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江南,本應是風光明媚,然而此時天空一片灰沉,眼看就要下雨。
離城鎮尚有段距離的一間簡陋草房裡,傳出陣陣令人心酸的啜泣。
「爹……您醒醒,別嚇靈兒……」
伏在床邊的女孩,破舊布衣下的瘦弱身子隨著抽泣不時顫抖,一雙纖細小手輕輕搖著床上的人,白淨的小臉上佈滿淚水。
躺在床上的老者氣若游絲,蒼蒼的白髮與飽經風霜的面容,昭顯出他坎坷的一生。
搬來善德鎮已有十年,一家之主的聶正刻意挑了個僻靜的地點定居,平時鮮少有人上門拜訪,一家倒也過著平靜無波的生活。
「爹,靈兒去鎮上請大夫,馬上就回來——」
不放心聶父的病情,聶靈兒站起身就要出。門,沒注意外面陰暗的天色。
打從聶靈兒出生起,原本富裕的聶家,家境一日不如一日,隨著她逐漸長大,聶家也逐漸沒落,不復當年的風光。
即便如此,聶家兩老對女兒的疼愛卻沒有絲毫稍減,老來得女的喜悅,讓聶正和妻子甘願四處奔波,只為求得女兒溫飽。
或許是積年累月的辛勞,聶母在聶靈兒七歲那年染上風寒後,從此一病不起,沒多久就離開了人世。
父女倆相依為命又過了六年,聶正終於不堪連年操勞,加上年事已高,近日來幾乎無法下床,每天時昏時醒,讓聶靈兒擔心不已。
當聶靈兒走到半路,天際便開始落下豆大的雨滴,泥濘的道路令她步履艱難。
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趕到鎮上惟一的藥鋪,聶靈兒全身早已濕透、沾滿污泥,可是為了爹,說什麼她都得請大夫和她走一趟。
「大夫、大夫……在不在?」衝進藥鋪,她已是氣喘吁吁。
「小姑娘,有事?」站在櫃裡的王二瞧她一身濕泥,心裡想著,她肯定是冒著雨趕來的。
「我爹他……他……」話說一半,她的眼裡又起水霧。
「別急別急,」王二安撫道:「有話慢慢說,你爹他怎麼啦?」
「我爹他病了,請大夫救救他……」說著她的眼淚又落了下來。
「大夫出診可是需要診金的啊,小姑娘你帶錢了沒?」她一身髒污,怎麼看也不像有錢請得起大夫。
雖然他也同情這個楚楚可憐的小姑娘,但規矩就是規矩,他也沒辦法。
「我……我只有這些……」
聶靈兒掏出懷中的幾枚銅錢,這是平時爹給她買些小東西的,她知道家裡環境不好,爹賺錢又辛苦,所以悄悄存了下來。
「小姑娘,這……恐怕不夠啊。」王二一臉為難。
「外面怎麼了,在吵什麼?!」一名留著長鬚的長者,從布簾後走出。
「大夫,是……」他看了眼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不知該從何說起。
「大夫,求求您救救我爹吧!」聽見他喊那長鬍子伯伯「大夫」,聶靈兒急忙求道。
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大夫總算答應來替聶正看診。
等她領著大夫回到家,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大夫,請您救救我爹——」站在床邊,她含淚的雙眼帶著期盼。
「唉……」把過脈,大夫撫著長髯暗自沉吟。
這情形他不是沒見過,只是人各有命,即使華佗再世也無力回天。「你爹這毛病,我實在沒辦法。」
「大夫,求求您,只要能救我爹,要靈兒做牛做馬都行。」
「不是我不願意,而是……這非我能力所及啊。」這世間怕只有神仙才能讓人起死回生哪。
「大夫,靈兒給您磕頭了……」說著小小身子便要跪地。
「快起來。」他連忙扶起女孩纖細的身子。「這樣吧,明兒個你來鋪裡,我會給你爹開些滋補的藥。」
臨走前,他不忘囑咐道:「你也快把身子弄手吧,招了風寒就不好了。」
「謝謝大夫。」
透過窗子,看著不知何時停下雨的天空,聶靈兒的心裡有一絲茫然。
她想起當年娘去世時,也是和爹爹現在一樣,在床上躺了好久,最後像睡著似的閉上了雙眼。
那時爹告訴她,娘只是累了,需要休息,叫她乖乖的別吵醒了娘。
如今她長大了,她知道,娘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眼見爹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她靠著娘教的針線活,想替爹爹分擔些家計,然而年幼的她畢竟力量有限,無法改變殘酷的現實。
想到這,她又忍不住流下淚。
被女兒的哀泣喚回神志,聶正心裡有數,自個兒恐怕是撐不過這一回了。
「……靈兒……去把你娘牌位前那塊玉珮拿來……」挺住最後一口氣,他無論如何要將後事交代清楚。
聶靈兒用衣袖抹了抹臉上的淚,乖順的依言取來玉珮。
從她有記憶起,爹和娘親就十分重視這塊玉,甚至不許年幼的她隨意亂動,怕她一個不小心弄壞了它。
她也曾偷偷拿起這塊玉,想看看它有什麼地方這麼值得寶貝,但她看了半天,仍看不出這麼個平凡無奇的玉有哪裡特別。
「靈兒,爹現在告訴你的話很重要,你千萬要記著。」聶正用盡所有力氣,一字一句說:「爹死了以後,你要好好保管它,將來有一天如果有姓裴的人,拿著和這一樣的玉來找爹,你就把這個交給他。」
「爹……您會好起來的,大夫說,您只要多休息就沒事了……」跪在床前的聶靈兒語帶硬咽,眼中的淚水再度氾濫。
輕撫著女兒的濕發,聶正眼裡也泛著淚光。「好孩子,爹知道你孝順,爹也不願你一個人孤苦無依啊……」
那王佩是他當年與裴家定親的信物,但從他知道女兒命裡帶煞,會刑克親人,他怎麼也無法昧著良心,要裴家娶自己的女兒。
要不是走得匆忙,妻子又極喜愛那玉的溫潤,他早該將它還給裴家的。
或許在他私心裡也曾想過,依他對裴兄的瞭解,留下了那塊玉,至少女兒的未來能有個照應
前半生的富貴榮華有如過眼雲煙,他一生行善助人,卻無法讓自己的女兒舒舒服服過著千金小姐的生活。
「靈兒……爹有點累了……」聶正的聲音逐漸減弱,視線也模糊起來。
「您好好休息,靈兒明天去鎮上抓個藥,吃了藥,您就會好了。」體貼的為聶正拉好被子,聶靈兒柔聲安撫。
只是這回聶正閉上眼,就再也沒醒來過。
時間匆匆飛逝,轉眼間,聶靈兒由當年清瘦的小女孩,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十六歲少女。
長長的髮絲紮成辮子,俏麗的劉海迎風舞動,柳眉下燦亮的眼眸閃著聰慧的光芒,圓潤的後總是帶著自然的嫣紅,渾身散發出塵的氣質,讓人一見就喜歡。
她的身形嬌小纖細,完全不同於時下所認同的美人標準——豐腴。
「王二哥,這些藥草就麻煩你嚶。」輕巧的跨進藥鋪,她將背著的竹簍交給櫃前的王二。
當初大夫看她年幼無依,好心給了她一份工作,讓她在藥鋪裡打雜,平時除了教她辨別草藥外,偶爾也會教她認字。
「靈兒,今天回來得比較晚幄。」從認識聶靈兒起,王二就對這個乖巧秀麗的女娃兒有著好感。
「嗯,大夫不在嗎?」她眨著大眼,四下張望著。 「大夫上林家看診去了,你有事找他?」他邊說邊從竹簍中將各種藥草取出分類。
「沒什麼啦……只是想知道他老人家現在腳傷好點了沒。」
自從爹過世後,她不得不外出工作,漸漸地,她發現太過親近她的人,總是會意外受點小傷,雖然都不嚴重,卻教她心裡不安。
當她提出這個疑問時,大夫只是淡淡回道:「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受傷的?小丫頭別想大多。」
那時性子開朗的王二也笑道:「假如靈丫頭有這本事,那往後鋪裡生意不好,就得麻煩你四處串門子嘍!」
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釋,聶靈兒最後也只好相信這一切全是巧合。
如今她靠著替鋪裡採些當地可得的藥草,和做些女紅繡品,過著簡單而樸實的生活。
「只是小扭傷啦,過幾天就好了,你別擔心。」看她一臉愧疚,王二於心不忍開口道。
「王二哥,那……你的手……還好吧?」看見他手上的燙傷,聶靈兒又是一陣心虛。
「啊,小傷啦,不礙事。」王二不在乎的說:「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才會被藥汁燙到,你別亂想喔。」
深知她的善良單純,王二再度開口安慰,一邊順手交給她這個月的工錢。
「嗯,謝謝王二哥。」手裡握著他遞來的銅錢,心頭流過一股溫暖,她展了一抹感激的笑。「那我先回去了,代我向大夫問候一聲。」
「沒問題,路上小心哪。」
背起空竹簍,聶靈兒踏上返家的路。
明月當空,南方夏季的夜晚,仍然是熱得讓人難受。
聶靈兒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人眠,她坐起身穿上外出的衣鞋,準備前往附近一處隱蔽水泉。
江南一帶水源豐沛,近幾個月前適逢雨季,原本淺淺的溪流也成了小河,淙淙水聲與蟲鳴,交織出屬於夏夜的熱鬧。
坐在溪畔,她脫下鞋子,撩起衣擺,將雙足浸人沁涼的溪水中,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
溪面映著月色,閃動清澈的波光,誘人一試它的清涼。
光是沒足,仍不能消去一身暑氣,於是她解開衣裳,將它們折妥放好,身上僅剩貼身衣物,走入溪中,解開髮辮用手指輕輕梳洗著。
當裴震天騎著馬接近溪邊時,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遇上了傳說中迷惑行人的孤精鬼魅。
那女子有著一頭如緞的黑髮,映著月色下的粼粼波光,雖然看不清她的容貌,卻更添幾分風情。
他不是登徒子,自然不會直盯著女子人浴。
正當他打算在造成誤會前離開時,聽見草地上發出奇異的悉竄聲,定神一瞧,一條蛇正迅速滑向水中。
不及多加思考,裴震天翻身下馬出聲警告。
「姑娘,當心有蛇——」
「啊」
分不清她的驚呼是被嚇到或是被蛇咬,裴震天直覺的運起輕功,撈起在水中的她,往岸邊落下。
「來人——有色狼——」
「姑娘,你沒事吧——」
兩聲同時響起的語音,有著不同程度的焦急。
聶靈兒從驚嚇中回過神,那人剛剛說了什麼?
有蛇?!
「啊——」想到自己可能差點被蛇咬,聶靈兒這才開始感到害怕。
感覺懷裡顫抖的溫暖嬌軀,裴震天不禁為自己一開始的想法失笑。
是他想像力太豐富了,竟然把這個小女娃當成山中鬼魅。
聽見男子發出低沉的悶笑,聶靈兒的心慌,化為一股沒來由的怒氣冒上心頭。
這個登徒子,還不快點放開她!
「你、你快放開我啦——」
男女授受不親,就算他是為了救她,也不用抱著她不放吧。
瞪了男人一眼,她忽然發現,這個男人不是鎮上的人,而且他還長得………很好看。
就著月光,她感覺得出來,這男人渾身散發著不同於一般人的氣勢,他的輪廓也和她所見過的人不同,少了南方人斯文的氣質,給人一種狂野不羈的印象。
他的雙眼明亮如星,兩道濃眉在他臉上形成好看的角度,直挺的鼻樑下一張薄唇正勾著笑弧,似是瞧見了什麼有趣的事。
瞧?!聶靈兒突然想起自己被這男人瞧光了!
就算她身上還有薄薄一層裡衣,但是經過剛才在溪中沐浴,此時已全部服貼在她身上,像是第二層肌膚般,將她的曲線勾勒得一清二楚。
憤怒與羞赧的紅暈飛上她的雙頰,她一手環胸、一手推向他的胸前,扭動著身子想掙開男人的懷抱。
然而她的掙扎推拒,卻完全沒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望著懷裡人兒的嬌俏模樣,裴震天有一瞬間的怔忡,她一雙迷失小鹿般的大眼裡閃著薄怒,一身濕衣貼在身上,遮掩不住她美好的曲線,裸露出來的柔軟蜜色肌膚覆上一層紅暈,分外引人退想——
他猛然意識到,雖然在他懷中的嬌軀是如此輕盈,但已經具備了女人所該有的一切。
「姑娘,你誤會了——」被她的掙扎引回注意力,裴震天冷靜解釋。
「什麼誤會,還不快放開!」她感覺自己的臉熱得快燒起來了。
「好好,姑娘你別急……」他微微鬆開手,讓她重獲自由,怎知聶靈兒腳下一個不穩,眼看要往後倒——
「啊呀——」
下一刻,她的身子又重回裴震天的懷抱。
身後的大掌傳來炙人的溫度,令聶靈兒渾身躥過一陣戰慄。
「你、你……」她的腦子像是打了千百個結,怎麼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是該謝他救了她,還是該對他的輕薄感到憤怒?
「姑娘你冷靜點,先穿上衣服要緊。」裴震天首先從這一場混亂中理出頭緒。
「請公子先放開我,我才能穿上衣服。」
她到底要說幾遍他才會懂?
回應她的是一陣悶笑聲,和醇厚好聽的男聲。
「……那麼姑娘你得站好點,免得又跌倒了。」他眼中有著無法錯認的笑意。
這個可惡的男人,又在笑她了。
「不勞公子費心,請你轉過身,我好換上衣服。」她一字字咬牙道。
裴震天依她的要求,放開她的身子並轉過身,讓她換好衣衫。
聶靈兒迅速拿起岸邊的衣服穿上,邊在心中思量著。
從那人剛剛的行為判斷,他應該不是她一開始所想的登徒子,否則不會讓她有換上衣服的機會。
只是接下來,她該怎麼面對這個瞧見了她身子的陌生人?
他不是鎮上的人,往後兩人恐怕也不會有見面的機會,她乾脆悄悄溜走,省得面對面反而尷尬。聶靈兒在心中天真的想。
聽著身後遠離的腳步聲,裴震天並沒追上去,仍是立在原地思索著。
無意間匆匆一瞥,他看見她身上有塊十分眼熟的玉珮,若他沒認錯,她——應該就是他這次來江南的目標。
「我們還會再見的。」他喃喃低語,像是某種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