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跟子溘哥到底怎麼了?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沒跟對方說話了。」
「你沒看到老大左邊帥臉上那塊瘀青、還有眉毛上面的傷口嗎?也掛在那裡一個星期了都沒消,你怎麼不問?」
「我……不敢。」
「那不就得了,愣小子,你以為我敢啊?」
「操,那怎麼辦?看到子溘哥整天冷著臉,感覺超奇怪的。」
「死安迪,不准在我面前說髒話。」
「喔。」男孩乖乖地應了聲,然後又轉頭向一直沒開口的Mathy低聲問道:「Mathy姐,你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一直在座位上整理草圖的Mathy抬起頭,神秘地瞥了阿俊一眼,然後低柔地吐出一個字:「不。」
碰了個軟釘子,安迪只好摸摸鼻子,回頭和阿俊一起煩惱地看著辦公室另外一端,互相假裝對方不存在、拚命埋頭工作的兩人。
「女人,一定是女人。」不能像平常一樣拉開嗓門說話,阿俊只有放低聲量,嘀嘀咕咕地說:「兩個男人翻臉,一定是因為女人的關係。」
「你這句話太武斷了吧,阿俊?」
「哼,難不成是因為男人啊?這樣你會比較高興嗎?」
安迪的頭立刻像裝了強力馬達似的,左右搖個不停。
「死安迪,同性戀又不會傳染,怕個頭啊?」阿俊撇撇嘴,繼續低聲說:「反正呢,我猜一定跟女人脫不了關係。你看,出事之前,子溘不是幸福快樂得像什麼一樣嗎?八九不離十,絕對是談了戀愛。」
「有嗎?我怎麼不覺得?」安迪呆呆地低聲問。
「去,愣小子,你什麼都嘛不覺得。那一天我不是在逼供他嗎?你以為我只是鬧著玩的啊?」
「好吧。那你說是怎麼回事?」
「一定是老大那個花心鬼,搶了子溘好不容易找到的真命天女,所以兩個人直接槓上了。」
「老大這樣太不講義氣了吧?他們不是好朋友嗎?」
「義你個頭啦,要是你的死黨有一個很正的馬子,搶不搶?」
「當然不會。」
「要是那個馬子剛好就是Matny呢?」
他露出難色。「這……」
「蠢小子,什麼義氣、兄弟,都是假的啦。」阿俊得意洋洋地低聲道:「除非你跟我一樣,喜歡的是男人,否則兩個男人之間只要有一個女人,那就什麼也別談了。」
「阿俊,我還是覺得你這樣說太過分了。」
「信不信由你嘍。」阿俊聳聳肩。「反正老大和子溘的問題啊,絕對是跟女人有關。你沒聽過嗎?所謂紅顏禍水嘛……」
忽然感覺到背後傳來銳利的視線,轉頭一看,不知何時已經將頭抬起的Mathy,正冷睇著還渾然不覺、繼續大放厥詞的阿俊。
「阿、阿俊,你、你要不要考慮一下,看看後面?」
「看後面幹嘛?」轉過頭,便正面迎上Mathy寒霜般的目光。「呃,Mathy……對不起,我錯了。」連一句解釋的話都說不出口,心虛的阿俊馬上低頭認錯。
警告完成,Mathy收斂了目光,繼續低頭工作。
「喂,那子溘哥的真命天女是誰?」
「我怎麼知道?撞見他跟別人吃飯的人是你耶,怎麼問我?」
「可是我連那個女人的臉都沒看到,怎麼可能知道?」
「那你想我有可能知道嗎?」
兩人對看一眼。搖搖頭,繼續用力歎氣。就像過去一個星期每次都無疾而終的對話一樣,只能以表示束手無策的深重歎息結束這次討論。
畢竟,除了這樣做,他們還能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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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這是這個月會計部送來,你的薪資表。」
機械式地接過Amy遞過來的資料,大略看過薪資細目,便將之收進資料夾中,放回架上存檔。
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化妝品遮蓋了蒼白的臉色和憔悴的眼圈,加上日愈纖細的體型,又正好符合了當前流行的瘦身風潮,更不會引起懷疑。光從外表來看,沒有人會知道以高效率處理著公文的她,一個月前才剛和交往不到兩個月的男朋友分手。
情殤似乎沒有對她的工作造成任何影響。面對工作時,她還是同樣的明快而且精準,完美地完成每一件任務。幾乎是太完美了。無可挑剔。
最大的不同是,她不再笑了。
不是那種禮貌性的微笑,而是真正發自內心的開懷大笑。
出於必要,她也只會溫馴地勾起嘴角,偽裝出笑容的假象,敷衍了事。但深邃的眼底卻不曾染上半絲愉快的光采。
那不是微笑。
那不是向晴。
Amy擔心地和坐在座位上的陳月翎互望一眼。
「晴晴……」陳月翎遲疑地開口:「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到哪裡去慶祝?」
她抬起頭,望了她們兩個一眼,淡淡地說:「你們決定就好。」
陳月翎皺著眉、噘起嘴,水汪汪的眼睛沒轍地看向Amy。
Amy咬咬嘴唇,試探地問:「那,我們今天早點下班,買個小蛋糕到你們家吃好了。反正今天星期五,現在可能也訂不到位子了。」
「好好,」陳月翎忙不迭地附議,深怕最近突然成了超級工作狂的好友會出口否定這個提案。「我現在打電話去訂蛋糕。」
簡短的點頭,就是她願意給的反應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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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快樂!」
看著好友極力營造出歡樂的氣氛,儘管並不覺得有任何值得慶祝的地方,她還是勾起嘴角,微笑回應。
「謝謝。」
二十五歲的生日,踏入社會的第三年,似乎應該代表著某種重大的意義。
但她卻無法擠出任何一點感想。
在人際關係上,她交到了Amy這個新的好朋友。在工作上,她剛剛調升為行銷三部的經理,以女性的身份,成為全公司最年輕的理字輩人物。二十五歲。似乎還算交出了一張尚可稱道的社會成績單。
但,在愛情這一科,她卻是完完全全被死當。
高子溘。
總是在思緒一個轉彎,她便會想起那一天的晚上……究竟是怎麼樣的天氣,她已經記不得了,或許剛下過雨、或許有著滿天的星星、也或許天空遮蓋著厚厚的烏雲,完全符合當天晚上的情境。唯一清楚記得的是:當熟悉的笑容從他的臉上消失的那一刻開始,整個世界就失去了陽光。
那張宛如死灰般的臉,帶著她每天早晨在鏡子裡看到的相同表情,宣告了他們之間的愛情結局。
無盡的絕望。無可挽回的一切。
「許願吧,晴晴。」陳月翎期待地看著她說。
乖順地閉上眼睛,但其實腦中連一個真心的希望都想不起來。
也曾經瘋狂地想像,如果那天晚上,她沒有去赴孟聃慶的約,現在會是怎麼樣的結果?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是不是寧願選擇永遠被蒙在鼓裡,不去面對這樣的現實?
殘暴的真相和溫柔的謊言,究竟哪一個傷人最深?
但是到頭來,她知道自己還是會走到這樣的結局。
實際如她,不可能選擇在謊言中擁抱虛幻的幸福,而這樣的三角關係,更沒有人可以是贏家。
所以她無法許願。
希望,對現在的她來說,似乎是一件大過遙遠的事情,無法觸及。
這一次,可憐的潘朵拉沒能及時關上盒子,讓最後的希望都溜走了。
「晴,你許了什麼願?」
「我……」她張開眼睛,看見好友們關切的眼神,明白自己無法隨口打個哈哈,敷衍過去。「我不知道。」
陳月翎不解地望著她。「晴晴,你連自己剛剛許什麼願都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自己該許什麼願。」她淡淡地說。
「不知道?」Amy瞪大眼睛,無法相信。「身體健康、事業順利、愛情得意、政局穩定、經濟蓬勃、國家平靖、世界和平,這麼多願望可以許……你連一個願望都想不起來?」
「可憐的晴晴,」陳月翎走到向晴身邊,輕輕將她擁人懷中。「你還是忘不了學長,對不對?」
「不是的……」
話還沒說完,就被沉著臉的Amy打斷。「不是才怪。晴,月翎和我很希望你能把心事說出來,雖然我們很可能幫不上忙,就當作是一種發洩也好。但如果你想說的只是違心之言,那就算了,我們不想聽。」
「晴晴,你說啦,這樣悶著,事情也不會改善,而且我們看了都好擔心呢。」陳月翎用軟軟的聲音乞求她。
她輕輕掙脫陳月翎的懷抱,雙手環抱著自己,呆滯地看著眼前正在哭泣的蠟燭。鮮紅的淚水流轉婉蜒,慢慢滑落到蒼白的小蛋糕上,怵目而驚心。
過了許久,蠟燭的火焰終於熄滅,只留下未燒盡的蠟燭,殘破地孤立在蛋糕上。
「說什麼呢?他和聃慶的過去、我和聃慶的過去,都沒有可能改變。」她低垂了眼眸,空虛微笑。
「為什麼要改變呢?」Amy咬著嘴唇,早已從陳月翎口中知悉整個情變的始末。「這年頭,誰還是貞男烈女?像我的男朋友。月翎的男朋友,過去也交過其他女朋友。那又怎麼樣?我也交過其他男朋友啊!現在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他和聃慶……」
「……上過床。那又怎樣?不要忘了,你跟聃慶的過去他可能比誰都清楚,卻連一次都不曾過問,你就不能用同樣的寬容對待他嗎?」Amy咄咄逼人地說。
「那是因為他心虛!」
「晴晴,你不能這樣說……」忍耐了將近一個月的Amy步步進逼,不讓她有任何可以逃避喘息的機會。「而且,要是把對像換成孟聃慶那個花花公子,你會那麼生氣嗎?想想看,他交過多少女朋友?跟多少人上過床?而且男女不忌!你的反應會是如何?」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因為你比較愛他?或是你認為他跟那些上床的對象之間沒有感情?」Amy搖搖頭。「這是雙重標準,對於權威父權的刻意寬鬆。晴,你的女性主義學到哪裡去了?」
「晴晴……」陳月翎皺著眉頭,擔心地看著對峙的兩人。
「可是我就是覺得……沒有辦法接受。」她別過頭,不肯讓步。
「沒有辦法接受?為什麼?因為他們兩個大男人竟然有肉體關係?」Amy瞪著她。「他愛他呀!就像你那個時候一樣,根本無法自拔。你怎麼能夠怪他?晴,你的寬容心、體諒心都到哪裡去了?一點也不像我認識的向晴。」
她只是緊閉眼睛,搖著頭,說不出半句話來。
Amy激動地看著她,眼中隱約泛著淚光。
「晴晴,你在意的究竟是什麼?」陳月翎遲疑地開口:「是子溘學長跟聃慶學長有染,背叛了你?或是你認為他拿你當成聃慶學長的替身?」
她慢慢張開眼睛,眼神空白。「……我不知道。」
「那你在意的,究竟是聃慶學長比較多?或是子溘學長?」
「我不知道。」
陳月翎的目光迷離,憐惜地看著她。「晴晴,記得你那天晚上跟我說的嗎?你感覺不到自己對子溘學長的真正感情?」
她的眼神閃過一絲迷惘,不明白好友為何要提起這件事。
「我現在知道了。」陳月翎溫柔地凝視因為情殤而明顯憔悴消瘦的好友。「你是愛子溘學長的,而且比你願意承認的還要深。」
^V^
眼睛眨了兩眨,無法適時反應過來。
她愛著高子溘?
這不可能。
她無意識地搖搖頭。
陳月翎和Amy用力點點頭。
「我不可能愛著他。」
「為什麼不可能?如果不在乎他,向來頭腦冷靜的你反應不會這麼大。如果不在乎他,你不會把所有必須跟BT當面交涉的工作統統交給我和月翎處理。如果不是還愛著他,你不會在分手一個月後,還一個人偷偷在作夢的時候流眼淚!」
「我沒有哭……我不會哭。」她呆滯地反駁。
「晴晴,你有。每次我半夜起床,就會看見你一個人在另一張床上縮成一團,整張臉上都是眼淚。」陳月翎緊咬嘴唇,擔心地看著她。「你不記得了,對嗎?」
她遲緩地搖頭。
她愛著高子溘?
她愛著高子溘?
原來這些日子以來,早上鏡子裡浮腫的眼皮和滿佈的血絲,並不是因為早已忘卻的惡夢驚擾或睡眠不足所致,而是睡夢中的自己擺脫了白天意志的克制,在暗夜裡忘情哭泣造成的。
原來,她始終不能放下。
原來,她連自己都不曾瞭解。
心像是破了一個洞,汩汩冒出溫熱的血液,許久未感覺到的撕裂疼痛,以排山倒海之勢再次湧上心頭。
一個月前,她狠狠傷害的,竟然才是她最在乎的人?而她竟然這般遲鈍,直到今天、一切都已太遲的現在,才恍然發現真相?
向晴伸手摀住臉,拚命搖頭,想要否認這一切。
「晴晴,你就是這樣,對自己的感情太遲鈍了。」陳月翎軟軟的聲音哽咽,拿起盒裝面紙摁著通紅的鼻,眼淚早已流滿了整張圓潤的臉。
不聽使喚的淚水從覆在臉頰的手指間流了下來,一發不可收拾。
「晴、晴,記不記得,我說你像是紅樓裡的鳳辣子?」同樣眼泛淚光的Amy溫聲安慰:「你總是克制自己的感情,總是冷靜理智,總是想著要贏,就算玉石俱焚也要贏。這樣的個性在工作上可以春風得意、無往不利,但是,在愛情裡不能講輸贏。一想到輸贏,注定你滿盤皆輸。機關算盡的王熙鳳沒有得到一次真心的愛情,我不希望你也是這樣。」
「他不愛我!」
「這不是你可以決定的。去問他。」AIny溫柔地說。
我愛你,晴。無論發生什麼事,請你相信,我愛你。世界上我最愛的女人只有你。
他說過,但她不相信他。
你不相信我?
那張混合著心碎與溫柔的臉,早已深深刻印在她的腦海,沒有辦法忘記。
不是不相信他,而是不願相信他、不願承認那個殘酷的真相對自己的打擊究竟有多深、不願意承認……自己有多在乎他。
所以,她傷害他,用最殘酷的方式和言語。
Amy說的沒錯。她只是不願意認輸、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心早已淪陷在他的幽默與體貼之中,無法自拔。
她不想去承認,自己在乎他的程度可能比他在乎自己的程度還要多、還要深。
「晴晴,子溘學長很在乎你。雖然我們每次到BT他都沒說什麼話,可是我看得出來,他還是很在乎你。」
她沒有說話,只是慢慢放下雙手,接過陳月翎遞來的面紙,試圖阻止淚水繼續氾濫。
「你知道嗎?他們公司的阿俊跟我說,子溘學長從那一天開始,笑也不笑,連話都不多說,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跟聃慶學長一樣,整天只是埋頭工作,讓整個辦公室裡的氣壓變得好低……」
陳月翎的聲音慢慢逝去,不敢確定手裡拿著面紙、卻低頭不發一語的好友究竟聽進了多少。
過了幾分鐘,Amy才輕輕開口:「晴,我們陪你去找他好嗎?」
抬起頭,看著好友關切的臉,她感覺到一股溫暖慢慢滲入心底。
她不是一個人。
她有陳月翎和Amy這兩個好朋友,在自己這麼討人厭的時候,依舊沒有嫌棄她。
還有高子溘。
或許,一切還不是太遲。她還有機會。
即使很可能得不到他的諒解,至少她必須彌補自己造成的傷害。
這是她最起碼的責任。
點點頭,她輕聲說:「謝謝。」
「那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去找他。」說走就走,Amy一把將她拉起。
陳月翎眨眨眼睛。「那這個蛋糕怎麼辦?」
勾起嘴角,露出一個月以來第一個真心的微笑。「收起來吧,等我們回來再慶祝不遲。」
oo
坐上Amy的蘋果綠March從家裡出發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將近午夜。
台北的夜,有一種虛幻的寧靜。
疾馳而過的車輛忙著前往自己的目的地,人潮也漸漸減少。喜歡過夜生活的人們各自疏散到通宵營業的店家裡,繼續著紙醉金迷的玩樂。放眼望去黑暗空蕩的馬路,會有一種錯覺,人們早已遺棄了整座城市,只留下沉默的建築物和冰冷的霓虹燈,孤獨而感傷。
高子溘的手機設定在關機狀態。
雖然不太可能,她們還是從BT廣告開始找起。
據辦公大樓裡打著呵欠的警衛表示,大樓裡最後一個人早已在一個小時之前下班離開了。
他不在他自己的住所。
他父母家的對講機也沒有人應答。
時間愈來愈晚,路旁的商店陸續拉下了鐵門。
他喜歡去的小酒吧、咖啡店、茶藝館也都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究竟會在哪裡?
「不會在聃慶學長那裡吧?」陳月翎怯生生地說。
車廂裡一片死寂,沒有人願意承認這樣的可能。
在駕駛座上的Amy偷偷從後照鏡觀察向晴的反應,而發話的陳月翎則是正襟危坐,連往旁邊看一眼都不敢。
沉吟半晌,她靜靜地開口:「Amy,可以帶我到一個地方去嗎?」
「晴晴,你知道聃慶學長住哪裡嗎?」
「我沒有要去聃慶的住處。」
「你認為子溘學長不會在那裡?」
她露出苦笑。「我『希望』他不會在那裡。而且根據你從阿俊那裡聽來的,他們根本不跟彼此說話,所以我猜他不太可能在聃慶那裡。」
「那你要去哪裡?」Amy好奇地問。
「送我到華納威秀去。」她輕輕說道。
#+#
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在寒涼的晨風中,蘋果綠色的March載著三個女人的希望,來到寂靜的華納威秀廣場。
踏出車子,向晴一手扶著車門框,一邊低下頭,朝車廂裡的人微笑。「Amy,你送月翎回去吧。我一個人就行了。」
「晴晴,你確定學長在這裡嗎?」陳月翎縮起脖子,害怕地看著空無一人的黑暗廣場。
「就算他不在這裡……我想一個人逛一逛。」她轉過頭,靜靜地望著遠方說。
「可是很危險呢。」陳月翎不放心地說。
「不要緊,再過一個小時就五點;馬上就有公車。我不會待太久的。」回過頭,她露出安撫的微笑。
「可是……」
「你們兩個陪了我一個晚上沒睡,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是趕快回去補眠吧。月翎不老是說,美容覺很重要嗎?」她眨眨眼,頑皮地說。
看著好友固執的表情,陳月翎只有氣餒地低頭翻著隨身的小皮包。「好吧。那,晴晴,這是電擊棒、這是催淚噴霧、這是警報器……你知道,只要按這邊就會發出吵死人的叫聲。」一古腦地將一堆防身用的小道具塞到她的手裡。
向晴蕪爾地看著手上滿滿的防身器具。「不用這麼多吧?」
「不行。現在天還沒亮,誰知道有什麼壞人躲在附近?而且晴晴這麼漂亮,當然要更小心才好。」陳月翎噘著嘴說。
她聽話地將東西收進皮包裡。「那你自己呢?」
「我會跟月翎回你們家睡。」Amy擔心地看著暗沉的天空。「倒是你,真的不要我們留下來嗎?」
她搖搖頭。
Amy歎口氣。「好吧,那你自己要小心。」
她微笑點頭,站在原地看著粉綠色的March轉個彎,離開了廣場邊緣。
夜風沁骨,她拉緊了薄薄的暗紅色小外套,跑過馬路。
時間是凌晨四點十三分。
偌大的地塊尚在沉睡,道路上唯一的人影只有遠方辛勤的清道夫,穿著黃橙相間的制服,努力地打掃著道路,準備迎接嶄新的一天開始。
不知怎麼地,她忽然很想在這個時候到這裡來。
或許,因為這裡的黎明有著只屬於他們兩人的美好回憶。也或許,這裡是她第一次察覺到自己真正心意的所在。
不確定自己的心究竟是在何時臣服溫柔,但在當時,她確實已經無法自拔。
那不只是一個吻、一個存在黎明晨曦中的擁抱。
那是高子溘、只有和他在一起才能感受到的溫暖陽光。
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長型廣場的盡頭,眼前只剩尚在規劃整理的工地圍牆。她轉過身,打算慢慢走回華納威秀,在溫柔的思緒中等待第一道曙光的來臨。
不經意抬起頭卻看見遙遠彼方的路燈底下,安靜仁立著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時間,忽然靜止在這一刻。
是曾經有過這樣模糊的奢望:他可能會回到這裡。但真的看到他出現在眼前,卻只覺得這不是真的,彷彿隨時會蒸融在空氣當中一般的虛幻。
連動也動不了,她呆呆地望著他,慢慢地,眼淚第二次不聽使喚地往下滑落。
儘管曾被自己那樣殘酷傷害,他卻還是回到了這裡。
淚眼模糊中,只看見他朝自己前進,先是遲疑地,然後跨大步伐,最後幾乎是用小跑步地衝向自己。
生平第一次,她蹲倒在地上,痛哭失聲,不能自己。
何其幸運又何德何能,她竟然能夠得到這樣真摯刻骨的無悔深情?
腳步聲落止在身邊,摯愛的聲音夾著有些紊亂的呼吸,用熟悉的愉快語氣,對蹲在地上痛哭的她說:「喝水?」
潮濕臉頰感覺到的,是已經變溫的瓶裝水。
溫熱的觸感,就像他總是適時提供的溫暖支持,漸漸止歇住失控的淚潮。
終於,她重新控制住自己,才發現自始至終他沒有進一步碰觸自己。
抬起頭,看見他清瘦的臉上一閃而過的猶豫神色,她想起自己說過所有傷人的話語,不假思索地往前用力摟住他明顯消瘦的腰,撞擊的力量幾乎讓他踉蹌一下。然後用哭到嘶啞的聲音,輕輕地吐出一聲:「對不起。」
他雙手垂在兩側,像是僵硬了一般,過了半晌,才沉重地開口:「其實……我比較想聽到另外一句話。」
猛抬眼,看見他故作嚴肅的俊臉上陷得好深的兩個酒窩,她更用力地抱緊他,淚中帶笑的臉深埋進他溫暖的胸膛,殘餘的淚痕迅速滲入白色的棉質T恤中消失。
這就是高子溘。不管在什麼樣的狀況底下,永遠不愁沒話說的高子溘。溫柔體貼,卻從來不會因此而給人負擔的高子溘。
深深愛著她的高子溘。
「晴、晴……」他放低聲音,帶著笑意說:「你還是不肯跟我說嗎?」她微笑抬頭,手繞過他的後頸,拉下那張帶著渴盼神情注視自己的俊容,嘴唇相觸,印上輕柔的一吻。
再也不可能懷疑他對自己付出的一片真心。
再也不可能懷疑自己對他的心意。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感謝老天,讓她能有機會遇到真正屬於自己的有情郎君。
更要感謝老天,能給她這樣的第二次機會。沒有讓她因為一時糊塗,永遠失去這份珍貴的愛情。
她不會再放手,這一生她不會再放開這雙溫暖的手。
放開他的嘴唇,紅艷的雙唇輕輕移到他的耳畔,溫柔告白:
「我愛你。」
他一直垂放在身體兩側的雙手這才舉起,緊緊抱住她、在東方魚肚白的微明天色下,深情相擁。
oo
「阿斗辭職了。所以我調升組長不到一個月,又升成了行銷三部的經理。」
「哇,失敬失敬,原來短短一個月不見,閣下已經是理字輩的人物。身為學長的我,真不知道該說是與有榮焉,還是該自慚形穢。」
笑脫他一眼。「我看到KC新一個版本的廣告了。非常有震撼力,眼前一季的風格不太一樣。」
他得意地笑。「那是當然,如果做創意的一天到晚只會賣同一套風格,早晚會被市場嫌棄。不如自己先嫌棄自己,就算失敗,也是一種進步。」
「聽說OY也想找你們拍廣告?這可是比KC還要了不起的事,畢竟他們已經有十幾年沒換過廣告代理商了。」
他眨眨眼睛,笑著說:「啊,這就是商業機密,不能奉告了。」
她也不以為件,輕聲淺笑不語。
六點零三分,天空已經退去了夜晚的面紗,換上清新的晨光。早班公車從身邊呼嘯而過,送報機車來來往往,但道路旁的行人仍然屈指可數。
兩人緊握住彼此的手,輕聲交換著近況,從世貿中心旁邊走過。
他掛在頸間的銀鏈依舊閃閃發光,但人卻憔悴了許多。眼圈陰暗、平滑的皮膚上冒出幾顆暗瘡,原本飽滿的雙頰消薄,露出端正的臉部骨架。向來標準的結實身材更顯勁瘦。連金黑相間。看起來應當十分有精神的雜亂短髮都失去了生氣,宛如枯黃的稻葉,隨時可能萎靡落地。
有人可能會說現在的他比以前增添了一抹謎樣的滄桑感覺,不再是單純的陽光男孩模樣,變得更英俊、更有男子氣概了,但她卻沒有相同的感覺。
她寧願他就是原本的高子溘,開朗而精神奕奕,不曾經歷過這個月來的相思折磨。
「關於聃慶……」過了一會兒,他遲疑地開口。
聽到這個名字,心還是忍不住猛跳了一下,像是剛剛癒合的傷口,又要開刀放出深藏其中的膿血一樣,讓人幾乎不能承受。
但,這樣的剖白卻是必要的。
孟聃慶這個名字不能永遠成為他們之間的禁忌,否則總有一天會再次毒犯病發,到時候,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樣的幸運,可以得到第三次的機會。
所以她只是看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雖然他曾經是我最愛的人,但時間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沒有辦法回頭,我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邊,更不是把你當作他的替身……拜託,拿那根花心大蘿蔔跟你比?不覺得有失身價嗎?連我都不肯這樣做。」
「即使他是愛你的?」沉默半晌,她試探地問。
搖搖頭,他帶著遙遠的神色說:「他不愛我,不管他跟你說了什麼。事實是他不愛我。跟你說的話,只是不希望自己的玩具被別人搶走的心態。何況……經過六年,我對他的感情只剩下兄弟之情,沒有其它的可能。」
她聰明地閉上嘴,免得自己再不智地替情敵說話。
「我不會騙你,說我對他一點感情也沒有。畢竟在一起這麼多年,他一直是我最愛的男人,以前是這樣,以後可能也不會變。但是這樣的愛,早就已經不是那種愛情。我爸媽只生我一個孩子,而聃慶對我,就像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大哥、一個好朋友,僅此而已。」
他低頭溫柔地微笑。
「可是你……我愛你。」他緊緊握住她的小手。「不要問我原因,我也不知道。但我至少還清楚什麼叫做心動、什麼叫做戀愛,而這樣的心情,只有跟你在一起才會有。我不想問這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一個十幾年來一直認定自己是gay的男人會愛上女人。我只想……只想好好珍惜這分感情。」
話鋒一轉,他故作愁苦地問:
「……而且,你知道在同志圈裡,像我這種人叫什麼嗎?」
「雙性戀?」
「答對一半。」他誇張地歎氣。「這樣的人叫『敗』。Bisexual的Bi,翻譯作敗類的『敗』。」
「哇,好慘。」
「對啊對啊,你看,晴,為了跟你在一起,我已經身敗名裂,一無所有了。」他皺起眉頭,用嚴肅的口吻說,但臉側的酒窩卻陷得好深好深。「你可不能拋棄我。」
「我考慮看看。」她笑著說。
「哇,你好殘忍,竟然還要考慮?晴,你怎麼可……」
清脆的笑聲散人街道,隨即在濃情的熱吻中銷聲匿跡。
黑夜過去,在她二十五歲的第一個早晨,陽光再度造訪了這座城市。
oo
半個月過後,時序悄悄進入九月。
夏末秋初的時節,台北這座人工都市裡,卻幾乎聞不到半點季節遞檀的味道,只有偶爾在道路旁會看見少數幾棵行道樹,努力在將葉片轉黃,試圖營造一點秋天即將到來的氣氛。
而辦公室裡的人們也還是一樣忙碌,沒有任何可以休息的跡象。
「Amy,跟BT那邊聯絡過了嗎?下午兩點要做簡報。」一直伏案工作的向晴抬起頭,揚聲問道。
「他們等一下就到。」
「晴晴,這是Teday那裡送來的擴展通路計劃,說要跟我們討論一下。」
「什麼時候?」
「陳經理說希望明天早上。」
翻了一下行事歷,她微笑抬頭。「明天早上我沒事,你們可以嗎?」
「可是今天下午要忙簡報,」Amy皺起眉頭。「哪有時間看這份計劃啊?」
看向陳月翎,也是一樣面有難色。 「我等會兒撥個電話給陳經理,」她大略翻過資料,迅速地做下決定。「這份計劃應該不急,我們改約明天下午或後天早上好了。」
「晴晴最好了。」陳月翎高興地說。
「晴當然好啦,」Amy一邊走回座位,一邊愉快地調侃。「事業愛情兩得意,人又比花嬌,怎麼可能不好?」
向晴轉轉眼珠。微笑著按下業務部的分機號碼。「陳經理嗎?我是行銷三的向晴。對,我剛剛收到了。關於那個會議……」
順利將會議延後,她抬起頭,正好迎上剛踏進辦公室的男友投來的問候目光。
穿著淺藍色的立領襯衫搭配黑色牛仔褲,簡單的銀鏈在半敞的水色衣襟間掩映閃爍。一樣精神奕奕的金黑短髮微亂,燦爛的笑容依舊宛如耀眼陽光。真要說有什麼不同,或許是尚未完全回復舊觀的削瘦雙頰。端正的顴骨輪廓讓俊俏的面容少了一點孩子氣,洩漏出幾分內蘊的成熟感,也讓黑白分明的眼睛更顯迷人。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高子溘。她所愛的高子溘。
「大家都來了嗎?」
「晴,你不問你男朋友今天好不好,竟然先問大家來了沒?」他瞪大眼睛,捧著胸口,裝出傷心狀。
坐在座位上的Amy和陳月翎被逗得咯咯直笑。
「你很好,我看到了。」她搖頭笑。「都在會議室了嗎?」』
「阿俊、安迪和Mathy還在樓下大廳。我一個人先溜上來。」
「我去……」
話才說到一半,就被Amy和陳月翎開口截斷。「我們去幫忙就可以了。要用的資料就麻煩你和學長帶過去嘍!」
說完,兩人朝她眨眨眼,迅速溜了出去。
「月翎、Amy!」向晴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好友們就這樣拋下自己。
「各位的大恩大德,高某改日必當圖報。」同時他也朝門外揚聲喊道。
得到的回應是一串逐漸遠去的清亮笑聲。
她噙著笑,低頭收拾要帶到會議上的資料。
「怎麼樣?晚上去哪裡吃飯?」他伸手接過一疊文件夾。
「又吃?」
「不吃也可以啊。我們去看電影?」
「你沒有工作要做嗎?」她笑看他一眼。
「最近景氣不好、生意清淡只好早早關門回家吃自己。」
「別鬧。」她拿起資料,跟情人一起並肩走出辦公室。「我知道你很忙,不用這樣刻意。」
午休時間,大樓的走道空蕩蕩的,沒有幾個人。兩人並肩擋住整條走廊,悠閒地走向盡頭的電梯。
「這怎麼成?我們說好要幫你慶祝一整個月的,誰叫我錯過了你的生日?」
「真的不用。而且,我明天也有會要開……」
「啊,原來你是因為要開會,所以決定拋棄你可憐的男朋友?啊啊,我真是悔教女友覓封侯啊……」
她微笑搖頭,不理會他的裝瘋賣傻。
「這樣吧,我們去吃刨冰。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吃的刨冰,就在這附近。一下子就到,不會耽誤太多時間。然後我就送你回家。順便還可以幫你整理資料。」他露出深深的迷人酒窩。「你說好不好?」
還來不及回答,電梯門便一下子打開。
事出突然,在場三個人的臉色丕變。
站在電梯裡的孟聃慶首先回過神來,露出一貫溫和的笑容,往前一步走出電梯。
「向經理。」他伸出手,若無其事地問候。
「孟先生。」她也以同樣的笑容回敬,完全是一派相敬如賓的模樣。
而站在一旁的高子溘則是瞠目結舌,帶著一絲複雜的情緒,看著兩人間暗潮洶湧的往來應對。
「關於這次的案子,我想子溘已經將大概的情況解釋給向經理聽了。這次的簡報應該只是一個形式而已吧?」孟聃慶淡淡地說。
「我和子溘之間,純屬私事。」她不動聲色地微笑。「何況對於工作,我們還是謹慎一點好。我個人非常期待這次貴小組的簡報內容。」
「希望我們不會讓你失望。對了,子溘,安迪說他少印了幾張投影片,可以幫我拿去印嗎?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他遞出幾張原稿和空白投影片。
「大哥,你有手有腳,可以自己去印啊。」
「我還有些問題要跟向經理溝通。」他面色不變,只是溫聲堅持。
高子溘看著手上重要的資料,用力歎氣。「可惡,反正無論如何,你就是要把我支開就是了。」
孟聃慶揚高眉,不置可否。
「好吧好吧,我去。」他聳聳肩,警告地看了好友一眼。「不過你不要玩花樣,否則我這次真的會拆了你那張帥臉。」
他匆匆離去,急促的腳步聲在空元一人的走廊間迴響。
看著高子溘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她轉向孟聃慶。「你想說什麼?」
沉默幾秒,他開口說:「你真的愛他嗎?」
完全不明所以,她只是瞪著發問的人。「為什麼這樣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凝視她的眼睛,彷彿可以從中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我不知道這個答案跟你有什麼關係。」她靜靜地說:「不過,我是愛他。」
一抹神秘的光芒閃過他平靜的眼,在她還來不及捕捉之前便消失了蹤影,幾乎更像是她的錯覺。
然後,他笑了,而她一點也不喜歡他的笑容。太過愉快、太過深沉,彷彿心裡藏著什麼算計,無法捉摸。
「那很好。」他轉身按下電梯按鈕。
「等等。」她喚住他,冷冷地問:「解釋清楚,『很好』是什麼意思?」
他沒有回答,直接踏入電梯,一手按住開門鍵,專注的眼神望著她許久,才輕輕勾起嘴角。
「好好待他。」他的眼神不變,話聲醇厚低沉宛如重鼓,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房。「不要忘記,我還沒有放棄。」
說完,他鬆開按鍵,銀灰色的電梯門迅速關上,隔開對峙的兩人。
被留在原地的向晴,只能怔忡望著已經關閉的電梯門,全身發冷。
「晴?」
回過神,她轉頭看見高子溘站在走廊的盡頭,正午的烈陽透過背後的落地窗照映在他身上,宛如一件金色盔甲,燦爛奪目。
剛剛感受到的冰冷寒意,忽然之間一掃而空。
管他呢。就像Amy說的,現在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她勾起微笑,看著情人朝自己走來,不再去考慮剛剛話中的深意,決心將孟聃慶這個陰影拋在腦後。
她的人生,不會再被他左右控制。
「晴,那傢伙跟你說了什麼?」
她但笑不語,空出一隻手輕擁住高子溘,感受他所帶來的溫暖。
我可以選擇。
「晴?」
將他的頭壓下,帶笑的櫻唇微綻,在他的耳畔低語:「我愛你。」
手裡還抱著一疊厚重的資料,他低頭凝視著她,接著露出兩個迷人的酒窩,溫柔地覆上她柔軟的唇。
「我也愛你。」
她可以選擇,絕對可以。
眼前這個為她的生命帶來嶄新陽光的男人,就是她這一生最無悔的選擇。
「那,刨冰那件事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