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傑,這是一個大好機會,如果你利用正道住院,取得股東信任,我相信漢克一定會落入你手裡。」
尖銳高昂的女聲,打斷西村由紀江的鋼琴演奏,讓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科技,總是以剝奪人類某方面的自由,來達到進步的目的。」
這句話倏然躍上心頭,璩傑挑起眉,想著這是從哪裡聽到的評論。
剛下飛機,長途飛行總是讓他疲憊,為了哥哥正道的病情,讓他不得不當個四海為家的空中飛人。
如果可以的話,他倒寧願守在鄉下的三合院裡,過著平凡無鬥爭的生活。
「科技,說穿了就是讓你連躲都躲不掉該來的轟炸。」
眼前不就是一例!聽到免提聽筒裡持續傳來的聲音,他重重歎了口氣。
「大嫂,對漢克,我從來都沒有興趣。這件事,我相信十六年前,就已經表達得很明白了。」
十六年了,想想當初的心神欲裂,誰又想得到如今的雲淡風清。望著遠處銀盤般的圓月,璩傑感慨萬千地對自己搖搖頭。
「璩傑,當時是你媽逼你放棄繼承權。正道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大家心知肚明,他能把漢克撐住,就已經很吃力了,還能有什麼作為呢?但是你不同,你有能力,你一定……」
「大嫂,你到醫院看過大哥了嗎?」蓄意打斷她的話,璩傑將車駛進車庫。
「我幹嘛去看他?明明已經沒有情分了,他還拖著不離婚,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聲音更加尖銳幾分,她語氣中滿是忿忿不平。
「大嫂,你難道沒有想過,大哥他……可能還愛著你?」思索再三,璩傑想不到自己能這麼心平氣和,緩緩地說出來。
「是嗎?如果他真的愛我,他就該放我走,讓我追求自己的幸福,讓我可以跟你……」或許璩傑的話,刺中她心頭的痛,她高聲叫罵得像歇斯底里的潑婦。
「大嫂,我有重要的事要辦,改天再聯絡。」
咬住下唇搖搖頭,在她說出不得體的話前,璩傑先發制人截斷她。
「璩傑,你不要老是敷衍我,若不是我跟你聯絡,你這輩子都不會想到我吧?」帶著哽咽鼻音,電話那頭的聲音充滿怨懟。
「我很忙,你也知道大哥倒下去後,我必須掌理公司,等他恢復健康,才能把漢克交還給他。再見。」
切掉電話後,看著花木扶疏的庭院,他披著皺巴巴的外套,沒有招呼露西或是維廉,回房倒在床上,幾乎頭一沾枕,立刻沉入夢鄉。「你的意思是……」看著露西遞給她的紙條,翔芸一時間弄不清楚她說的話。
「維廉先生說,他回來再說。」
指指凌亂、稚拙得像小學生筆跡的字條,露西黝黑的臉,露出羞赧的笑容。
祥云:
我先去醫院看我爸爸,等我回來,在開始上克。
看到錯別字連篇的紙條,翔芸噗哧地笑出來,看來維廉的中文還真不是普通的爛!
「好吧,那我就等他回來再說好了。」
來到蟲鳥鳴聲喧鬧的落地窗前,翔芸將頭抵在玻璃上,感受著冰涼感覺。
那麼,這全是真的羅!
昨天晚餐後,她就不支地回房休息,一天十幾次的面試,竟然還找不到工作,使她不得不思索,到底是經濟不景氣,或者真是她沒身份的關係?
今早,睡得很飽的翔芸醒來時,忍不住用力捏自己一把,痛得幾乎落下淚來後,才總算相信這都是真的了。
想不到這肥皂劇般的情節,竟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落魄、求助無門的女郎,莫名其妙「撞」到一份好得不得了的工作。而且,工作可能輕鬆得難以置信!
身後有人拍拍她,看到露西羞澀的臉龐用手招了招,翔芸跟她來到餐廳。
一桌擺滿了豐盛的早餐:赤紅、微焦的培根,黃白相間的荷包蛋,烤得恰到好處的土司。
露西拖著吸塵器,不停在餐廳和客廳間穿梭,為的是看她有沒有什麼要吩咐的,翔芸微微一笑,將培根和蛋夾進土司裡,倒杯牛奶,順手地將草莓果醬拌進去。
看到露西詫異的眼神,翔芸自己也感到奇怪,有人是這麼喝牛奶的嗎?但是……她的動作是如此順手,好像她向來就總是這麼做的……
「你真是個奇葩,我相信跟你一起生活,絕對是一件很愉快的冒險!」
有人這麼說過,當時她還不以為然地橫他一眼,似乎她對這個男人很感冒,但卻拿他無可奈何……他是誰呢?
那一閃而過的畫面,一張模糊不清的男人的臉,到底是誰呢?
甩甩頭,她朝露西綻出一抹頑皮的表情,「我想,這是我獨家的草莓牛奶吧!」
趁露西想說話回答她之前,翔芸尷尬地拿起三明治和牛奶,快步地往外走去。「露西,你不用招呼我了,天氣這麼好,我要到院子去野餐。」
晴空萬里的清晨,草坪上有著千千萬萬點的露珠,在微煦陽光照耀下,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暈。
院子深處,有棵約要數人合抱的榕樹,她帶著早餐愉快地往那邊走去。
看來這家人挺有愛心的,院子裡豎立不少高低不同的木樁,上頭以透明壓克力鑄成大大小小的方框,裡頭放著一個個漂亮的鳥巢。
像是專為鳥兒設置的巢窠,若非真有愛心,哪個人會做這種安排?
最令人驚奇的是,旁邊有個挺大的壓克力箱,擺著一套音響。好奇地打開箱門,她按下開關,霎時優雅、鏗鏘有力的鋼琴音符,從院子四面八方流洩而出。
坐在遮陽傘下的椅子上,翔芸笑看鳥兒,不畏懼地在桌子那頭瞪著她猛瞧。
「你們想不想吃早餐?」
將土司撕成碎片,拋撒在空中,鳥兒迫不及待鼓翅而起,搶食麵包屑。
回頭打量週遭,發現榕樹下竟然懸吊著鞦韆,童心大發的翔芸,立刻坐上鞦韆,在清晨微風中自由自在迎風款擺。
很久之後,翔芸突然停住鞦韆的擺動,詫異地聽著由自己嘴裡飄出來的音符。
那是很流暢的律動,翔芸卻很清楚它沒有前奏,也沒有終點,每每在她重複到某個段落後,便突然嘎然而止,一再重複而沒有開端和結束。
為什麼這旋律不請自來地充滿她每個細胞?難道,這跟她有什麼關連?
「如果我判斷的沒錯,記憶會片段、片段地回來。科學還找不出原因,但奇妙的是,很多病人在片段的記憶累積到一定程度後,會突然衝破某個臨界點,然後『轟』地一下子,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所以,你不要擔心,那些陸陸續續出現的殘斷記憶,對你將來復原很有幫助。」
當她被那些陌生的片段影像驚嚇時,醫生曾經如此告訴她,讓她安心不少。
只是,以往所出現的片段都是影像,快速放映般在眼前飄過,從來沒有過音樂,這使她納悶不已。
「天殺的,難道我想好好睡一覺,是那麼奢侈的要求嗎?」璩傑咬著牙坐在床邊,拿起鬧鐘仔細一看,才清晨七點多……
不必換算睡眠的實際時間了,酸澀的眼皮和疼痛的筋骨,已經明白抗議著。
「露西……不對,她連說話都輕聲細語的……難道是維廉知道我回來了,故意捉弄我?」扶著頭,他倒出兩片阿司匹靈丟進嘴裡,來到窗畔,掀起厚重的窗簾。
心不在焉地準備躺回床上,繼續睡他的回籠覺,但突然閃過的畫面,讓他急急忙忙地又重回窗前。
腳……白皙得像羊脂玉般的小腿,在濃密枝葉下,忽上忽下地勾引著他的神智。耳畔傳來熟悉的曲調,在清晨鳥鳴聲中,更顯清晰。
是西村由紀江演奏的「旅途」。閉上眼睛,他靠在厚厚的窗簾上,仔細聆聽著一遍又一遍的旋律。他永遠記得自己是怎麼開始聽這張CD的——「癌細胞已經蔓延到肝、肺了,雖然醫生說很樂觀,但我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坐在豪華、氣派房車裡,向來生氣勃勃的璩正道,像逐漸枯萎的草般瘦弱。
「你……我不懂你為什麼來找我?畢竟十六年前你說得很清楚:今生今世,我璩傑除了姓氏,別想和璩家有任何瓜葛。」將書放下,璩傑故意不看降下車窗的正道。
虛弱地笑笑,聲音中充滿蒼涼,正道伸出手,「我錯了,阿傑,雖然你我不是同房所出,但你比我那些同胞手足更能瞭解我。」
「我答應你們的要求放棄了繼承權,你們卻連爸爸過世都不讓我母親去他靈前為他哀悼、上一炷清香。這件事,到她臨終前,一直是她最大的遺憾。」看著屋內母親的遺照,璩傑淡淡地說。
「對不起,當時我們被仇恨、貪婪所蒙蔽。這些年來,我常想到你,雖然沒有領受璩家絲毫遮蔭,你卻靠自己走出一條路。」
「既然如此,又何必把這情況打破?」冷冷回答,璩傑將書收好,看也不看璩正道一眼,打算回老舊但清爽的三合院。
「求求你,阿傑,我已經沒有人可以托付了……」
背後傳來正道焦急的叫喊,還有物體墜地的聲音,回頭看到璩正道如石塊般滾下車,璩傑丟下書,跑過去攙扶他。
「你這又是何必?你們三兄弟……」
「不要提起他們兩個!正興成天花天酒地,把公司掏空;正義只想投機炒短線,再讓他們搞下去,我擔心漢克會毀在我手裡!」
「有這麼糟嗎?他們應該很清楚漢克是祖父和爸爸一輩子的心血結晶……」想起父祖胼手胝足的奮鬥,璩傑感慨萬分。
「沒用的,阿傑,我已經讓會計把他們剩餘的股份折成現金,解除他們理事跟董事的資格,現在漢克傷痕纍纍,需要好好休息養生。阿傑,除了你,我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雙手緊緊掐著璩傑手臂,正道重重地喘息。
「我……你應該知道,我向來都不跟業界有所牽連。」轉過頭去,璩傑試圖不被他所打動。
「我明白,你是經濟學者,又是大學教授,如果你到漢克,難免會引起流言。但是,阿傑,難道你忍心看漢克就這樣完蛋?」
「你的要求我必須再考慮、考慮……」
「不要考慮了,阿傑,我今天來還有另一個目的,就是維廉。他已經十四、五歲了,從小在美國長大,連像樣的中文都說不好,看在我這個垂死大哥的份上,我走了之後,你要幫我拉他一把。」
「維廉不是一直都在美國嗎?」
「我要你去把他帶回來,在走之前,我想好好跟他培養父子感情,我已經錯過他的成長,不希望再在他生命裡,沒有我的位置。」
「我……」看著正道的慘澹病容,璩傑知道這正是報復的大好機會。
庶出的璩傑,幾乎見不到父親的面。每月到公司領生活費,都要受到正道兄弟奚落,這使他越發不想依靠父親,堅決地半工半讀支付自己的學費、生活費,甚至是母親日常開銷。
父親病故時,他們母子在靈堂外徘徊許久,正道兄弟請來保全人員,鷹犬般監視著他們母子,不讓他們進去為亡者上炷香。
當時母親的委屈,還有自己心中的痛,到現在都還令他難過。
憶起自己父親總是缺席的生命,他盯著正道,傷害的話湧到嘴邊,收音機裡甜美的聲音,伴隨優美的旋律,突然插進他的思緒——
「現在,為大家播這首我最喜歡的曲子,西村由紀江的鋼琴演奏,曲名是『旅途』。人生旅途上,總是悲傷、痛苦、無奈多於歡樂,只要能夠遺忘,日子就是甜美的。小學遠足時,我總是記得沿途風光,等到達目的地時,心情已經調整得很好,遠足也就更棒了。現在就讓我們一起欣賞這首『旅途』,並祝您晚安。」
就在那時,強烈的音符在空曠鄉間擴散開來,看著正道病懨懨的樣子,突然有股想要證明自己能耐的豪情充塞在他心中。
就從那時候起,他愛上這首曲子,買了幾張CD放在起居處,即使是出國,他也會在行囊裡放入這張CD。
奇怪,這裡怎麼會出現雙女人的腳?馮素欣?不可能,身為維廉的母親,她大概連一句搖籃曲都沒哼過。況且,沒事她絕不會回來。
當年剛生下維廉,她就宣稱自己得了產後憂鬱症,必須到歐洲度假治療,將維廉丟在美國保姆家,從此不曾管過維廉死活。
會是誰呢?況且他也不認為以素欣的層次,會欣賞這種鋼琴演奏曲,她的格調是定位在流行歌曲,生活裡最大的樂趣是「血拼」。
那……難道是……不,正道不是那種會拈花惹草的人,否則在素欣終年不在家的情況下,他不會只是守著空蕩蕩的房子,孤寂地獨自過日子。
雖然後來曾經有過那麼一位女子闖進他的生活……她有清脆的聲音,還有柔軟的心,善體人意得讓人心疼,想起她,讓璩傑陷入沉思。
但是,那條線也很快被璩傑切斷。這就是正道必須支付的代價,當初他是這麼告訴正道的,但……對於他長久乾枯的心,何嘗不是一種救贖?
想起回憶中短暫得讓人來不及欷噓的過往,他甩甩頭,想將之拋到腦後去。他必須全神貫注在眼前的問題上,對於往事,還是深深埋在心底吧!
難道……難道是維廉?這個念頭讓他悚然一驚,國外長大的孩子較早熟,通常在青少年時期交交異性朋友是很正常的事。但帶回家來?
在經歷過恐怖的綁架事件後,他不認為現在的維廉可以毫無芥蒂地相信外人,畢竟那種創傷,不是短短的時日就能痊癒的。
那,這雙白皙小腿的主人會是何方神聖?
想到這裡,睡意立刻跑得無影無蹤。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璩傑連鞋都來不及穿,就急匆匆地往外衝。隨著鞦韆越蕩越高,翔芸眺視圍牆外的世界,一面閉上眼睛努力思索著少得可憐的記憶裡可有類似的經驗。
其實這並花不了她太多時間,但想不起來並不代表她沒有過經驗。
剛剛在風拂過耳際時,她有個感覺,有人總會輕輕將她的長髮往前撥,讓髮絲覆蓋在她臉上……這種親暱的舉動,總是教她沒來由地臉紅不已。像是挑逗、又像是憐愛般捉弄她,「他」就是有本事將她惹得毛毛躁躁,恨不得張嘴咬他一口。是誰呢?到底那個模糊的影子是誰呢?
全身的寒毛沒有預兆地豎了起來,還沒弄清楚情況,鞦韆已經被猛然拉住,讓她不由自主地往前撲去。
「啊——你……救命啊!」
只知道自己被人抱住,但衝撞力道過於猛烈的結果,使她和那個男人以狼狽的姿態在地上連滾了好幾圈。
她很清楚那是個男人,因為他渾身上下大概只有一件黑色拳師短褲,此刻,她正以很不雅的姿勢趴在他光溜溜、沾滿落葉、草屑的胸膛上。
「不要怕,我……」
看到她圓睜雙眼,璩傑暗暗咒罵幾聲。該死,他太急了,沒有測准鞦韆的規律,反倒讓自己鬧了個大笑話。
「你是誰?誰讓你進來的?」恢復了理智,翔芸理直氣壯地質問他。
維廉說家裡只有他跟露西,爸爸住院,叔叔那個工作狂在國與國之間跑來跑去……那麼,這個人是誰?他怎麼混進來的?露西呢?
想起這一年多來,不單是報章雜誌的報導,連醫生和護士們都會不時將些可怕的社會案例一一說給她聽。
什麼姦殺案、滅門血案、闖空門失風變成兇殺案……
越想越恐怖,翔芸想迅速地遠離他,但還沒站起來,頭頂上傳來的刺痛,讓她哎喲一聲地又蹲回去。
「這倒很有趣,我還沒問你,你就先聲奪人了。」
舉起手,讓她看看纏在自己手錶上的髮絲,璩傑一面打量著她。
細緻且富古典美的瓜子臉,眼睛又圓又亮,骨碌碌地透露出幾許慧黠。
很訝異地看著她略粗的眉,根據他的所見所聞,這年頭的女人,幾乎都流行將眉毛拔得又細又長,倒是很少見到這麼充滿個性的粗眉。
鼻子不大,但是挺直,使她的瓜子臉更添幾分恬靜,嘴唇很薄、很小,但優美的形狀補足缺點,紅潤得如帶著露珠的櫻桃,讓人不禁想一親芳澤。
然而,讓璩傑多看一眼的,並非宛如古畫仕女般的容顏,而是她黑白分明、靈活得教人捨不得移開視線的眼神。活潑中帶著羞澀,理直氣壯地瞪著你,卻又如小鹿般無邪……
記憶將他往某個時空拉去,那雙無邪的美瞳,就是讓他陷溺了大半輩子的罪魁禍首啊!
一陣錐心刺痛掠過,他緩緩地搖著頭,想把那段記憶永遠鎖在內心深處。
這樣一個女孩,怎會出現在璩家略顯陰森的大宅裡?難道真是維廉……望著她白皙、薄得幾乎可看到血管的頸子,璩傑一再自問著。
「好痛!你是誰?」在他強力拉扯下,翔芸痛得倒抽一口氣。
「你何不先說你是誰,我在工作時沒辦法自我介紹。」
拉拉那一綹髮絲,看到翔芸齜牙咧嘴的模樣,他做了個抱歉的表情。
「我是這裡的家教……呃,其實還不算啦!雖然我的學生錄用我,但出錢的老闆還沒點頭。」無聊地看著他兩頰和下顎冒出的點點青髭,翔芸說著,皺起鼻子。
看他凌亂的頭髮,全身幾乎半裸的樣子,應該不是小偷吧?哪有人脫光光潛進別人家偷竊……
不過,以一個小偷來說,他實在是英俊得不像話!
玉樹臨風就是形容這模樣吧!趁他專註解著纏住她頭髮的表,翔芸偷偷打量他。
少見的鷹勾鼻……其實也不算,應該說是懸膽鼻,方頭大耳、闊嘴濃眉,這人活脫脫就是相書上說的帝王之相。
想不到長得人模人樣,卻做偷雞摸狗的事,真可惜了老天爺給的好相貌……
她似乎有股特殊的魅力,讓他就是無法移開視線。
奇怪,應該還是陌生人吧!以他超強的記憶力而言,見過面的男男女女很少會在他腦海裡褪色的。
尤其她渾身帶有一股氣息,讓他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但看她的外貌,卻十足是個陌生人。
這個有慧黠雙眸的女子,讓他不能將她自熟人或點頭之交間分類,她,究竟什麼來歷?難道,也是為著維廉而來……
從來有錢、有權勢的男人,總可以吸引到一大票淘金女郎,但……
將腦海裡的思緒甩開,他挑起眉,「你剛剛說那是什麼意思?」
「啊,什麼?如果你再解不開的話,我看用剪刀剪掉好了。」被扯得頭皮發麻,翔芸哀求道。
「這麼烏黑、柔軟的頭髮,你捨得剪掉?你剛說出錢的人……」
「嗯,是我的學生——他叫璩維廉——的叔叔啦,維廉說他爸爸住院,現在他一舉一動都受他叔叔管束,包括請家教幫他補習中文的事。」
「所以,你就是他的家教?他叔叔為什麼要反對?」
「不,還不盡然,我想應該等他叔叔見過我之後,才能決定我是不是能得到這份工作。但是,我看情況不太樂觀!」
「為什麼?」
「因為……」看他停下來聽自己說話,翔芸指指頭髮,要他再接再厲,「因為,我不覺得我會符合他的期望……或者說要求。」
「喔,聽起來他叔叔很難纏?」想不到維廉那小子已經先找了新家教。
「這我倒不清楚,不過,我想他八成是個嚴肅得一塌糊塗的老頭子,你知道,就是那種整天只知道下命令折磨別人,沒有娛樂、沒有樂趣的工作狂。」
聞言,暗暗回想自己是哪一點給她這個印象,璩傑搖搖頭,「聽起來就像個老孤僻,你確定你還要留下來?」
「嗯……我也不知道,因為我現在失業中……不過,我覺得他應該是個還可以講講道理的老先生吧!」將維廉所描述的回想一遍,翔芸聳聳肩。
「老先生?你不是沒見過他嗎?」
摸摸自己一夜之間冒出來的青髭,璩傑納悶極了,這女孩究竟為什麼會將他歸類到LKK一族?
「很簡單啊,維廉說他爸爸都已經六十幾歲了,那他叔叔還能年輕到哪裡去?而且,我覺得他處處限制維廉的自由,很像那種習慣極權統治的老先生。」
瞠目結舌地看著她,璩傑先是微笑,然後笑容逐漸擴大,最後大到讓他笑得難以自抑。
「你笑什麼?喂,我看我還是找露西拿剪刀……」話未說完,一陣奔跑腳步聲來到。
在看到維廉時,翔芸還滿心歡喜,但在聽清楚他看到這陌生人所發出的招呼聲時,她只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叔叔,翔芸,你們……你們在幹什麼啊?」摸不著頭腦地瞪著他們,維廉蹲下來,眼神在璩傑和翔芸之間穿梭。
「我……咳,我要幫她把頭髮解……」不理會她困窘的樣子,璩傑解釋著。
說也奇怪,剛才怎麼弄都糾纏不清的髮絲,此時輕輕一撥,就輕易滑落了。
「叔叔?你說他是你的……」尷尬、不安讓翔芸霎時滿臉通紅。
「對啊,他就是我叔叔。」理所當然地說著,維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叔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剛才爸爸才說要打電話給你。」
「我昨天晚上才回來,因為時差的關係,我直接回房間睡覺。你爸爸找我?」
很快地一挺腰,他坐了起來,卻讓趴在他胸膛的翔芸不巧地坐在他大腿上。
「是啊,他說要跟你談重要的事情……」突然靜了下來,打量他們半晌之後,維廉才又開口。「可以請你們快點起來嗎?因為你們差點把小鵪鶉的窩壓爛了。」
聽到他的話,璩傑像火燒屁股般跳起來,糗得希望自己立刻消失,而翔芸更是像躲瘟疫般急忙推開他。
「我先去打電話,至於你……」轉向難堪得不敢開口的翔芸,他揚揚雙眉,「還有你!等我把正事辦完後,再跟你們兩位好好討論、討論。」
望著他結實的背肌,翔芸等到他進了門後,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憋著氣,用力呼出那口氣,她抬頭望向一臉苦瓜相的維廉。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就是你叔叔,我以為你叔叔是個老怪物……」
「他是不老……我是說,如果他不是我叔叔,他是不老;但等他當我的監護人時,他就像恐龍時代留下來的怪物。」苦著臉呻吟,維廉唉聲歎氣地道。
「我看他不會答應讓我當你的家教了。」
「不會吧,他不是那麼難溝通的人,頂多……只是規定比較多。」
想到自己沒事多嘴,翔芸就懊惱不已,「那可難說,你沒聽到我怎麼形容他!」
「沒關係,我會想出辦法的。」雖然口中安慰著翔芸,但單純的維廉一點也沒察覺,聲音裡充滿恐懼的抖音。
「好吧,事到如今,也只好看著辦了。」
雙手在牛仔短褲上抹抹,翔芸吞下口水,和維廉並肩往屋子走去。「你是說……」話尾吊在半空中,璩傑瞇起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盯著翔芸。
「嗯,我受傷失去記憶,所以不知道自己的學歷、經歷和其他……其他的資料。」坦然迎向他猜疑目光,翔芸強忍住湧上心頭的悲哀。
「那麼,史小姐,請你告訴我,我應不應該聘請一位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的人,來教導我的侄子?」翹起二郎腿,他聲音很輕柔,語氣卻很嚴厲。
「這……依常理來說,是……不應該。」低聲嚅嚅,翔芸被他犀利的眼神看得全身不自在。
像兩道閃電,或者說是靈敏的蛇信,幾乎像在瞬間就可探進她靈魂深處。
「但是,我會很認真的教維廉,而且我還在持續接受治療,說不定……說不定過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想起一切了!」握緊雙拳,翔芸不由自主傾身向前。
「但一切都還是個未知數,不是嗎?」往後靠在椅背上,他態度還是一徑的冷漠。
「叔叔,我希望翔芸留下來,我要她當我的家教。」
眼看翔芸臉色蒼白得像隨時會倒下去,維廉衝過去,護在翔芸面前。
單手支在額前思索片刻後,璩傑突然收斂神色,轉向維廉。「告訴我,你認識她多久了?是誰介紹她來的?」
看了看璩傑,再瞄瞄滿頭霧水的翔芸,維廉大剌剌地坐在翔雲身邊。
「拜託,叔叔,翔芸她不可能是那夥人中的啦!」
「何以見得?維廉,我覺得這件事情,最好從長計議……」
「不要,我要讓翔芸留下來!」看到璩傑站起來,一副準備結束談話的樣子,維廉揮舞雙手,在樓梯口攔住他。
「維廉,你爸爸住院,我忙著公司的事情,但是,你的安全是我們最注重的一件事,我不希望再有任何意外發生,我相信你父親也會這麼想。」
「但是,翔芸她……」
「至於,史小姐的事,我會調查清楚再說。」
「她只是個失去記憶的可憐人,你為什麼都不相信……」
「我相信任何可以讓我相信的事,維廉,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那就讓翔芸留下來啊!」
「我說過,我會再調查的。」
「你……」
看他們叔侄為自己而吵得臉紅脖子粗,翔芸感到很愧疚,她走上前去,輕輕地祉著維廉袖子。
「維廉,你叔叔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我看,我還是先離開……」
「不!」
「不行!」
翔芸的話未說完,他們不約而同大表反對,維廉訝異地看了璩傑一眼,滿懷希望對翔芸跑來。
「你看,我叔叔已經改變主意了,你可以留下來!」
「不,這位先生,我並沒有答應讓史小姐當你的家教。」拍拍維廉肩膀,璩傑滿臉莫測高深。
「嗄,但你剛才不是不讓翔芸離開?」被潑了盆冷水,維廉納悶地嘟噥著。
提高聲音,璩傑兩眼直勾勾盯著翔芸,「我不讓史小姐離開,是因為我需要一個解釋。」
「解釋什麼?」被他嚴厲又肅穆的眼光盯得渾身不自在,但翔芸仍不畏懼地迎向他的目光。
「為什麼你會『湊巧』遇到維廉?你又是以什麼辦法,讓他對你撤除戒心?你的目的是什麼?」俯下身,他一字一句地說著,兩眼沒有離開過翔芸的臉。
「你在指控什麼嗎?」強迫自己放鬆緊繃的心情,翔芸緩緩問道。
「漢克在台灣,是一個排名前五百大的企業,這些年來,覬覦璩家資產的人不知凡幾,一年多前,維廉差點被綁票。警方只當場擊斃幾個小角色,據判斷應該是件策劃周詳的綁票案……」
「你在懷疑我什麼?」雖然對他的指控氣得全身發抖,但翔芸逼迫自己將眼眶中即將崩潰的淚水穩住。
「我沒有指控什麼,只是做合理的懷疑。」
「你懷疑我跟綁票案有關?」
「拜託,叔叔,翔芸她不可能是綁匪啦!況且,不是說好不要再提那件事的嗎?」維廉不耐煩地打斷他們。
看了維廉一眼,璩傑轉身往樓上走,「那可不一定,我只相信證據。」
「我不懂你究竟在擔心什麼?我已經很大了,我不會讓自己陷於危險的。」
追上兩、三階樓梯,維廉對著他的背影大吼。
沒有回頭,璩傑只是遠遠傳來一聲,「是嗎?」
雙手在扶手上亂捶一通,口裡憤怒地嚎叫幾聲後,維廉這才氣呼呼地回到客廳,「我真的受不了了,他總是把我當小孩子看!」
「但你真的還只是個小……呃,青少年啊!」看維廉氣得怒髮衝冠的樣子,翔芸歎口氣。
「我看我先離開好了,免得你跟你叔叔為了我而傷了和氣。」
「不行,你是我在台灣唯一的朋友,我不准你離開!」拉住翔芸的手,維廉急得都要哽咽了。
「維廉,我……我必須去找回自己失去的記憶,不然以後我怎麼辦?」
「那好,我陪你去找?」
「什麼?」
「哼,既然叔叔不讓你留下來,那我就跟你一起走。對,我要離家出走!」越說越興奮,維廉剛剛還哭喪的臉,漸漸露出笑容。
「離家出走!不好吧,維廉,你不要衝動,想想看,你父親跟叔叔,他們會有多擔心?」
「不管,你什麼時候要走?我去準備行李。」說完自顧自往上衝,不理會翔芸的勸阻。
「維……天啊,事情怎麼會搞得這麼複雜?」捧著頭,翔芸坐在樓梯上問著自己。
不行,如果維廉跟她一起離開的話,不啻是應和了璩傑的指控,到時候她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不成,說什麼都不能讓維廉那孩子離開家門,不然,璩傑絕對不會相信她對維廉沒有任何企圖。
想到這裡,翔芸真是一個頭兩個大,明明跟自己沒關係的事情,搞到最後卻像是因她而起的禍端,揉揉刺痛的太陽穴,她只好躲回房去。
中午,托辭頭痛不想吃飯,露西好意幫她送了碗海鮮面到門口,看著她羞澀的笑容,翔芸也不好意思拂逆她的好意。
海鮮面都還原封不動,晚餐時間又到了,難道,就困在這裡?那可不成,她得找工作,然後試圖把失去的記憶找回來。
在醫院躺了一年多,她可沒有耐心再面對空白的過去。應該有人會記得她吧!她總不會是從石頭蹦出來;或是用木頭刻出來,想到這件事,就讓她稍微感到心安一些。
正當她煩悶地在房裡踱來踱去時,房門響起幾聲敲擊聲,她望著一身休閒打扮的璩傑,心突然跳得很快。
真是奇怪,早上看到他幾乎半裸的身軀時,她還沒那麼緊張,此刻面對衣著整齊的他,卻讓翔芸感到一陣戰慄流過脊椎。
這種感覺既奇妙又甜蜜,好像有無數的鳥兒在她心裡躲著,撲撲拍著翅膀,鼓動著令人歡欣的騷動。
對這突然升起的感覺,翔芸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因應,只能愣愣地呆立一旁。
「呃……有什麼事嗎?」被他突然放在自己額頭上的手,嚇得口齒不清,翔芸連退了好幾步。
「我來看看你有沒有好一點,露西說你不舒服?」
大步走進來,看看梳妝台上的海鮮面,璩傑挑挑左眉地望著她。
「喔,啊……我現在好多了,只是習慣性的偏頭痛,吃兩顆阿司匹靈就沒事。」
雙手慌亂地在身後搓著,翔芸尷尬的圓謊。好險,差點就穿幫了!
「那好,我相信你現在應該餓了,我們下樓去吃晚餐吧!」
「呃……我不餓,事實上……」想到要跟他在餐桌上大眼瞪小眼配飯吃,翔芸是寧可餓肚子,也不想去活受罪,況且,她根本一點食慾也沒有。
「事實上,你今天幾乎什麼都沒吃,來者是客,我不想怠慢你,再說,即使是死刑犯,槍決前都還能享受豐盛的最後一餐,不是嗎?」
「真是謝謝你啊,最後一餐!」白了他一眼,翔芸更加沒胃口了。
「不客氣,我還特地要露西為你加菜呢!」
不由分說地拉著翔芸手臂,絲毫不給她拒絕的機會,他將翔芸拉到餐廳。
「翔芸,今天露西煮了我最愛吃的紅燒獅子頭,你快坐下來吧!」看到翔芸,維廉興高彩烈地舀了獅子頭,送到翔芸的碟子上。
「謝謝,你自己快吃吧!」看著獅子頭,翔芸根本不想動筷子,聽到另有說話聲,順著聲音來源看過去,原來是維廉邊吃邊看的卡通——蜘蛛俠。
在維廉和璩傑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的情況下,翔芸只得拿起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挑著飯吃。
「在我們家,晚餐必須坐在餐桌邊吃飯。」兩眼盯著螢光幕,維廉說著瞥了璩傑一下,眼神裡儘是不滿之意。
「不錯,我堅持這個規矩必須被確實的實行。維廉,你明天該去看牙齒,你已經失約一次了,我希望你把自己的信用當一回事。」
「我知道,上次是因為我的車撞壞了。」看了翔芸一眼,他嘴角漾出一抹笑容,「我明天可以請翔芸陪我去嗎?」
「不行,明天史小姐很忙。」喝著湯,他說得好像跟翔芸說好了似的篤定。
滿臉錯愕地瞪著他,維廉連手裡的筷子掉了都沒發覺,翔芸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接收到維廉質疑的信號,還有不停踢她的暗示,她只能訝異地搖搖頭。
「我不瞭解,我明天為什麼會很忙?」放下筷子,翔芸發問道。
「你提不出任何身份證明,又拿不出可以證明你清白的證據。」以餐巾揩揩嘴角,他緩緩地說。
「所以?」聽到他又提起那檔事,翔芸兩道眉毛皺成一線。
「所以,我們明天將去找出你的身世之謎。」
「喔,怎麼找?」看他瞬間變得冷冽的眼神,翔芸立即心領神會,「你要把我送到警察局?」
「嗯哼,可以這麼說,如果你有前科,警察局會有資料;如果你沒有前科,他們應該也會有辦法查出你的身份。」
「終究你就是不相信我?」苦澀地說著,不知為什麼,這結論讓她很難過。
「不,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正在想辦法使你能夠讓我相信你。」放下餐巾,璩傑禮貌地欠欠身子,隨即離開餐廳。
滿臉狐疑地轉向她,維廉一頭霧水,「翔芸,你們在說什麼啊?我聽不懂!
「沒、沒什麼事。你明天只好自己去看牙醫了,你聽到你叔叔剛說的……」
「真討厭,我本來打算明天你陪我去看牙醫時,我們就離家出走。這下子,我又要另外想辦法了。」維廉苦惱地咬著下唇的表情,好像天快塌下來了。
翔芸啼笑皆非地看著他,一時間說不出充塞在心中的感動。
想不到這個國語說得荒腔走板的少年,會為她而認真地企劃著逃跑的計劃。
雖然還搞不清楚自己是誰,但翔芸心中很明白,她絕不會是個綁匪之流的人,說不上來為什麼,但她就是這麼的有把握!
「嗯,你不要放在心上,說不定明天以後,你再也不必為這個問題煩心了。」
看著卡通裡的蜘蛛人,一個念頭慢慢在她心底浮現,讓她露出久違了的笑容。
「好吧,你吃飽了嗎?」看翔芸推開椅子,維廉訝異地看著她幾乎沒動過的食物。
「我的頭有點痛,我想先睡一會兒。」
「那好吧,半夜如果你餓了,可以叫露西幫你煮東西,她不會介意的。不然,你也可以叫我,我泡泡麵給你吃。」搔搔頭,維廉說著雙眼又飄向電視裡的卡通。
「謝謝,我會記住的。」輕輕放回椅子,踩著愉快步伐,翔芸回到自己房間。
或許是心中已經有了主意讓她放鬆,幾乎是頭一沾枕,就睡得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