆黑的瞳仁中閃閃發亮。
身形頎長的少女瞇起眼,淡淡的笑從眼角唇邊洩露出來,點燃了這個午後慵懶的陽光,心情絢爛無比。再伸一個大大的懶腰,她雙手叉腰,踩著青色石板地,越過地面上凌亂的光影碎片,玩起屬於孩童的遊戲,一格一格地跳過去。她臉上的笑意一層一層加厚,終於在腳步抵達某棵大樹時,肆意怒放。笑著笑著,驀然聽到有人說話,壓抑得小小的聲音,她側過身,好奇地往樹林裡望去,便看見了勒寒。
勒寒無疑是個非常好看的男孩子。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加上高挑勻稱的身材,叫他在以升學為目標的樺都學院裡十分引人注目,西裝褲下的拜倒者數不勝數。這一個,應該也是被他閃亮的華麗外表所迷惑的無辜小羊。
女孩子一身白衫紅裙,梳著兩根麻花辮,深情地凝視著戀慕的人,紅透的臉頰不知不覺間洩露出她內心的渴望與畏懼。雙手遞上情書和親自下廚烘焙的蛋糕,輕啟朱唇,「請你收下。」
勒寒抓抓頭,猶豫了半刻終於還是伸手接下。
「色狼!」就在他的手接觸到蛋糕的一瞬間,一個脆亮的聲音騰空爆發,嚇得他一失手,打翻了傾慕者的蛋糕和一片癡心。
小女孩心疼地蹲下身去,收拾殘局。等勒寒緩過神來,轉頭找尋,林陰道上已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了。
「奇怪。」他再次抓頭,將平順的發抓成了雞窩。
那個聲音,有點兒像尹蝶,不過這種時候,那只懶貓應該正趴在桌子上補她放學前的最後一場下午覺才對……莫非是他的幻聽?
一聲大喝破壞了別人鄭重的表白後,尹蝶躡手躡腳地滑入樹影,朝圖書樓撒腿狂奔。一直跑到氣喘吁吁,才停下腳步大聲地笑起來。那傢伙一定會像白癡一樣將頭髮抓成亂蓬蓬的雞窩。從初中到現在,每當有女生向他表白他都會呈現出那種左右為難,兩眼無神的窘樣。她真是不明白,他平時對付自己的伶牙俐齒都跑到哪裡去了,看過他這種窘樣子的女孩子若還是心意不變,那就真的是眼睛被牛糞糊住了。
思及此,她再一次放聲大笑。與此同時,掛在脖子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拿起一看,是勒寒的號碼,乾脆按下拒絕接聽,結果不多時,機器不依不饒地又一次響了起來,還是勒寒。
圖書樓就屹立在眼前幾米的地方,她只好認命地接下。
「你在哪裡?」對方凶神惡煞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惡作劇露餡所致。
她只好坦白:「圖書樓。」
「尹蝶,我命令你三十秒之後出現在我面前。」
對於他的暴躁,她回以強硬,「那你飛過來吧。」
「尹蝶!」
她嘿嘿一笑,「我還有事,麻煩你幫我把書包帶回家,拜。」然後不給對方絲毫吼叫發作的機會,利落地掛斷電話,關機。她知道,那個傢伙會憤怒地將她的書包摔到牆上作為報復,不過等怒氣平息後,他依然會乖乖地幫她將書包捎回家的。自從初中開始做鄰居兼同桌以來,此類事件屢見不鮮,她習慣了。不理他,任他蹂躪書包去吧,大不了她明天換一個背。
綻放出一個輕巧的笑,手腳細長宛如少年的少女拾階而上,推開圖書樓厚重的玻璃大門。
面試很成功,學生會對她謙和的舉止與認真的態度很滿意,當即拍板叫她明天下課後來圖書館實習,實習期為一周,一周後正式接手管理員的工作。
一回憶起那位俊秀絕倫的學生會會長,還有坐在他身邊那個娃娃臉的男孩子,尹蝶的心情就好得不得了。或許別人會遲鈍得看不出來,但是一向迷戀漫畫的她不會沒發覺,那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絕對不是同學那麼簡單,她靈敏的鼻子嗅到了曖昧的氣味。也許他們不知道自己除了俊朗的外貌足以入畫之外,眼中暗湧的情潮同樣可以變成文字,而洋洋灑灑的文字又同樣可以換來白花花的鈔票。她果然是標準的審美愛好者。
尹蝶哼著歌,蹦蹦跳跳地來到家門口,一眼就看到掛在綠色信箱上的書包,她幾乎笑得要摔倒了。果然和意料中的一模一樣,她的書包傷痕纍纍、慘不忍睹。她真的要開始懷疑青梅竹馬的心理年齡到底有多大,怎麼從初中至今,他報復的方法就一直沒有改變過?難道這種把別人書包丟到地上摔扁的舉動也有「精益求精」的說法?
摘下滿目瘡痍的書包,推開家門。玄關處多出的一雙男人大號皮鞋令她微微一愣。那鞋的品牌她認識,是價格不菲的「依戀」,這樣一雙軟牛皮的鞋怕要幾千塊錢。她家原來還有這種闊綽的親戚朋友,她竟然都不知道。
懶得應酬的她,剛想不聲不響地躲回自己的屋子,就被母親揪住衣領拎進了客廳。
「尹蝶,來,見見你司徒叔叔。」父親將她拉到客人面前,炫耀似的滿臉是笑。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襲灰色的西裝褲,視線往上轉移,是一件黑色的毛衣。屬於男人的寬闊胸膛和肩膀、光潔的下巴、薄薄的唇、挺立的鼻、蓬鬆柔順的發,最後,是他的眼睛。
她瞪大了眼,彷彿一隻被圖釘釘上標本夾的蝴蝶,完全失去了掙扎的力氣,只能瞠目結舌地盯死那雙透出微微笑意的眼——那是一雙深情似海的眼。她將舌頂在齒端,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蝶兒,你變了好多。」司徒疼惜地凝視著眼前清爽宛如陽光的少女。
尹蝶卻只能在他的眼中看到手足無措的自己,「司徒叔叔……」
之後他們便陷入無言的窘迫。
被他凝視著,她的臉和心同時燃燒起來。女孩只得垂下頭,借此掩飾自己的尷尬。
「這孩子,平時咋咋呼呼的,這會兒怎麼還認起生了?司徒你別介意……」父親的大掌拍上她的後背,她驚跳,一雙眼驚慌地四下打量,入眼的依然是司徒如海的黑眸和那張泛開溫柔笑意的臉。意識到自己又會被釘住之後,她硬生生地扭開了頭。
司徒溫和的聲音隨後而至:「沒關係,畢竟這麼多年沒見了,蝶兒認生也是應該的。」
父親呵呵地笑起來,「你司徒叔叔可是職業攝影家,前幾天你不一直說要找人幫著拍照嗎?改天讓他帶你去看看什麼叫職業攝影。」
「反正我也蠻清閒的,什麼時候想去就找我好了。」司徒回應。
聲音哽在喉嚨的地方,她只能一徑地點頭,再點頭。
「這孩子,怎麼突然靦腆起來了?」
「別難為她了,怎麼說我也是陌生人。」
體貼地為她辯護後,司徒言招呼她:「來,蝶兒,看看我帶給你的禮物,你喜歡不喜歡。」
蝶兒,蝶兒,司徒充滿磁性的聲音一句一句地呼喚著她。她垂著頭,鼻子酸酸的。那一句一句的「蝶兒」令她的心真如蝴蝶一般,展開輕盈的翼,「呼」的一下,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