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晴朗的星期天。
顏若筠的父母親和妹妹都到外婆家去了,只有她一個人在家。
她是自願留守的,難得一個星期假日,她一點也不想參加那些熱鬧的場合,就算是自己的親戚也一樣,她只想一個人好好地靜一靜,享受一下沒有機器聲、電話聲和嘈雜人聲的寧靜時光。
她泡了一杯花茶放在桌上,舒服的坐在客廳沙發,悠閒的翻著雜誌,角落裡的音響輕輕地播送著柔和悅耳的音樂。
突然,一陣門鈴響起。
她嚇了一跳,這個時候,會是誰呢?
郵差嗎?不對,今天星期天,郵差先生放假。隔壁的吳媽媽?也不對,她和吳伯伯昨天就到台南去了。工廠同事?更不可能,她並沒有約任何人。那會是誰呢?她滿心疑惑的走向大門。
正要扭開門鎖,門外一個女生高聲喊著:
「若筠,是我們,我們來了!」
竟然是何婉茹和孫國慶。
「婉茹、國慶,你們怎麼會來的?」顏若筠實在是太驚訝了。
「沒辦法,找不到什麼好玩的地方,只好來找你嘍。」孫國慶哈哈一笑。
「國慶,你可真會說話,找不到什麼好玩的地方,才來找我啊?」顏若筠瞪著他,裝作不高興的樣子。
「拜託!你會不會說話呀?」何婉茹敲了孫國慶一下,又說:「若筠,我們可是特地來找你的喔,歡迎嗎?」
「當然歡迎了,快點進來。」顏若筠開心的笑了,連忙請他們兩人進來,一面又要把門關上。
「等一下、等一下,還有人沒到。」孫國慶擋著門。
「誰?該不會又是什麼神秘嘉賓了吧?」顏若筠隨便說說。
「答對了!是還有兩位神秘嘉賓,可是,車子好像沒跟上!」何婉茹向四面張望,尋找著另外兩個人的蹤影。
「糟糕,他們可能迷路了。」孫國慶搔搔頭。
「到底是誰啊?」顏若筠好著急,心裡有不祥的預兆。
「啊!來了,你自己看吧。」何婉茹說。顏若筠一轉頭,一輛深藍色的轎車緩緩駛來,那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車子,可能是屋外的陽光太刺眼,也可能是車窗玻璃有些反光,她覺得自己的頭突然一陣暈眩,眼前一片模糊。
天哪!真的是谷正軒。他來了,那另一個人,一定就是張琪芬了。
噢!老天爺又在捉弄她了。
車停住了,谷正軒和張琪芬同時開了車門下車。
「若筠,你在家,太好了!」谷正軒一直擔心她會不會出門去了。
「你好,打擾了。」張琪芬還是那麼美麗大方。
「哪裡,歡迎……歡迎來我們家玩。」顏若筠看了谷正軒一眼,又強迫自己對張琪芬微微一笑,雖然,她的心已經在低泣。
進到客廳,顏若筠隨便收拾零散放在沙發上的幾本雜誌,招呼他們坐,又連忙到廚房去倒茶、切水果。
一進廚房,反手關上門,她靠在門板上難過的緊閉雙眼,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把胸中翻騰的震驚壓抑下來。人前,她強裝笑臉;人後,卻是一臉悲傷。倒茶的時候,差點打破杯子;切水果的時候,又差點切到自己的手,除了歎氣,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折騰半天,她終於準備妥當了,端著盤子,用力一個深呼吸,換上笑臉,踏進客廳。
「大家請喝茶、吃水果。」她把盤子放在桌上,坐了下來,又說:「一路開車下來會不會累啊?」
「還好,我們一大早就出發了,路上還蠻順暢的。」孫國慶說著,一面拿起一塊蘋果,咬了一口。
「對不起,若筠,我們沒先通知你,就突然跑來了。」谷正軒說。
「別這麼說,你們有空來,我高興都來不及了,還好今天我沒跟家人去外婆家,不然,你們真的會撲個空。」
「真的?那我們的運氣可真好啊!」何婉茹笑說。
「我們來之前就說好了,萬一你真的不在,我們就再一路下高雄去找其他同學。」張琪芬說。
「再到高雄去!當天來回不會太遠了嗎!」顏若筠覺得他們真是遊興高昂。
「還好,以前我們也常常這樣當天來回,車上的人都會開車,大家輪流開,其實很輕鬆。」谷正軒說。
顏若筠點點頭,又說:
「那今天——你們想到哪裡去玩嗎?」
「出去玩也可以,在家聊天也可以。」孫國慶又吃了一塊水果。
「真的嗎?那就留在家裡好不好?大家聊聊天、玩玩牌,中午我自己做飯,下午,我們可以去租錄影帶回來看,或是出去逛一逛,這樣可以嗎?」
「當然可以,客隨主便嘛,更何況,我們還是一群不速之客呢!」何婉茹說完,大家都笑了。
「那我去拿撲克牌來。」
過了一會,她拿來了一副撲克牌、一盒大富翁,還有兩盒象棋和跳棋。
「我家只有這些了,要玩什麼自己挑。」
孫國慶拿起跳棋盒子搖了搖,說:
「哇,好久沒玩了,退伍以後,上班忙,下班也忙,不是應酬就是睡覺,這些東西好像離我很遙遠了,好懷念喔。」
張琪芬笑著說:
「我也是,平常下了班也只是陪家人看看電視,好像,從我進公司以後就不曾再玩過跳棋了。」
顏若筠聽著張琪芬溫溫柔柔的聲音,又是一陣心痛。
「那我們就一樣一樣玩好了,先玩撲克牌,再玩大富翁,然後是象棋、跳棋。」谷正軒興奮的說。
「那你們慢慢玩,我去市場買個菜。」顏若筠站了起來。
「晚一點再去買吧,大家先玩玩牌嘛。」孫國慶說。
「買菜就是要早一點,才能買到新鮮的。」
「哎呀,你別買菜了,又要洗、又要煮的,多麻煩,我們出去吃就好了。」何婉茹說。
「對啊,若筠,難得大家可以聚一聚,如果為了我們來,害你那麼忙,那我們就不好意思了。」谷正軒也說。
「好吧,那我就不忙了,陪大家一起玩。中午,也不必出去吃,這附近有自助餐館、有麵店,我出去買現成的回來就好了。」
大家同意的點點頭,五個人就在客廳裡邊玩牌邊聊天。
顏若筠又倒了兩盤餅乾、切了一大盤水果,最後連茶具組都推出來了。
她總是不由自主的觀察谷正軒和張琪芬,他們並肩坐著,並沒有什麼特別親密的舉動,只是在谷正軒要偷看她的牌的時候,她才佯裝生氣的捶他一下。孫國慶看見他們打情罵俏,故意大咳幾聲,何婉茹則是撇著嘴笑。
「茶喝完了,我再去加水。」
她提著茶壺走進廚房,靠在流理台邊,皺著眉頭,覺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難。她知道不能再多看他們一眼了,她一定得離開,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看看表,已經十點了,她決定要出門去。
走回客廳,把茶壺放好,顏若筠說:
「你們繼續玩,我出去買一點東西,很快就回來。」
「我陪你去吧。」何婉茹說。
「要不要我開車送你們去?」谷正軒也問。
「不用、不用,就在附近而已,我自己騎腳踏車去就可以了。」顏若筠緊張的搖搖手,他陪她去?絕對不行,她想出去就是為了要遠離他呀。
「那別買太多東西喔,桌上這些已經吃不完了。」何婉茹叮嚀著。
顏若筠微微一笑說:
「好,我知道了,如果有電話,幫我接一下喔。」
☆ ☆ ☆
顏若筠牽著腳踏車,慢步的走出巷子。
站在大太陽底下,她瞇著雙眼,望著眼前的路,想著該往哪裡去。她決定右轉到街角那家港式燒臘店,那家賣的烤雞腿味道很不錯。接著,她又到市場去買了幾樣青菜,準備炒三個菜,再者一鍋冬瓜蛤蠣湯。
她回到家已經快十一點了。
「若筠,你回來了,剛才有兩通電話喔,第一通是顏媽媽,說他們已經平安到你外婆家了,另外一通是你的一位男同事,姓藍,他說請你回電。」何婉茹簡單扼要的報告。
「姓藍?喔,我知道了,謝謝。」顏若筠對何婉茹一笑,她知道接下來的問題可能會答不完了。
果然,何婉茹就問了:
「若筠,剛才那個姓藍同事是誰啊?他的聲音好好聽、好有磁性喔,他的人是不是也像他的聲音一樣好呢?」
顏若筠想了想說:
「他的聲音?他的人?嗯……在我們工廠來說,應該算不錯吧。」
「什麼叫應該,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你又不認識人家,管那麼多做什麼?」孫國慶不以為然的說。
「拜託!我問一下都不行啊?」何婉茹嘟著嘴。
她不想理孫國慶,又問顏若筠:
「那個人是不是就是上次說的那些『蜜蜂』之一啊?」
谷正軒轉頭看著顏若筠,心裡有一絲莫名的緊張。
「什麼『蜜蜂』?」張琪芬聽得一頭霧水。
「沒什麼,婉茹是開玩笑的。」顏若筠啼笑皆非的歎了一口氣。
「真的嗎?就是他嗎?」孫國慶也好奇的問。
「當然不是真的,剛才那位是藍課長,他是我的頂頭上司,人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
「好可惜喔,我還以為他要追你呢,他說話的聲音真的好好聽喔!」何婉茹歎了一口氣,歪倒在沙發扶手上。
「不說了,我要去廚房忙了。」顏若筠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要不要幫忙?」谷正軒問。
「不用了,你們繼續玩,炒三樣菜而已,很快的。」
「若筠,那我幫你吧。」何婉茹突然跳了起來。
「哇,難道快下紅雨了嗎?我們最討厭進廚房的何大小姐竟然要去幫忙?」孫國慶忍不住揶揄她。
「拜託,我還天打雷劈呢!算了、算了,我還是舒舒服服的坐在這裡當客人好了。」何婉茹瞪了他一眼,又躺回沙發上去了。
「我來幫忙好了。」一直坐著的張琪芬站了起來。
顏若筠連忱搖搖手,說:
「不用了,真的,我家的廚房實在很小,擠不下兩個人。」
「好了,大家都不要跟主人搶嘛,我還沒吃過若筠炒的菜呢!我們就在這裡等著一飽口福好了,我說的對不對啊,若筠?」
「國慶說的完全正確,請各位客官,在此地稍候一下嘍!」
大家哈哈一笑。
「那,需要幫忙的時候,喊我們一聲。」谷正軒說。
顏若筠點點頭,回他一個微笑,轉身離去。
張琪芬看著顏若筠的背影,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距離感,可是,她很快就把那種不好的心情揮散,畢竟她們才見過兩次面,覺得生疏也是很正常的事。這樣想了之後,她又跟著其他人高高興興的玩起大富翁了。
☆ ☆ ☆
「若筠,可不可以跟你借一下指甲刀?」谷正軒突然跑進廚房,因為,張琪芬的指甲不小心刮到茶具的托盤,斷裂了。
「喔,好,我去拿。」顏若筠一聽,拿起抹布擦了擦手。
「你告訴我放在哪裡,我去拿就好了。」
「好,那你上去二樓,樓梯口右轉第一個房間,走進去,靠近門邊有一個三格書櫃,上面有好幾個小方盒,找找看,應該就在其中一個盒子裡。」
「好,謝謝。」他點點頭走了。
谷正軒走上二樓,走進房間打量著。雖然空間很小,卻非常的乾淨整齊。門邊的確有一個三格書櫃,櫃子旁邊是書桌,桌上有一個像框,裡面放的是他們四個人在墾丁海邊的合照。
「那時候真是快樂無憂啊。」他拿起照片仔細的看了看,又放回原位。站在書櫃前,最上面有好幾個小方盒,裡面分別放著一些瓶瓶罐罐的保養品、藥膏,還有髮飾、髮夾等等一些女孩子的東西。
他自言自語說:
「咦?這不是放餅乾的塑膠盒子嗎?拿來放這些東西蠻合適的嘛,若筠還真會廢物利用呢。」
他翻找了一下,就是沒有看到指甲刀。
往下看,書櫃的最下一層還有兩個大方盒,是那種西式訂婚喜餅的禮盒,他蹲下,打開上面那盒,裡面全是大大小小的書卡,並沒有指甲刀。
他又拿起另一個禮盒,當掀開盒蓋的一剎那,他整個人震顫了一下。那個方盒子裡放著一大疊信,最上面那一封就是當初他寄給她們的「知名不具」,再一看,裡面全是他寫給她的信和卡片,沒有別人的。看看郵戳,每一封信都按著日期的順序排放著,他的心裡起了一陣騷動。
除了那疊信,他發現盒子裡還有一個對筆禮盒,盒蓋是透明的,可以很清楚的看見盒子裡是兩支深藍色的對筆,對筆上還放著一張摺成長條形的粉紅色信紙。
突然,他想起要到軍中報到的前一天,他們在孫國慶家附近的小館子裡聚餐,顏若筠忘了帶要送給他的禮物。餐會結束之後,她和何婉茹先離開了,他和張琪芬又到孫國慶家聊了一會才走。當時,孫國慶拆開顏若筠送的禮物,就是一盒對筆和一張書卡,那麼這一盒,應該就是要送給他而沒有送成的了!筆盒裡的那封信,到底寫些什麼?
他覺得自己正一步步在窺探別人的隱私,雖然知道這樣做實在不對,可是,他真的好想看看。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拿出那封信,他雙手微微顫抖的打開信紙,上面是顏若筠修長而娟秀的筆跡。
正軒:
你在看這封信了嗎?你知道嗎?我在心裡掙扎了好久,才決定換掉原來的書卡,放進這張信紙。這封信雖然只有短短的兩頁,可是,卻是我想了整整一個星期,又揉掉了將近兩本信紙,才寫成的。
有好多話想跟你說,但是,平常我們四個人總是「團體行動」,甚至連收到的信也是互相分享,我根本就沒有機會和你單獨相處,所以到現在才敢鼓起勇氣對你說出真心話。
自從墾丁一遊,你就在我心裡駐足了。每次,總期待著和你們聚會的時間快點到來,因為可以再見到你;每天,滿懷著希望等待你的訊息,當我喜的收到你的來信時,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
我考慮了好久才決定拋開矜持對你表達心意。請你不要笑我,也請你不要有任何壓力,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很平凡的人,或許,你根本沒有在意過我;或許,在你的心裡,我只是眾多好友之一而已。如果,你希望我們還是當好朋友(能夠當你的好朋友也是一種幸福),那麼,請你一定要明白告訴我,絕對不要怕我傷心,而勉強你自己和我交往,那樣,我會很難過的。
我想,這是我這一輩子所做過最大膽的事了,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麼,都請給我一個回音好嗎?我期待著!
祝福你
一路平安
身體健康
若筠 筆
「天哪,若筠她竟然對我……」
谷正軒不敢置信的把信又重看了一遍。這兩年多來,存在他心中的許多疑惑,都在這這一封信裡得到了解答。
他好震驚、好訝異,實在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到的事實。
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麼那天她獻花給他的時候,臉色會那麼蒼白、雙手會那麼冰冷?
為什麼一向細心的她,會在那麼重要的日子裡,惟獨漏掉要送給他的禮物?
為什麼一次又一次的聚會,她總是有各種理由缺席?
一切的一切,都在這一刻水落石出。
究其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她不想再見到他了,因為,他竟然選在她要對他表達心意那天,帶著女朋友出現。
谷正軒跌坐在地板上,抱著頭低喊:
「天哪!若筠,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為什麼要等到……如果你早一點對我說,或者給我一些暗示,我一定不會……」
「正軒,你找到指甲刀了嗎?」樓下傳來張琪芬柔柔的聲音。
這個聲音喚醒了陷於強烈震驚又不知所措中的谷正軒,他對樓下喊著:
「等一下,我還在找。」
他迅速把信摺好放回原位,又把那疊信整理了一下,蓋上盒蓋,推進書櫃裡。
信,物歸原處了,可是他的心,卻忘了離開。他的思緒一直徘徊在那盒對筆裡,徘徊在顏若筠潛藏深情的文字裡。
那封信已經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時間過了這麼久,谷正軒不敢確定她的心意是否依舊,他也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沒有資格再去探問什麼了;可是,在他的內心深處,卻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去找答案、去找答案。
「正軒,你在哪裡?」張琪芬上樓來了。
「我在這裡。」谷正軒站在房門口,神情有些慌亂。「還沒找到。」
張琪芬走進房間,轉了一圈說:
「這是若筠的房間嗎?好乾淨、好整齊喔。」
「嗯,若筠說放在這些小盒子裡,可是,我就是找不到。」谷正軒的呼吸還沒完全恢復正常。
「正軒,你怎麼了?臉色好像怪怪的。」
「沒有啊,我很好。」谷正軒努力的微笑著,因為太努力了,臉上的肌肉反而有些抽搐。
張琪芬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說:「我來找吧。」
她仔細的翻了翻每一個小盒子,就在最後一個盒子的最底層裡,找到了一把銀色的小指甲刀,她笑著說:「在這裡!」
谷正軒望著張琪芬美麗而又溫柔的笑容,胸口閃過一陣他從未體驗過的心痛,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苦澀。就在那一刻,他突然能瞭解,顏若筠為什麼要不停的逃避、為什麼不想再和他見面的心情了;因為,誰都不忍心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啊!善良如她,絕對不可能為了自己而傷害無辜的張琪芬,所以,她只好把對他的心意,深深地埋藏起來了。
☆ ☆ ☆
顏若筠在廚房裡忙著,就剩下最後一鍋正在煮的湯了。
「若筠。」谷正軒走到廚房,空間真的很小,身材高大的他只好站在門口。
「正軒,有沒有找到?」顏若筠正把炒好的空心菜放進盤子裡。
谷正軒點了點頭。
他靠在門邊,用一種嶄新的心情專注的審視著顏若筠。她穿著一件黃色花布圍裙,長髮用一個魚骨頭的髮飾夾在頸後,手臂白皙修長,手上拿著鍋鏟,熟練而利落的揮動著。
顏若筠有些奇怪他的目光,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喔!」谷正軒說。
「哪裡,隨便炒炒而已。」顏若筠笑了,臉頰紅紅的,不知道是因為廚房裡的熱度,還是谷正軒的讚美。
「要不要幫忙?」
「差不多了,再等這鍋湯煮好,就可以開飯了。」
「那我幫你端菜好了。」谷正軒跨近一步,站在她的身旁。
顏若筠呆了一下,後退一步。
他沒忽略她的緊張,故作輕鬆的說:
「湯有沒有加鹽巴,會不會太鹹啊?清淡一點比較好喝喔。」
「剛剛加了,我覺得還好,你要不要試喝看看?」
「好啊,我喝喝看。」
谷正軒看鍋子旁邊有一個空碗,順手拿起來就要裝湯,顏若筠卻喊住了他。
「等一下,那是我剛才喝過的,先洗一下。」
「不用洗了。」谷正軒舀了兩瓢湯,呼呼地吹了幾下,一口氣喝完。他停了一會兒,說:「嗯,剛剛好,不會太鹹,也不會太淡。」
「真的嗎?」顏若筠開心的笑了。
這時,何婉茹突然出現,站在門口說:
「哇,一個煮湯、一個喝湯,很甜蜜的樣子喔。」
「婉茹,你別亂說,被琪芬聽到了怎麼辦?」顏若筠緊張的皺著眉頭。
「哎呀,開開玩笑嘛,又不是真的,有什麼關係?」何婉茹揮揮手。
谷正軒卻怔怔地愣在哪裡,若有所思。
「婉茹,你是不是肚子餓了?」顏若筠問。
「不是,國慶和琪芬在下象棋,我一個人好無聊,所以,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原來是沒事找事做啊!」顏若筠笑。
「拜託!本大小姐願意進廚房來幫忙,可是你天大的榮幸耶,竟然敢笑我。」
「是,我真是三生有幸,那就麻煩何大小姐幫我拿碗筷了。」
「好,這個簡單。」她拿了碗筷就走出去。
「那,我來端湯好了。」谷正軒說。
「很燙喔,先戴上這個布手套。」
「是,遵命!」谷正軒行了一個舉手禮,才接過手套戴上。
顏若筠看著他的笑容,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情感」和「理智」交戰的烏雲,一直盤旋在她的心頭揮之不去,她很清楚,偶爾的天晴是永遠也曬不干連日陰雨的。
谷正軒端著湯、顏若筠端著菜,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進客廳。
顏若筠對張琪芬說:
「真不好意思,我家太小了,沒有餐廳,只好委屈大家在客廳裡吃了。」張琪芬微笑著說:
「若筠,有時候我覺得你真的太客氣了,不過,這也是你的優點喔。」
這句話像一根針,把顏若筠和谷正軒兩個人的心都紮了一下。
吃完飯,五個人邊看電視邊聊天。
「下午要出去玩,還是租錄影帶回來看?」顏若筠問。
「晚上還要開車回來,還是看錄影帶好了。」張琪芬第一個發表意見,她怕司機男友會太累了。
「那,要看哪一部呢?」顏若筠又問。
「都可以,但是不要太暴力的喔。」何婉茹說。
「我都可以,只要不是鬼片。」張琪芬靠著谷正軒,慵懶的一笑。
「國慶和正軒?」她又問。
「我沒意見。」谷正軒突然往前一坐,夾了一塊水果。
「我也是,有得看就好了。」孫國慶說。
「好,那你們休息一下,我現在去租帶子。」
「我開車送你去吧。」谷正軒搶著說,張琪芬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不用了,錄影帶店就在附近而己,我騎腳踏車去就好了。」
「沒關係,天氣有點熱,開車比較不會曬到太陽,租完片子,再去買一些飲料回來,大家說好不好?」
「好啊、好啊,那我要喝……燒仙草。」何婉茹說。
「好,沒問題,琪芬和國慶呢?」
谷正軒看起來很興奮。顏若筠知道不能再推辭,只好上樓去拿錢包。
一回到房間,一個上午的武裝立刻卸除,她站在鏡子前梳著頭髮,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只有無邊的苦楚,鏡子裡呈現的全是谷正軒和張琪芬並肩而站、並肩而坐、相視而笑、眉眼傳情的景象,她痛苦的閉上雙眼。
再回到客廳,卻不見谷正軒。
「正軒說他先去發車。」張琪芬對一臉疑惑的顏若筠說。
「發車?呃……好,那,我走了。」
每次面對張琪芬,顏若筠都覺得心有愧疚,雖然,她並沒有做任何傷害她的事,可是,她就是害怕和她說話。
快步走向大門,轉身關門的時候,發現張琪芬正看著她,心裡一驚,錢包掉到地上,她趕緊彎腰撿起來,再一抬頭,她又面向電視了。
谷正軒早就在車子裡等候,一見顏若筠來了,連忙側身打開車門。
顏若筠沒上車,靠在窗口說:
「正軒,真的要開車嗎?錄影帶店真的不會很遠,如果要買飲料,那就更近了,轉角就有一家。」
「小姐,你就上車吧,我們每次出門都是一群人,難得可以單獨兩個人共乘一部車、單獨說說話,不好嗎?」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顏若筠不解。
車子出了巷口,右轉之後是一條筆直的大道,谷正軒朝著顏若筠指示的方向開去。這時,他看起來有一點緊張。顏若筠看著他的側臉,心裡有欣喜,也有悲傷。她終於坐在這個她夢寐以求的位子上了,可是,這個位子早已經是別人的,現在能坐在這裡,又有什麼意義呢?她輕歎一聲。
從他們認識到現在,每次出遊,她們兩個女生一定是坐後座,就算孫國慶不在,只有她們兩個人的時候,也一定是何婉茹坐前座,所以,能夠坐在前座、坐在他的身旁,一直是她的夢想。
不過,自從知道他有女朋友之後,她的夢就碎了。她很清楚,那個位子將永遠和她絕緣了。可是現在,她竟然就坐在這個位子上、坐在他的身旁,真的太意外了。
命運總是不停的捉弄著她,每當她渴望得到的時候,她總是被摒棄在機會之外,等到她想要放棄的時候,機會偏偏又不停的出現,讓她不知如何是好。不敢接受,卻又捨不得放棄;接受了,心裡又有擺脫不開的沉重負擔。
「我的臉上黏了飯粒嗎?」谷正軒笑說。
「啊?沒有。」顏若筠臉一紅,尷尬的靠進椅背裡,看著前方。
「那你為什麼一直看著我,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顏若筠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他曾經說過,她有一雙鋼琴家的手,白皙而修長,可是,他錯了,她根本就不會彈鋼琴。
「還記得嗎,我以前說過,你的手像鋼琴家的手,很修長、很漂亮。」
顏若筠驚奇的看著他,為什麼他說的話和她剛才想的事情一樣呢?
「我覺得你寫的字跟你的手一樣,也很修長、很漂亮。」
「我寫的字?怎麼會突然說到我的字?」
「呃,我是說……我的意思是——以前我們不是常常通信嗎?那時候我就覺得你的字很漂亮,我們營區裡面的阿兵哥也這麼說喔。」
「阿兵哥?你把我寫的信拿給別人看嗎?」
「不是,他只是看到你信封上的字,因為他是文書兵,收信、發信是他的工作。」
顏若筠鬆了一口氣,又說:
「你有把我的信拿給其他人看嗎?」
「當然沒有,他們又不認識你,看了也沒什麼意義啊。」
「你的女朋友呢?她看過了嗎?」
「沒有,她不知道我們有通信。」
「為什麼?」
「她沒有特別問,我也不必特別說,而且,我又不只和你通信,我和國慶、婉茹也有通信啊,和班上其他同學也都有聯絡,這不必一一報告吧。琪芬一樣也有她自己的朋友,不管男生、女生都有,我們從來不會互相干涉。」
「這表示你們很信任對方。」顏若筠落寞的說。
「是啊,如果因為結交男女朋友,而失去了原有的好朋友,那不是太不值得了嗎?而且,那樣的感情也一定很難長久。」
「但是,『女朋友』在你心中的份量絕對是高於『朋友』的吧?」
「按常理來說應該是這樣的。」谷正軒想了想。
「啊?」顏若筠很驚訝他的回答。
「按常理來說,在交往的當時,女朋友應該是最重要的,但也有可能,除了女朋友之外,心裡還有另一個讓人掛心的『朋友』,只是因為某些原因,那個人並沒有成為女朋友。」
「是這樣嗎?」顏若筠有些糊塗了。
「譬如說,有一個人同時遇到兩個女孩子,可是,他一直沒辦法弄清楚自己真正喜歡的是哪一個。兩個女孩當中,一個大方,一個含蓄,大方的那個總是不吝嗇的將自己的情感表達出來,含蓄的那個卻始終沒有任何表示。你說,最後那個人會選擇誰呢?」
顏若筠怔怔地看著他,他為什麼要舉這個例子?那個人是指誰?那兩個女孩又是說誰?
「當然,他一定會選擇大方的那一個,因為,他覺得含蓄的那個女孩並不喜歡他,只是把他當成好朋友而已。雖然他們沒有成為情侶,但是那個女孩很可能會永遠留在那個人的心中吧。」
「那個大方的女孩如果知道自己男朋友心裡一直有著另一個含蓄的女孩,那她還能『大方』的接受那樣的事實嗎?」
「所以才說『留在心中』啊,這也是有可能的。我想,或許有很多人都有這種經驗吧!」
「是嗎?」顏若筠總覺得他話中有話。
「對啊,就好像是那種傻傻的、苦苦的初戀,還是單戀呢。」他苦笑了一下。
顏若筠陷入了沉思,她自己不就是那個一直活在初戀的回憶裡,獨自嘗著苦澀單戀滋味的人嗎?
「若筠,你又在發呆了。」谷正軒笑。
「啊,對不起,你剛才說什麼?」
「唉,算了,好話不說第二遍。」他搖搖頭。
「對不起嘛,你到底說了什麼?」
「你被騙了,我什麼都沒說。」他呵呵一笑。
「什麼?太可惡了!」
☆ ☆ ☆
在錄影帶店裡,兩個人先看看新片介紹,又一前一後的繞了一圈,終於選定兩支影片,拿到櫃檯。
「顏小姐,片子選好了嗎?」胖胖的老闆娘一臉笑意的招呼著,顏若筠可是他們的忠實顧客呢。
「老闆娘,你好。」顏若筠微微一笑。
「哇,這位是你的男朋友嗎?」老闆娘望著站在一旁的谷正軒。
「喔,不是,是朋友。」
「男的朋友,不就是男朋友了嗎?」老闆娘瞇著眼睛笑說。
「真的不是。」顏若筠搖搖頭。
她沒想到老闆娘會這麼說,看一眼谷正軒,他站在一旁也不說話,只是微笑著。她尷尬的不知如何是好,拿了錄影帶就往外走。
谷正軒在後面喊著:
「若筠,你走過頭了,車子在這裡。」
顏若筠回頭一看,臉一下子紅了,她竟然緊張的把谷正軒的車都忘了。
「對不起,剛才……」
谷正軒搖搖頭說:
「又是對不起。若筠,我發現你真的很喜歡說對不起,這是你的口頭禪嗎?那我還寧願聽婉茹的『拜託』呢!」
顏若筠一聽,忍不住笑了出來。
谷正軒斜睨著她:
「你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嘛,以後應該要多笑才對。」
「拜託!你這是在拍馬屁嗎?」
谷正軒正要坐進車子裡,突然聽到這句「何式語言」,笑得撞到了頭,他揉著額頭說:
「噢!好痛,都是你害的。」
顏若筠笑著說:
「拜託,車是你的,頭是你的,你要拿頭去撞車子,關我什麼事啊?」
「好了、好了,拜託你,別再說拜託了。」谷正軒說完,兩個人笑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