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生在那間著名的鏡廳前停下腳步,鏡廳,名副其實的在天花板及四壁上都鑲滿了用華貴珠寶所裝飾的鏡子。聽導遊的介紹,似乎這裡也是許多重大條約簽訂之地,有點像法國凡爾賽宮中的鏡廳。湊向前去盯著映照在明亮鏡中的自己,他不禁有點納悶,那個笑得像小男孩的傢伙會是自己嗎?
她很可愛,這是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存在他腦海中的想法。雖然她穿著中性化的牛仔褲和大雪衣,但在舉手投足之間卻還是明顯地流露出小女孩的青澀。
而那也是使他會想要挺身而出幫腔的原因,看到她窘困地漲紅了臉坐在那裡,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使蘭生感到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
但她像是不打算領情似的冷言回絕他的好意,這使他有些愕然於所碰的軟釘子,但那股不快很微妙的立即消失無蹤。蘭生困惑於自己的心態,但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要逗她開心,所以一路上沒事盡找她說話。
當她面無表情地搖著頭時,蘭生心情也很沮喪不安,其間不夾雜的指責自己多事多嘴,但他就是沒法子命令自己離她遠一點,只是像只無頭蒼蠅的在她身旁打轉。
這種感覺很特殊,令他不知道該如何去描述自己心底那泉湧而來的焦躁是所為何來。直到她終於肯開金口後,那種奇妙的感情,唉,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就好像全身所有的毛細孔都舒展開來,輕鬆得教人想高歌哈利路亞。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情緒了,他稍稍收斂臉上的笑意,裝得一本正經地混入擁擠的人群中,思路卻有像陀螺般地繞著那個綁條長長辮子的女郎打轉。
接下來的行程又是到另一個王宮參觀,面對團員們叫苦連天的表情,瑪姬有些失笑地拿起麥克風。
「參觀完了那間熊布朗宮,有沒有什麼感想?好啦,接下來我們先坐在車上瀏覽維也納的市區風光,然後我們要到下一個目的地,是一位尤金王子建的王宮,裡面現在已經辟成博物館,不過很可惜時間不夠,所以我們不進去參觀博物館,只看王宮。」她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被全車大部分又陷入昏昏欲睡的團員們的樣子所打斷。
關好麥克風,瑪姬一轉身就撞到了一堵肉牆,她狼狽地雙手在空中亂抓,一方面手忙腳亂地扶住眼鏡。
「瑪姬,你還好吧?」蘭生眼明手快地拉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一邊將自己的小牛皮袋扔到瑪姬身旁的位子。
「還好,你有什麼事嗎?」瑪姬指指那個牛皮袋,疑惑地偏抬起頭。「你需要我為你保管東西嗎?」
蘭生避開她的目光,長手長腳地跨進了那個靠窗的位子。「我想換位子。」
瑪姬不必回頭就可以感受到背後那令她頸背汗毛直豎的眼光是怎麼回事,她面無表情地直視著蘭生,直到他受不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喜歡坐前面一點。」蘭生說完兩手一攤,滿臉無辜神色地面對著她。「快坐下,待會兒車轉彎的話,你又要表演精采嚇人的高難度特技了。」
咬牙切齒地坐在他身邊,瑪姬壓低聲音對他吼:「我到底是哪裡對不起你了,為什麼你非置我於死地不可?」
「呃?」蘭生一骨碌的坐直了背,他瞪大眼睛地湊近瑪姬。「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我怎麼會置你於死地呢?我像那麼殘忍的人嗎?」
瑪姬斜睨他一眼,挫敗地將臉埋在雙手之間,過了一會兒才搖搖手瞪著他看:「你忘了剛才在熊布郎宮的咖啡廳發生過的事啦?」
「你是指那三個女人?」蘭生伸出食指稍稍往後指。
「你真聰明。」瑪姬已經氣得快沒力氣說話了,只能喃喃的閉上眼睛。
「她們又關我什麼事?」蘭生輕描淡寫的反問。
「是不關你的事,可是會影響到我啊!」瑪姬陡然地張開眼,然後眼睛瞇了起來,一個字一個字說著話。「你難道沒發現她們對你挺有好感?」
蘭生不安地在椅子上挪挪身體。「我想大概吧!」
「不是大概吧,只要不是瞎子跟小孩,誰都看得出來了。你不可能遲鈍到連這種感覺都沒有吧?」瑪姬仍是用她清脆的嗓音輕聲而又字正腔圓地說道。
像是身上爬滿了螞蟻似的,蘭生搔搔頭嘿嘿地笑了兩聲。「呃,可能有那麼一點吧!可是那跟你又有什麼關係?跟我坐在這裡又有什麼關係呢?」
瑪姬望著他的表情,就好像他是個白癡似的絕望。「先生,于先生,她們以為……呃,她們或許以為我跟她們有同樣的想法跟念頭;所以對我帶有敵意,這樣會影響到我的工作,你明白了嗎?」
「有這麼嚴重嗎?」蘭生有些無法置信的叫了起來。
「相信我,我的直覺向來都是最準的。拜託你跟我保持點距離好嗎?否則這往後的幾天,我真不敢想像該怎麼過。」瑪姬說到後面幾乎已經要變成哀鳴了。
「可是根據科學實驗顯示,直覺也未必都是準確的,其中或多或少也會有誤差的,我……」蘭生看到她那又氣又急的樣子,忍不住又想逗逗她。
「我才不管你那什麼鬼科學實驗,我只要你離我遠一點就好了,可以嗎?我還年輕,還不想為了個男客人而被其他的女客人給生吞活剝了!」瑪姬用力握緊了拳頭又放鬆,臉色陰霾地面向他。
「唔,看樣子你似乎真的很困擾,好吧,我盡量克制我自己。」蘭生說著將自己的牛皮袋抱在懷裡站了起來,但旋即又坐了下去。「對了,我還有件事要請教你。」
受到蘭生一本正經的感染,瑪姬打起精神地迎向他。「有什麼問題儘管問,不要客氣。」
蘭生東顧西盼了一會兒之後,非常嚴肅地俯視著嬌小得幾乎陷在椅子中的瑪姬。「你……你是不是跟她們所認為的一樣?」
「啊!?」瑪姬泥塑木雕似的怔了一怔。「對不起,我沒聽懂你的意思……」
「我是說,你是不是被她們說中了,對我有好感?」
「咦?」瑪姬哭笑不得地盯著他看,她為這個突兀的問題感到十分棘手。荒腔走板地笑著,腦海裡拚命的在搜尋比較合適的答案。「我……我……」
「嗯?你怎麼樣?」蘭生看著她眼神迷亂的模樣,感到有股說不上來的親切。
「我才沒有咧!」瑪姬好不容易才找到舌頭般地回他一句,但隨即看到了他眼中的笑意。「好哇,原來你是在耍我!」
蘭生揚揚濃眉笑了起來。「是嗎?你確定沒有?」
「你管有沒有。全團已經有三個仰慕者了你還不知足啊?」瑪姬沒好氣地站起來讓他走出來後低聲低聲地說。
「嗯哼,反正多多益善嘛!」蘭生說著拎著他的小牛皮包,慢條斯理地走到最後頭去坐。
這個人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在蘭生離開後的許久,瑪姬仍不住地想起這個問題。
午餐時,所有的團員共計二十七人分為三桌,在一陣風捲雲湧之後,全都把菜連湯一掃而光。瑪姬看著那個坐在自己跟司機,還有導遊之間的高個子感到頭痛。
「于先生,你是團員請跟其他人一起用餐好嗎?依規矩,我們領隊、導遊是跟司機一起吃的;但大致上我們吃的東西跟你們所吃的是一樣的東西。」在幾番三催四請仍趕不走他之後,瑪姬忍不住歎了口氣說。
「我明白,可是我想坐在這裡,這裡空氣比較好。」蘭生指指後面他原先所坐的那一桌,莞爾地回答她。
瑪姬一望向那一桌,胃立刻像打了個死結似的幾乎將她剛才吃的飯都吐出來。
由於其他兩桌的人都被在車上串門子串成熟稔的人坐滿了,所以剩下的人也就湊和成第三桌了。這其中包括了張夢雲她們三位、一對退休夫婦、於蘭生跟一位老先生,另外就是相處得水火不容的林先生和陳先生。
陳先生就是那個黑黑粗粗的陳胖子,他不改他在飛機上的找麻煩本色,到處去吹噓自己,惹得每個人見到他就煩。至於那位瘦削的林先生倒是跟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不自誇——但他挑別人毛病——也是一號令人頭痛的人物。
聽某些人說陳林兩人在開茶會之時就已經有了齟齬,但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在其他團員都三緘其口的情況下,瑪姬也不得而知。因為開茶會那時去的人是阿凱,而阿凱在匆忙之間也未告知她這件事的始末。
領著飢腸轆轆的團員們,在維也納狹窄的街道中穿梭許久後才找到餐廳,她立即要店方以最快的速度上菜。其他人都坐妥之後,瑪姬莫名其妙地看著陳胖子垮著一張臉地站在唯一的空位前,她一看之下大叫不妙,因為那個位子恰巧就在林先生隔壁。
「陳先生,為什麼不快些坐下來呢?馬上就要上菜了。」瑪姬佯裝不知其中曲折地走過去。「我們全團共二十七人,正好一桌九個人。」
陳胖子根本不理會瑪姬拉開的椅子,他在餐廳內左顧右看。「我不想坐在這裡,可不可以坐到別的地方?要我自己出錢也沒關係,反正我不在乎多花這一點錢。」
「陳先生,你的團費中已經包括了所有的食宿費用,請你先坐下好嗎?」瑪姬覺得似乎有兩個拳頭正一左一右很起勁兒地敲著自己的太陽穴,她婉言地勸著陳胖子。
其他的人見此情況也很熱心地加入勸說的行列,只有林先生還是不發一語地喝著店方提供淡而無味的熱茶。
就在瑪姬無計可施之際,蘭生突然站了起來走到她身旁,溫文儒雅地露出笑容。「我看,我的位子讓陳先生坐好了。」
他的話才剛說完,瑪姬注意到很多人都有鬆了口氣表情。雖然很誇張,但瑪姬卻發現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
「謝謝你,于先生,那……你要到哪裡去?」她看到蘭生端著茶杯朝自己所坐的小桌子走去,心裡立刻有了不好的預感。
「各位,我有些問題想請教我們美麗的導遊小姐,所以我要跟她一起吃飯,請大家不要客氣,盡情享受吧!」蘭生大方地拉開椅子,優雅地坐在瑪姬身旁的位子。
迫於無奈,瑪姬只好眼睜睜地看他露出貓兒偷吃了金絲雀之後,那種滿足又狡詐的笑容。
「好吧,現在問題解決了,陳先生請你先坐下好嗎?」瑪姬搖搖頭想將惱人的疼痛甩脫,但越來越加劇的疼痛令她幾乎要哭了出來。
陳胖子此時才趾高氣昂地走到蘭生原先坐的位子,大剌剌坐下的當口仍喋喋不休:「我這個人啊是最好相處的了,只要不是我看不順眼的人,我才不會跟他計較呢!出來玩嘛,就是要快快樂樂的,你們說是不是?」
在陳胖子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猛纏著張夢雲、李玉敏和方玲說話之際,瑪姬伸手揉著僵硬的頸背向自己的桌子慢慢走去。但在瞬間她發現自己被拉到離其他人很遠的門口,她訝異地看著一臉忿忿不平的林先生。
「林先生,還有什麼問題嗎?」她小心翼翼地開口。
林先生細小的臉孔上五官全都皺在一起,他結結巴巴地指指陳胖子的方向。「貝小姐,你看我從頭到尾有沒有說什麼或做什麼得罪他了?你聽聽他說的那是什麼話嘛!他分明就是衝著我來的,他看我不順眼,哼,我才看他不順眼咧,什麼玩意兒!」
「林先生,或許他指的並不是這件事也不是說你啊!你不要太多心了,趕快回去用餐好嗎?」瑪姬咬著牙迸出這幾句話!老天,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哼,他說的就是我。我告訴你我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不可一世的狂人,說什麼全世界都玩遍了,我看十足像個鄉巴佬第一次出國。」林先生越說越激動、口沫橫飛得令瑪姬要閃躲也不是,不閃躲又難過的暗暗叫苦。
但是林先生似乎沒有善罷甘休的打算,他仍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內容不外是標榜他自己。「像我,我是不敢跟人家誇口自己多有錢有地位。但是我是個公務員也,你想想我一個公務員可以休息這麼多天來歐洲玩,我看再也沒有人的工作比我更好的啦,而且錢又多。憑良心講,我根本不在乎花這一點小錢,我……」
正當瑪姬以為自己可能被口水淹死時,有人快步地走過來並且強硬地阻在瑪姬和林先生之間,阻止林先生那似乎永無止境的「演說」。
「貝小姐,飯菜都已經冷掉了,快來吃飯吧!」蘭生在瑪姬的背後一指,催促她回到桌子那頭去,然後她詫異地轉向林先生。「林先生,你也是有繳團費的啊,如果你繳的錢都被別人吃掉了,那不是太可惜了?」
林先生聞言立即望向他們那一桌,在見到陳胖子狼吞虎嚥地埋頭大嚼時,他馬上變了臉色,一言不發地衝回座位,不遑多讓地吃起食物。
「你還好吧?」蘭生仔細觀察了瑪姬蒼白的臉色,他擔憂地問道:「你臉色實在很難看。」
「呼,我想我還活得下去!」瑪姬呻吟著的用拳頭搓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意圖制止那碰碰作響的干擾。
蘭生忍不住自己心裡的激動,他長長歎了口氣。「真是難為你了,要擺平這麼一團三山五嶽集結而來的英雄們。」
瑪姬不以為然地揶揄他。「這還是小CASE。要是碰到旺季時,有時一個團五、六十人那是很平常的事。幹這行最刺激的一點就在這裡,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碰到些什麼樣的人或者你的客人又要出些什麼難題來考驗你的耐性和修養。」
「像他們這種人很多?」蘭生幫瑪姬倒了杯熱茶,看她拿顆藥丸很快地用茶水送下肚去。「你吃什麼藥?」
「止痛藥,我頭痛。」瑪姬扮了個鬼臉拿起筷子。
「你不該用茶水吃藥的,應該用溫開水。」蘭生不贊同地搖搖頭。「茶裡有些成份跟藥結合後對人體不好。」
「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我們除了妥協還有什麼辦法?像他們這種人非常多,只不過以往我團裡大概只偶爾出現一、兩個,但他們也只是在私底下互相批評對方。像這樣公開的挑明了講的,我還是第一次碰到。」瑪姬挾起一塊炒雞肉的青椒,若有所思的說。
「那以後的行程只要注意把他們吃飯時的座位隔開,這樣不就沒事了?」蘭生說完,奇怪的看著青椒自瑪姬的筷子上滑落,正中紅心地掉進她的茶杯裡。「怎麼啦?」
瑪姬臉上掛著哭笑不得的表情,連連眨著眼睛地瞪著那層油在淺褐色的茶水上泛成同心圓般的圈圈往外擴散。
「瑪姬,你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吃錯藥啦?」蘭生眼見瑪姬臉色越來越古怪,各種不好的猜測在他心裡如變形蟲般地滾來滾去分裂繁殖成一大片陰影。
瑪姬露出個虛弱的笑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才吃錯藥咧,我剛剛才想到我昨晚在飛機上排房同時,我把他們排在同一個房間了。」
「你確定?」蘭生總算搞清楚瑪姬所說的重點了,他嘖嘖咋舌的在看到瑪姬肯定的點頭之後,深表同情的對她說:「要是那樣的話,你不啻是把兩尾斗魚關在同個魚缸;更有可能是將豺狼虎豹放同籠,非兩敗俱傷不可。」
瑪姬表情淒慘地翻翻白眼。「這我知道,你別再提醒我了。看來今天晚上我別想有好日子過啦!」
「真慘!」蘭生忍後不住笑了起來。
「是啊,真慘……」瑪姬呻吟地端起杯子啜了一口,但隨即又將滿口充滿油味的茶吐出來,厭惡的放下杯子,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平安地撐過剩下的幾天行程。
由於行程極為緊湊,因此,她們幾乎一用完餐即奔赴下一個名勝。在巴士上瑪姬旁敲側擊地從許多位胖太太或老先生下手,但無論她怎麼探聽,就是搞不清楚陳胖子和林先生之間究竟有何過節。
由已知的隻言片語裡,瑪姬努力地拼湊了半天,只知他們似乎是因為言語之間起了衝突。站在車頭向後面車廂張望過去,不同於前面的聊天和傳遞零食,後面那些人是壁壘分明而不相往來。
陳胖子跟林先生在這一點上倒是挺有默契的,陳胖子上車坐了左側,林先生上來後必然將所有的行李搬到右側,兩人總是隔個走道的互別苗頭。若是林先生先上車,情形也是一樣。
再往後頭瞧,林先生後面坐的是李玉敏和方玲,在她們旁邊的座位上最張夢雲獨坐,張夢雲後面即是於蘭生。在心裡默默數著,瑪姬突然靈光一現的轉身坐好。
好傢伙,阿凱該不會是事先知道這團裡有那麼多難纏的英雄好漢,所以才拐她幫他帶這團的吧?這個念頭在心裡停留不到五分鐘即被她剔除,不可能,這點道義阿凱還是有的!
車子往郊區緩緩駛進一條幽雅的林蔭道,她打起精神拿出麥克風。「各位休息夠了嗎?現在我們已經進入維也納森林的腹地內了,相信大家都知道維也納是有名的音樂之都,很多有名音樂家都在此住過。這一路上我們會看到舒伯特、貝多芬住過的房子。提到舒伯特,他最有名的一首曲子就是『菩提樹』,那是他在待會兒我們要去的一家旅館完成的,那家旅館以前是間磨坊,磨坊主人有個很美麗的女兒叫珍妮,舒伯特有首曲子叫做『金髮的珍妮』,有人說是他為磨坊主人的女兒做的,眾說紛紜,現在也已經沒法證實了。」
「這裡就是那家旅館,請注意門口的那棵樹,那就是菩提樹,但它已經不是當初舒伯特見的那一顆,那棵已經死掉了,現在這棵是再補種的,不過位置倒是沒變。」待車停妥之後,瑪姬看看手錶。「我們在此停留十五分鐘,大家可以下車拍照,看看風景。待會兒我們還要趕到最深處的地下湖參觀。」
看著團員們三三兩兩地站在那株菩提樹前照像,瑪姬拿起團員名單愁眉苦臉地站在車門旁發呆。
「還在為那件事煩惱?」不必回頭,瑪姬就知道是誰在身後,因為那股混有青草和橡木味的古龍水已經提前洩漏出他的蹤跡。
「嗯,很傷腦筋,但截至目前為止我們的房間剛好。因為其他人大都是夫婦或朋友們一起來玩的,總不能拆散人家。」瑪姬再一次瀏覽著名單,還是沒有回過頭去看他。「剛才方俊雄跑來找我說,他母親要跟他同一個房間;而張夢雲她們三個又自願擠一間;原本方媽媽跟張夢雲同房的,這樣一來,多了個房間,但因為方家母子住同一間,所以你必須自己住一間了。」
「這我沒問題,那兩位先生呢?」蘭生看她垮垂著肩膀,心中突然也湧出一股並不怎麼熟悉的疼痛。
「問題就出在他們身上,其實他們回房間之後應該也沒什麼好吵的,電視都是德語法文系統,歐洲國家又沒什麼夜生活,除了睡覺什麼事也不能做,應該不會有什麼事吧?」「瑪姬,你很討厭我嗎?」蘭生充滿了挫折感地看她。「還是我身上沾滿了致命的病毒,所以你要這樣躲著我?我只是想表現我的友善而已!」
瑪姬的臉霎時蒼白了起來,支吾以對地閃避著他的眼神。」我並沒有那種意思,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瑪姬,我不相信你看不到我所做的努力,我一直都很納悶自己到底是哪裡做得不夠?」蘭生在說完之後,自己也驚愕地閉上了嘴巴。關於這種感覺他並非一定要她知道,因為如此一來,自己不就是擺明了要瑪姬接受自己的好意,而這根本就不是他的本意啊!
「對……對不起,我想是我自己在一廂情願地逼你,事實上你根本沒必要……」蘭生笨拙地想解釋清楚,但卻被瑪姬所打斷。
「于先生,我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事,只是這是我的工作,我必須自己去面對困難並且想辦法解決。畢竟,我總不可能幸運到每次帶團碰到困難時,都有像你這樣的人幫我吧?」瑪姬說完之後試圖擠出個微笑,但卻發現自己的肌肉已經僵硬得不聽使喚了。
幸好陸陸續續上車的團員解除了她的尷尬,她如逢救星般的招呼著團員們坐妥後,驅車前往那個碩大的地下湖。沿途優美的風景向來都能使她的情緒受到撫慰,但今天她卻感受不到那種應有的平靜,心裡宛若狂濤翻滾,一刻也不安寧。
「這個地下湖的發現非常偶然,以前這塊地的主人是雇工人想挖口井。待會兒大家可以看到這是個石灰岩地質所形成的洞,後來一直挖不到水,倒是石灰堆得到處都是,他就將石灰賣到西歐各國當肥料,因此而致富。但好景不常,化學肥料的發明之後,天然石灰的市場一落千丈,這裡也被封閉了一段時間。後來這礦場的主人心想,還是繼續挖井吧,結果有一天打通了一些岩層之後,卻發現了這個巨大的地下湖泊。」看到團員位都聽得津津有味,瑪姬微微一笑,眼光不期而遇的和蘭生接觸,心慌地立即避開了去。
「這個地下湖泊深入地表六百公尺左右,常年恆溫只有攝氏九度。二次世界大戰時,希特拉發現了這裡的地形隱密,所以將水抽乾,把這裡當成納粹的飛機製造工廠。等一下我們可以見到許多的飛機殘骸,因為到後期納粹戰敗,這裡的飛機來不及運出去,為了避免落入盟軍手裡,所以希特拉下令將所有的東西都炸掉。這裡的地很滑,請各位小心行走。」剛說完車已停妥在地下湖泊的入口處。
將主導權交給在這裡等她們的導遊謝小姐之後,瑪姬習慣性地走到最後頭,擔任押隊的工作。
隨著謝小姐的解說,所有的人不時地發出驚歎聲。瑪姬無聊地走在後面,發現自己的眼神無論往哪個方向瞄過去,都可以感受到於蘭生的灼灼有神的盯視,這使她感到有種異樣的騷動在心底流竄。
「這裡是以前養馬的地方,由於地道長年都處在黑暗之中,所以這裡的馬是瞎的馬,它們的祖先可能是能看東西的,但在這裡面出生的小馬,因為出生後都在黑暗中工作,所以是瞎的。」謝小姐指指這處的馬廝介紹道。
在昏暗的地道裡突然敏感了起來的感官使瑪姬微震了一下,她沒有回過頭去,只有沉默地跟著其他人繼續往前走。眼睛則忙碌地搜索著那個熟悉的背影。
沒有?她瞇起眼睛地看著聚集在導遊面前成半圓形的團員們,那麼……
「這個聖母台是以前這裡的礦工們最敬仰的聖母瑪莉亞,聽說很靈驗,大家要不要向她祈求呢?」導遊說完逕自的前去和遊船的看守人交涉,讓團員們自由活動。
瑪姬找了塊光滑的岩塊坐下,試圖理清那使自己情緒如此波動的原因是什麼。不該有這種感覺的,她掏出口香糖塞進嘴裡,心不在焉地遙視著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聊天的團員們。
從小目睹母親受到父親的傷害之後,她明白並非父母最初的愛戀是假的,只不過是禁不起時間的摧殘。這些年來她一直在思索一個問題,那就是當愛情在彼此的生活中已經褪色甚至是死亡之後,彼此是不是該再為它浪費青春,消耗生命。
而到了盡頭,又該由誰決定呢?因為找不到答案,所以她竭力避免自己去碰觸到這檔子事。每每面對其他異性的試探,總以裝瘋賣傻的玩笑、三言兩語地帶過。為了就是害怕那不可知的未來,也害怕母親的悲劇在自己身上重演。
在母親一次又一次躲在門後哭泣的日子,瑪姬偷偷地向自己發誓,絕不步上母親的後塵。由於見到太多負面影響,瑪姬總是告訴自己,生命中沒有男人一樣也可以充實且幸福。結論是——絕不要陷入編織的情網中,以免受到傷害。
以往這些自律寶典對她非常有效,她進退得宜地拒絕過大企業家第二代的子弟;也成功地打消了青年才俊們的慇勤垂青。但面對於蘭生,她對心裡那無以名之的騷動感到害怕無助。
不可能吧!她跟他才剛認識而已,一見鍾情是很美的故事,但她不以為會發生在她身上,因為那背負的風險太大了。她早就脫離了愛作夢的少女年齡,該放在心上的是踏實認真的人生,那風花雪月的浪漫,在現實生活的放大鏡逼視下,又會剩下些什麼呢?
只是……只是在午夜夢迴時她也會感到感傷,為自己內心充沛的情感無處宣洩而難過。而在面對那些被她定位在兄弟們的好友面前,卻總是有知音難尋的感歎。
一陣長長的歎息聲從不遠的後方傳過來,瑪姬渾身一僵地坐正的身體,果然沒有錯,從剛才開始她就意識到他的存在,這令她感到不安,因為萬萬沒想到於蘭生對自己的吸引力,竟然如此的強烈,使她有悖情理地一再去思索那些她並不怎麼熟悉的心事。
「累了嗎?」蘭生並沒有現身,他將背部倚在凹壁上,整個人被陰影所遮蔽。
「還好。」瑪姬很快地回答之後,兩個人之間陷入沉默。想要找個話題是他們共同的想法,但卻一直沒法子在延續此紛亂的思緒中找到任何適當的話語。
蘭生持續地雙手抱在胸前站在那裡,洞穴中冷冽的空氣和巖壁所透出的寒氣,使他感到有種空寂的舒適。下意識地低聲地哼著那首威爾第的小提琴協奏曲中的「春」之樂章。
瑪姬靜靜地坐在那裡聆聽,一動也不動地任憑飛揚的音符流貫在耳畔。閉上眼睛她聽著聽著也不由自主地跟隨他而輕聲附和。就在這個深入地底的巖洞內,他們沒有說什麼話,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哼吟著那短短的曲。
前面不遠處的叫喚聲打斷了他們之後,瑪姬一睜開眼睛立刻知道他已經不在身後了,她不想回過頭去證實,因為她知道自己的感覺錯不了。
站在導遊身旁協助清點團員人數時,蘭生方才氣喘吁吁的朝這個方向跑過來。面對其他人的詢問,他微笑地說自己被前面漂亮的湖景所吸引而遲到,在他頻頻向其他人道歉的同時,瑪姬捕捉到他調皮地對自己擠擠眼。
有抹幾乎察覺不出來的微笑在她唇畔淺淺地綻開,在他理所當然地擠坐在她身旁的空位時,瑪姬淡淡地朝他一笑。
「很美的曲子。」瑪姬以近乎耳語的聲調說道。
「是威爾第的四季組曲裡的『春』,這首曲子是我相當喜歡的;尤其是在我工作之時,在手術室裡,所有的人都全神貫注做著自己該做的事,強冷的低溫和絕對無菌的乾淨中,再聽這麼優雅的音樂,我會工作得更起勁。」蘭生眼睛盯著船行過後的水痕,像個滿足的孩子般地拍拍胸口。
瑪姬訝異地張大眼睛。「你在手術室幫病人開刀時聽音樂?」
蘭生一副理所當然似的轉頭俯視著比他幾乎矮了一個頭的瑪姬。「是啊,大部分的醫生在手術室內都聽音樂,我知道有人喜歡像威爾第這種小品;也有人喜歡爵士;有的外科醫生在開刀時要聽節拍強勁的流行曲才有力氣操刀呢。」
「天!」瑪姬完全沒法子理解自己所聽到的內容。「你們不會分心嗎?」
「聽音樂?不,不會。我們院裡有位權威級的心臟外科,他每次主持『開刀手術』時,非得聽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不可。有一次有個大醫生要開刀,結果他聽慣了的那張CD不見了,手術緊急叫停,直到派人出去買一張一模一樣的命運交響曲CD回來,他才肯開。」
「唔,真是令人感到驚訝,幸好我不是要去開刀的病人,否則就算沒病死,也會被醫生的怪癖嚇死。」瑪姬緩緩地搖著頭,不以為然地說道。
蘭生發出爽朗的笑聲。「這還不算什麼呢!最稀奇的是有個號稱天下第一刀的前輩,他不聽音樂。你猜猜他以什麼來支撐他度過漫長的時間?」
不待瑪姬想出來,他已說出答案:「講黃色笑話。他最喜歡在開刀時講黃色笑話,而且最被大家所推崇,是因為他唱作俱佳而且往往點到為止,戲而不謔,連護士們都很喜歡跟他合作。」「聽起來真是很不可思議!誰又想得到在門禁森嚴的手術室裡,你們這些在跟生命打交道的人,竟然是如此的自得其樂,幸好病人聽不見……」瑪姬有感而發的說出自己的感慨。
「噢,不,有時不需全身麻醉而只麻半身時,病人偶爾會比我們還瘋狂,逼得我們只好讓他全身麻醉,讓他睡著。否則我們會因為笑得不能動彈而開不下去。」
瑪姬抬起頭望著笑得樂不可支的蘭生,有種陌生的情愫慢慢地蔓延到全身。看著他因拿下眼鏡而顯得更加英俊的臉頰,瑪姬感到呼吸有些急促了起來。
為了鎮定自己的心情,她強迫自己專心地聽導遊的介紹。由於怕污染了這片乾淨的湖水,船是採用電動的,在幽狹的石穴中穿梭,卻一點也沒有聲音傳出。
「各位請注意,在這裡由於低溫而且接受不到日光,所以沒有植物可以生存,但是請各位向你們的左後方看,有沒有看到在巖壁的牆角有一叢白色的東西?我請船長將船駛近一些,想照相的朋友們請注意了。」在導遊的提醒之下,所有的人紛紛拿起了相機,蓄勢待發地瞄準那有著花樣的的白色物體,有些性急的則已經連連按著快門。
「好,現在宣佈這個白色的是什麼東西了,它是一朵白色的蓮花,在這個地下湖泊發現植物是件很不得了的事,簡直可以說是奇跡了。」她才說到這裡,又是一連串的閃光燈此起彼落的亮起。「經過有關單位和植物學家的調查才發現:原來這朵蓮花是去年夏天某位從香港來的女士帽子上的花,我們這裡的管理單位一直沒有時間將它打撈起來,就讓它成為湖裡唯一的植物了。」導遊話一說完,立刻引起了哄堂大笑,瑪姬笑著搖頭地抬起眼,卻無意間望進一雙閃動柔情的眼眸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