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著長馬尾的女孩踏出圖書館,抬起手,看一下腕上的表,推推無框眼鏡,抱著剛剛借出來的參考書,往校外走去。
距離圖書館十多分鐘的腳程,她的目標是橋頭那間咖啡蛋糕店。
馬路上的車子駛過,以一種似乎不應該屬於台北市的溫吞速度。城市邊緣的大學校園,保持著一如以往的與世隔絕,依照自己的節奏進行日常的循環。
這是大三的秋天,終於開始邁向成熟的季節。
綠燈亮起,人越過馬路,推開玻璃門,朝值班的店員點頭招呼,目光一個偏斜,已經看到那個人。
明亮的玻璃窗戶旁,一樣理著平頭的男孩正襟危坐,低垂的目光凝視眼前空無一物的桌面,彷彿已經睡著。午後的陽光灑落,在還沒有乾透的短髮上閃爍變化。
她走過去,將懷裡的書本放到桌上。「書偉。」
依舊是占卜研究社的社長,王書偉抬起頭。「餘音。」
劉餘音露出嚴肅的微笑,拉開椅子,在他面前坐下。「剛剛去游泳?」
「嗯。」他頓一下。「今天看了什麼?」
她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打開服務生送來的咖啡色價目本。「你還沒點?」
他搖頭。
「先點東西再說吧。」推一下眼鏡,瀏覽過可以有的選擇,她向店員舉起手。「給我一杯熱摩卡,蛋糕要覆盆子慕司。」
「……藍山,熱的。」
接過點單的服務生回到櫃檯,開始動作。
「我剛剛去看《安達魯之犬》。」她回答他剛剛的問題。「一個網友介紹我去看的,聽說很有名。」
上個學期,她意外地發現圖書館的視聽室有不少錄影帶可以看。一開始,只是為了逃避宿舍太過可怕的溫度,順便看看不用錢的電影,慢慢地,卻養成了習慣。
每個沒課的星期三,她會抽空到圖書館看一部電影,然後再決定要留在地下室唸書,或是回宿舍去。
她沒有想過自己會變成一個喜歡看電影的人,就像她沒有想過自己可以這樣心平氣和,跟這個人在這裡一起喝著下午茶,像朋友一樣。
「狗的故事?」
她忍不住笑。「不是,我本來也以為是跟狗有關的電影,結果根本不是,是超現實主義的東西,講夢境的。有點噁心,有幾個段落我看到幾乎要吐出來。」
「名字……很有趣。」
「我完全看不懂。」她摸摸頸後的馬尾,老實說:「剛剛好不容易看完,現在只想寫信去跟那個叫我去看這部電影的人抱怨。」
他不說話,接過服務生送上來的咖啡,拿起杯子就口。
「上次說的課呢?」她攪拌著咖啡,突然想起來。「結果你有沒有去旁聽?」
「跟我想像不太一樣。」
「不太一樣?」
他垂下目光,似乎在思考什麼,然後抬起頭,直視她。「不太一樣。」
她想要歎氣。有時候,要從這個人嘴裡多聽到幾句話還真是困難。
「早上去跟導師約談。」她換一個話題:「老師又問了同樣的問題。」
「選課?」
她僵硬地點頭。那是個老問題了:她為什麼不多去選修一點語言學或是民族系的課?
進大學第三年,幾乎比較熟的幾個老師都跟她提過類似的建議──根據她身上的血統,決定她未來的道路。
「我知道老師是好心。」她抿起了嘴角,忍不住要抱怨:「但我是高山族,難道就代表我一定要對南島文化感興趣?」
他頓一下,看著她。「你沒有興趣?」
她沉默半晌,謹慎地切下一小塊慕司蛋糕放進嘴裡。「……有沒有興趣,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被我身上的血統限制住了,一定要走什麼樣子的路,才是『正確』的……」
他微微攢起眉頭,沒有置評。
「……我不知道。老師說的話是有道理,對於自己的文化,我當然比任何人都有資格去深入瞭解,可是……我又總是忍不住要想:一個人的生涯規劃,如果只是因為我生來是這樣的人,就『必須』這樣決定──」她皺緊了眉,又歎口氣,伸手扶一下無框眼鏡,暫時不想再去思考這個煩人的問題。「社團還好嗎?」
升上三年級以後,她和大多數的三年級一樣,依循占卜社的傳統,淡出了社團活動,除了偶爾的塔羅牌社課,很少出現在社上,也所以,對於社團的現況她其實知道的不多。
「……還好。」
「我聽說今年的社慶打算在年底辦?」
「嗯。」他頓一下,又說:「學妹說,這次社慶想請──」向來不動如山的嘴角驀地閃了一下。「『占卜社的魔女』回來。」
「王書偉!」她瞪著他。這個不知道是誰發明的稱號從半年前開始流傳,她一直覺得很尷尬,感覺自己像是童話裡的巫婆。
「抱歉。」
看著用平板聲音道著歉的男孩,她搖搖頭,自己反而忍不住笑了起來。
缺乏表情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視著她,不知道是不是午後陽光的惡作劇,忽而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微妙光芒。
她扶扶眼鏡,拉回話題。「所以,你是來當說客的?」
「說客?」他不明白。
「不是嗎?我以為學妹要你來說服我回去。」
他搖一下頭。
「不是?」
「你覺得困擾。」他這樣說。
她沉默下來,看著那雙熟悉的眼睛,微微勾起嘴角。
這個人是這樣的。缺乏變化的臉部表情,看起來像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但只要是他注意到的事情,就一定會放在心上。
「謝謝你,書偉。」她低聲說。
他點頭,不認為那有什麼了不起。「反正我也會算塔羅。」
一滴冷汗流下來。「……那個,書偉,我想……學妹的意思不是這個。」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我在開玩笑。」
……開玩笑。
她瞪著那個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反應。
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沉默,他換了話題:「上次借的書……」
一貫白開水似的聲音、簡潔的用字,男孩開始說起其它的事情。
她覺得這樣很好。兩個人在一起,只是單純的朋友,也可以分享很多東西──更多的東西。沒有戀愛的患得患失,不需要擔心對彼此的觀感,她和王書偉之間,或許更適合這樣的模式。
偶爾出來碰面、交換一下近況,一起吃頓飯、喝個下午茶,當一個可以長遠的朋友,比起隨時可能因為細故爭執而分手的情侶,現在的她認為,前者的關係其實更為珍貴。
所以,她很滿足。
時間一下子過去,從學校的方向傳來鐘聲。
王書偉靜下來。「五點。」
「這麼晚了?」她舉起手錶,有點驚訝。「啊……」
「該走了。」
點頭表示同意,她伸出手,要拿取卷在細玻璃杯中的帳單。
同一個時間,他也採取了同樣的動作。
兩根手指,只是輕輕擦了過去,還來不及感覺就已經結束的溫熱。
她抬起頭,望進那雙熟悉的沉默眼睛,然後飛快轉開。
那只是一個心跳,很久很久以前殘留下來的心跳。沒有意義。
他們只是朋友。
☆ ☆ ☆
打開皮夾,兩張陳舊的百元紙鈔映入眼簾。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場景。
不知道是誰發明的不成文行規:占卜者不可以無償替任何人卜卦,否則會替自己帶來無法預期的災禍。
聽起來像是江湖術士為了餬口瞎掰出來的理由,大家卻寧可信其有地遵行不悖,即使是朋友間義務性的諮詢,也會像征性收取一兩個銅板當作報酬。
他以為她知道。畢竟進入這個以研究占卜為目的的社團,一定多少有人跟她提過這些奇奇怪怪的行規。
但是,顯然沒有。
聽到他說占卜費,那個綁著長馬尾的女孩緊抿著唇,心不甘情不願地從皮包裡掏出僅有的兩百元遞給他。
他突然覺得很有趣,當下決定不要多加解釋,直接將那兩百元收下來。
不是想佔她的便宜,只是覺得那樣的劉餘音很……可愛──戴著無框眼鏡,看起來總是一板一眼,非常難以接近的冰山美人,在那一個瞬間,卻露出一種近乎孩子氣的表情,是很教人印象深刻。
因為這兩百元,他將自己的塔羅牌送給她,作為交換──那是高二時,他偶然在義大利某個小跳蚤市場裡買到的精品。
將跟了自己許久的算命紙牌送人,老實說,他不覺得可惜。
一方面或許是贈送的對象──他知道個性嚴肅的劉餘音一定會好好珍惜使用,特別當那個東西是別人送給她的時候;另一方面,則是他真的覺得無所謂。
對於很多事情,他都覺得無所謂──包括占卜。
他們說,他對占卜很感興趣,但那並不是真的,關於「興趣」那個部分。
讀經、算卦、加入占卜社、學習各種人類用來閱讀命運的儀式。偶爾,在路上遇到擺攤的相士,如果不趕時間,他會坐下來,看著、聽著,觀摩其他人的作法。
但是,那並不是因為「興趣」。
他只是開始了,所以順其自然繼續下去,等到哪一天,有人告訴他必須結束的時候,他甚至不覺得自己會有什麼遺憾。
餘音也曾經問過他一個類似的問題,關於「開始的原因」。
他並沒有回答那個問題,他不能。
他不記得有一個明確的原因,甚或是有所謂的「開始」。
在政治世家中出生長大,命理和他的關係,比較接近是一種耳濡目染。從有記憶以來,這些東西就已經一直存在那裡,在他的生命裡扮演著吃重的角色。印象所及,家裡面沒有任何一項重大決定,是可以跟「算命」撇清關係的。
唯一的差別在於:其他人選擇被動地接受「大師們」的說法,而他選擇去探究──至於要探究什麼?為什麼要探究?他也不是很確定。
反正,他也沒有別的事可以做。
總而言之,事情就是這樣。
……話又說回來,他為什麼一直把這兩張百元紙鈔收在皮夾裡?錢應該是要拿來用的,不是嗎?
沒有表情的眼睛凝視著皮夾裡的陳舊紙鈔,看起來有點呆滯。
好半晌,他決定放棄。這應該不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將學生證放回皮夾收好,王書偉拿起黑色的背包,起身離開圖書館,踏著沉默的步伐,往山上的宿舍走去。
烏雲吞沒月亮,十月的細雨,灰濛濛地沾滿整個山頭。污濘的水順著柏油鋪成的山道,匆忙往低處溢流。
晚上九點,路上的人影稀疏。
來到風雨走廊的轉彎處,正要上山的階段,一個抬眼,卻在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餘音。
草地的一角,撐著黑傘的馬尾女孩佇立在雨中,低頭不知道在凝視什麼。
他停下腳步,沉默地看著她,然後打開傘,走過去。
「餘音。」
突然受到驚嚇,劉餘音跳了一下,猛轉回頭,伸手抓緊胸口。「書、書偉?」
「晚安。」
或許是夜雨的影響,鏡片後面那雙深邃的眼睛看起來有點模糊。她深呼吸,勉強彎起嘴角。「……晚安,你要回去宿舍了嗎?」
他點頭,頓一下,又開口:「你在做什麼?」
她垂下目光,又望回某塊似乎沒有異狀的草地,表情有些僵硬。「思──我的黃金鼠死了。」
他安靜下來,不確定該說什麼。
她很難過。他知道。
淡金色的臉頰上沒有淚痕,總是帶著一點嚴肅味道的聲音聽起來也很正常,但是在黑暗中筆直佇立的身影,卻讓人有一種悲傷的感覺。
有一點奇怪的是:他不知道她養了黃金鼠,她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
他微微攢起眉頭。「余──」
「書偉,你養過寵物嗎?」
他停頓一下。「沒有。」
「我以為你養過……」她停一下,歎氣。「我有一次看到你站在攤販前面,好像在看那些寵物,現在想起來,你說不定只是在發呆吧?」
他不記得這件事,不過那個推測是很有可能的。「……什麼攤販?」
她搖頭,似乎表示那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她不過是隨口提起。
「什麼時候的事?」
「咦?」
他伸手指向她剛剛凝視的草皮。
「上個月。」她頓一下,又淡淡地開口:「其實,這應該是違反校規的,可是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把『思薇爾』埋在這裡。」
「『思薇爾』?」
她安靜一下。「我的黃金鼠叫『思薇爾』,Swear。」
他點頭表示瞭解。
她將目光轉回草皮。「……以後,它就可以好好睡覺了。思薇爾最喜歡睡覺了。」
寂靜的夜裡,有些沙啞的低沉嗓音流入耳朵,宛如風的歎息。
他默默看著她,伸出手,然後忽然頓住,沒有表情的眼睛直勾勾盯住自己抬高的右手。
……他想要做什麼?
安靜思考兩秒之後,舉高的手又縮了回來。
「你不要難過。」
她習慣性地扶一下眼鏡,還是沒有看他。「對了……書偉,我上次跟遠毅借了兩本書,你幫我跟他說,我下次社課會帶去還給他。」
「你不要難過。」
終於,她瞥他一眼,搖搖頭。「沒關係的,書偉。我知道黃金鼠的壽命本來就不長,只是有點放不下而已,畢竟是養了很久的寵物。」
他沒有作聲,只是看著她。
夜雨無聲,從黑暗的天幕中落下,沾上女孩臉上的玻璃鏡片,反射出微弱的路燈光芒。冰涼的風吹動長長的馬尾,烏黑的發紛亂揚起。
她動也不動,看著那個只有她知道的秘密墳墓,看不見的思緒彷彿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餘音。」沒有高低起伏的聲音。
「嗯?」
「我陪你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