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哥,統一那邊有人打電話來問,昨天我們公司要補給他們的貨為什麼還沒有送到?」說話的年輕男人頭也不抬,繼續翻著手上的公文,溫和的聲音彷彿只是閒聊,而不是在詢問下屬重要的公事。「這是你負責的,沒錯吧?」
三十多歲的男人抓抓頭。「光垣,我昨天已經跟統一那邊解釋過了,我們的庫存不足,所以……」
范姜光垣抬起頭,英俊的臉上沒有笑容,卻不特別顯得冷酷。「黃哥,你在跟統一解釋之前,打電話去跟倉庫那邊確認過了嗎?」
「呃……」
「缺的貨,公司已經從馬來西亞那邊調子一批過來,」他壓下咳嗽,耐心地解釋:「我剛剛跟倉庫那邊打過電話,船前天就到了。」
「啊?可是電腦上的資料……」
「儲管部那邊遲了一點才把資料Key進去,這種狀況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黃哥,你應該知道吧?儲管那邊的電腦資料更新的速度,還沒有那麼快,你得親自跟倉庫確認倉儲狀況才是。」
男人開始流汗。「光、課長……」
范姜光垣放下手上的公文,手肘靠著桌面,十指搭成塔狀,嘴角微勾,目光誠懇地看著比自己還要資深、也應該更瞭解狀況的下屬。「沒關係,黃哥,人都會忘事,你這一陣子工作量大、要處理的事情多,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統一那邊,我剛剛解釋過了,等一下會親自再去作更正,順便跟他們道歉;不過,下午之前,務必把貨補給對方。下次不要再犯。還有,跟儲管那邊催促一下資料輸入的速度,免得再有誤會。」
「是,是。」聽到上司寬容的處置,年長的男人羞愧得幾乎無地自容,只能用力點點頭,接下交辦的公文,帶著對年輕上司的感念,低著頭,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進行任務。
年輕的課長低下頭,再壓住一聲咳嗽,繼續處理手邊的工作,完全無視辦公室裡幾名異性同事投來的愛慕眼光。
范姜光垣,二十六歲,進公司不到三年,因為優良的工作表現被破格拔擢,現在是美商葛羅利亞台灣分公司營業部第二課課長,是全公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營業課長,據說上頭正密切注意他接下來的表現,準備日後栽培他成為公司的重要幹部。
年輕、能幹、談吐溫文、性格認真,加上出眾的外貌,即使已經升上了課長,面對下屬,卻還是和以前一樣謙沖有禮,沒有一點少年得志的氣焰。
因為以上這些原因,進入公司三年,范姜課長在女性員工之間的受歡迎度,一直居高不下。在公司那份傳聞中的「最有價值單身漢」秘密名單中,排名也是逐年往上攀升,雖然不是名列前茅,但以一個小小的營業部課長,能和位居要津的董事、經理們相提並論,也是頗引人注目。
但是這位被公認最有前途的帥哥,此刻卻戴著溫文的公事面具,非常不悅地回想前兩天夜裡發生的那一幕--
他以為那樣粗魯的反應絕對可以讓她明白:自己在這裡究竟有多麼不受歡迎!但是,他實在太小看那個小女生了。
「安恬日,你是白癡嗎?」
聽到他的話,安恬日只是愣一下,然後別開頭,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原本還想著她終於有了一點正常人的反應,仔細一看,卻發現她是在偷笑。知道他發現之後,她更是笑得誇張,整個人趴在桌上發抖,彷彿他剛剛說的,不是刻意要刺傷她的言語,而是什麼有趣的笑話似的。
那個小鬼,她沒有脾氣的嗎?
當初答應讓安恬日搬進來,是因為天陽說了,如果他不讓他的寶貝妹妹搬進來一起住,身為大哥,他就只能搬出去,和妹妹一起找新的住處。
基本上,他一點也不在乎安天陽是不是要搬出去住,他又不是那種做了幾年事,每個月還拿不到三萬塊底薪的人;何況再不濟,他這個課長也都有公司的員工宿舍可以申請,跟天陽那種小業務完全不同。
可是安天陽那傢伙,似乎沒考慮到自己的狀況。以他的條件,想在台北市中心找到像條件這麼好的公寓,根本是緣木求魚,更別提他還要負擔另外一個人的房租了。
他可以不要理他的,以他的個性,本來也確實可能這樣做……如果,那個人不是安天陽的話。
更不幸的是,他的良心,好像還沒有死絕。
幾番掙扎之下,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開了條件:只要林媽媽首肯的話,他就沒有意見。
那個算盤很簡單,討厭女孩子的林媽媽,不可能答應讓女性房客住進這棟從來沒有出租給女性的單身漢公寓。而既然不是由他開口否決,如果到時候天陽還是堅持要搬出去,他也不需要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天陽到底用了什麼方法,竟然說服了頑固的林媽媽,答應讓他妹妹搬進來。
那個幫忙修剪庭院的要求,其實算不上是什麼條件。在這裡住了這些年,只要是林媽媽開口,他們都很願意幫這個忙,現在只不過將偶爾的幫忙,變成例行的義務而已。
麻煩,卻不是問題。說穿了,林媽媽根本對安恬日要搬進來這件事,基於某種他不明白的原因,拐彎抹角破了例。
是他失算。
但話又說回來,答應讓安恬日搬進來,也不代表他打算讓她就此安居下來。
他的第二步計畫,就是想辦法讓這個新室友對自己感到厭惡、無法忍受,而主動搬出去。
只不過到目前為止,成效不彰。
看起來溫馴的平凡長相,加上嬌小瘦弱的身材,他以為那個小女孩就像外表一樣,沒有太多個性,也絕對沒有辦法忍受自己刻意的刁難,很快就會決定搬離這棟公寓。
事實顯然不是如此。
是他表現得還不夠惡劣?或者,是安恬日實在異於常人?
他比較傾向後者。
那個奇怪的女孩!她甚至知道他不喜歡她,卻沒有任何他預期中的反應……
范姜光垣努力保持辦公室專用的平和表情,按捺住這陣子偶發的隱約頭痛,繼續翻過另外一頁資料。
一般人遇到這種狀況,不是至少應該會追問一下原因嗎?
她卻只是笑笑,然後開始向他解釋她一定要開燈的理由,沒有繼續追根究柢,彷彿有人不喜歡自己這種事,對她來說,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似的。
她到底怎麼回事?
碰到他這一兩個星期以來的刻意刁難,正常人的反應應該是寧可搬出去,也不可能願意跟他共處在一個屋簷下,而不是像她這樣,繼續安然自得地接受他每一項不平等的生活條約、忍受刻意的冷言冷語,還能談笑自若地跟他寒暄。
安恬日,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
「課長!四線!」
他略舉起手,向剛剛接電話的同事點頭示意,然後拿起電話,將剛剛的情緒從聲音裡徹底排除。「營業二課,我是范姜。」
「光垣!」開朗的聲音伴隨著馬路上的車聲傳入耳朵。
是天陽。他清一下喉嚨,穩重的男中音沒有一絲動搖。「有事嗎?」
「中午有沒有空?我過去找你吃飯。」
他閉上眼睛。「在家裡碰的面還不夠多嗎?有事回去再說吧。」
「欸,光垣,吃個飯不會花多少時間吧?」安天陽完全沒有聽出他委婉的否定答案,自顧自地往下說:「而且你每天都加班到不知道幾點,我又不一定碰得到!就這樣了,我十二點過去你公司找你。」
說完,好友便掛斷了電話。他看著嘟嘟作響的話筒,然後自然地將話筒掛回去,低下頭,繼續剛剛被打斷的工作,沒有多餘的反應。
「安天陽,你最好找我出來是有重要的事。」辦公室裡溫文可親的范姜課長,才一等到服務生離開,立刻拆掉臉上的公事用微笑面具,刻意用冰冷的聲音說:「我手上的工作堆到今天晚上加班加到凌晨三點都做不完,等一下還要趕著去給客戶登門道歉,沒空陪你摸魚打屁。」
習慣了好友的冷言冷語,安天陽咧開嘴笑,一點也不以為意。「光垣,你就算再忙,也總是要吃飯的吧?出來陪好朋友吃個飯,算是放鬆心情啊,比你在辦公室裡一個人吃便利商店的便當好吧?」
「誰跟你這個笨蛋是好朋友?而且跟你吃飯,我哪一次能放鬆心情了?是我幫你放鬆還差不多!」看到好友擺明不理會他刻意表現出的冷淡,范姜光垣搖頭,方才故意擺出的嚴肅表情鬆懈下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習慣帶著優等生的面具做事,因為父母這樣期待、師長這樣期待,甚至連大多數所謂的「朋友」也是抱著同樣的認定:考第一名的人,一定不會做出逾矩的行為。
他不知道那些人腦袋是怎麼轉的。如果他有本事永遠保持功課頂尖,當然也有足夠的腦細胞去思考一些平常人不敢觸碰的禁忌,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他們眼中的乖乖牌?
白癡。
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說來,他們的預期似乎也沒錯:他還不笨,再加上人都有的惰性,當他可以用簡單的方式過生活,就不會蠢到故意去觸犯社會的規條。那太麻煩了。
所以,他一直安逸地戴著這個面具,連向來以他為榮的父母,都不一定知道他們辛苦養育出來的兒子有這麼樣惡劣的性格存在。久了,他也習慣了,只有在面對極少數親近的好友時,才會故意讓這個其實有點悶人的假面稍微滑落。
「幹嘛?又跟小風吵架了?」
聽到女友的名字,安天陽的笑容立時消失。「嘿,光垣……」
「嘿你個頭!安天陽,你有沒有一點出息啊?」他俐落地切開帶血的牛肉,一邊歎氣,一邊毫不留情地說:「這次又是因為什麼了?你穿錯了衣服?手機沒開?上床的時候誰該準備保險套?貴公司這麼閒嗎?你們兩個找不到別的事可以做?都二十幾歲的人了,小風年紀還比你大,一天到晚為這種幼稚的事情吵架。你們不煩,我倒煩得要命。」
「你以為我願意啊?」安天陽苦著臉說:「我最近不管做什麼,小風都看我不順眼。工作她也罵、下了班她也罵,我都不知道我哪裡得罪她了。」
「辦公室戀情本來就不容易,何況女朋友又是你的上司。」他頓一下。「要不要乾脆跳槽到我們公司來做?兩個人分開工作,摩擦可能會少一點。要的話,我幫你問問。」
「算了啦。」
「那就別哀。吵死人。」
「你說得當然輕鬆,受苦的人又不是你。」安天陽嘀嘀咕咕:「長得帥真好,女孩子討好你都來不及了,根本不可能故意找你麻煩。」
他連賞他白眼都懶,根本不想答腔。
要是談戀愛談得像天陽這麼窩囊,那乾脆不要談算了。
他不明白,他這個好友怎麼說,也算是相貌堂堂,雖然不是典型的美男子,充滿男子氣概的爽朗談吐和外型,一直有不少女生愛慕。
他甚至聽過大學時代的女性朋友談論,說與其找自己這種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的傢伙當男朋友,不如選擇安天陽這種爽快可靠的類型。
以同性的眼光看來,他也覺得個性開朗的天陽,比起自己,是容易相處很多。
但是,退伍以後,安天陽進入金控公司工作,受完半年的訓練,正式分發的那一天,他遇上了現在的女朋友,從此萬劫不復。
「老實說,我今天來,不是來找你談小風的事情的。」安天陽吃著簡單的商業套餐,一邊說:「光垣,你覺得我們家恬日怎麼樣?」
他停下用餐的動作,看向低著頭猛吃的好友。「什麼怎麼樣?」
「就是問你覺得恬日怎麼樣啊!」
他伸手掩住咳嗽的聲音,冷冷瞪好友一眼。「安天陽,如果你是打算把你那個沒人要的醜八怪妹妹強迫推銷給我,我警告你,咱們的友情還沒有偉大到那種地步,可以讓我為你做出這種犧牲。」
「混蛋!我小妹可愛得很,哪裡丑了?」安天陽的表情扭曲,不服氣地朝他空揮一拳。「而且我才不是要跟你說這個,你想到哪裡去?我是要問你,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們家恬日,跟她處不好?」
他不動聲色地聳肩,端起餐盤旁邊的黑咖啡喝。「你妹跟你說什麼了嗎?」
「沒有。」安天陽簡單地否認:「恬日什麼都沒說。」
果然,天陽這個傢伙,沒什麼心眼,直覺倒是挺強的。
他四平八穩地微笑。「那下就得了?」既然苦主沒有抗議,他當然沒有必要在計畫成功之前,先行招認自己的惡行。
「你不知道,恬日那個小妮子看起來很乖,心思卻奇怪得很。有時候她在想什麼,連我這個當大哥的,也不一定搞得懂--看她跑去讀數學就知道了,哪有一個正常人會把數學系填作第一志願的?總之,我覺得你們兩個怪怪的。」安天陽放下刀叉,搔搔臉頰,低聲下氣地說:「光垣,我知道我硬要讓恬日搬進來,你不太高興,可是恬日是我唯一的小妹,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多擔待一點,別故意跟恬日過不去啦!」
他還是保持著微笑的表情,不置可否,眼眸閃著詭異的光。
看著他的笑容,安天陽頓一下,皺起眉頭,低吼著說:「可惡!光垣你這傢伙!我就知道我猜對了!」
「猜對?猜對什麼?」
看到他明顯裝傻的反應,安天陽瞇起眼睛。「光垣……」
喝完飲料,他再壓下一聲咳嗽,自在地抬起手,看看手腕上的精工表,彷彿壓根兒沒注意到好友的反應。「啊……快一點了。天陽,跟你吃午飯很愉快,不過我得走了,等一下要到廠商那裡去一趟。」
「光垣!」
「對了,這一餐就給你請,當作是我上個週末代你去林媽媽那邊拿東西的謝禮吧。你慢慢吃,別客氣,我先走。」
非常慷慨地提議完,范姜光垣迅速起身,瀟灑地朝好友揮揮手,大跨步走出了餐廳。
被天陽發現了,代表他的計畫必須更隱密、更有效率地執行。
因為他不打算連自己的好友也一起逼出去,所以,最好不要讓天陽覺得他真的有什麼太過分的地方。
安恬日不會向兄長告狀這一點,正好符合他的需求。
於是,趁著天陽約會未歸,范姜光垣開始進行更惡質的趕人行動。
限制她洗澡和洗衣服的時間,免得吵到鄰居……至少,會吵到他。
十一點以前一定要熄燈,理由同上……他故意忽略自己常常加班到深夜這個事實,他回到家的時間說不定比十一點還要晚。
冰箱裡不要放置任何有味道的食物:吃不完的咖哩、燉肉,或是香味比較強烈的所有食物統統在此列。
內衣不要晾在浴室裡、衛生棉用完也別丟在浴室的垃圾桶裡……雖然,他幾乎沒有看過她這麼做過。
但是她的反應,卻依舊和先前一樣。
「嗯,學長,我知道了。」
「學長,如果你要睡覺的話,我會馬上熄燈,不會打擾到你的……對了,同學之前給過我一副新的耳塞,如果學長需要的話,可以送給學長。」
「沒關係,學長,我準備了密閉式的保鮮盒,你不用擔心,不會有味道的。而且,我很少吃咖哩。」
「……學長,你的臉有點紅,是身體不舒眼嗎?最近天氣有點變化,你要小心感冒。」
總是帶笑、總是合情合理地回答他刻意提出的難題,似乎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受到刁難。
他看著安恬日一臉誠懇的表情,努力保持臉上冷淡的表情不變,卻突然覺得頭有點痛。
果然,像這種迂迴作戰,對安家這對兄妹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吧?
之前曾經想過,安恬日可能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城府和他同樣深沉的角色,現在看來,她可能只是跟她那個大哥一樣,神經比一般人粗……很多。
但即使是天陽,他也是有脾氣的。只要知道罩門,他一樣可以從這個好脾氣的好友身上,得到他想要的反應。
眼前這個小女生,卻不是如此。
在外商公司做了這幾年事,見識過各種千奇百怪的對手,公事上、私底下,他還沒有碰到像安恬日這麼難纏的傢伙。
感覺遲鈍,加上沒有脾氣,簡直是所向無敵的組合。
畢竟,他要怎麼告訴一隻沒有知覺的恐龍,剛剛有人踩過它的尾巴?
靜默許久,他決定對付這個小女生最有效率的方法,大概只有直球定勝負了。
他開口,語氣裡的溫度降到冰點。「安恬日,你不知道我在故意刁難你嗎?」
嬌小的女孩眨眨眼睛,似乎有些驚訝。「我知道啊,學長。」
聽到意外的答案,他努力不要讓驚訝表現出來。「你知道?」
「我不是問過學長嗎?你是不是討厭我。」她歎氣。「學長那個時候的反應,我就知道學長不喜歡我了。」
「……那你是在耍我嗎?」
安恬日搖搖頭,帶著一貫溫和的笑容,慢條斯理地解釋:「不是的,學長,哥哥交代過我,光垣學長跟外表看起來不同,雖然好像很有教養,個性其實不太好,而且只有在私底下、面對朋友的時候,才會故意表現出來,因為學長的自我要求很高、工作壓力相對比一般人大,人格分裂是很難免的。所以大哥要我多忍耐一點,盡量別惹到學長。而且,學長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太過分的要求,不是嗎?」
他瞪著她,不知道自己該作出什麼反應。
安天陽那個白癡!什麼叫作個性其實不太好、人格分裂是很難免的?他不動聲色地咬牙,暗自決定改天找那位「好朋友」仔細作一番懇談。
還有,她剛剛說了什麼?到目前為止,他都沒有太過分的要求?他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了,她還覺得他不夠過分?
這個小女生的腦袋裡,到底裝了什麼東西?
剛剛開始發作的頭痛加劇,他突然覺得自己需要回去重新評占對手實力,擬出更正確的戰略。
沒再說什麼,他安靜地起身,帶著更加陰沉的臉色,走回自己的房間。
安恬日走近公寓,剛好看見一樓院子的門敞開,房東正提著澆水桶,在一樓屋子前面的小庭院裡澆花。六十出頭的林好時燙著一頭卷卷的歐巴桑頭,瘦小的身子有些佝淒,髮絲微微泛灰,面頰削瘦,藏在老花眼鏡後面的目光透著嚴厲的神色。
「林媽媽,午安。」她朝房東媽媽露出試探性的微笑,出聲招呼。
聽到她的聲音,林好時斜眼睨她一眼,冷哼一聲,轉回頭,自顧自地繼續她的澆花工作。
哥哥說的一點也沒有誇張,房東真的「不喜歡」女孩子。
這一個月來,她幾乎每天都會碰上房東媽媽,也都會禮貌地向她打招呼,但是得到的,總是類似的無視態度。
不過無所謂,她已經習慣了。
走上二樓,打開門,她發現家裡似乎已經有其他人回來了。
跟學長一起住以後,她才發現,一間屋子裡有沒有人,是可以發覺出來的。
即使沒有聲音,她也可以感覺得到空氣的流動裡多了一些什麼:淡淡的、暖暖的,沒有那麼冷清。
以前在家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察覺這種差別。
低下頭,看到排在鞋櫃前的高級皮鞋。是范姜學長。
眨眨眼睛,她覺得有些驚訝,現在才不過下午三點,學長那個工作狂怎麼可能會提早下班?
搬進這裡,已經有一陣子了,她從來沒有看過工作忙碌的范姜光垣在正常的上班時間裡,出現在家裡過。即使是星期假日,他也通常在公司加班。
這個狀況,不太正常。
是有事早退嗎?或者……他今天根本沒有出門?仔細一想,她不記得自己早上有聽到學長出門的聲音。
遲疑一下,她想起前幾天晚上那個不愉快的談話,不太確定自己該不該在這個時候去打擾他。
掙扎幾秒,她歎口氣,將包包拿回房間放好之後,還是走到范姜光垣的房門前輕敲。
「學長?」
沒有回應。
這是很正常的。除非是像昨天那種故意要找她麻煩的狀況,平常要是沒有特別的必要,范姜光垣幾乎不理她,就像房東媽媽一樣,完全把她當成透明。
「學--長。」她拉長了聲音。
還是沒有回應。
看著緊閉的房門,她認真地思考自己要不要打開這扇門。
當然,她不應該這麼做的,他一定會不高興的。學長已經不止一次這樣表明:他不喜歡她干擾他的生活。
話說回來,他不喜歡,不等於她得照他的喜好去行事。特別是這種特殊的狀況。
他……不會生病了吧?她想起他昨天有些異樣的臉色。不無可能。
「學--長。」
「吵死了!」房門砰地一聲打開,開得過強的冷氣瞬間湧出,似乎是剛剛睡醒的范姜光垣出現在門口,只穿著簡單的睡褲,鍛練有成的肌肉曲線優美而不流於誇耀,英俊的臉部表情維持一貫的陰沉,低頭瞪住她,像冰一樣的口氣比平常更加惡劣。「你以為你在幹什麼?」
她不惱,只是笑。「學長,午安。」
非常不愉快的男人似乎連平常的面具都忘了帶上,臉色變得更難看,瞇緊的眼睛透出騰騰殺氣,惱怒的聲音從牙縫中迸出:「安恬日,你別告訴我,你只是因為無聊跑來敲我的門。」
她搖搖頭。「我只是覺得奇怪,學長這個時間不是應該在上班嗎?怎麼會在家裡?」
他瞪著她,不說話。
她保持臉上的微笑,一邊觀察那張端正得過分的臉:沒有刮的鬍渣、蓬亂的頭髮,似乎睡了一整天,加上那雙太過明亮的眼睛、異常酡紅的臉色,看起來和平常那個冷淡惡劣、總是把外表打理得非常整齊的范姜學長,確實有些不同。
從以上的徵兆判斷,他應該是真的病了。
男人收斂了目光,似乎終於想起自己正面對的是什麼人,用冷淡的語氣開口:「我不是說過了嗎?少管我的事。安恬日,你是聾子嗎?還是記性太差?這麼年輕就得了老年癡呆?現在數學系的學生都跟你一樣笨嗎?連這麼簡單的一句話都聽不懂?」
好惡毒的說法,完全就像她一直認識的那個范姜光垣,連感冒病毒都沒有辦法讓他稍微收斂一點。
不理會他的話,她踮高腳尖,舉起手,探向男人的額頭。
他愣一下,迅速伸手撥開她。「幹什麼?」
好燙!她歎氣。「學長,你發燒了。」
「這麼簡單的事,不用你來告訴我。」
「發燒的人不可以吹冷氣,學長,你不知道嗎?」她實事求是地指出:「而且你還沒穿上衣,這樣不好。」
他瞪著她,不發一語,然後退後一步,當著她的面,直接將門摔上。
真是沒有禮貌。
她扮個鬼臉,努力考慮著自己到底要不要理會這個不懂得照顧自己的男人死活。
「……學長,你還是去看醫生比較好。」
「走開。」他根本不講道理。
「學長……」
他乾跪不出聲。
看著緊閉的房門,她歎口氣,知道自己真的得使出殺手鍆了。否則照剛剛房間裡的冷氣強度看來,不用到晚上,他一定會得肺炎的。
「學長,如果你不開門,我只好去找林媽媽來了。」
說完,她站在原地耐心等著。
兩秒鐘過去,男人又砰地一聲打開房門,面無表情地俯視著她,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她露出微笑。「學長,你穿上衣服,我陪學長去看醫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