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啊,你們是不是養了一隻吃錢的怪獸啊?」丁緹瑩看著攤在面前連綿不絕的報表紙上頭所列的數字後口久久不能移動半分,等她終於發得出聲音暗,這也是眼冒金星的她所能說得唯一一句話。
靦腆地搔搔頭,丁甫功,這位外表平凡老實的某專科講師,看看也是滿臉茫然的妻子崔玉玲,跟明顯震驚的女兒緹瑩,他努力地清著喉嚨。
「呃,緹瑩,其實也沒有多嚴重嘛,我想等我領到退休金時,這些債務就可以消除掉一大半了。」拍拍妻子玉玲蒼白的臉龐,丁甫功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地安慰她們。
「退休金?爸,你別開玩笑啦,那筆退休金是你跟媽的棺材本,怎麼可以輕易的花掉,否則你們以後怎麼辦?」揚揚手裡的報表,緹瑩焦慮地來回踱著步子。
「可以再去借啊,反正我們又不是沒付利息,我昨天才跟湯婆婆說過,要再借個兩百萬給你出國去唸書,我和你媽也可以順便跟你出國去玩度度假……」摟了摟兩眼晶亮的妻子,甫功眼神裡也射發出興奮的光芒。
聞言幾乎要昏厥了過去,緹瑩拉張椅子頹喪地跨坐,下巴擱在椅背上,幾乎沒力地瞪著眼前兩個喜孜孜的計劃著出國旅遊的父母。
從小她就察覺自己的家庭跟別人家的不太一樣。她的父親丁甫功是個老家在大陸的富農少爺,十四歲那年跟著家裡的長工到鎮上看熱鬧,正巧遇上國軍跟八路軍混戰,雙方死傷慘重,為了撤後的員額正確,那名領軍將領竟異想天開的就地募兵,募集不成即強行拉夫,以致演變成有八、九歲的娃兒上戰場,橫豎怎麼量,都還沒有那只槍長的趣事發生。
在這種情況下,別說是長工、車伕跟負責押貨的傭工,連高高在上的丁甫功也被一併收編入隊,成了小小的充員兵。隨著部隊的節節敗退,一路渡海而來到台灣。
動盪的時代,他們那一班被拉夫而到了這個副熱帶島國的外省子弟,由初時仍一心一意掛念著老家裡的老小,而至終於看破,各自在台灣地生根、娶妻生子。但丁甫功還是不改初衷地有著期盼,他退役後憑借當初私塾先生幾年苦逼嚴教下打穩的根基,輾轉參加些專為他們所辦的轉業考試,一路過關斬將,謀得了個在專科學校教授國文、國父思想及中國哲學史之類的通職課程的教職。
漸漸的,隨著時間地流逝,他也逐漸斷了回老家的念頭,開始思考將根留在台灣的可能性。這首先便是家這等大事,當時年輕的他可真稱得上是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之姿,使他每每成了附近幾所女高校學生追逐的目標,但一般女子,他卻是怎麼看都不對眼。
他的少妻崔玉玲,便是他在某次校際間的台唱比賽中認識的。瘦弱的玉玲長相並不驚人,充其量只能說是端正而已,但她最吸引甫功的,卻是她能彈得一手好琴,聽聞她已蟬連數屆的鋼琴獨奏冠軍,自翎為知音人的甫功,從此便將目光全都投注在貌不起眼的玉玲身上。
保守而又情忌的時代背景下,為了怕被他人傳誦閒話,甫功好不容易熬到玉玲高中畢業,才請了媒人去說親,玉玲家裡卻堅拒讓女兒嫁給像甫功這種自對岸兩手空空過來的外省人。
彼時本省、外省的省籍對立觀念仍十分濃郁,再加上甫功所欲迎取的玉玲跟他足足有二十一歲的差距,說得難聽點,玉玲當他的女兒也不為過,一件婚事就這麼地膠著拖延。
在甫功鍥而不捨的努力及禮物攻勢下,崔家總算有些軟化,不再一見到上門提親的人馬,立即掃帚畚箕伺候。而最終的決定是來自玉玲大哥的一席話。
「玉玲的身子虛弱,若嫁到一般本省人家當媳婦,上有公婆、下有姑叔妯娌,難保不會被欺侮,倒不如嫁給這無父無母孑然一身的外省仔。況且他是個大專講師,是屬公教人員鐵飯碗,雖說年紀大了些,但只要對玉玲好,那又何妨。」
就是大舅子的話說服了頑固如大理石的外公,和雖終日嘮叨但沒有權力做任何決定的外婆。他們挑了個日子,就讓這個外省仔娶走了年方雙十的玉玲。
小時候每回聽爸媽提起這段往事,緹瑩總以為大舅是觀念先進的新時代人類,媽媽卻老是迎頭兜她一盆冷水——澆得她一身濕。
「你以為你大舅真是那個心啊?他是看不慣我活到二十歲了還賴在家裡吃老米,加上那時候你大舅媽剛進門沒多久,成天跟你大舅打小報告,說我成天躺在床上不能幫她做家事,久而久之,你大舅心想只要有人提親就要把我給嫁了,但附近的人都知道我身子虛,哪有人會想娶個藥罐子,所以啊,就便宜了你爸爸!」
「咦,嫁給我有哪點不好來著?沒有公婆妯娌,連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我可都捨不得讓你動手,全天底下有哪個丈夫像我這麼寶貝老婆的?」聽到妻子的怨言,甫功總是拍拍胸脯,一副受盡委屈的模樣兒。
「嗯,憑良心講,你爸爸對我還真是沒話說,嫁給他二十幾年來,我過得比在家當閨女時還舒服。」
也就是爸爸這種疼惜,或者說是溺寵媽媽的心態下,自緹瑩懂事起,她媽媽便是個純粹的家庭主婦,甚至在諸如洗衣燒飯這些雜事都由爸爸全權包了的情況下,媽媽唯一的功能似乎就是打扮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成天坐在家裡看書或是彈彈鋼琴而已。
身為家中僅有的經濟支柱,甫功從來不曾在妻女面前透露出家計的沉重負擔,相反的,像是要粉飾太平般的,他總是安排許許多多昂貴氣派的旅遊活動,或是買些華而不實的洋娃娃,使人錯以為緹瑩是來自富裕之家。
事實的真相一直到緹瑩高中時才暴露出來,夏夜露珠滿佈的深更時分,因為老搞不懂那些可惡的機率問題的緹瑩,信步踱出巷口,由於是老社區且居民都極為熟識的情況下,她壓根兒想都沒有想過歹徒色狼之類的問題。
「我說老丁啊,你再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挖東牆補西牆,況且還要付那麼多的利息。你再考慮考慮,看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做直銷或是拉拉保險,你想想你是掌握分數的老師,學生們多多少少衝著分數,也會跟你買點東西,這積少成多下來,也是十分可觀。
「再不然你就光找下線嘛,只要你搞好組織,下面的下線只要一賣出東西,就有一定的百分比的錢進你的口袋,他們找的人愈多,你的組織就愈龐大,你光坐在那裡數錢都來不及了,何必老找我們這些老戰友們調頭寸?」說話的是甫功以前在軍中的老友,趙國志,他將一包用報紙紮好的長方狀東西遞給甫功,而接過那包東西的甫功,則很快地抽出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給他。
「喏,利息你先拿著。老趙,我不是沒有想過這件事,只是要我去跟學生們開口,怎麼也說不出來……」將整包看樣子是鈔票的東西塞進懷裡,甫功無所謂地笑笑。
「要不然你也叫你那口子多多少少跟這附近街坊鄰居家的女人們一樣,到工廠工作,或者拿些東西回家加工,只靠一個人的薪水過活,難保不會坐吃山空。」
「她……這十幾二十年都沒讓她出去工作了,總不能年紀這麼大一把才要她去辛苦吧!」
「喲,老丁啊,難怪我們家的那口子,每回提到你家那口子可都酸壞了,你可把她當個寶似地捧得高高的!」
「當初她年紀輕輕的就嫁給我,又幫我生了緹瑩,寵寵她也是應當的嘛!」
「你們家緹瑩,那可真是沒話說,她國立大學應該沒問題吧?」叼著煙,趙國志笑著露出滿口黃板牙。
「嗯,我要叫她去念中文或歷史系,女孩子多念點國文,可以培養氣質。」接過趙國志遞過來的煙,甫功對著天邊的明月徐徐噴出一串煙圈。
「中文跟歷史?老丁,你腦裡不清楚啦?這年頭要念醫或法律,這些科系才有出路,至少也要走理工,那些個文謅謅的中文跟歷史,除了教書不太有搞頭哩。」
「誰說中文跟歷史不好來著?起碼氣質總強過那些渾身銅臭的凡夫俗子。」氣憤地連吸數口煙,甫功怒喝。
「咦,你這是說到哪兒去啦?老丁,咱們是老弟兄,所以老哥哥我倚老賣老的勸你一勸,年紀都這麼一大把了,怎麼個性還是跟年輕時一樣的容易動氣。」見甫功怒容滿面的樣子,趙國志著實愣了一下,但隨即他滿臉堆滿了不自在的笑,拍拍甫功的背,」沒事、沒事,我得趕緊回去啦,否則我家裡那口子又耍跟我嘮叨個沒完沒了,趕明兒有空,大夥兒再聚聚。」
等到趙伯伯的身影消失在巷頭轉角後,緹瑩靜靜地佇立在陰影中,遠遠地看著坐在路燈下的爸爸,他捧著頭沉思著,臉上的神情像是憔悴了不少,從這個角度望過去,緹瑩這才發現,曾幾何時爸爸頭上的白髮,已如野草蔓生般的幾乎要將原本茂密的黑髮,全都喧賓奪主地遮蔽了。
重重地歎著氣,甫功不停地抽著煙,透過朦朧的煙霧,緹瑩似乎看到了爸爸臉上的皺紋,愈來愈多,也愈來愈深刻了……
自從那夜意外得知爸爸靠著借貸來維持家計後,緹瑩改以另一種特殊的眼光來看待這個家。
尤其是出手闊綽奢華慣了的媽媽,是首當其衝的受害者,不只一次她被女兒押著去退掉那些她憑著喜歡就要擁有的衝動之下,刷卡如刷牙買的奢侈品。
「緹瑩!這只水晶公雞不是很漂亮嗎?為什麼要我退掉?」眼看著緹瑩將她下午才買回來的水晶擺飾品扔進還簇新的購物袋,玉玲驚呼著要搶救回來。
「是很漂亮沒有錯,但我們家已經有了水晶的企鵝、水晶的熱帶魚、水晶的獅子、老虎,甚至鯨魚,媽,我們家不需要再添這只公雞了。」眼尾餘光看到媽媽似乎將什麼東西自她歸納出要退貨的袋子裡」,偷偷拿起來便往臥房走,緹瑩立即跳起來衝過去,「媽,拿來!」
「什麼?」雙手藏在背後,玉玲強裝鎮靜地問道。
「你手裡的東西。」堅持地從母親手裡將小小的盒子拿在手中掂了掂,再看看散發著昂貴氣息的皮雕盒,緹瑩心裡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我……我是買了要配我那件黑絲絨的旗袍,說到這裡,待會兒我得去裁縫那裡,今天我跟林太太去逛街,又剪了五、六塊衣料……」看到緹瑩的臉色,玉玲的聲音逐漸變小,而終至聽不見。
一打開盒子,那瑰通體碧綠的翡翠胸針,躺在鋪了黑絲紱的盒子內,正迎著光線流轉出溫婉的綠波光芒。
「媽,你那件黑絲絨旗袍已經有了一串珍珠項鏈、一套純金首飾,還有上回你生日時,爸爸送給你的玉珠項鏈可以配了。」不耐煩地甩甩頭,緹瑩捺著性子解釋著。
「可是……那些首鈽,我的牌搭子跟朋友們都已經看過了,再說,那件黑絲絨旗袍,我也穿過好幾回,也該換新衣服……」委屈地盯著女兒手裡的翡翠胸針,玉玲萬般不捨地說道。
翻翻白眼,緹瑩堅決地蓋上盒子,「媽,反正你從來就沒有學會過麻將,你又何必老浪費時間去跟那些人耗。況且,如果衣服被她們看過了就不能再穿了,你要不要考慮租衣服,或乾脆摸些朋友算啦!」
發出陣雞貓子鬼哭神嚎,玉玲氣得渾身發抖,「你講這是什麼話?誰不知道我崔玉玲向來是最有品味的人,只是個小小的翡翠胸針而已。我實在是搞不懂你這孩子是怎麼回事,斤斤計較的省些小錢,不明就裡的人說不定還以為我們是多窮的人哪!」
苦笑地伸手摀住臉,過了好幾分鐘,緹瑩才能正視自己溫室花朵般的母親,「不錯,我們根本就是窮人,媽,你到底知不知道爸爸一個月賺多少錢?你又知不知道現在菜價一斤多少?米一斤又是多少?」
語塞地瞪著女兒,玉玲茫茫然地將那些她逛了一下午街買回來的包裝袋瓏了攏,「那……那又有什麼關係?你爸爸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他說我不需要為那些柴米油鹽的俗事煩惱啊!」
看看仍維持著少女般體態和容貌的媽媽,緹瑩突然感到十分的沒力,一言不發地自書包中抽出那張她從垃圾桶裡撿到的薪水倏,用力地塞進媽媽柔嫩潔鈿的手裡。
「這是爸爸的薪水明鈿,我前幾天趁爸爸不注意時,從垃圾桶裡撿起來的,媽,你這個翡翠胸針多少錢?」揚揚那個有著皮革特有味道的盒子,緹瑩輕聲問道。
說到那個翡翠胸針,玉玲立即兩眼發光,「那個專櫃小姐說她跟我特別投緣,所以打九折賣給我,我每次去買首飾的時候,她……」
「媽,到底多少錢?」面對一興奮起來便要失控的媽媽,緹瑩閉上眼睛大叫。
「我快說到了啊!她說我是老主顧,打九折是十二萬六千塊,她再減個一千塊,總共才十二萬五千元,林太太一直說我撿了個大便宜。」口沫橫飛地說著,玉玲拿起翡翠胸針端詳再三,喜不自勝地說。
「十二萬五千元?!『才』十二萬五千元?媽,你看仔細一點,爸爸一個月的薪水是多少?」抽出那張薪水條,緹瑩毫不客氣地送到媽媽眼前,幾乎撞觸到她鼻端。
「三萬五千。這是你爸爸的加班費嗎?」
「媽,爸爸一個月的薪水才三萬三千五百元,是要加上一千五的交通補助費,才總共三萬五千元。這三萬五千元要維持我們一家人的生活,你一個月要做個七、八件衣服,逛街買東西,還有像這種『才』十二萬五千元的石頭,你明白了嗎?」
「我不明白啊,你爸爸說……」
「媽,爸是不想讓你操心,所以什麼都沒跟你說,但是你沒事淨買些要花爸三、四個月薪水才買得起的東西,這……這未免太說不過去了吧?」
震驚地像看個陌生人般地看著女兒,玉玲茫然地看看四散一地的百貨公司提袋,「原來你爸爸的薪水這麼少……可是,可是他從來沒有不准我買東西……會不會,會不會你爸爸很有錢,或是有人留遺產給他?」
「媽,你別胡思亂想了好不好!爸當初是個充員兵,光棍兒一個跟著軍隊到台灣的,他哪來的錢啊?又去哪裡找遺產?」啼笑皆非地望著母親,緹瑩忍不住要懷疑,自己是不是這個家裡,唯一清醒的人了。
「要不然……要不然這些錢是打哪裡來的?」
「借的。我看過爸爸跟趙伯伯借錢,每次有人打電話來找爸爸後,爸就會出去,然後拿包東西回來,我懷疑像趙伯伯一樣,他們都是拿錢來借給爸爸的。」仔仔細細地將那天夜裡的所見所聞說出,緹瑩希望如此能給她母親一頓當頭棒喝,改掉她奢侈浪費的習慣。
「我的天哪!那……那林先生跟王先生也是你爸爸的債主羅!難怪林太太還說你爸爸可能在外面養女人,否則怎麼會常找林先生綢頭寸。我很相信你爸爸,所以沒把她的話當一回事。我……真是羞死人了,你爸爸找人家借錢,我還邀林太太去逛街,去買這麼漂亮的小玩意兒。」只手捂著臉,玉玲嚎啕大哭地叫道。
從那次攤牌以後,玉玲很少再出門去閒逛,買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但她成天悶在家裡,連說話都找不到伴的情況下,甫功聽從了同事的建議,帶著玉玲天南地北旅遊。
二度蜜月的阿里山、溪頭,到環島一周,或是到墾丁小住數日。在緹瑩先斬後奏地放棄大學而進專科時,他們父女起了激烈的衝突,但在老爸頑固,女兒也不輸他的陣仗下,甫功只有悻悻然地放棄要緹瑩『增長氣質』的期盼,接受緹瑩只要三年畢業,很快就可以賺錢分擔家計的想法。
現在,興匆匆地帶著畢業證書回家,攤開依父親給她的借據及帳單所做出來的資產負債表,緹瑩只覺得自己似乎整個人掉進冰窟,凍得透心徹骨了。
而她爸媽一心一意地打著那寥寥無幾的退休金的主意,緹瑩忍不住發出一長串的呻吟。
「緹瑩,天無絕人之路,在台灣還沒聽說餓死人的事,反正等你嫁人時,我們也活得差不多了,你不必擔心太多。」牽著玉玲的手到外頭去散步,甫功輕描淡寫地安慰女兒後,一脈閒情逸致地走了出去。
磨著牙的看著那份在負債的部分,遠遠大於資產;甚至可以說在負債的沖抵下,根本已經完全變負數的資產負債表,緹瑩簡直是欲哭無淚。
天無絕人之路。是啊,但沒有錢,我連大門口的路都走不出去哩!拿起報紙,緹瑩沒好氣地自言自語道。
小心翼翼地拉拉又縮上大腿根部的短裙子,緹瑩得費很大的力氣,才能穩穩地把住她這輛老爺腳踏車龍頭。
天啊,我為什麼沒有先想到媽媽比我矮了將近一個頭的事實!踩動幾下腳踏板,裙子又不安分地滑了上來,令她粉嫩嫩的腿,就這麼無所遮掩地裸露在太陽光下,她忍住差點衝口而出的咒罵,一路上這麼拉拉扯扯地騎著發出即將解體前哀號不已般的腳踏車,往目的地而行。
想起了那份被她用紅筆畫個大大紅圈的報紙,她的思緒又逐漸遠揚……
「誠徵看護一名,待優,供食宿,福利佳……」
這是她在上廁所時,看到爸爸帶進廁所,擱在洗手槽裡,已經被水濺濕的報紙上的一則小啟事。她好奇地拿起報紙,這才發現報紙下面那一角,已經因濡濕而破裂。看著地址,離家很近,她隨即晃進媽媽房間,打開衣櫥拎了套套裝出來。
唔,看護的工作雖然辛苦,但起碼收入較豐富。依爸爸目前的收入,我看如果我不認真點賺錢的話,再這樣下去,爸爸那筆微薄的退休金,遲早都是要泡湯了!
路旁的行人及因紅燈而暫停身畔的駕駛們,都虎視耽耽地瞪著她雪白的大腿瞧,這使得她極端不自在,只得不停地扯著裙子。
依著報紙上頭的地址,緹瑩絲毫不費力的就找到她的目的地。築夢山莊,這附近有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啊!跟這棟依山而築的別墅比起來,曾經轟動一時的鴻禧別莊,充其量只能說是「集團式的獨立屋」,築夢山莊最自豪的一點在於它的環境規劃一流,禮聘日本豪斯登堡及荷蘭村的設計師全程作業。全區沒有一根電線,全都走地下化電纜,而山莊中央心臟地帶的公園,是荷蘭村的工作人員,比照他們到荷蘭將整座漁村拆解成無數碎片,空運回九州重建的精神。到歐洲找回來的數世紀古式花園。
除了這些之外,築夢山莊對一般娛樂休閒設施,也是不遺餘力的加以鋪陳其豪侈的一面。奧運比賽標準規格的泳池就有數座,室內、室外溫水,漩渦按摩水池,其中最引人人勝的是仿造成如長崎海洋巨蛋般的人造海灘。
光是這座有著可以隨時開合屋頂的人工海水浴場,就使築夢山莊聲名遠播,更別提那些總是將焦點瞄準這裡,成天探究這裡的居民,身價幾何的報導所引來的朝聖者。
站在警衛皇室前,緹瑩很努力地維持面無表情,整座警衛亭是建在一條橫跨約莫五公尺寬的山溝上的水泥平台,往下望,可說是懸崖峭璧般陡直,約略估計,至少也有四、五層樓的高度。
「小姐,你要進築夢山莊?」警衛的眼光不時地往下溜,自緹瑩飽滿的胸脯,一路滑向她露出一大截的玉腿。
「是的。」雖然被他們的眼神看得毛毛的,但緹瑩提醒自己,記得那份全篇赤字的資產負債表吧!這使得她能壓抑下心中的不滿,筆直地站在那裡回答他們的詢問。
「你進築夢山莊有什麼事?我們這裡是不歡迎推銷員,或是……呃,公關公主進去的。」搔搔短短的五分頭,拿著她身份證的中年警衛,面有難色地說道。
「推銷員……公關公主?噢,不,你們誤會了,我今天到這裡來是應徵看護的,唔,報紙上就寫這裡的地址。」將報紙遞過去給他們,緹瑩竭力保持鎮定地說著,心裡卻已經咒罵連連了。
什麼嘛,光是要去面試就得被這樣盤問,真不想進去了,但是好歹這也是件工作……
「應徵看護?」警衛們聞言,幾雙眼睛由頭到腳,又從腳往頭的方向,結結實實地將緹瑩看了個夠,其中較老的那個中年警衛搖搖頭,「小姐,你到底知不知道這看護是做些什麼工作?」
「呃……應該說瞭解吧,我唸書的時候有去慰問過療養院跟老人院,我想就是協助病人的日常生活起居。」
警衛們相互對看一眼,而後收起緹瑩的身份證,交給她一張臨時登記澄。
「進去吧,在左邊等社區巴土,告訴司機後,他會載你到紀家。」指點了緹瑩方向後,警衛們又重回崗哨裡。只剩下那位中年警衛,仍站在那裡搖著頭看著緹瑩。
才剛走到設備完善、有著透明的屋頂可遮風擋雨的候車亭,那輛漆著墨藍色十五人座的豐田中型巴士,已經自動地停在她身旁,打開了車門。
回頭看看那位中年警衛,緹瑩總覺得在他眼中看到了憐憫之色,憐憫,奇怪了……她詫異地看著車急速地往前衝去。
站在那兩扇如童志世界外,高聳入雲的黑色大鐵門,緹瑩仰起頭一掃瞇起眼,但也看不見那上頭有些什麼特別的地方。打量著嵌在鐵門正中央,那個金漆圓弧內,大大的「紀」字,她沒有任何表情地挑挑眉毛。
「唔,應該就是這裡沒有錯吧!」東張西望地找著門鈴,在她的手觸碰到電鈴之前,裡面已經傳來很平淡的聲音。
「請問找哪位?」
「呃?啊……我是來應徵的。」好奇地看著那條不知道通到哪裡去的柏油路,緹瑩心不在焉地回答。乖乖,這麼茂密的樹林,路面上卻乾乾淨淨,沒有台灣馬路上當見的垃圾、煙屁股,以及恐怖的檳柳汁,甚至連樹葉都看不到。怪了,難道這裡的樹從不掉葉子?
太沉迷於腦袋裡忙著研究的念頭,所以對講機裡傳來那平淡又疏離的聲音,到底在說些什麼,緹瑩也沒有很認真去聽。見到鐵門以很快的速度向後滑去,她就很理所當然地走進去,像逛著大觀園的劉姥姥般,讚歎連連地沿著那條潔淨漂亮的柏油路走下去。
這年頭究竟是怎麼回事?有錢人就待興這麼揮霍浪費?走過不知道是第幾座深淺不同的泳池時,緹瑩忍不住如此的自問自答。
除了游泳池,這裡面還三步一座噴泉、五步一座大理石雕像,雕像取材的人物大抵都是些西洋神話故事中的主角,站立在高高的基座上,搔首弄姿地做視其下觀看的人類。
遠遠的一整排望過去,在如茵的碧綠草皮上,散落著兩、三座用玻璃建材搭建的花房,透過明亮的玻璃片,可以看到其中分別種有玫瑰、蘭花,或是其他繽紛多彩的花卉,正爭奇鬥艷般地綻放芳華。
在這幾棟花房之外,在略過去些的一棵大菩提樹下,有間小小的暖房,裡面則全是潔白一朵朵如喇叭似的百合,一簇簇地展開嬌柔容顏。
被濃濃的好奇心所吸引,緹瑩緩緩地往那間小小的暖房靠過去,還沒有看清楚那些純淨的花朵,冷不防已經被砸得七昏八素,她搖搖晃晃的自地上爬起來,咬著牙地看著那顆兀自滾動著的罪魁禍首。
「喂,把我的球撿過來。」背後傳來陣聽起來就不怎麼讓人舒服的聲音,緹瑩慢慢地轉過身去,張口結舌地盯著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
估量著他所坐輪椅的高度,緹瑩雙手攏攏她清湯掛面的長髮,跨幾個大步來到他面前,「是你用球砸我的頭嗎?」
原以為他會否認或是趕緊道歉,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少年非但沒有絲毫愧疚不安的神情,反倒是一脈地得意洋洋。
「沒錯,就是我扔的。」
「你怎麼這麼惡劣!要是我摔下去的時候撞到玻璃或石頭的話,那會出人命的,你明不明白啊?」
「那是你活該!這裡本來就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喂……你說話怎麼這樣過分啊!我……喂,你回來跟我把話講清楚!喂!」看著那少年所坐著的輪椅飛快地隱沒在樹叢後的小徑那一端,緹瑩沒好氣地拂去身上的灰塵,自認倒楣地往那棟巨碩如宮殿般的房子走去。
愈往前走,她就愈心虛,因為蜿蜓自門口排除出來的長龍,已經將附近所有的草皮都踩得束倒西歪了。看看大多數人身上雪白筆挺的護士服,緹瑩下意識地拍拍衣服,雖然已經沒有沾到任何不該有的東西,但她還是不由自己地揮打著。
迎向那些人不甚友善,甚至可以記是充滿敵意的目光,緹瑩聳聳肩,挪挪皮包的帶子,專注地盯著自己的腳尖瞧。
有股騷動引起她注意,原來是有位看上去已有相當年紀的先生,正逐個地收取前面的人手裡的履歷表。等他來到緹瑩面前時,連手都沒有伸向她,轉身就要走人。
「呃……先生,對不起,我沒有帶到履歷表……」眼看他就要循回路回去,緹瑩只得硬著頭皮叫住他。
「嗯?你不是陪別人來應徵的嗎?」
「不,是我自己要應徵。」
「你知道我們要找的是看護嗎?」
「我知道。」
以很懷疑的眼光盯著緹瑩幾秒鐘,他自口袋裡掏出張空白簡歷表交給緹瑩。
面對他那不以為然的表情,緹瑩著實愣了一下,但繼而一想,住得起這種豪邸的人家,出手的價碼應該不會太低,她立刻找張臨時擺設的桌椅,振筆疾書地填著那張說是簡歷,倒也洋洋灑灑有一大串問題的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