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青鹿山,戚比翊與羅森殿各領著四個人,分成兩隊往兩路展開狩獵活動。
雖說這麼分派是想讓大夥多收穫一些,但其他人都心知肚明,這兩個曾拜在同一師門下學武的師兄弟又想彼此較量箭法了。
心事重重的戚比翊並不怎麼專心,打從知夏夜儂人在京城開始,夜晚時連風聲大些他都會產生是她來敲他房門的錯覺,已經到了寢食難安的地步。
更糟糕的是,他必須在不打草驚蛇的前提之下,趕在羅森殿之前找到她,否則就算他貴為王爺也保不住她的腦袋。
眾人都在專心的追捕獵物,他則滿腦子都在想著如何找到夏夜儂,完全沒把師兄弟之間的勝負之爭擱在心上,這收穫自然也是慘不忍睹羅!
「嗄!你們五個人花了好幾個時就只獵兩隻鳥和一隻兔子啊?」
羅森殿簡直不敢相信對手的收穫會如此「淒慘」,還懷疑地跑到他們身後,看看有沒有藏了只山豬還是老虎的?
戚比翊把這師弟由後頭趕回來,「不用懷疑,就這些而已,而且其中沒有一樣是我射中的。」
「怎麼?你是手扭到了還是眼睛出了什麼毛病?」
「叩!」地一聲,戚比翊二話不說便朝羅森殿的後腦勺敲了一記,惹得他誇張的哇哇哀叫,其他人卻見了哈哈大笑。
笑鬧夠了,大家便就地取材生起火來烤野味,一夥人邊忙邊聊,話題不知不覺地便轉到了這一對寶貝師兄弟的終身大事上。
「別提了,我跟女人犯沖,每回遇上女人準沒好事,現在還得追捕一個難纏的女強盜,我看我一輩子打光棍會活得比較愉快點。」
羅森殿的說辭又引來一陣笑,英挺瀟灑又年輕有為的他一直不乏女子愛慕,但他面對的態度只有一句話可以形容──敬鬼神而遠之。
「你越是這麼怕,就越是娶得快!」戚比翊嚇唬他說:「說不定明兒個就有嬌滴滴的姑娘挺著個大肚子來要你負責了!」
「胡說八道,我到現在還沒跟女人做──」
話一脫口,他就知道自己中計了,先前他跟這群手下吹噓他有多「懂」女人的那些牛皮全吹破了。
「哈、哈、哈……原來頭頭還是童男啊!」
滿臉赤紅的羅森殿則咧著嘴說:「幹嘛!童男犯法啊?我怕召妓染病不行嗎?」
就這樣,他又被大夥取笑了好一陣子才罷休,而箭頭也轉向了戚比翊身上。
「人家是個王爺,要娶王妃當然不能太隨便,得多花點時間挑羅!」
大夥談論他時可客氣多了,只除了一個人例外。
「挑什麼?他是在等!」羅森殿現在可是逮著機會有仇報仇了,「我們智勇雙全的戚王爺要娶的當然得是個公主羅!人家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姊姊還是最受寵的戚淑妃,連娶公主也要是最得太后和皇上歡心的儀鳳公主才行嘛!人家現在只等三年喪期一滿就要做駙馬爺了!」
戚比翊微愣了一下才連忙否認,「你別胡說了,怎麼可以拿儀鳳公主的終身大事來開玩笑!」
羅森殿搭著他的肩,乾笑了幾聲。「嘿、嘿!這哪是開玩笑?消息都已經從宮裡傳出來了,皇上屬意你當駙馬,就等你服完父喪了,再瞞下去就不夠朋友羅!」
一時之間,眾人起哄叫著駙馬爺,不管戚比翊怎麼否認,大家都只當他是不好意思承認,而他也就放任他們去說了,反正他究竟會娶誰當王妃,到時自然會揭曉。
他拿起地上的水壺,「各位慢用,我去洗個手,順便再盛些水來。」
羅森殿把擺放在地上的長劍扔給他。「帶著,可別被老虎給吃了!」
「你還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戚比翊獨自一人往山泉的方向走,當蟲鳴鳥叫漸漸被淙淙水聲給掩蓋過去時,他也已經離同伴們有一段距離了。
「誰?」在距離泉口只剩幾步跟的時候,他感覺背後有人跟蹤,但當他驀然轉身一看,身後卻無半點動靜。
「怪了,是錯覺嗎?」
他聳聳肩,不在意地到泉水邊洗淨沾了獸血的雙手,但就在此時,一道冷冽的劍氣卻直指他背後而來──
「鏘!」地一聲,由水面倒影發現異樣的他舉劍鞘相應,擋住了一名蒙面黑衣人的突襲,當對方第二劍刺來時,他也立刻拔劍與之對抗。
「你究竟是誰?」
他問,但是對方並沒有回答,反而招招直指他的要害而來,彷彿非置他於死地不可。
為了知道是誰派遣殺手來殺他,他必須留下活口,但是方的身手不差,他既不能傷他性命,又要注意不讓自己的命被人給取了,就這麼一連過了十多招都還難分勝負。
奇怪的是,兩人過招越久,他越覺得對方的劍路有些熟悉。
原本只把注意力專注在對方手中長劍的他忍不住好奇,分了神將視線移到對方露出面罩外的雙眼,就這麼仔細地看了一眼,那雙充滿恨意的眼神便足以讓他倒抽一口涼氣。
「為什麼?!」他突然發了狂的大喊:「夜儂!」
這一聲嘶喊讓夏夜儂手中的長劍遲疑了一下,也讓戚比翊有機會以劍挑掉她蒙面的黑布。
來不及遮了,如花嬌顏再次出現在他面前,他很想當做這一切只是她的惡作劇,但她方纔那招招致命的劍法和充滿恨意的雙眸卻讓他無法欺騙自己。
她恨他,而且恨不得殺了他!
「為什麼?」他怎麼也沒想到再相見竟是如此情景?「夜儂,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這一年來你為什麼都不來王府找我?你當真想殺了我嗎?」
「去王府找你?」她冷笑一聲,「是啊!好讓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傢伙趕盡殺絕是嗎?你一定想不到我非但沒被你的毒計害死,而且武功也已經達到足夠殺了你為大家報仇的程度了吧?」
狼心狗肺?
趕盡殺絕?
報仇
她說得很清楚,他卻聽得很模糊,她現在是在跟他說話嗎?
「等等,我什麼時候成了你眼中十惡不赦的壞蛋了?」這些控訴實在太莫名其妙了!「我從來就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你口中『為大家報仇』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大家指的又是誰?我又對他們做了些什麼?」
「你還裝蒜!」她舉劍指著他的鼻子,忿忿不平地說:「你想毀婚背信,不告而別也就算了,我夏夜儂不是那種會死纏著人的女人,就算你想殺人滅口也衝著我來就行了,為什麼要如此心狠手辣,去通報官府剿滅『揚風寨』?!」
通報官府?這個誤會可大了!
「是誰說我通風報信的?!」他恨不得立刻宰了那個人,「這太荒唐了,你怎麼會相信那樣的謠言?」
夏夜儂雙手握劍,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別再被他的虛偽面具所騙。
「那不是謠言!」她堅信,「山寨那麼隱密,數十年都沒被外人發現,我因為信任你才帶你回去,但是,山寨卻在你不告而後的第三天夜裡被官兵攻陷,燒得片甲不留,而你就是因為向官府告了密,做賊心虛,才要匆忙逃回京城的!」
他聽出一點端倪了,她之所以將矛頭指向他,全是因為當年他匆匆回京探視父傷而沒有當面向她告別,可是……
「小四沒有把信交給你嗎?」他深感納悶,「當年我因為父王病危而必須立刻動身回京,沒有時間上山當面向你告別,但是我有托周武帶我寫的一張字條上山請小四轉交給你,難道你沒有收到嗎?」
字條?
看他目光凜然,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不像是在說謊,她的內心真有些動搖了。
真有那麼一回事嗎?
如果真有那麼一張字條,小四為什麼不交給她?
不可能的,小四明明知道她十分在乎戚比翊,如果真有那麼一封信,他不可能不交給她,而且還跟著她一起痛斥戚比翊。
小四是自小和她一起玩鬧長大的好朋友,甚至可以說是她另一個哥哥,他疼她、寵她,不可能害她!
但是戚比翊就不同了,她跟他相識不過數月,她自以為相當瞭解,他但她真的瞭解嗎?
她認為他應該是個重信守諾之人,但是,嫂嫂說他是告密者,小四這麼認為,所以才會事先逃回王府,但他現在卻說自己並非不告而別,還曾留了一封信要小四代轉,這……
「也許說我是告密者的那個人,才是真正作賊心虛的兇手!」戚比翊又爆出一句更令她覺得震撼的話。
小四?!
「不,不可能!」她想都不想的就否決了他的假設,「是你!根本就沒有什麼字條,害死我大哥、逼死我大嫂,讓我無家可歸的人就是你!」
她心一橫,舉劍又朝他刺去,戚比翊在知刺客是她後,根本不再敢用攻勢,就怕一不小心會傷了她,可只採防備的結果當然只有節節敗退。
「你為什麼不肯相信我呢?」
他氣極了,沒想到自己的一片癡心卻被當成驢肝肺,竟會被自己深愛的女子當成仇人而舉劍追殺。
「好,你要殺就殺吧!」
戚比翊豁出去了,他把劍往地上一丟,挺胸迎向她手中的利劍。
「如果殺了我能消你心中的怨恨,那你就動手吧!能死在自己心愛的女人劍下,我無怨無悔!」
「你別以為你這麼說我就會放過你!」
夏夜儂手中指著他膛的劍微微發顫,她根本沒料到他會棄劍任憑她處置。
他歎了一聲,唇角泛起一絲悵然的笑意。「我相信你不會,但是在你殺我之前,我還是必須重申我是清白的,我絕對沒有去向官府告密,因為我愛你、愛你的家人、你的親友,我絕對不會做出任何傷害你或他們的事。」
「騙人!」
她真的將劍刺進了他的胸膛。
雖然傷口不深,但是鮮血一下子便染紅了他胸前的衣襟,而他只是抿緊唇,動也不動的看著她。
「你還手呀!你為什麼還能裝出這一臉無辜的表情?為什麼?我真的會殺了你的!」
她哭了,在舉劍刺中他的同時,她的胸口彷彿也被利刃插入,痛得她幾乎無法承受。
淚水洩漏了她心中澎湃的感情,戚比翊由她眼中看不到一絲恨意,只剩下滿滿的不忍與傷悲。
「夜儂,別哭。」他忍著痛,柔聲告訴她,「好的眼淚比你的劍更讓我覺得心痛,只要能讓你忘記仇恨,大可以一劍殺了我,可是不要哭,不要為了我難過。」
一直抵住他胸口的劍被拔出,無力地垂落在夏夜儂身側。
「為什麼結果會是這樣?」她囈語般地落淚搖頭,「你為什麼不殺了我?你為什麼不一劍殺了我?」
這幾句話教戚比翊聽得膽戰心驚。
原來她蒙面行刺的目的並不是真想殺了他,而是企盼死在他劍下。
即使認定他是害死全寨人的兇手,她還是無狠下心取他性命嗎?
因為無法復仇,所以她選擇死在他劍下以求得解脫?
「你這個傻瓜!你怎麼可以有輕生的念頭?」
瞭解她心裡真正的想法之後,戚比翊真不曉得自己是該憐她的癡?還是氣她的傻?
「你怎麼可以希望我殺了你?」他覺得胸痛、心痛,腦子裡渾渾噩噩全亂成了一團。「如果我真的失手殺了你,那麼我也只有隨後趕去黃泉路上陪你了!」
「你……」
夏夜儂淚眼凝睇他,心裡完全沒了主意,他的目光是如此深情,語調是如此溫柔,彷彿還深愛著她,不曾背棄過她,讓她完全不曉得自己該相信誰了!
「哇哇!戚大王爺,你是不是被老虎給叼走啦?洗手洗到水晶宮裡去啦?」
「糟了!」他聽出遠遠傳來的是羅森殿呼喊他的聲音,「你快走,如果被我師弟撞見你這一身刺客裝扮就糟了!」
「你那麼緊張做什麼?擔心萬一我被逮後會說些什麼話敗壞了你的好名聲嗎?」
「別再嘔氣了!我師弟就是奉要緝捕你的羅捕頭,你若被他捉到就完了!」
夏夜儂聽過羅森殿這名捕,如果當面對上,她的確沒有多少逃脫的機會,被捕事小,但是如果牽連到小四就不好了。
她把劍收回鞘,對他撂下話,「這次我先放過你,下次我絕對不會心軟!」
「嗯!我等你。」
他微笑點頭,彷彿期待著她來殺他一般,夏夜儂迷惘地看了他片刻,最後才頭也不回地奔離現場,留下手捂著胸口,癡迷地注視著她背影的戚比翊……
***
哄著朔兒入睡後,月兒已經高掛在柳梢頭了。
為了預防事跡敗露,兩人有被捕入獄的一天,夏夜儂將夏家唯一單傳的朔兒托由一戶農家的老夫婦代養,因為她曾以草藥救了那位老伯一命,又給了他們一大筆銀兩,對方也就盡心盡力地代她照顧朔兒。
每天晚上她一定會到這農家跟小侄子玩上一會兒,直到哄他入睡後才走。
奇怪?她明明是對他恨之入骨的,為什麼偏偏會在緊要關頭心軟呢?
看著熟睡中無邪、天真的臉龐,她忍不住伸出手輕撫他微紅的臉頰,想起兄嫂慘死的模樣,淚水忍不住又在她眼眶裡打轉。
這一年來,她以報仇為使命而熬了過來,她一直想著只要上京殺了戚比翊大家報仇,她就可以從永無休止的噩夢中解脫,她以為自己可以毫不留情的對他下手的。
但是,她錯了,直到舉劍刺向他的那一刻,她才恍然明白,她想要的解脫的方法是逼他殺了她。
在心靈深處還是相信他的清白,但是所有的證據顯示都對他不利,只有他有足夠的理由毀去她所有的一切,於是,她選擇去恨那個不告而別的他,相信是他去告的密。
可是,戚比翊那副無愧於心的坦蕩模樣真的是裝出來的嗎?
「老天爺,我到底該相信誰呢?」
她背倚著床柱閉眼沉思了一會兒,結果腦袋裡卻一點兒主意也沒有。
她悄聲走出房外,告別老夫婦後準備離開,沒到一個熟悉的影出現在門外。
「小四?」
坐在門邊的他站起身,帶著靦腆笑容望著她。
「要回去了?」
「嗯!」她先把門關好,然後才輕聲問他:「你什麼時候來的?為什不進屋裡坐,也不李大嬸知會我聲呢?」
小四一派輕鬆地叉腰仰望夜空,「我才一會兒。確定你在這兒就放心了,看今晚月色不錯,所以我就在外頭乘涼賞月。」
她垂著眼睫,有些心虛、也有些愧疚地緊握了一下腰間佩劍。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小四淡淡一笑,「沒什麼,我們走吧!」
兩人走到籬笆外牽了馬,因為各懷心事而一路沉默不語,耳邊只聽聞——的馬蹄聲。
「呃……」
隔了許久,小四突然轉頭看她,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是支吾了老天卻還是說不出個所以然。
「你有話就直說吧!」她拉著馬兒,教它放慢速度。
「你今天……去了哪哩?」他小心的問。
夏夜儂早料到他一定會忍不住發問,而她當然也不可能實話實說。
「嗯!覺得有點悶,四處走走晃晃。」她像個沒事人一般地反問:「我在桌上留了字條,你沒看見嗎?」
「呃!有,我看見了,只是隨口問問而已。」
他露出有點尷尬的笑容,明明想接著問她見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結果卻再也問不出口。
「小四?」
「嗯?」
她抿抿唇,「當年,你有沒有……」她還是問不下去。
怎麼能問他當年有沒有收到戚比翊托他轉交的字條呢?這不是擺明著懷疑他嗎?而且也暴露了她見過戚比翊的這件事!
「當年有沒有什麼?」小四偏著頭問。
「唔……沒什麼。」她嫣然一笑,「我只是想問你,有沒有想過會淪落到跟我浪跡天涯,結夥打劫的一天?」
他搖搖頭,「沒有。我還真沒想到自己會一天能成為好的夥伴,我的功夫不好,膽子又小,以前大家都說我不是個當賊的料,即使是現在,我也常常拖累你。」
「你只要陪在我身邊就是幫了我最大的忙了!」她真心誠意地說:「你是我的兒時玩伴、知心好友,也是我唯一可信任的人了,只有你不會背叛我,只有你說的話值相信,對吧?」
「儂儂……」他不曉得自己該說些什麼?
「我相信你。」
苦思終日,在到因擔心而前來尋她的小四後,她覺得於情於理自己都該選擇相信眼前這個生死與共的夥伴。
迎著夜風策馬疾奔,原以為作下決定便能鬆口氣的她發覺自己錯了。
此刻的她就像是迷途的旅人,心裡的不安依然不斷的擴大,不曉得自己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