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說,女人是水做的。坐在馬背上的嚴希,只能盯著蔚藍的天空,此刻終於深深明白老祖宗的道理。
「嗚……我好可憐……」淚水如滔滔江水的慕小小,扯著嚴希的衣服頻頻拭淚,還很不文雅地擤鼻涕。
一個女人的淚水怎麼可以如此豐沛?嚴希無語問蒼天。
為了那些被欺壓的無辜村民,免費為他們醫病也就算了,差點還將身上銀兩全數雙手奉上。難怪臨行前,那位有笑容的姑娘私下拿些銀兩給他,說是寄放在他這兒。現下,他終於明瞭,銀子放在她身上,只會被亂花花光而已。
「嗚……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我快死掉了啦……」一面哀悼自己的紅顏薄命,一面不忘將責任歸咎於他。
死掉?這也太誇張了。不過受了點小風寒,便—直嚷嚷自己完蛋了、快要死掉的話,他不由得懷疑這神醫到底有沒有真本領。
她就是怕淋雨,一淋雨便容易受風寒,一受風寒就是鼻水流個不停,又麻煩又醜……總之,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
「我完蛋了……嗚嗚……我好可憐……」她再次用力地擤擤鼻涕,彷若洩恨似的,非將淚水鼻水粘著他一身不可。
這樣的情況已經維持一個上午,自他們騎馬離開,她便哭哭啼啼外帶責備加自憐,一模一樣的台詞上演了不下百次,令嚴希直想翻白眼。
「嗚嗚嗚!」接著又如潰了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淚水、鼻水輪番上陣,哭得完全陷入自我的自憐自艾之中,
如果哪兒鬧災荒的話,應該請她去的。
他雙手護著她的身子,知道她忙著掉淚,沒太多的注意力放在他們正騎著馬的事兒上,瞧她哭的情勢非但沒行減弱的現象,恐怕有驟增的可能性,他只得放慢馬兒的速度,無奈地一手將她攬進懷裡,笨拙地猛拍她的背。印象中,安慰人似乎都這麼做的,他的經驗實在少得可憐。
哇!他是想把她給拍死嗎?力道大如打鼠,她小小的身子怎堪如此重大打擊?
「哭多了眼睛會不好。」
噴?他這算是在安慰她嗎?
頓時,忘了掉淚的慕小小,不可置信地抬頭望向嚴希,
「干……嘛……」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嚴希像做了什麼虧心事被捉到,顯得心虛。
「我快被你打死了!要是我真的死掉的話,一定是全天下最可憐的鬼魂,先是受風寒,接著被人拍死,嗚!紅顏鄉薄命。」如果她也算得上「紅顏」的話。
「你不會死的。」勒住馬,嚴希嚴肅地望向她。「有我在,你不會死的,」吐出的每個字是那麼鏗鏘有力,態度堅定而認真。
她是在抱怨還是在說笑,難道他看不出來嗎?噢!老天爺,他的生活裡沒一絲的樂趣可言嗎?這下想翻白眼的人換成慕小小了。
「憑什麼?人都會死的……」她回答的有氣無力。
「我會找到好大夫來診治你的。」
「好大夫,咦?好大夫?那我算什麼?」普天之下,她「聖手神醫」被譽為天下第一神醫,他上哪找比她更厲害的大夫醫治她呀?
「你是女神醫,絕對不能死。」他師父的病還必須靠她來醫治。
對她來說,反正眼淚又不用錢,哭多了頂多補充水份。但是,若不是因為他,她也不會因此得到風寒,讓她比受了傷還難受,鼻水流個不停不說,腦袋裡像有千百隻鳥在飛,飛到她頭暈,這樣更讓她自己覺得像個病人,她討厭!
再者,像他這漾老不太有表情,慕小小早下定決心幫他找間他的表情。不過說好聽是這樣,其實足想看他生氣、大笑會是什麼模樣。
所以她傚法孟姜女哭倒萬里長城,一直給他哭到底,看他能忍受到什麼地步;只是萬萬沒想到,這個看似冰冷的傢伙,居然也會安慰人?!只是安慰的方法像是「致人於死」。
「你是好人,」她不加思索的脫口而出,感覺列他有顆溫柔的心,卻像被包在繭裡頭,用一個冷漠的外衣去粉飾它溫柔的存在。
奸吧!就暫時原諒他害她受風寒這什事唄。
也許是第一次聽到如此毫無城府、又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脫口,嚴希不自然地咳了兩聲,掩飾他不善處理的狀態,以及——臉紅。
哇!天下紅雨,一個人男人也會臉紅唷,尤其是這個冷冷淡淡的男人。不過,他臉紅時的表情,挺可愛的。
「對了,以後別叫我神醫,叫我小慕就好,否則,我們可能要走過好幾個寒暑才能到達目的地。」身為神醫,雖無濟世的偉大志向,一旦遇到可憐之人,她也於心不忍,所以聖手神醫的威名才會家喻戶曉,再者,她也想早點同家去,她想念極了貴姨的大呼小叫,和一園子她親栽的藥材。
「嗯!」他答腔,他也不希望路上再有耽擱,生伯若是晚一步,師父病情萬一惡化……那麼,他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師父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我叫你小希好了。」慕小小擅自決定。
那一對劍眉立即收攏,一副極度不情願的模樣。嘿嘿!完全正中她的下懷,人嘛!本來就該多點表情,老是一個樣,那多無趣。
「就這麼決定了。」不給他任何反駁機會,自做決定避免他反悔。她隨即轉-話題。「對了,我們還有多久才會到目的地?咦,我一直好像都忘了問,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裡?」
跟他出來旅行都半個多月,現在才問這個問題,似乎有點蠢。
「天雪山。」
「天雪山?那個終年白雪覆蓋又冷到嚇死人的天雪山?」慕小小的眼睛倏地睜大。「可惡,你居然都沒說!」
他怕她不肯來,私心地沒主動說明,那是個人煙稀少又寒冷的地方,並非適合郊遊踏青、遊山玩水的好地方,而她一個姑娘家的確挺為難的,心裡多少對她有點抱歉。
「事出有因。」現在還是順昔她點好。
「事出有因?」慕小小斜睨廠他一眼。「該不會是伯我去採天雪山上的珍貴藥材、去捉奇珍異獸吧?」
啊?珍貴藥材?奇珍異獸?或許天雪山上是有這些東西,但他並非這個意思。
「不要那麼小器啦,大雪山物產豐碩,我只會『順道』帶『一點』回家,」現下,她腦子裡塞滿天雪山的寶物,就像她的披風,可也是天雪冰蠶所吐的絲製成。想到將要到天雪山,她不由得欣喜若狂起來。
瞧她樂不可支,幾天前還一副行屍走肉的模樣,撒賴外帶任性,現在卻精力飽滿,連帶將風寒一事一併拋到九霄雲外,真是個容易滿足的姑娘!而她那瞬息萬變的心情和表情,更是他這輩子頭一遭遇到,特別到……似乎可以感染給他。
天!他在想什麼,他可是一腳踏進棺材裡的人,若不是近百條人命的血債,他早已和爹娘在九泉之下團圓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天雪山會有……」話匣子一開,慕小小開始眉飛色舞的天南地北聊起她最愛的藥材。
過了五日之後,他們來到天雪山的山腳下。這兒的市集頗為熱鬧,連續多日不見任何人煙,市集的熱鬧令慕小小這才感覺到有人氣。
找了家乾淨的客棧落腳,慕小小終於得以好好「清洗」自己一番。一路風塵僕僕的,身上早沾滿灰塵,而嚴希則去買一些必用品,準備帶上山。
臨行前,嚴希特別三叮囑四交代,除了這間客棧外,她哪兒也不准去。對於她認路的「本領」,他已經深深領教過。
她爽快地答應,反正她也沒打算把自己搞丟,清洗完畢後便下樓覓食。
多日沒吃到熱騰騰的食物,當許多令人垂涎的好菜上桌時,已經顧不得儀態地狼吞虎嚥起來,就在酒足飯飽之際,從她座位望過去不遠處,有個雖不起眼,但很突兀的算命攤,坐落在對面街角的一隅。反正吃飽沒事做也是無聊,她心想,不過就在對面而已,到時只要沿著原路走回來,應該不致於迷路才是,而且,只要在嚴希回來之前乖乖回到客棧即可。心念一動,慕小小給了錢,便往那算命攤走去。
算命先生是位年逾八十的老翁,雖已是白眉鶴發,鬢如銀霜,但有種仙風道骨的飄逸,眼睛卻晶亮有神,犀利得彷彿可以看透人心,參透天機。就是這樣如謫仙臨凡的突兀,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名身著華服的中年人坐在算命攤前,黑筆在白紙上寫下「包」字,慕小小站在後頭,好奇地東張西望湊熱鬧。
「請問包員外要問什麼?」算命老人詢問道。
「我下個月要和人談一筆生意,請先生幫我看一下。」包員外有禮答道。
「勾陳壓頭,剩蛇纏足,事事多變難成,且有凶災。」老人搖著頭。
「有什麼是我該注意的嗎?」包員外臉色微變,接著又問。
「請再寫一字。」
那人便在紙上寫下「波」宇。
算命老人眼睛瞥了慕小小一眼,然後笑著對包員外說:「小心遭女子興風作浪,引發風波,並且慎防女人從中作梗。」
「多謝先生。」給了錢,包員外恭敬地拱手一揖便離開了。
「姑娘是要算命還是測字?」算命老人對著直瞧著桌上「波」字研究半天的慕 小小問道。
「為什麼波就是會遭女子興風作浪,引發風波,並且慎防女人從中作梗呢?」
她實在看不懂,玄了!這「波」字哪裡看得出是女子,而非男子?
「因為姑娘正好站在包員外的後頭,姑娘正好是個女子呀!」他笑著解釋。
「但是我並不認識他,更沒打算對他興風作浪,老先生您這樣不公平哦。」不過——素昧平生的,她沒事找人家碴做啥?她又不是小蝶。
「姑娘,測字是很玄妙的,人屬萬物之—數,物物相通;字洩萬人之心,人人各異。雖只是巧台,卻也是天意。」老人深不可測地微微一笑。
以往看到市集這種鐵口直斷,慕小小曾想去嘗試一下玩玩,但焚夢一點也不相信這玩意,她說「這不過是用閱人無數的經驗,加上三寸不爛之舌的行業,餬口罷了」。焚夢還曾經當場給人家難看呢!
「我也想測字。」測字感覺好像比較高難度,而且這位老先生似乎滿厲害的樣子,反正阿夢又不在,玩玩又何妨呵。
於是,慕小小想了一下,便在紙上寫下廠一個「做」字。
「請問姑娘想問什麼?」
「就問明天。」她笑嘻嘻的回答,非常籠統的一個明天。
「他鄉遇故人。姑娘明天會遇故人,而且對姑娘來說是個很親很親的人。」算命老人撫著鬍子回答。
「哦?」她滿臉寫著疑問,
「做字,拆為『人』和『故』,而姑娘寫出來的『人』和『故』靠得特別近,因此是個和姑娘很親近之人。」他詳細解說道。
「哦!」她點點頭,原來如此,但……她會遇到誰?小蝶嗎?那個終年闖蕩江湖的小師妹,除了試驗,還想體會江湖人生。很久沒見到她,著實想念呢!
「姑娘還想問什麼嗎?」
「小慕!」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趣,慕小小問聲背脊用力一挺。
嚴希提著買好的東西才要進客棧時,遠遠—抹背影卻吸引住他的眼光。不知何時開始,他的視線居然會自動搜尋她的身影,然後定點。
「嘿嘿!」
乾笑兩聲的慕小小像是被捉姦,不是,是被捉到小辮子。知道自己違反了和嚴希的約定,在他還沒對她採取任何「行動」前,她已聰明地先發制人。
「小希!來來來,來測個宇,很有趣的呢!」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讓出位置給他坐,體貼地將毛筆沾好墨再交到他手上,一副趕鴨子上架的模樣。
「寫個字測一下明天的運勢吧!」慕小小熱心得可疑。她心想,如果嚴希測了話,便成了共犯,也就沒立場罵她了,嘻嘻。
「不准不收銀子。」
「寫嘛!很有趣的。」她在一旁鼓吹著。他要是不寫的話,她就寫到她高興再回客棧,反正橫豎都已經違反了約定,不如玩個夠本。
好吧!嚴希在心裡妥協,不追究她違約,再說若是他不肯寫的話,她可能會—直寫,寫到她覺得無趣為止。對於慕小小奇怪的性格,這些日子下來他倒也摸透一二,便在紙上簡單的寫下一個「士」字。
嗯?怎麼寫那麼少的筆劃,測得出什麼嗎?
「請問公子想問什麼?」
「問病情。」現下他最掛念的就是師父的病情。一想到師父病到連走路都很困難,從早到晚總是唉聲歎氣,連坐都如同針扎,他就放心不下。
「恭喜公子,你問病之人,病可痊癒。」
「此又何解?」慕小小忍不住插嘴。
「士為『吉』『壽』二字的起筆,問病情屬於大吉,會好的。老人摸著鬍子點頭道。
「原來如此。」慕小小嘖嘖稱奇,原來測字真的很有趣呀!一雙眼睛透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嚴希心裡不禁暗自歎口氣。
「我們走吧,明天還有一段路要走。」此刻再不帶她走,伯是她的腳生了根,想扛她走都很難了。
「哦!謝謝你了老先生,改明兒個有空再來。」慕小小對算命老人報以一笑,揮手道別。
付了銀子,老人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嚴希總覺得,這老人似乎不只是一個簡單的算命老人-
天雪山,終年被雪覆蓋住整座山頭,白雪皚皚一望無際,形成了一個銀-素裡的世界。由於馬兒無法上山,他們只好徒步往上走。
這輩子沒見過白雪的慕小小,早巳耐不住興奮,這裡跑跑那裡跳跳,即使只有白雪,所見只有白色,但在她眼中卻是充滿新鮮感,甚至還將雪塞進嘴裡嘗味道。
「好冰!」瞇起眼睛,全身打了一個顫,隨後又笑開了,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只是她的興奮和好奇,在走了大半天之後便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冷」字。
「天天天……怎麼會……這麼冷冷冷……」慕小小上排和下排的牙齒不由自主地猛打架,瑟縮地拉緊披風,腳步猶如老牛拖車變得緩慢。
冷風似乎化成千萬根細針,無孔不入地扎得她凍徹心骨,哪是從小生長在氣候溫暖的她所受得了,有種幾乎快被雪給融化的感覺。
嚴希雙手提著包裹,背後還背著一隻沉甸甸袋子,他停下腳步,將所有的東西放置左手,騰出的右手將她拉近自己身旁,分些溫暖給她。
「你不會……冷冷冷喔?」打著哆嗦,她恨不得自己是只烏龜,可以伸縮自如。像這種鬼天氣,只適合在家泡茶聊天嗑瓜子。
「不會!」
看他優閒的樣子實在令人嫉妒得想揍人。走在冰天雪地裡,他居然如沐春風?!
真是氣死她她她……唉,不過想想也對,他打小在這住了十多年,必然早已適應這兒的氣候。
瑟縮又打苦寒顫的她像顆直滾動的石頭,老撞擊著他,嚴希不著痕跡地為她灌入真氣,一股暖暖的氣流透過他的手掌,傳入她的體內,讓她身子得以暖和些。
「你真的是好人耶!」慕小小感激地看向他,眼睛差不多擰出淚來。其實他有顆為人著想的心,只是不勁易顯現出來而巳。
他真是見鬼的好人,他怎麼曉得自已會對小慕那麼好,可能是因為……因為……對了,因為她要救師父,所以得好好保護她,不能有任何一點閃失。他如此說服自己,不願承認在他心中她的確有所下同。
走到近午時,忽然發現前頭沒路,抬頭一望,只有被雪掩蓋的白色山頂。
「沒路了耶,會不會你太久沒回家所以迷路了?」慕小小仰頭望著這座山,除了山之外,哪還有什麼路。
「沒有迷路。」他又不是她,迷路的功力已經練就到無人可及的地步。
「沒有才怪!明明就……你上哪兒去?」
只見嚴希提起東西施展輕功,輕而易舉地三兩步便躍上山頭消失下見了!
「小希!」慕小小的叫聲在空蕩的天雪山中迴盪,答應她的,也只是回音。
他不會是想把她丟在這裡曝屍荒野吧?!想想這一路她對他也不錯,只是愛說話了點,企圖想改變他的表情而已,沒做過任何惹毛他的事,他該不會狠心地將她丟在這種狗不拉屎、鳥不生蛋、烏龜不上岸的地方吧!
再者,她很怕冷耶!他才一離開,她直覺地收緊披風,似乎風又變大了,她是否該考慮大喊叫救命呢?這樣老天爺會不會再安排一個大俠掉下來?
才想到要如何自救之時,嚴希便折回來了。
「抱緊我!」他只是淡淡地說著,便抱起慕小小躍上山頭。
一到山頭,便見一個不起眼的山洞,不仔細瞧還很難發現,而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已經站在洞裡。
「人家可以自己上來,我只是武功不好,不代表我沒有輕功。」好歹她也會打養生拳法,這樣被抱上來多丟臉呀!
「怕丟臉?」他問,不是因為男女授受不親,而是面子問題。
「當然怕,都長那麼大還被這樣抱著,被人看到難道不丟瞼嗎?會被笑死的。」她用力聳個肩,哼了一聲。
「可是,這裡一個人也沒有。」他陳述事實。
「你不是人嗎?」她白了他一眼。
「可是我沒笑。」他仍是維持一號表情。
「也對!我警告你不准笑,否則翻臉喔。」
「那你可以下來了嗎?」兩倍重的她,抱久了也是會累的。
此刻,她才驚覺自己還緊抱著人家的脖子不放,賴在人家的身上沒下來的打算。
她用咳嗽掩飾自己的失態。既然討厭被抱著,她怎麼還抱得如此舒服,捨不得放開?
背對著嚴希的慕小小,沒察覺他眼光裡殘餘著一抹笑意,很深很濃,差點就要溢出唇畔。
「走吧!」提起地上的東西,他率先走在前頭。
洞裡的氣溫雖然冷,卻不若剛才那般凍入心扉,只是淡淡的冷意,如同嚴希這個人,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