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咪,今天我考了一百分耶!老師說我好棒……還有,媽咪給我帶去的便當好好吃,隔壁的周伯彥好羨慕,還想跟我交換便當來吃耶!哼,我才不要給他吃呢,誰叫他每次都故意超線!
媽咪、媽咪,你聽我說啦……媽咪,你為什麼在哭呢?媽咪?
……媽,你看l看我啊……
媽,爸爸不會回來了。他、他今天晚上……要加班……媽,你別胡思亂想。
我恨他!我恨他!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為什麼不能對她再好一點?
媽、媽……
血……都是血……她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流出這麼多血來……
「新羽,我可以進去嗎?早上沒有告訴你,其實我就住在轉角那一間,我們以後就是鄰居了。」
「……一個人出來住,要自己多照顧自己。都這麼大的人了,別要人家操心。」
「……看到池姐的葬禮,我好像看到自己的下場:一個獨居的老女人,孤孤單單地走完人生最後一程,身邊連一個作伴的人都沒有……」
「死者是國內知名律師,曾因為廣美案名噪一時,近日因為千山集團土地取得問題,與國有財產局興訟……」
「死者是國內知名律師,曾因為廣美案名噪一時,近日因為……」
「死者是國內知名律師……」
「死者是……」
眼睛刷地張開,濕潤的瞳孔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黑暗,驚慌迷惘的眼神,彷彿剛剛逃離惡魔的追逐。
他放低了聲音,問:「新羽,你要水嗎?」
她楞楞地望著他,還沒有回過神,輕輕回了聲:「……好。」
站起身,他走到門口向管理員要了一杯水。還沒有轉身,他聽見背後傳來一聲細微的喊叫,充滿了困惑和痛苦的哭泣聲音,像是負傷的小動物在獵人的陷阱中發出的淒厲哀鳴。
謝雪君,死了,他們在頂樓發現她留下的鞋子。十八層的樓高,她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的機會。
放下管理員遞給他的紙杯,他將哀泣的女孩擁進懷裡,低聲安慰:「別哭、別哭。」
懷裡的身軀不停地顫抖,喘息夾雜著淚水,哽咽無法成聲。她抓緊了他的衣襟,抬高頭,發紅的眼睛直視他,還不肯放棄最後的希望。「……君姐、雪君姐……」
他看著她,不忍看到希望的火苗在她眼中消逝。「新羽,她過世了。」
血色從那張蒼白的臉上完全退去,變成一種可怕的青白,熱淚滾滾而下,瞠大的瞳孔猶如不見底的惡夜;她張大了嘴,發出的卻只剩下破碎支離的乾嘔聲。他將她擁得更緊,強烈地察覺到她正以飛快的速度喪失體溫。
「新羽,深呼吸。」他用平穩的聲音指示,迅速將她像冰塊一樣的手握入自己的掌中摩挲。「別想別的,聽我的話,深呼吸。」
她努力掙扎著控制太過淺短的呼吸,眼淚像是再也無法停留的春日殘雪,不斷從眼眶中滾落。
她的體溫還是太低。他立刻作下決定,改變姿勢,將她整個人抱到自己的腿上蜷成一圈,拿起剛剛覆蓋在她身上的毛毯,用自己的身體和管理員提供的單薄毛毯,隔絕所有外面的冷空氣。「噓,別哭、別哭。對了,新羽,你知道我到香港去做什麼嗎?」
她當然沒有回答,他迅速地繼續說下去:「客戶的小孩不小心把他父親珍藏很久的翡翠鐲子弄斷了--那隻玉鐲是當年他父親從大陸到香港發展的時候,他奶奶從嫁妝裡拿出最值錢的一件家傳寶貝,要給他父親救急用的--因為他父親病了,在醫院想看看那隻手鐲。那個客戶很著急,要我到香港去幫他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找到另一個很像的,他好偷天換日。結果我人到香港,他卻已經另外托了人,做了一模一樣的仿製品,送到醫院給他爸爸。本來有點火氣--我千里迢迢飛到香港,他卻另外找了人--可是聽完他的下場,我反而覺得好笑。」
「他爸爸摸著玉鐲,只是笑笑,問他這支鐲子花了他多少錢……他覺得很奇怪:他找了上好的工匠、請人選了上好的翡翠,仿作出來的成品,連他自己看了都覺得維妙維肖,為什麼他爸爸看得出來?」他低聲問:「新羽,你知道嗎?」
還是沒有動靜。他耐下性子,輕輕搖晃懷裡的人兒,堅持要等她回答。「新羽?」
許久,他終於感覺到她緩緩地搖了一下頭。
他偷偷鬆口氣。「因為,幫他選翡翠的人,看他緊張的樣子,以為這支鐲子很值錢,就幫他挑了最好的翡翠。可是,原本的那支玉鐲根本不是真的,而且在內側的地方還有一條裂痕。」
她靜默許久,一邊打著嗝,一邊虛弱地低聲提問:「……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那是染過色的翡翠,不值錢。」他頓一下。「客戶的爸爸早就知道了,但是那是母親給他的寶物,所以才一直珍惜地收著,跟東西本身的價值其實沒有關係。」
「幫他……幫他選翡翠的人,難道……看不出東西不是真的嗎?」
「我不確定。我那個客戶氣死了,絕口不提那個鑒定師的名字,只說再也不找那個人幫他作鑒定,所以我也不確定他到底找的是誰。不過,如果面對的是我客戶那種億萬富豪,時間那麼緊迫,談論的又是他的『傳家之寶』壓力有可能影響判斷力。又或者,他確實知道東西是假的--我比較傾向相信他知道--但是他不可能挑選假的東西給他的客戶,只好以真代假,誰知道弄巧成拙。」他歎氣。「不管怎麼樣,就算是我,遇到這種情況,也只能認栽。別說翡翠的真假,那道藏在內側的小裂痕,除了客戶的父親本人之外,不可能有其它人知道。光是這一點,打從一開始,我客戶就不可能成功瞞天過海……世界上沒有完美的謊言。有些事情,不是當事人,不可能真正瞭解全貌。」
「那個鑒定師……好倒霉。」她喃喃地說:「這種事,誰知道呢?」
感覺到懷裡的身軀顫抖慢慢平復下來,他低頭對著她微笑,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分散了她的心思。「是啊,好倒霉,幸好我那個客戶性子比較急,先找了別人,否則倒霉的,說不定就是我。要是這樣,以後業界裡,大概就再也沒有人想買Derek Hu這塊招牌的帳了。」
她抬高頭,巍顫顫地想要回他一個笑容,彎起的嘴角卻無法成形。他看見透明的淚珠在血紅的眼眶邊緣凝集。「……孟傑、孟傑……雪君姐她……她……」
他將她擁得更緊,緊得像是要揉進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新羽,你別再想了。」
她哇地一聲大哭出來,淒厲的哭泣聲音連外面的管理員都忍不住從門口探進頭來,然後搖首無聲歎息。這一次,他不再阻止她。再怎麼樣,都比剛剛那種壓抑到近乎休克的顫抖好,而且,她需要宣洩的出口。
「為什麼?為什麼?!」她一面哭著,一面握緊了拳,拼了命地槌打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沒有答案。
謝雪君的死,對他而言,也是一個震撼。他和謝律師不熟,偶爾會交談上幾句,只算是比點頭之交深一點的交情。但是一個自己認識的人,突然之間,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那種空虛的荒謬……他無法相信。即使親眼看到了大樓外面的那一攤腥紅,他還是無法相信。
死亡,是最暴力的一種離別。
不知道過了多久,捶打他的力道慢慢軟了下去,她的手無力的攀住他肩膀,大哭轉成間歇的抽噎,她縮在他的懷裡,無法停止哭泣。「……為什麼?為什麼……雪君姐……」
他擁著她,喃喃低聲安慰,卻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接下來的十分鐘,她繼續窩在他的懷裡,掙扎著呼吸、試圖壓抑哭泣,卻不太成功。他的黑色T恤被淚水浸濕了一片,冰冷的潮意滲進他的心底。
再強的風暴,也有停止的時候。終於,她哭累了,偎著他的胸膛,哽咽著,努力收拾情緒。
痛苦還沒有消失,但是至少現在暫時退卻了。
他拿起剛剛放到一邊的水杯,輕聲勸哄:「來,喝點水。」
她接過水杯,一邊發抖,一邊啜飲。
他聽著外面的雨聲,清楚戚知到手臂下的顫動。淅瀝的雨聲,彷彿一重厚重的繭,把整個世界隔絕在外面。
……謝律師,真的死了嗎?是剛剛發生的事嗎?那彷彿是在另外一個時空發生的,不可能是真的。他凝視著刷成粉白色的牆壁,麻木地探索自己的內心,找不到半點踏實的感覺。
他無意識地收緊雙臂。生命,太過脆弱。
「……你怎麼在這裡?」
他回過神,發現那個嘶啞的聲音來自懷裡的女孩。「我到『曉夢軒』,鄧哥說你還沒有到。今天跟玻璃行的人約好了,你早該出現才對。所以,我讓他在店裡看著,我來看看你。」他頓一下。「幸好我來了。」
「……警衛讓你進來?」
「警衛?」他皺眉頭。「我沒看到警衛。大門開著,我就自己進來了。」
「他們常常這樣,我一定要去跟管理委員會投訴。」應該是氣憤的發言,配上冰涼虛軟的語調,聽起來卻只有一種怪異的平淡。「好過分。」
「好,我陪你去。」
她搖頭。「你去做什麼?你又不住這裡。」
他輕撫她的黑髮,手指順勢滑下臉頰邊緣。她似乎總是戴著一條銀煉,但是他從來不知道鏈子盡頭掛著的是什麼。
「……新羽。」
「嗯?」
他知道這樣問有點卑鄙,但是他沒有辦法要自己放棄這個機會。「我剛剛……好像聽見你叫了一聲『媽』,在你昏迷的時候。」
聽到他的問題,她的身體變得僵硬,沉默下來。
「沒關係。」他輕喟。「我只是問問,你別理我。」
許久,她才低聲開口:「我媽媽……是自殺的。」
他不作聲,耐心等她說下去。
「我爸爸有外遇,所以她自殺。」她安靜地敘述著,嘶啞的聲音裡聽不到任何多餘的情緒。「吃了一百多顆安眠藥,送醫不治……那年,我高三。」
他不知道要說什麼,隱約覺得有些不妥。她的說法……太平靜了。
她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相反的,他認識的簡新羽,情緒反應向來直接強烈。剛剛過去不久的那場大哭,就是一個例證。但是她在敘述自己母親死亡時,卻是出乎他意料的……輕描淡寫。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個狀況。「我很遺憾。」
「……你知道嗎?」她凝視著遠處的牆壁,轉變了話題:「那是我第二次見到金-姑姑。」
「第二次?」
「我只見過金-姑姑兩次,都是在葬禮上。」她像個破布娃娃一樣,在他懷裡動也不動,青白的臉色不見回溫,目光呆滯。「第一次,是在爺爺的葬禮。然後,就是那次。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氣氛很奇怪的葬禮,所有的人都知道媽媽是因為爸爸的緣故自殺的,可是都只敢在背後竊竊私語,只有金-姑姑,一走進來,就當著全場所有人的面,甩了爸爸一個耳光。」
他想像那個場景,忍不住瑟縮一下。「池姐一向不喜歡廢話。」
她抬頭仰望他,試圖擠出一個不成形的笑容。「全部的人都嚇傻了,只有我笑得好開心……在自殺妻子的葬禮上,一個陌生的女人走進來,突然打了男主人一巴掌,女兒卻笑得跟什麼一樣……那些人一定覺得我們全家都瘋了。」
他困惑地看著她。「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池姐為什麼打你父親?」還有,你為什麼會因為這樣笑得很開心?
「……我不知道。」
她不想說。他歎氣。「然後呢?」
「然後?」她呆板地重複一次他的話,然後搖頭。「沒有然後了。姑姑送了我一條項鏈,就走了。再來,就是現在。」
他的手指滑過她的後頸,指尖撫觸銀煉。「項鏈?就是你戴的這條?」
她沒有答腔,只是低聲繼續說:「……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是掃把星。」
他皺眉頭。「你在說什麼?」
「好多、好多死亡。我到哪裡,好像都逃不開死亡。」她的聲音聽起來空蕩蕩的。「媽媽死了,那個遇到車禍的人死了,姑姑死了,現在,連雪君姐都……」
「好了,」他制止她。…坦些都跟你沒有關係。新羽,你別胡思亂想。」
「可是,」他看見新生的淚珠無聲滑下她的臉頰。「雪君姐……」
「新羽,」他抱緊她。「你不要再說了。」
一聲嗚咽,她反手擁住他,臉埋進他的肩窩,尋求更多的溫暖。
他無意識地將手臂收緊,將柔軟的身軀完全納入懷中,帶著輕微的麻木感,手指繼續在她脖子上的銀煉上流連。
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辦法要自己放開這條鏈子,像是掙扎在災難邊緣的潘朵拉,被未知的恐怖深深地引誘。
他模糊地想起: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經歷過類似的著魔。
這是池姐送給她的項鏈。八年前。
「羽化」不在我的手裡。
「羽化」……還來不及思考,喀地一下,他的手指扳開了煉扣,銀色的煉條迅速滑下領口。她驚喘一聲。
他這才回過神,發現自己做了什麼,低咒一聲。「對不起。」
女孩搖搖頭,抽著發紅的鼻子,笨拙地伸手,將煉墜從領口處掏出來。他只來得及瞥見墜飾的一角。
褐色,那是褐色的琥珀。不是「羽化」。
莫名地鬆了口氣,他勾起微笑。「對不起,我不小心就把鏈子解開了。職業病,你知道。」
她抬頭,淚花裡濺出一絲細微的火光,嘶啞的聲音帶著懷疑:「什麼職業病?色狼嗎?」
他搖頭笑,低頭輕吻她烏黑柔軟的發。「我保證,我當色狼的經驗絕對還不至於造成這樣的職業病。」
她瞪他一眼,低聲嘟囔:「誰知道。」
他微微笑,側首想貼近她的唇,卻再次被巧妙地躲開。他故作沮喪地歎氣,眸光一閃,眼角卻瞥見一抹異樣。
白皙的手握住褐色的琥珀,在明亮的日光燈照耀下,應該是褐色的琥珀邊緣突然閃過綠色的光芒。
他瞪著那塊尚未揭露全貌的神秘寶石。「新羽,你說你沒見過『羽化』。」
她困惑地望著他。「沒有啊。」
他伸手,慢慢打開她握著琥珀的掌心,太過熟悉的形象在他的眼前重現。
結束沉睡的蟲蛹躺在深褐色的琥珀裡,被層疊的落葉包圍,等待不可能的展翅。
「但是你手上拿的,就是『羽化』。」
她頓一下,搖頭。「不會的,姑姑說這只是便宜貨,不可能。」
情緒從男人的聲音裡抽離,他的眼睛只看到那塊傳奇的波羅的海綠珀。「它是『羽化』。我不可能弄錯。」
許久。「……是這樣嗎?」
像空氣一樣冰涼的聲音。
他將目光硬生生抽離寶石,抬起頭,發現那雙銳利的眼睛正緊緊盯著自己,彷彿從來沒有真正看清過他,凝眸深處似乎藏著一些更深沉的什麼,他無法辨識。「新羽?」
她合上手掌,起身離開他的懷抱,抹乾殘餘的眼淚,平靜的模樣彷彿剛剛的激動從來不曾存在過。「剛剛,謝謝你。我沒事了。」
他看著她,清楚地聽見窗外的雨,下得更大。
曾經開啟的門扉,再次關閉。
他搞砸了。
新羽沒有騙他,他告訴自己。她沒有見過「羽化」的照片,當然不知道自己一直帶在身邊的,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羽化」。
何況,就連他也不知道,這塊波羅的海「綠」珀,在一般燈光下,竟然是這麼純粹的褐色,那是檔案照片無法告訴他的現象;而如果沒有那一抹反光,他甚至也叫能不會發現:那塊褐色的寶石,就是「羽化」。
如果他這個專業人士都是如此,新羽這個對寶石一竅不通的外行人,當然更不叫能知道……嗎?
琥珀的顏色儘管不對,但那只藏在琥珀中,半破繭的蟲蛹,也該足以讓她起疑心才是,然而,她從來沒有向他提起過她的項鏈……連問,也不曾問過一聲。
或許,真正的答案,是她從來不曾信任過他。
他不知道胸口這股怒火是針對誰。是那個冷著一張小臉,這幾天一直對他不理不睬,彷彿是他欺騙了她似的小女孩?又或者是那個在最錯誤的時刻,做出最糟糕的反應,把這一切搞得一團亂的自己?
他停下腳步,正要推開門的動作停住,壓下怒氣之外的感受。
該死,他不喜歡覺得緊張。
深呼吸,平穩心跳,他踏進換上嶄新櫥窗的「曉夢軒」。
「歡迎光臨。」整間店只剩下她一個人,鄧文忠應該是出去用午餐了,還沒有回來,她站在櫃檯後面,看到是他,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他走到櫃檯前面,將東西放下。「吃點東西。」
她看也不看桌上的餐盒,只是直勾勾地看著他,銳利的眼裡沒有一點感情。「我吃過……」
「你沒吃過。」他打斷她的話。「你已經好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了。」
「我沒胃口。」
「不管你要生我的氣或怎樣,」他歎氣。「總得要吃點東西,才有力氣。」
「我沒有生你的氣。」
他專注地凝視她,不說話。
她勉強別開視線。「總之,我沒胃口。」
他沉聲問:「新羽,你打算自殺嗎?」
目光倏地抬起,怒火從銳利的眼中冒出。「胡孟傑!」
他不為所動,知道自己找對了罩門,勉強勾起微笑,溫聲勸道:「吃吧。鄧哥會擔心的。」
她恨恨地瞪視他許久,咬緊了牙,低下頭,拿起他買來的便當,不再多說。
看著蒼白的小臉上哀傷的痕跡,他知道這幾天對她來說,並不好過。「曉夢軒」被砸、謝雪君自殺、加上「羽化」的事,一件接一件發生,連他都覺得事情的變化快到幾乎無法適應,何況是處於風暴中心的她。
等到她的用餐動作告一個段落,他才又開口:「謝律師的喪事……」
她頓住,勉強將最後一口飯吞下,低著頭,假裝忙碌地將殘餘的便當收起來。「她家裡有人回來處理了,事務所那邊好像也有派人過來幫忙。」
他定定地望著她。「你還好嗎?」
她不說話,低著頭,蒼白的小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她不好,她當然不好。他想狠狠踢自己一腳。謝律師死後,似乎一切都亂了調,他沒有做對一件事,連一句問候都說不好。
他歎口氣,正要開口彌補,水晶風鈴聲叮叮噹噹響起。
「歡迎光……你來做什麼?」
平板的語調透著不悅。他轉回頭,看向新進門的客人。
年輕的男人……男孩子,跟自己的身高差不多,手上抱著一束鮮紅的玫瑰。他不帶感情地想,以一般標準來說,長得算是不錯,劍眉星目,時髦的髮型,有幾分偶像明星的味道,體格也不錯,應該挺有女孩子緣的。
至於他的身份,光從女主角的反應,就可以猜到個七、八分。
來者的名字,叫做張敬德。
看起來跟女孩差不多年紀的男孩歎氣,開口:「小羽,你一定要這樣嗎?」
「你來做什麼?」她重複一次,加重了語氣。
「來做什麼?」男孩抿緊嘴,精亮的眼眸釘在她的臉上。「來勸你回台中去。」
她皺起眉頭。「我為什麼要回去?」
「你別頑固了。」張敬德歎氣。「出了這種事,你還留在台北做什麼?你躲在台北,那些黑道也不會放過你,不如回去吧,我舅舅認識幾個道上的兄弟,我們擺一桌酒,給人家陪個罪,就沒事了。」
聽到男孩的話,他皺起眉頭,側目等待女主角的反應。
她的臉色先是白一下,然後冷笑。「我們?張敬德,我跟你已經分手了。」
「你還在提這件事?」張敬德搖頭。「你脾氣也該鬧夠了吧?小羽,他們這次砸你的櫥窗,下次說不定就去砸你家了。這不是好玩的,你別固執了!」
「我從來不覺得這件事好玩過。」她用還沒有恢復的沙啞嗓音靜靜地說:「而且,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熱心了?我在台中的時候,就不見你這麼好心來幫我『擺平』那些兄弟?」
「那時候我還在氣頭上,」張敬德無奈地解釋:「也不知道事情這麼嚴重。要是我知道的話……」
「要是你知道我繼承了這麼多錢的話,說什麼也會衝出來當我的白馬王子,對嗎?」
男孩的臉色發白,接著脹紅。「小羽,你太過分了!」
「過分?為了逼我回台中去,找人來砸我的店才叫做過分。」她抬起眼,蒼白的臉燒成殷紅。「你說是嗎?張敬德!」
他沉下臉。「媽的!你以為是我幹的?」
「我不管是誰幹的,張敬德,我鄭重告訴你,我們兩個已經完了,就算我回台中去,也不會跟你在一起。你回去找美貞吧,我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小羽,我喜歡的人是你啊!」
「那你當初跟美貞上床的時候,就應該告訴自己這句話。」她冷冷地說:「請你出去。」
「小羽……」
「出去!」
張敬德瞪著她,沒有說話。店裡的氣溫降到冰點。
突然,男孩的目光一掃,落到他的身上。他不動聲色,筆直地報以回視。
張敬德皺眉。「小羽,『他』是誰?」
簡新羽跟著將目光掃到他的身上,突然皺皺眉頭,似乎這才想到他也在場。
他微微笑。
她抿緊了嘴,回頭對張敬德說:「這不關你的事。」
張敬德的目光瞇得更緊,似乎察覺到兩人之間的暗流。「……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多管閒事了。」
她瞪張敬德。「你在說什麼?」
張敬德別開目光,故作輕鬆地聳肩。「算了,我走就是了。你不用緊張,我這就回台中,不會再來打擾你了。對了,這個給你。」他將手上的玫瑰花束遞出。
「我不要。」她直接拒絕。「都分手了,我要你的花做什麼?」
張敬德的臉跟著沉下來,也不說話,將花束用力放到櫃檯上,轉身就走。
他沉思地看看那束艷紅的玫瑰花束,又瞥向已經走到門口的年輕男孩,習慣性地撫摸下頦,不太相信他真的這麼輕易決定放棄。
「張敬德,把你的東西拿走!」
打開門,張敬德突然頓下腳步,沒有回頭,只是冷聲說:「你不要的話,就把它丟掉,那是送你的。還有,新羽,別忘了告訴『他』,你的左手為什麼會有那道傷疤。」
一聲清楚的抽氣。他猛地轉頭,正巧看到店主人迅速地將右手從左腕虎口處抽開,臉上的血色完全消失。
「張敬德!」
怒吼聲響起,罪魁禍首卻早已經離開,留下門板上叮噹作響的風鈴搖晃,最後慢慢凝成一室的沉靜。
他將目光移向她總是被長袖衣物掩蓋住的左手手腕。傷疤?在手腕上?
有那樣的母親,她應該是最不可能為了感情自殺的人,但是剛剛張敬德的暗示,卻顯然不是如此。
他感覺到胃往下沉。
「不准問。我不想談。」
他專注地看著她。「問什麼?你不想談什麼?」
她咬著嘴唇,臉色變得更加慘白,幾乎要變成透明。「任何現在在你腦子裡打轉的問題。」
又一個秘密。她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沒有告訴他?他的牙根抽緊。
兩個人僵持著,誰也沒有出聲,沉重的空氣教人窒息。
許久,他沉聲開口:「……你知道的,我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我一直想,這種感情到底是不是他們說的愛情。」他頓一下,看見她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這一、兩天,我想我找到答案了。」
單薄的肩膀幾不可辨地顫抖一下,她依舊不肯出聲。
他看著她。「可是,我不會告訴你我的答案是什麼。你不會相信的。」
「……你是為了『羽化』而來的。」
他扯高嘴角,嘴裡嘗到一絲苦澀。「你真這麼想?」
她別開頭,不說話。他看見一抹頑固的淚花在她的眼角閃現。他的心變冷,情緒在胸口凍結。
「你自己決定吧。好好想想,什麼叫做『信任』。」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踏出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