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雷聲像是互相追逐推擠的頑皮小孩,一個個迫不及待、接二連三地自空中響徹雲霄,很快地,先是豆粒大的水珠隨著逐漸強勁的風,毫不留憎愛分明地傾灑而下。
敏箴視而不見地盯著眼前被雨水沖洗得分外清新晶瑩的遠山近樹和路旁綠油亮眼的草皮,只是一步又一步地向前面走去,震驚過後的疲憊感已經使她失去思考的力量,她只是渾渾噩噩地往前走,絲毫沒有察覺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打濕而貼在身上了。
愈近山下車子漸多,她毫無知覺地直直地往路中央走過去,煞車聲混合著咒罵聲在她身後此起彼落,走在滂沱的雨陣裡,早已分不出在她臉上的是雨還是淚水。
緊急煞車聲在身畔不斷地激起污水穢泥,她漠然的瞄了眼濺滿污點的白鞋和白色的套裝裙擺,無動於衷地走開。
又有車靠近身邊,敏箴本能地往旁邊閃避,但那輛車並沒有如其他車般加速離去,反而停下來。
「敏箴,你為什麼在這裡淋雨呢?」聽到這聲音之後,敏箴抬起頭看著滿臉憂慮的希平,她的跟唇掀動了幾下,但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希平伸出手抹去敏箴臉上的水跡,企圖捧起敏箴的臉。對於敏箴,他有太多的思念依戀和愧疚在心裡翻滾不休,他原想找個時間去探望她,向她解釋自己的苦衷、乞求她的諒解,奈何時間卻被父親、重病的母親及要脅著要返回美國、讓方家永遠找不到希安的絡萍所困綁。
他心痛地用雙手捧住敏箴的臉,雨水使她的臉變得冰冷。沒有平常慧黠的閃動雙眸,此時此刻的敏箴只是靜靜地佇立在面前,深沉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慄。
「敏箴……」見到她如落湯雞似的任由雨水沖擊,希平立即脫下身上的西裝外套披在她頭上。「你別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這樣會得感冒的。」
敏箴發出一串歇斯底里的笑聲,她悲憤莫名地揮開希平的外套。「會得感冒又怎麼樣?這跟你又有何相干?」
「當然跟我有關係,我……我愛你,我要承受你的一切喜怒哀樂,我在乎你啊!」希平踏前一步,他急於向敏箴解釋這一切,但敏箴卻在他一步步向她靠近近,猛烈搖著頭往後退去。
車門打開,撐著傘的絡萍穿著清爽的淺紫色套裝,婀娜多姿地朝他們走過來。她將傘撐在希平和她的頭上,空著的那隻手親熱地挽著希平,用眼尾輕蔑地掃視過敏箴。
「希平,我們的飛機時間到了,你還在這兒幹什麼?我已經打電話跟我的朋友約好,回到美國他會陪我們去選結婚禮服的。啊,敏箴,你會來參加我跟希平的婚禮吧?你要不要把地址留給我們,我們會把喜帖寄給你。」絡萍臉上堆滿了笑,但眼裡卻充著敵意。
「絡萍,你夠了沒有?」希平轉過頭去斥責她,感覺到敏箴的軀體不穩地搖晃著,他焦急地想拉住敏箴。「敏箴,你聽我解釋,我……」
敏箴露出奇異的笑容,舉起手阻止他說下去。「沒有用的。希平,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敏箴,你要相信我是真心愛你。」希平見狀心一直沉到了谷底,但他仍試圖挽回地大叫。「敏箴,敏……」
敏箴堅決地自他面前走過,耳朵裝滿了他的一聲聲呼喚。她走出十餘步後回過頭去,只見絡萍和另一個司機模樣的男人正極力地想將希平拉上車去,而希平猶聲嘶力竭地叫著自己。
敏箴將耳朵用雙手掩了起來,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之後,哭著跑向遠遠的那條岔路。該是結束的時候了,我何必再留戀呢?就當成是一場夢吧,一場永遠無法實現的綺夢……
敏箴將皮件和搭配好的衣料抱到工作台上,順手扭開音響,如泣如訴似悠遊般謳歌的曲調立刻源源不絕地在室內散佈著。她瞪著那些等著她分類和整理的布及皮包鞋子皮帶發愣——
又來了,我不能再想他過日子,再這樣下去真的要發生,要忘了自己是誰。前塵往事會隨著時間而淡去;心裡一再流血的傷口也會有結痂的一天,我……我只能努力地活下去,即是滿身的傷痕,我也必須忍耐,因為我還有父母、朋友,他們都愛著我,等著我走出傷痛。
只是,我那疼痛的心,可會有痊癒的一天?
希平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回桌上的報紙,對充斥在身邊的咆哮完全無動於衷。坐在餐桌旁的方新達愁眉深鎖地看著絡萍像只被激怒的母獅子般,在希平身旁張牙舞爪地吼叫著而無計可施。
希平鎮靜地舉起咖啡杯,正要喝盡剩餘的半杯時,卻被絡萍一手打翻,深褐的液體在他潔白的襯衫上泛出一朵朵的污漬。
無視於父親和姊姊的眼光和驚呼聲,希平緩緩地站了起來,將報紙往桌面一擱。看也不看絡萍一眼,沉默地往樓上走。
「方希平,你到底有沒有良心,我們已經訂婚快半個月了,你為什麼還不肯結婚?」眼見希平仍是慣有的漠然態度,絡萍突然像發了狂似的衝上前,張開雙手堵在樓梯口,阻止希平再如往常地避開她。
揚起眉,希平的唇角逸出一朵不屑的笑,他半轉身子朝父親和姊姊們所坐的方向大聲地說出他這些日子以來首次打破沉默的話語。「我有我的責任跟義務,為了盡長子的責任,我必須放棄自己真正深愛的女人;若要盡為人子的孝道,還得跟你訂婚,你問我有沒有心?我倒寧可自己從來就沒有心。」
「你明明答應過要跟我結婚的,為什麼又要反悔?」絡萍柳眉倒豎的聽完他的話,咬牙切齒地質問。
略低下頭,希平看著絡萍的眼光逐漸冰冷起來。「絡萍,我想你似乎忘記了當初我為什麼會跟你訂婚的原因。你似乎把希安的事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你把我騙到美國,可是我並沒有見到希安,已經快半個月了,我愈來愈相信這只是你惡狠陰險的詭計而已!」
「不,我知道希安在哪裡,只有我知道!」絡萍漲紅了臉,握緊拳頭地嚷嚷道。
希平嗤之以鼻地瞪了她幾眼,轉身走到大門口,接過管家遞過來的公事包,回過頭葉嘲諷地回一句:「是嗎?你的話還有多少值得相信呢?」
臉上被一塊青一塊紫所掩蓋,絡萍披散了頭髮衝了下來。「希平,只要你一跟我結婚,我保證……」
「我不相信你的保證。絡萍,一次又一次你的保證都證明了毫無可信度,又憑什麼要我再相信你呢?」希平說著,拎著公事包向外面司機已發動引擎的車子走去。
「方希平,你不想把希安找回來?」絡萍眼見希平仍無好臉色給她看,狠狠地又使出老伎倆的撒手鑭。
希平沒有回頭,他只是望著前面的庭院。「這已經不是我的責任跟義務所負荷得了的,你應該去找你的『公公』跟你的『小姑』們,只有他們才能對這件事做主。至於我,只是用來盡責任跟義務的棋子而已。」
「夠了,希平。」看著父親的臉色愈來愈難看,雪梅忍不住地喝斥希平繼續說下去。
希平將所有的不滿都強行吞下去,頭也不回地走出去,坐上車疾速地駛離,輪胎高速磨擦地面所發出的尖銳叫聲,深深地揪著所有人的心。
「我沒事,我要去看看你們的媽媽。」方新達拒絕女兒們擔憂的攙扶,挺了挺背脊骨,他維持著長輩的尊嚴,蹣跚地離開餐桌。
「爸,希平不是有意要傷你的心,他……」水蓮眼看著求好心切的父親和被痛苦折磨著的希平這樣相互地冷戰傷害,她一定得找出個辦法為他們解開心結。
方新達佝僂的身體震了一下,他轉頭看著四個女兒。「你們說我這樣做錯了嗎?兩個都是我的兒子,如果今天失蹤的是希平,我也會做同樣的決定。他的痛苦我不是不知道,但是……唉,我錯了嗎?」
春蘭、水蓮、秋菊和雪梅都靜默不語,此時她們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坐在沙發上生著悶氣的絡萍。
自從她和希平訂婚之後,一天到晚吵著要早日結婚。但對於希安的下落卻老是閃爍其詞不肯說出真相,面對方家人的逼問,她則改口要結了婚才會透露希安的下落。因為她的反覆無常,不只希平已經不相信她,連四姊妹也逐漸對她失去信心。
原本和樂的歡園,現在已經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加上愈來愈虛弱,昏睡時間多於清醒時刻的秀柑,也是叨叨念著敏箴,這使絡萍更是暴躁得不肯去照顧秀柑。
四個姊妹輪流的照料著時常因為疼痛而發脾氣的母親時,她們這才逐漸發現敏箴的耐心和可佩之處,比較著絡萍的蠻橫和敏箴的溫順,四姊妹反倒更加地同情希平。
在春蘭的眼色指使之下,水蓮和雪梅走到沙發旁,在絡萍旁邊坐下。
「絡萍,你打小就跟希平、希安很熟,你應該瞭解希平最痛恨別人失信於他,連我們的父母都盡量做到言而有信,你這樣拖著不說出希安的下落,也難怪希平會生氣。」水蓮井井有條地說著,看到絡萍的態度有些軟化,她對雪梅眨眨眼。
「是啊,絡萍,你也知道我媽現在已經病得很重了,如果你能讓她在臨終前見希安一面,我們全家都會很感激你,希平也一定會對你另眼相看……」雪梅婉轉地說道。
被雪梅的話打動而有些軟化的絡萍,卻突然沉下臉來。「那又有什麼用?他還不是滿腦子都是那個周敏箴,在他心目中我又算得了什麼?」
「那是因為你讓他失望。絡萍,你應該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明白希平是多麼心軟的一個人。」
絡萍咬著下唇,視線在水蓮和雪梅臉上搜尋著,最後她毅然地點點頭。「其實希安早就已經回到香港了。當初我在美國的報紙上看到希安失蹤的消息時大吃一驚,因為在我的想法裡,你們以及你們的父母是絕不可能讓希安去冒險的。後來又看到希平到那裡跟搜索隊的人會合,我就下決心要到南美去,因為希平在那裡。」
點燃一根煙,絡萍用力地噴出一長串濃煙,她帶著吊兒郎當的表情,滿不在乎地甩甩頭。
「當時我的丈夫不肯讓我去,因為他怕我會受傷。但是,希平對我的誘惑太大了,大得足以使我有拋開一切的勇氣。所以我跟我丈夫離婚,帶著他一半的財產飛到南美。到了那裡之後,我才知道那裡的環境有多惡劣,因為語言不是很通,所以我用的是最原始的方法,用報紙上的照片和美金到街上一個一個地問。
在四姊妹的沉默聆聽中,絡萍嘴邊浮現了個扭曲的笑容。「有人告訴我,他的表哥在一條河的下游從水裡救了一個受傷的人,而那個男人長得跟我照片中的男人幾乎一模一樣,我立刻雇了一隊土人開著快艇到那個人的表哥家。我害怕他們救起來的是希平,尤其是在那裡成天聽到叢林又吞沒了多少人的消息之後,我真的很害怕。卻沒料到他們救的人是希安。」
「希安?他被救起來了?」四姊妹乍聞之下,全都聚精會神地等著她說下去。
「他被救起來了,但是卻失去了記憶。也不盡然完全都記不起來,起碼在見到我時,他還依稀記得起我。我想跟希平聯絡,但他卻在我找到希安的那天離開那裡,回香港了。我想這樣也好,若是將受傷的希安交給他,他大概只會記得我找到希安,但我要他永遠將我放在心上,所以我帶著希安回美國,把美國的事處理完,又帶著希安回到香港。」她用力捺熄煙蒂,露出個苦笑。
「誰知道我一下飛機就去找他,他卻告訴我他已經有了個未婚妻。我原先計劃好的一切全都被推翻了,你們叫我怎麼嚥得下這口氣?幸好被我想到了個方法,那就是希安。他是我的王牌,我知道只要有了他,我就有辦法得到我所想要的一切。」
「希安他現在人在哪裡?」春蘭緊接著問道。
絡萍狡猾地搖搖頭。「我已經說得夠多了。在我沒有成為希平的妻子之前,我是絕不會說出希安在哪兒的。」
「絡萍……」
「但是……」
面對方家姊妹們焦急的模樣,絡萍揚起眉,雙手慢條斯理的玩弄著自己的頭髮。「我不管希平他要跟我耗到什麼時候,反正現在急著要見希安的人又不是我,我有什麼緊張的?」
她說完之後,搖動著嬌俏的臀和妖嬈的細腰,很快地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客廳裡只剩下四姊妹埋頭苦思怎麼找出希安的下落。
「起碼我們現在知道希安人在香港了,剩下的就是去找出他來。」水蓮環顧其餘的姊妹之後歎口氣地說。
「是啊,但是我們要從何下手呢?」秋菊瞪大眼地問道。
「絡萍又不肯講,我們總不能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說吧?」雪梅無可奈何地攤攤手,聳了聳肩。
一直沉吟不語的春蘭將桌上的火柴整盒倒出來,又一根根地放回去,這是她想事情的老習慣了,其他三個人都不說話地望著她,不一會兒,只見她突然眉飛色舞地將火柴盒重重放下。「我想到辦法了!」
其他人立刻興奮地過去,高興地聆聽著她的計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