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機會!敏箴見到他們都聚在一起神情凝重地討論著事情,她躡手躡地朝門口慢慢挪動。沒有人發現,太好了,她大著膽子向門口緩緩移動,覷準了仍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她一個閃身便走出了總統套房的大門。起初還提心吊膽的放輕腳步,等到隔了一段距離之後,她便拔足狂奔,以最快的速度跳進電梯裡。
在洗衣房靜謐得幾乎可以數出自己急速跳動的心跳聲中,敏箴以最快的速度剝下那身制服,找到自己暫放衣物的小鐵櫃,迅速更衣之後,她坐在微傾的椅了上想著下一步。
不能從後門出去,因為那裡有警衛,唯一的辦法就是從大門了。她打量了後門的情勢之後又退回來,鼓起勇氣在臉上掛滿了笑容朝反方向走去。
太好運了,敏箴推開那扇門的同時如此告訴自己,因為門後就是靠餐廳跟洗手間很近的走廊,她佯裝鎮靜的走進洗手間,將頭髮梳整齊,塗上鮮艷的口紅,然後大搖大擺的晃出去。
果然很順利,大概是因為她故意在餐廳外頭站了一會兒,臉上滿是等人等不到的表情,所以當她穿過人群擠在櫃檯前等著checkin的觀光客時,根本沒有人多看她一眼。
就這樣,她外表沉著,但實則兩條腿都已經不聽使喚的抖得快軟癱跌在地上,一步步地,她終於「逃」出了那家酒店。當她走到灌木叢間感到腿又被蚊蟲叮咬時,一反先前的怨恨,反倒是很高興地哼著歌離開現場。
希平用手不耐煩的搔搔已經凌亂得慘不忍睹的頭髮,一面加快車速,一面從倒後鏡中打量著自己的外表。在剛才亂成一團的情況下讓那個女孩子溜走了,這令他懊惱了好一會兒。
但現在沒有時間再想那些了,他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趕回那棟位於山坡上的別墅,因為他母親已經急得快要休克。現在他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回家去,回家去扮演那個實際上已經不存在的「希安」。
希平悄悄地將車停在後門,吹了聲口哨,管家立刻神色匆匆的出現在門邊,輕輕地為他打開後門。
「少爺,太太已經鬧了很久,老爺一直勸她吃鎮靜劑,可是太太說什麼都不肯,只吵著要找希安少爺。」
「我知道了,你先到前頭去,不要引起她的懷疑。我先去準備一下,再看她。」希平說著,沿花園中的小徑向後面一座小小的洋房走去,打開洋房的門,他轉進左邊的小房間。打開水龍頭沖了把臉,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露出苦笑。
「唉,該上場了。」他迅速將身上混雜煙酒不味的衣服脫掉,換上了希安乾淨舒爽的衣服,抹抹臉,再拿起希安以前常戴的細絲黑框眼鏡戴上,疾步向前走去。
「希安呢?我要你們去幫我找希安,為什麼找了這麼久都還沒有找到他?」希平還沒有走進客廳,他的心便已經狠狠地抽痛起來,他聽著母親驚惶的叫聲,心頭就好像被沉重的石塊壓住般的難受。
所有的人束手無策的站立在一旁,在看到希平出現後,每個人的臉上都不約而同地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媽,你怎麼沒躺在床上好好的休息?」希平調整一下呼吸,放柔了聲音扶住母親秀柑。
「希安,你跑到那裡去了?我剛剛看報紙看到你哥哥希平,他……唉,他已經是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做出這種荒唐事;你快去把他叫回來,否則你爸爸知道的話,又要不高興了。」秀柑拉著希平的手,絲毫不覺希平臉上的黯然神色有何怪異。
希平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在臉上堆滿了笑容。「媽,如果希……哥哥想回來,他就會回來,他現在正忙著公司的事。」
「你這話也有道理,但是他從美國回來這麼久了,我們全家人到現在都還沒有好好的坐下來吃頓團圓飯。」秀柑相當依賴地任由兒子扶持她回到房間內。「我剛剛也告訴你爸爸了,他卻說要跟希平商量看看,這有什麼好商量的?叫希平回來不就得了。」
希平,不,現在應該叫希安的他微微地轉過頭去,不讓母親看出他眼裡的不忍,輕輕地拍拍母親的手背,他努力地擠出個微笑。
「媽,哥哥有他自己的生活,總不能整天都守在家裡吧!家裡有我陪你就夠啦,你今天晚上的藥都吃過了嗎?」希平說著拿起放在床頭上的藥包,仔細地點數里面的藥丸跟藥片的數目。
「吃了,唉,希安,媽媽到底是什麼病?為什麼治這麼久都治不好,每次我去醫院都要照X光。」秀柑用手指梳梳逐漸稀薄的頭髮,再眼盯著遙遠的一點幽幽地說著話。
希平的手僵了一下,然後以不必要的輕動作小心翼翼地放下藥包。「媽,我不是告訴過你,你的腸胃不好,醫生每次照X光,就是要看看治好了沒有。媽,你的情況有進步,相信過不了多久就可以不必再去醫院了。」
「嗯,但願如此。希安,我現在剩下的願望就是你們兄弟早點結婚,讓我早點抱孫子,你姊姊們的孩子雖然也是孫子,但總是外姓,隔了一層,真希望早些抱到我們家的骨肉。」秀柑說著眼皮漸漸地往下墜,而終至完全合上,希平又坐了一會兒,才躡手躡足地關上門走出去。
「希平,你媽睡啦?」看到希平,環坐在客廳的方新達和春蘭她們姊妹都不約而同的望向他筋疲力竭的面容。
無言地點點頭,希平任自己像墜落的石塊般跌坐在沙發上,用拳頭抵住兩頰上頭的太陽穴,皺著眉心的按摩著。
「媽的體力愈來愈差了,醫生在問什麼時候幫她辦住院。」春蘭憂心忡忡地說完,眼光在所有人的臉上逗留了一會兒又跳到另一個人臉上。
「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她似乎也有預感,昨天我送她到醫院時,她告訴我,她這輩子大概見不到希平跟希安結婚了。」春蘭說完,用手指揩揩眼角。
水蓮突然站了起來。「這樣下去不行,我們得給她一些值得生存下去的理由,這樣她才會有求生意志啊!」
「沒錯,可是現在唯一能令媽提起興趣的就只有希平跟希安的終身大事了……」一直在旁沉默不語的雪梅說出重點之後,室內的氣氛又陷入僵局之中,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希平的身上。
希平看看四個姊姊和父親。「你們叫我怎麼辦?我現在已經快要分身乏術了,況且,你們能想像我或希安結婚的情況嗎?無論如何,我們必須一同在場。還有,我現在到哪裡去找個老婆?請你們想像一下,有哪個女人可以忍受自己的丈夫是個時時扮演著不同角色的雙面人?」
他的一番話說得所有人都啞口無言,他站起來捶捶僵硬的後頸背,在踏上樓梯的一剎那,他猛然轉過身來。「大姊,今天晚上那個女孩你有沒有查出她的姓名?」
「沒有,酒店的主管問了半天,沒有人認識那個樣子的女孩,尤其是房務部門,據說他們為了安全起見,晚上都不會排年輕女孩的班。」春蘭很快地回答道。
「有沒有可能是別的部門的人?」希平念頭一轉,說不定是其他部門的人。
「也沒有這樣的一個女孩子,他們的主管對這件事也很重視,甚至拿出了所有員工的資料卡,我們四個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個像她的人。」春蘭搖著頭,自皮包中拿出一個可愛的粉藍色的傳呼機。「我們要離開酒店時,他們的員工拿了這個給我,說是在總統套房撿到的,你想會不會是那個女孩子的?」
希平跨著大步走了過去,拿起那個傳呼機端詳了一陣子。他跟春蘭耳語了一番後,發出滿意的笑聲。「太好了,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你!」
春蘭隨即恍然大悟,按照著那傳呼機上的號碼,撥出電話,靜靜地等著接通,果然很快就有人接了。
「喂?請問有人找傳呼機機主嗎?是這樣的,我剛才在香港灣仔某酒店裡面撿到了這個粉藍色的傳呼機,不知道是哪位掉的,我想送還給他。」春蘭的語調充滿了誠意。
「粉藍色?上面是不是有用顏色筆畫了個星星?」
「是,是有個星星,請問你知道傳呼機主是誰嗎?」春蘭強抑著心裡的波動,緩緩地問道。
「喔,那是敏箴掉的。原來她的傳呼機遺失了,難怪我call她call了整晚都沒有回。」
「敏珍?請問我該怎麼送還給她呢?還是我用寄的?請問你有她的住址嗎?」
「呃,她是我同事。她姓周,周公的周,敏捷的敏,箴是竹字頭下面個咸陽的鹹,我告訴你她的電話好了,你們再約看看要怎麼取回傳呼機。」
提筆記下那個電話號碼,春蘭揚起眉毛再次撥通那個電話。是一個陌生女孩接的,原來這是一棟分租的單身女子公寓。終於,希平很輕易的就得到想要的情報。
敏箴提著大包小包的零食:鹽水雞翼、臭豆腐、餅乾、炸洋蔥圈,另一手還拿著杯胡蘿蔔汁吸飲著。她打算今夜先好好的慰勞自己,至於那篇專訪的事,明天再說。
在樓上的大鐵門前,她手忙腳亂的伸手在皮包中翻找著鑰匙,兩眼不經意的往旁邊一瞄,頓時如五雷轟頂般的呆立在那裡。
「你……你……」這該不會是我眼花了吧!敏箴幾乎將口裡的吸管咬得扁扁的,兩眼瞪得大如銅鈴地盯著眼前那個拿著傳呼機在她眼前晃動的男人。
「這是你的吧?」希平看到她那如同見了鬼的表情,莞爾地道。
敏箴想伸手去搶回那傳呼然後逃之夭夭,但方希平人高馬大的隨手一舉,就令敏箴只能望之興歎了。
「唔,周敏箴小姐,你今天跑得可真是快啊!可惜你百密一疏,留下了證據。」希平晃晃手裡的傳呼機,一步步地朝敏箴逼近。
「呃,謝謝你把我的傳呼機送回來,謝謝,再見。」
不理會敏箴伸出的手,希平頭朝路旁的車一點,示意敏箴跟他上車。
敏箴戒心滿滿地盯著他拉開的車門,猶豫著該不該上車去;但看他的樣子又不像懷有惡意,她失望地反駁著自己,有哪個歹徒的臉上會刻字的?
就在敏箴仍遲疑不決之際,希平鑽進駕駛座,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眼神裝滿挑戰的盯著敏箴。
「怎麼,剛才就有膽子偷溜進我的房間,現在反倒不敢光明正大的坐我的車?希平說完將兩手搭在腦後,滿是揶揄的語氣令敏箴的臉不知不覺地漲成緋紅。
「誰說我不敢的?」敏箴說完立即以最快的速度坐定在駕駛座旁,翹起下巴不馴的反瞪著他。
希平發出爽朗的笑聲,用力踩下油門,任車如箭般地向前射出去。他以高超的技巧,讓車子似翩翩彩蝶般在窄小而擁擠的街道中穿梭。
坐在車裡,敏箴懊惱不已的咬著下唇。她不時瞄瞄身旁那個偶爾瞥向自己幾眼的男人,對自己糊里糊塗就被激得失去理智,感到實在是愚不可及。但事已到此地步,光是自怨也無濟於事了。
「這是你遺留在我房間的東西。」希平說著將那傳呼機扔到敏箴腿上。「你趁我們一團亂的時候離開,到現在我還是很好奇,究竟你為什麼要混到我房裡?」
敏箴抿抿唇地低下頭。「你為什麼不肯相信我的話?我真的對總統套房很好奇……」
「是嗎?周敏箴,你到底是誰?別又告訴我你是酒店的員工,因為我查詢過酒店的員工名冊,酒店裡並沒有你這位服務員。希平任車子像發出怒吼的猛虎脫柙般的不停往前衝,冷冷地回望敏箴。
在他那冷酷而不帶絲毫感情的目光逼視之下,敏箴忍不住瑟縮地向下滑了一點。「對不起……」
「難道你還不打算老實說?」希平將車停進車房之中,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直視著前方黯黑的夜色。
「我已……這是哪裡?你為什麼要帶我到這裡?」敏箴愈想愈心慌的試圖打開車門,但卻怎麼也打不開。
希平沒有作聲,很快地繞到她那邊為她拉開車門。
敏箴狐疑地隨著希平走進那個小花園,在幽明微暗的月色下,她張大眼睛的張望著。幾棵婆娑的榕樹和垂柳隨風款擺著,玫瑰、百合、杜鵑、茉莉、桂花、康乃馨、桔梗和溫室中一角的蘭花隱隱地飄來淡淡香氣。
走到庭院偏僻的角落,敏箴冷不防地突然停住腳步,整個人煞車不及地撞了上去,撞進了他的懷裡。
「對……對不起。」敏箴說著,試圖要從他身旁擠過去,但卻被他拉住而困在那裡。
希平雙手按在她肩上,令她不由自主地坐在花圃的台階上。「周小姐,無論你是抱著什麼目的潛進我的房間,我希望你能忘了你所聽到的任何事。」
「方先生,我……」敏箴面對他灼灼逼人的目光,更是吶吶得說不出話來。
「或許你已經知道了我跟弟弟希安之間的秘密,沒錯,我弟弟希安已經失蹤將近一年半了,這些日子以來,我一人扮演兩個角色,即當方希平又當方希安。」希平仍未回頭看她,只是盯著天際的明月娓娓道來。
敏箴訝異得整個唇都張成了O字型,她連連眨著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完全意會出他所說的話。
「你大概會很奇怪,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希平說著轉過身來,在搖曳樹枝陰影掩映中,他的臉有如石膏像般的線條深刻。
敏箴發現自己被他那帶憂鬱的表情深深地吸引住,就像個年少的小女孩般的癡癡望著心中的偶像,這令她略感赧然地低下頭。
無視於敏箴的沉默,希平自顧自的說下去:「我會這麼做只有一個原因——為了我的父母——我的弟弟希安自小就特別的粘我母親,也因此他跟我母親之間特別親密。自從希安失蹤之後,我母親就將自己封閉起來,她拒絕接受希安失蹤的事實。為了她,我只好扮演著兩種不同的角色。」
「可是這畢竟是事實,你們不可能瞞她一輩子的。」
「我知道,我們都知道。」希平重重地歎了口氣。「即使我們想瞞她太久也不可能了,因為……她得了血癌。醫生宣佈她頂多只剩下半年可活。」
他突然大步的走到她面前,俯視著她的眼中裝滿了懇求。「這是她最後的日子了,我拜託你,不要破壞她這最後的安寧。」說完,他深深地朝敏箴彎著腰行了個禮。
「我……我不會做那麼殘忍的事。請你相信我,我不會對任何人說出這件事的,我可以走了嗎?」敏箴誠心地說完,自然而然地仰起頭,望進他炯炯有神的眸子中。
希平知道自己應該將她送回去,但他就是不想移開自己的視線,在這朦朦朧朧的月光之下,似乎有某種難言的魔力,使他根本不想去管什麼該不該,能不能的問題。
敏箴的目光在左右兩側不停的閃躲著,就是避著他的眼線。這個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據我所有的資料,他似乎是個花花公子,身為企業家第二代,他有花用不盡的財富,更憑藉他俊俏的外表,在女人堆中非常吃香。
但是聽到他剛才所說的話,使那些根深柢固的觀感逐漸的在腦海中瓦解,在她面前展現出來的是個嶄新的方希平。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凝視著彼此,在蟲鳴唧唧中絲毫沒有察覺到時間正以急速的腳步溜走。
該說些什麼話以沖淡這種難耐的沉默,希平如此自忖著,但他卻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話題可說。
我應盡快離去的,為什麼我還在這裡猶豫不決呢?敏箴一再地提醒自己,但腳卻如同生了根似的毫無動靜。
「希安?希安?」由遠而近的叫聲打斷了他們之間和諧的氣氛,敏箴詫異的看著那個嬌小而滿頭白髮的婦人,在後頭幾個人的驚叫聲中向她們狂奔過來。
「媽,你怎麼跑出來了呢?夜這麼深,露水重……」希平說著伸手脫下外套為母親披上。
「咦,你不是希安。你是希平,希安呢?我剛才睡到一半口好渴,看到外頭院子有人,我以為是希安……」秀柑說著,臉上堆滿了失望的望向一旁的敏箴。「咦,這位小姐是……啊,希平,她是你的女朋友是嗎?你們聊,你們聊,我回房去了。希平,明天請你女朋友到家裡來吃晚飯,我叫廚房準備幾樣精緻的菜,你一定要請她來啊,也讓希安還有你姊姊們跟她見見面。」
敏箴頭皮發麻的站在那裡不知所措,面對這位大概就是方夫人的婦人滔滔不絕的話語,她只感到一陣暈眩。
相較於敏箴的不知所措,希平的模樣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般的急躁。他慌慌張張的伸手抹去頭上的汗珠,和立於母親身後的父親交換著焦慮的眼色。
「秀柑,天都已經這麼晚了,我看讓希……平送他的朋友回去吧!你也該回房間休息了,明天要是想請希平的朋友吃飯,再不早點睡,明天怎麼會有精神呢?」方新達對希平使著眼色,一面強行帶著妻子向燈火通明的宅子走去。
「希安呢?明天叫希安也要一起吃飯,他也好久沒見到希平了吧,再說希平的女朋友……」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和秀柑的語音尚在空氣中盤旋,敏箴感到有兩道強烈的干擾令自己頭背的寒毛都豎立了起來。
她根據本能地扭轉脖子,見到方希平那專注的表情。
「呃……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我送你回去。」希平說著招了招手,要敏箴隨他到車房。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剛才的來時路,希平並沒有說任何話的打算,只是緘默的開著車,他隨手按下CD唱盤,立即有那位歌迷遍佈全球的雲妮候斯頓如泣如訴的歌聲回聲迴盪在車廂內。
在一路上明滅不定的路燈和招牌閃爍的霓虹燈微弱光線下,敏箴不能控制地直直盯著他看——
明天的晚餐之約該如何解決呢?不但我跟父親和姊姊們得想辦法掩飾希安不在的事實,再加上身帝的這位周敏箴,要怎麼向母親解釋她的缺席呢?
原先是因為怕在外頭又被那些傳媒的記者們逮到而大做文章,所以將她帶回自己的家——寧靜祥和的「歡園」。當初父親是期許這座城堡能充滿歡笑、歡樂而命名的,但自從希安失蹤以後,這歡園又何嘗還有歡樂呢?
希平想到這些錯綜難解的問題,深鎖的眉峰又更加的凝重。他抿緊唇沉默地把著方向盤,沉溺在自己的心事裡。
敏箴咬咬唇又再將視線朝他掃過去。他現在一定很苦惱明天該怎麼辦吧!其實她覺得他們該讓他媽媽知道真相的。死者已矣,但她如果能早些自所有人編織好欺蒙她的騙局覺醒的話,或許她能好好的利用這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光,好好的珍惜與其他子女相聚的時刻。
——這麼說沒有錯啦,但如果是我自己碰到這種事的話,我大概也會這麼做!畢竟我也不忍心讓我最親愛的人在臨終之前還要受到這種錐心碎骨的悲痛,寧願他什麼都不知道的走完人生旅途。
汽車引擎的怒吼聲在靜謐的夜裡終於停下來,敏箴不等他繞到自己這一邊,便迅速地打開車門跳了出去。
「謝謝你,呃……你,再見。」她欲言又止的看了他一眼,垂下頭玩著皮包的帶子。
「再見。」希平將湧到嘴邊的話又嚥了進去。我該用什麼理由跟立場去要求她來配合我的計劃呢?為了演這一場戲,所有身邊跟我們有關聯的人都已經被捲入場既痛苦又無奈的騙局中,有必要再讓她牽連進去嗎?
他微微歎了口氣,開著車投入那深藍得幾乎成黑的夜色之中。
敏箴緩緩地爬著樓梯,到這時候疲倦才真正的滲進了全身的所有細胞,她揉捏著酸痛的肌肉,忍不住發出了幾聲呻吟。
「敏箴,你總算回來了,有個叫陳查理的男人跟他的老婆打了一整個晚上的電話找你。」白紹雯,是個懷有崇高作家夢的女郎,也是敏箴的室友。一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馬上自她房間衝了出來的嚷嚷著。1有關陳查理和妻子莫愁的故事,詳見《現代灰姑娘》。
「噢,他們有沒有說是什麼事?我快累死了……」敏箴把自己投進軟綿綿沙發上的抱樘堆之間,發出滿足的喟歎。
「沒有交代,不過,他們要你一回來立刻回電話給他們,無論多晚都沒有關係。喂,敏箴,你聽到了沒有?快回電話吧,否則待會兒電話鈴又打斷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靈感的話,嗯哼,罰你洗一個星期的廁所。」紹雯說著趿著她的高跟涼鞋,款擺生姿地走回她的房間。
敏箴將那個可愛的草莓形狀的抱枕蓋在臉上,並用力地吹氣,徒勞無功地想將抱枕吹離臉龐,但最後心知肚明這只是無謂的浪費力氣,拖延時間而已,她懶洋洋地坐正身子,拿起了電話。
「喂?查理叔叔?我是敏箴。」她說完閉上眼睛,等著那預期中的一頓教訓說道。
「敏箴?是哪個敏箴?是那個跟她爸媽保證畢業後一定到查理叔叔家住,結果卻跑得找不到人的丫頭?還是那個說會跟在查理身邊好好學習,卻三天兩頭出去找些奇奇怪怪工作的小鬼?」果然不出所料,查理一聽到她的聲音,馬上就是一大串的離奇問題。
敏箴捧住電話遠離自己的耳朵,對著電話做了個鬼臉。等到話筒裡傳過來的語音稍歇,她才重新將聽筒貼近耳畔。
「查理叔叔,你別這麼生氣嘛!我跟你說過啦,我是跟爸媽說過要到你那裡住,可是我又沒說要一直住下去。還有,我也去你的店裡待了一陣子啦,可是天曉得欠實在不喜歡整天在那裡塗塗抹抹,穿衣服,換衣服的。再說你自己也承認我大概是個女紅白癡,潮流鈍胎,如果再勉強我去跟那些昂貴的布料彼此虐待,那是不是太不人道了?」敏箴說著不停地翻著白眼,想像得出來查理叔叔現在八成又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陳查理是香港相當有名的服裝設計師,近幾年來他不但引進了許多以前港人只能從電視電影或進口雜誌上看到的頂尖服裝設計師的作品,更跨足到流行音樂界和演藝圈。由於跟這些界域內的頂尖人物結合,更使得陳查理成為流行文化的推動者,而他所開的那家「查理的店」,更成為香港都會時髦男女的必到之處。
說起敏箴和陳查理的淵源,那麼該追溯到敏箴好不容易自學校畢業時說起,其實所有教過敏箴的老師大抵都不會否認周敏箴是個天資聰穎的孩子,只是她也有著相當固執的個性,對事物的喜好非常分明。
就拿學業而言,對於她有興趣的英文、中文,她可以廢寢忘食地苦讀,得到連授課教師都驚異不已的成績;相對的,數學、理化、生物那些不得她歡心的科目,她也絲毫不花半點兒時間精力去求取最基本的六十分。
於是乎,說到她能畢業,可說是叨天之大幸,老師們放水又放水,洩題又洩題的結果,後來憑著英文和中文的超高標加分,敏箴考入大學唸書。
在她要離家唸書的前一天晚上,敏箴將打包好的行李放在床前,心裡對翌日的大學之旅充滿了興奮之情。
在短暫的敲門聲之後,敏箴詫異地看著父母一起走了進來,看到他們怪異的表情,使她的興奮也被打消了不少,只能目瞪口呆的聽著他們說出那個隱瞞了十幾年的秘密,連連大叫不可能。
「敏箴,這個秘密放在我們心裡已經十多年了,我們一直很自私的以為只要不告訴你,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話,就永遠不會離開我們。你一直是我們最心愛的女兒,從你來到我們家的那天起,你讓我們的生活充滿了快樂。」向來被敏箴暱稱為老爸的周父感慨地道。
而站在一旁的老媽,更是已經泫然欲滴了。
「老爸,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敏箴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般的來來回回的看著父母。「老媽,別哭嘛!到底是什麼事?」
兩夫婦對看一眼,周父艱難地清清喉嚨,又沉吟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下去。「當初我們的女兒碧箴因為感染了急性腦炎住院,結果她並沒有逃過那一關,死在我們的懷裡,這件事你已經知道的。」
敏箴仍然一頭霧水地點著頭,不明白老爸提起這件事的原因,自小她就知道自己曾有個姊姊的事。
「嗯……當時隔壁床有個年輕的女孩在等著生產,聽護士們說她好像是個未婚媽媽,自己一個人到醫院準備生孩子。」父親說著伸手拍拍敏箴的頭。「她因為胎位不正而難產過世,留下那個找不到任何身份證明的小嬰兒。醫院想把小嬰兒送到孤兒院去,我跟你媽媽剛好經過,聽到他們要把小嬰兒送走的事,當時有個很奇妙的想法突然出現在我們腦海:『我們在這裡失去了女兒,也許老天爺又要送我們一個女兒來補償我們。』所以,我們就領養了那個小女嬰,當成自己的女兒來撫養。」
敏箴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險些因為踏立不穩而摔倒。她臉色蒼白的盯著眼前的父母,嘴角因為太震驚而顫抖不已。
「不,我不相信,這怎麼可能?我不是你們的孩子,那我會是誰的孩子?」敏箴伸手摀住雙耳,急急地大叫。但看到父母的表情,她的信心也逐漸的崩潰而終至嚎啕大哭。
「敏箴,你一直都是我們的女兒,這十幾年無時無刻不把你當親生女兒在疼惜。只是偶爾也會想到你的身世,當初你媽媽到醫院時已經快臨盆了。她用胡蝶的名字登記,但後來我們找了好久都沒有人知道你母親的來歷,也不知道你父親是誰。」
「你的意思是……我是個私生女?」敏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
周父立刻皺起了眉頭。「敏箴,私生女只是外人加諸在某些人身上的標籤。我相信除了父母沒有正式的關係之外,他們所生的孩子應該和一般人沒有兩樣的。」
「那……你們為什麼到現在才讓我知道自己的身世?還是你們不要我當你們的女兒了?」敏箴哭喊的衝到門邊,但又被父母拉了回來。
「敏箴,你誤會了爸爸跟媽媽的意思了。我們之所以到今天才告訴你,是因為我們壓根兒不想讓你知道這件事,永遠把你當成我們的女兒。只是一想到你就要離開家搬到查理叔叔處,我們心裡非常的捨不得。再想到當初你媽媽生你而過世時,差不多也才這個年紀,她的家人也就是你的外公外婆不知道有多麼思念她,將心比心,我們才決定把事實告訴你,如果有機會也希望你能跟外婆那邊的人取得聯絡。」周父說著捧起敏箴的臉,用食指點了點她的鼻子。「你現在明白爸媽的意思了吧?我們辛辛苦把你養得這麼大,你現在翅膀硬了,可以養我們了,我們哪捨得把你踢出去喲!」
「就是說嘛,你們如果不要我了,吃虧的可是你們喔!」敏箴這才破涕為笑地投進母親慈愛的懷抱中。
就這樣,敏箴拿著父親交給她的名片,自己拎著好幾袋的行李,轉車換車的找到查理的店,找那個據說是爸爸的堂哥的三嬸的誰的誰的陳查理。
查理「叔叔」倒真像爸爸所說的,不但把她當成是親生的女兒一般的熱情歡迎,連他的妻子莫愁也幾乎將全副心思放在敏箴身上,這對夫婦成了敏箴念大學的守護神,使她叫苦連天。因為查理夫婦的家就在大學附近,敏箴便住在那裡。
「可是莫愁嬸嬸,我同學都要去聽那場演唱會哩,他們會接送我的啦!」敏箴嘟起唇看著查理駛出他那輛豪華的房車,不依地討價還價道。
「嗯,在外人面前喊我莫愁就好了,畢竟我也大不了你幾歲。關於去聽演唱會這件事我想我們已經討論過好幾次了。」莫愁將外套披在敏箴身上,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唯不跟他們去喝酒,也不會跟別人一樣染上吸食毒品的壞習慣。」敏箴仍試圖做最後的掙扎。
「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好女孩,但是你的那些朋友可令我們不敢領教,所以不如跟我們參加晚宴。」查理打開車門,催促著敏箴和莫愁。「快,要不然待會兒遲到了可就難以向主人家交代了。」
要不然就是——
「查理叔叔,我快跌倒啦,你們到底商量好了沒有?」踩著三寸以上的細跟高跟鞋,敏箴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裡,身上套著查理粗縫好的布料,充當模特兒。
「快了,有點耐心嘛!」查理蹲在敏箴所站著的高椅子下量著這套婚紗的裙擺。
敏箴嘟起唇的嘟噥著。「有誰像我這樣穿著會跌斷脖子的鞋,還能有耐心的站在這麼高的椅子上的話,不是平衡神經失調,就是有天賦異稟。」
從那時候起,查理總算對敏箴的能耐刮目相看,在大學畢業之後,敏箴更是如魚得水的像困居牢籠突然放出去的野鳥山猴,極其瘋狂之能事的勇於嘗試各種新奇的事物。她狡自搬出來住。
而查理跟莫愁夫婦就認真的擔負起守護的職責,每隔幾天就要打電話查問。
「查理叔叔,你昨天不是才打過電話來查問,今天怎麼又打電話?」敏箴將那些大大小小的抱枕用兩腳夾住,在腳邊堆得高高的,再將酸澀的雙腿架上去。
「你這丫頭知不知道闖了什麼禍?」查理望著被莫愁收走的布甸,歎口氣的對著電話說道。
「闖禍?沒有啊,我最近很乖,找到新工作,而且也每天乖乖的去上班。」腦海中突然出現了晚上在酒店中的那段驚險經歷,她搖搖頭將之甩到腦後去。管他的,查理叔叔他們不可能會知道那件醜事的,她如此的安慰著自己。
但查理接上去所說的話,卻一清二楚的把敏箴的二廂情願完全推翻,甚至還讓她飽受驚嚇。
「丫頭,你怎麼沒事跑到酒店去玩呢?而且還吊在個半裸的男人身上,你知不知道明天一大早這消息就要傳遍全香港,出現在每個人早餐桌的報紙上,也包括了你爸爸每天看的那一份。」面對莫愁端過來的蘋果和胡蘿蔔片,還有他一向不甚欣賞的芹菜段,查理只得以聊勝於無的心情去笑納。
「嗄!」敏箴先是猛然地倒抽一口氣,腦筋中完全空白的說不出話來,電話線的兩端只聽到查理嚼東西的「卡啦」、「卡啦」聲。
「如何?嚇壞你了吧?丫頭,你怎麼會去招惹那個方希平?」查理吸吮著手指,接過莫愁遞過來的紙巾。
敏箴坐立難安的翻下沙發,捧著電話在客廳來回不停地踱步著,腦袋瓜裡拚命的想著該如何為自己脫罪。
「查理叔叔,我才沒有那個心思去招惹他哩,他只是想去做個專訪而已。」敏箴考慮再三之後,決定誠實為上策。
「是嗎?可是從照片上看來似乎不是這麼回事。」
「是真的啦,誰叫他不接受我們公司的記者去採訪他,我們社長又堅持一定要有他的專訪,下期的雜誌才出刊,所以我才自告奮勇的去找他。」本來就是這樣的嘛,只是我省略了借穿房務部門的制服,由餐車溜進去的那一小段而已。
查理的聲音高了八度的尖銳了起來。「什麼?你為了要搶新聞,甚至……甚至不擇手段……」
敏箴用尖叫聲打斷查理的質問。「拜託喔,查理叔叔,我還沒有偉大到那種程度。我……我……只是我進去的時候他剛巧衣衫不整,而且在一連串的陰差陽錯之下,使事情看起似乎很曖昧,但事實上什麼也沒有。」
「真的什麼也沒有?」查理語氣裡仍甚為懷疑。
「真的什麼也沒有,所以查理叔叔,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討論這個問題了。」敏箴斬釘截鐵的說,面後打了個呵欠就想掛電話。
「恐怕辦不到。」查理停了半晌突然說道。
「噢,拜託,查理叔叔,這有什麼好說的呢?只是一場誤會而已……」敏箴拿出向來對父母很有效的絕招。
「丫頭,這些話你留著跟你爸媽說吧!他們已經打過電話來了,我看八成會搭明天第一班的巴士真奔你處,你自己好自為之啦!」查理倒是很堅決的不肯跑這淌渾水。
「查理叔叔,其實我覺得方希平倒也不像一般人所以為的是個花心大蘿蔔,他……」想起花園中和他的一番談話,敏箴若有所思的說道。
「嗯哼,這我就不清楚了,我明天還有一大堆的活兒要幹,早點睡吧,晚安啦!」不待敏箴說完,查理立即眼明手快的切掉電話,想起明天敏箴的父母來造訪之後的興師問罪,查理沒來由的肚子又餓了起來,覷著已經睡著的莫愁,他偷偷摸摸的溜進廚房,打開冰箱大快朵頤一番。
拎著嗡嗡響的電話,敏箴歎口氣的自沙發上提起剛才亂扔的皮包和外套,懶洋洋的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唉,這下子可丑大了。真是好死不死的去拉到那個方希平的浴巾,不過,幸好他在浴巾下還穿了件小小的褲子,否則的話,那可真是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話又說回來,其實我現在比較擔心的倒是方希平他明天要怎樣跟他媽交代,方希安失蹤的事,我似乎在報紙上看過,當時倒也沒怎麼在意,怎麼也沒想到只是因他一個人的失蹤,就將他們家搞得這樣天翻地覆,雞犬不寧。同樣的道理,當初我生母的去世,她的家人又該是如何的傷心啊!
她胡亂地洗了個澡,將頭髮吹乾後眼巴巴地瞪著天花板,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所想的倒不是明天父母的到來,反而全是關於那個一人扮演兩個角色的方希平,真不知道他明天該如何渡過這個難關了,她昏昏入睡前仍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