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那些花材一把把的剪開,嘉琪立刻以極為利落的手法,一束束的將幾枝玫瑰和一把滿天星,加上其他各式各樣的花,組成一大籃的花束,準備出門做生意。
突如其來的電鈴聲令她自沉思中驚醒,自租屋處的二樓露台往下望,她在見到煩躁不安來回踱步的那個人之際,神情變得冷漠且壓抑。
「嘉琪,你怎麼這麼慢才下來?」那個男子一見到嘉琪,立刻埋怨連連的挨近她。「快點拿來。」
「我在整理花,待會兒要出去賣。」嘉琪淡淡地說著,然後自口袋中掏出三千元,在她還沒遞出去前,那男子已一把搶了過去。
「才三千?還有沒有?」男子貪婪的眼神和他身上那件繡有「港大」字樣的運動服形成強烈的對比。
「沒有了。哥,你該回去看看爸媽,他們說你已經半年多沒有回去過了。」嘉琪看到哥哥跨上電單車要離開,她追過去大聲叫著。「哥!」
「我回去幹什麼?看爸爸發酒瘋、聽媽媽嘮叨?嘉琪,難道你不覺得我們那個家根本就沒有令人留戀之處?好不容易上了港大,我一直以為多讀書,上個好學校,就可以改變我出身低微的背景,但你知道我的同學們是什麼家庭出來的嗎?人人開著豪華的房車,常常出外旅遊,開口閉口都是最流行的話題,而我呢?」趙永慶發出一串淒涼的笑聲。「我只是個騎電單車、依靠妹妹養活我的窮學生,我拿什麼跟人家比?」
「你不必跟別人比,哥,出身貧窮並不是我們的錯。就是因為自小苦到大,所以便要認真,因為爸媽把他們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嘉琪試圖平心靜氣,但每當聽到哥哥講出這種話,她就一肚子氣。
「既然他們從沒有給我一個可以富裕而顯赫的家,現在又憑什麼要求我為他們光宗耀祖?同學們都在討論要出外深造的事,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我自信書念得比他們好,卻只因為沒有錢,我就得放棄一切,乖乖的留在香港!」
「哥,你年紀也不小了,該為這個家盡點心力了吧?」
「嘉琪,我欠你的我會記在心裡。我走了。」永慶說著一踩油門絕塵而去,剩下嘉琪又氣又餓的佇立在那裡,街角的喇叭聲提醒她時間的流逝。她趕緊衝上樓抱下那籃花束,直到在樓下站定,她才發現眼角早已濕透。
坐在巴士上以麵包果腹,嘉琪心事重重地盯著外頭的車水馬龍。有什麼好感傷的呢?自幼就一起生活長大的親哥哥,難道她還不清楚他的個性和心態嗎?
就如哥哥所說的,酗酒的爸爸難得有清醒的時候,而向來都在電子廠生產線上虛耗光陰的媽媽,事事不滿,一而再、再而三的將她對生命、生活、婚姻的不滿藉由不停的嘮叨,盡情發洩在她和哥哥的身上。
也因此永慶自幼個性就極為陰沉且不滿現實,在賦閒了一年後,他要求投考大學,喜出望外的媽媽秀英欣喜若狂,認為兒子終將是她出人頭的保證。
但是昂貴的補習費和將來的學費沒有著落,這也是一直困擾趙家的因素,在趙家的男主人武雄養成酗酒習慣前,職業是大貨車司機的他,尚可拿些在賭博之後剩餘的錢回家補貼家用。但一次被警察驗出他曾經「醉酒駕駛」後,跑去法庭和警察局便影響了他的工作。受此打擊武雄轉而酗酒,家庭的重擔也就落到在電子工廠工作的秀英身上。
正當全家人為永慶所需的學費而籠罩著愁雲慘霧之際,住在附近的阿好嬸登門提了件親事。隔壁巷口住了戶人家,那個男人娶了弱智女人,生下三個弱智兒女,其中一個弱智的兒子由父親花了三十萬由印尼買了個新娘,但半個月後就跟著妻子跑掉了,女兒被送到收容所,剩下老大那兒子。於是男人想帶媽媽回大陸養老,所以願意出二十萬為兒子找個妻子。
喜出望外的秀英一口就答應了一來,在她的想法裡,女兒只是養來討債的,唯有兒子可以令她揚眉吐氣。也因此她願意經由嫁出女兒嘉琪,換取那二十萬元,等待兒子讓她揚眉吐氣的可能性。
「媽,我不要嫁過去,我不想為了二十萬埋葬了我的一生。」剛自工廠下班,匆匆扒著飯,預備再去上夜班的嘉琪在剛聽到這件事時,整個人如被雷亟般震驚。
「你說的是什麼話?你是存心不讓你哥哥有上大學的機會是不是?有了那二十萬,你哥哥就可以上港大,我才有面子,你懂不懂啊?」秀英氣急敗壞的用手指戳著女兒的頭,怒氣衝天的罵著。「你以為你讀個專科就了不起了嗎?人家的女兒中學畢業就出去賺錢,我讓你念到中七已經很對得起你了,你一點都不知道感恩圖報,我養你這個不孝女幹什麼?」
靜靜地將碗筷放下,嘉琪迷惑地瞅著歇斯底里的母親。「哥哥可以像我一樣半工半讀啊,為什麼非要把我賣了不可?哥,難道你非要我把一輩子都用來服侍那家人嗎?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
永慶避開她的目光,畢業後仍游手好閒過日子的他,面對妹妹的質問,只能轉過頭去。「我沒辦法半工半讀,那太辛苦了。」
「廢話少說,我已經答應人家了,除非你現在找得到別人拿出二十萬,否則找個好日子,人愛就來娶你。」秀英故意將碗筷弄得乒乓作響,粗著嗓門的嚷著。
看著醉臥在簡陋的沙發上的父親、盛氣凌人的母親及一副事不關己的哥哥,嘉琪咬牙切齒的走向母親。「你要二十萬是嗎?好,我給你。」
「你哪來的錢?」秀英詫異的叫了起來。
「你不用管,我會給你二十萬讓你的兒子讀書,但只有這二十萬!二十萬應該已經夠報答你們的養育之恩了吧?付完這二十萬之後,我再也不要跟這個家有任何瓜葛了。」嘉琪說著拿起書包向外走。
「等等,你什麼時候給錢?」永慶越過呆住了的媽媽,衝出來攔住滿臉寒霜的嘉琪。
「明天我會先給你四萬,那是我存了很久,打算買首飾的錢,其他的我會分期給你。」嘉琪有些不捨地回答他。
「要快,補習班已經開班了。我每天看到別人高高興興的去趕車、上補習班,心裡就恨家裡為什麼這麼窮!」永慶噘著嘴埋怨著。
「你不會比我更恨的,起碼你還是塊寶,我只是個可以換錢的女兒而已。」冷冷的說完,不待永慶有所反應,嘉琪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家門。
就這樣,嘉琪成了不折不扣的賺錢機器,她所賺的錢除了要負責自己的學費、生活費,還給抽出極大一部分供給家裡,更得「償還」那二十萬。
在這種種的壓力之下,好不容易畢業之後,嘉琪索性辭掉薪資低的總機接線生工作,打游擊似的四處找打工的機會。最令她哭笑不得的是,哥哥永慶連續落榜了兩次之後,第三年才考上港大,看著自己的血汗錢任他如此任性的只因為不是港大就不念而花掉,她已經逐漸的麻木了。
算算這些年她已經拿了大約十七萬的錢供哥哥唸書,離當初所說的二十萬越近,她的心就越糾結,因為媽媽最近又常打電話來,哭訴著哥哥到外國唸書沒有錢不可行,言下之意是要嘉琪再為哥哥付到外國留學的費用。
不要再想了,嘉琪在遠遠的看到那個只用簡單的燈光照射著的招牌時,趕緊按下鈴,抱起那籃花,火速地朝前面擠過去。
「意外人生」PUB,嘉琪在走近那個古樸可愛的PUB門口時,抬起頭看著招牌上那兩隻大小不同的黑腳印。其實在香港的PUB多如牛毛,但她卻喜歡到這裡來賣花,大概是因為老闆跟老闆娘夫婦的和善態度吸引她吧!
大部分的PUB都不歡迎如她之流的小販進去,有的則要付些錢,也就是讓PUB店方抽佣。但這家「意外人生」PUB的大鬍子老闆——阿諾——總是笑笑的倒杯果汁請她喝,遇到有些酒後失態或藉酒裝瘋的酒客騷擾嘉琪,他只消將壯碩的身體往那些人面前一站,麻煩立即自動消失。
老闆娘美綾在生完一個壯小子之後,就比較少出現在PUB中,但嘉琪仍然會向阿諾問候美綾。
站在樓梯口等眼睛適應黑暗之後,她才小心翼翼的踩著階梯走進這家位於地下室的PUB。華燈初上的時分,PUB裡面的人還不多,她看到櫃檯裡的阿諾正在吃飯,轉個身想溜出去,但眼尖的阿諾還是叫住了她。
「嘉琪,你來得正好,美綾剛做了鍋羅宋湯過來,過來一起吃吧!」阿諾的大嗓門一吼,全PUB裡零零落落的人目光全盯在嘉琪身上,令她羞得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硬著頭皮走過去,嘉琪誠惶誠恐的看著那鍋色澤艷麗的羅宋湯。「阿諾,我已經吃飽了,謝謝你。」雖然肚子因為聞到濃濃的番茄和牛肉的味道而咕嚕嚕的叫,她仍咬著牙根婉拒著。「是嗎?」阿諾斜睨了她一眼,掏出一個大的米通瓷碗,三兩勺即裝得滿滿的一大碗,遞給她。「把這些東西吃完才准開始做生意。」
「阿諾,我真的吃飽了……」看著紅灩灩的番茄塊和牛肉湯在載浮載沉,嘉琪只覺得自己的決心越來越虛弱了。
「嗯……我兒子的胳臂都快比你的粗了。嘉琪,你說的二十萬不是已經快到了嗎?犯不著再虐待自己,我養的那條斗魚都吃得比你多!」阿諾根本不理會她,自顧自的捧起自己的大鍋碗大快朵頤起來。
「阿諾,謝謝你跟美綾姊。我現在也很煩惱,二十萬雖然快要『還』完了,可是我媽的意思,似乎還要讓我供我哥出外留學。」用筷子攪著肉塊,嘉琪淡淡地笑道。
「他要去就自己想法子,看看他這些年把你拖累成什麼樣子。男子漢大丈夫,總不能一輩子這麼沒責任感的混下去吧?」阿諾端起碗,唏哩呼嚕地將碗裡的湯汁喝盡。
「我還能怎麼辦?再怎麼他們總是我的親人。」長長歎了口氣,嘉琪望著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湧進PUB,她更加感慨。做工賺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而這些標榜著我行我素的年輕人可以如此肆無忌憚的揮霍青春和金錢,那我呢……
匆匆吃完那碗足足有她一天食量的羅宋湯,嘉琪在阿諾滿意的目光下,開始她一天生活的重頭戲。
一般而言,會到這家「意外人生」PUB的顧客約可分為兩類:「一種是衝著現場演場的LIVEBAND而來的,大都是對音樂瘋狂熱愛的新一代年輕人;另一類則是都市中的白領及專業人士,被稱為「優皮一族」,他們大概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生活較西化的族群。
也不知道是不是阿諾刻意別樹一幟,還是附近環境生態使然,PUB裡洋溢著一股帶著性感的浪漫情調。不單止是「優皮一族」,連那些好怪喜奇的年輕男女,來到了「意外人生」PUB,都會不由自主的激發出性格中浪漫的一面,這也使得嘉琪的花束和巧克力一直維持很好的銷售量,讓她有支持下去的希望。
而阿諾和美綾的寬容雅量,更使嘉琪得以固定的在這PUB裡兜售花束及糖果,久而久之,她也成了PUB裡的常客,有了熟識的顧客。
「總共是兩百七十元,謝謝你。」將找好的零錢交到那上顧客手中,嘉琪面無表情的看著收到鮮花和巧克力而欣喜若狂的女郎,她立即深深歎口氣,轉身離去。
多麼美好的畫面!嘉琪在心底輕輕地歎息道。在她二十四年的歲月中,別說是一束花一盒糖,印象中她似乎從沒有收過什麼生活所需之外的禮物。為了節省每一分錢,自小她就是穿表姊妹們一個輪一個穿得已經脫線褪色的舊衣服,書本玩具更是左鄰右舍所丟出來的。而相較於她貧乏又黯淡的日子,哥哥永慶卻過著應有盡有的、夜夜笙歌的公子生活。
只因為媽媽相信這個家中的獨子,終有一天會如李嘉誠一般的發黃騰達,所以她用盡所有方法對兒子好,哪怕是她使出渾身解數。
遠遠的那端有人朝她招手,她甩甩頭,意圖將那些無端浮現的惱人想法甩開,但看到一對對守著浮在水面中的粉紅色蠟燭的情侶們,那種孤寂的感覺又不請自來,令她心情低落。
有沒有可能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也有人在期待著與她相遇?她戴上向來就笑容可掬的面具,快步地朝那桌走過去。
相貌清秀的男子挑了束嬌艷的粉紅色玫瑰,帶著羞澀的笑容遞給身旁早已漾出開懷笑靨的女伴,一陣昏厥立即襲上心頭,長久以來的第一次,嘉琪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悲哀,她怔怔地望著男子給她的鈔票,突然拔腿向外跑。
她一定要離開這裡!她腦中像有個聲音在命令著,令她沒來由地狂奔。腦海中一直有個模糊的影像越來越清晰,那個人有著斯文中帶點傑驁不馴的臉孔,一副黑框復古型眼鏡,背著個大背包,騎著閃亮亮的電單車,橫過她心頭,在她向來平靜無波的心湖,激起一圈圈的漣漪。
不該想著他的,只是個陌生人而已,即使現在再度見面,他們大概也擦不出什麼火花吧!她抱著花籃,低著頭地朝後門的出口衝去。
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連她都還來不及眨眨眼睛就赫然發現,自己正與那個再怎麼也想不到的人四目相交,且很不文雅地倒在對方懷裡。
菊生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感謝老天爺,這麼湊巧的讓他再度和這個令他神魂顛倒的女郎如此戲劇化的見面。
剛才在梅生和蘭生的遊說之下,他半推半就的跟兩個哥哥和姊夫一起到阿諾的PUB來。心知肚明他們是想趁機將自己灌醉,從他口裡套出關於那對鴿子耳環的事。
也因此他一直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在剛進門就被個花籃撞個滿懷,腳跟一個不平衡,搖晃半天後摔跌在門旁的軟墊時,他很清楚由於自己的腳奮力一踹,那籃花也跟著散落在四周,然後是那個柔軟的軀體。
錯愕地盯著他看,紅潮立即飛上嘉琪雙頰,她掙扎著自菊生身上爬起來,手忙腳亂的撿拾著那些花束和巧克力,對菊生那灼烈得幾乎燙傷人的眼神視而不見。
「對不起,我沒看見你進來,對不起!」嘉琪收拾好東西,看也不敢看菊生一眼,低著頭立即逃之夭夭。
「你……啊……」菊生目瞪口呆的看著她自眼前遠去,等後門停止擺動了,他才死心的放下高興的手。
「菊生,你別死賴在阿諾的地板上啦,該不會是受傷了吧?」蘭生見菊生仍沒有起身的打算,揶揄地伸手去拉他。
她怎麼會在這裡?她不是在甜品果汁店嗎?怎麼會在這裡?在蘭生使勁將他自地上拉起來之際,菊生仍滿臉迷惑的自言自語。
「她?誰啊?」亞力湊近菊生,一臉好奇得要死的表情。「菊生,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梅生也逮住機會糗他。「她是誰啊?你認識剛才那位賣花的小姐?」
「唔,我看那位小姐似乎也挺驚訝,不,正確的說法是很受驚嚇的樣子。菊生,這裡面有文章喔!」蘭生露出他那著名的冷笑,通常這表示他會不擇手段的找出他要的答案。
「呃,哪有什麼問題或文章,你們別瞎猜了,快進去吧!我先聲明喔,明天一大早我有個會要開,所以今天我只喝不含酒精的飲料。」菊生領頭向熱鬧的PUB走進去,兀自的說著。
「是嗎?」亞力朝吧檯一彈手指,滿臉大鬍子的阿諾對他們看了一眼,向身旁的侍應生交代幾句之後,晃動著他緊著圍裙的壯碩身軀,笑呵呵地走過來。
「喲,你們三兄弟跟亞力今兒個怎麼有空一起來?」他的眼光在三兄弟和亞力的臉上梭巡著。「咦,不太對勁噢,似乎有什麼好事正要發生,我嗅到了奇怪的感覺。」
菊生坐立難安的在椅子上扭動著。「哪有啊!阿諾,你是不是太敏感了點?」
「嗯哼,是不是太敏感了我是不太清楚啦。可是亞力跟兩個哥哥臉上的表情,我可是見多了。當初你們三兄弟找亞力逼供要他娶竹影時,臉上恰巧也是這號表情。」阿諾將手中潔白得幾乎可當毛巾用的抹布,以手指頂著在空中轉了轉,吊兒郎當的說道:「今天該不會為了某人的桃色事件吧?」
隨著阿諾越來越低沉的聲音,菊生的臉也越來越紅,但他仍佯裝鎮定,端起桌上的冰開水,大口大口的喝著。
「阿諾,今天我們到這裡只是純聊天,打發時間而已。」梅生看著菊生已放下戒心,露出個老謀深算的笑。「當然啦,如果有時間有話,我們也想討論一下『鴿子』的事。」
「鴿子?什麼鴿子?比賽用的信鴿,還是吃的乳鴿?」阿諾大感興趣的拉張椅子跨坐下來,將下巴抵在椅背上,睜著大眼盯著菊生猛笑。
被四個人看得挺不自在的菊生挪挪身子。「阿諾,可不可以先讓我們點東西啊?你們店裡的侍應生缺人嗎?」
「誰講的?排隊想到我這裡找工的年輕人多的是,這裡有我就夠了,想喝些什麼報上名來!」阿諾自桌上拿起短短的鉛筆和紙,毫不客氣的嚷著。
「菊生,以前你向來都是我們『兄弟會議』的主席,但今天為了要全盤弄清楚那對鴿子的故事,所以今天就由當姊夫當主席吧!我看你還是從實招來,省得等我們查出來之後,嘿嘿嘿……」亞力笑開了滿嘴的大白牙,言下之意也夠讓人心驚肉跳的。
想想從一開始的姊夫亞力,為了追求於家唯一的寶貝女兒,可是吃足了苦頭。然後是大哥梅生,為了個古靈精怪的大嫂裕梅,也起早趕晚的操這個心擔那個心,腦筋一流的二哥蘭生,更是被他和其他人安排在十一月底寒冬的季節參加歐洲旅遊,披荊斬棘的娶到二嫂瑪蓮。
他們從初戀、熱戀到結婚,這其中自然少不了菊生的小詭計,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捱到他們已經老到忘記向自己報復的年齡,才找個女人結婚。
沒想到老天爺卻狠狠的開了個大玩笑,讓他在見到那個有著靈活眼般的女郎之後,馬上神魂顛倒得不可自拔,更慘的是,他這失魂落魄的模樣,全落在他兄弟和姊夫眼裡,這下子可有好戲看了。
唉!還能怎麼辦?見招拆招吧!菊生歎口氣自忖著。
落荒而逃的衝上巴士,嘉琪氣喘吁吁的將頭埋進那堆早已謝了的花束之中。心仍如鼓陣般的咚咚響,她心虛地抬起頭,確定沒有人注意到自己的異相之後,這才悄悄地呼出一直憋在胸中的那口氣。
怎麼會這麼巧,才剛轉念想到他,下一刻他就活生生出現在眼前。她用手指抵住自己的唇,認真地在腦海中描繪出他的容貌,一次又一次回味他那訝異之極的神情——
憨憨的,偶爾推推滑落鼻尖的眼鏡。很奇怪,我為什麼會對他有這麼強烈的印象?嘉琪將頭往椅背上一靠,迷起眼睛往外瞧。自青春期開始,哥哥那些狐群狗黨即時時有意無意的找她搭訕,但一來因著母親的打罵,二來是她畏縮的個性,使她在見到異性時,馬上就產生轉頭走人的強烈意圖。
直到為了籌措大筆資金,她才逐漸扭轉了個性中懦弱的一面,將所有的人都當成是她的客戶。她過著沒有朋友、沒有情人的生活。生活之餘她只是日復一日的賺錢,天天被經濟的壓力追著跑,而為著將來到的自由,她甘之如飴的混下去。
不經意的抬起頭,她詫異地瞪大眼睛,懷疑的張望著外頭的街景,在看到某些夜校生逐漸上車後,她終於證實了一件事——搭錯車了——大概是太疲累吧。為時已晚的懊惱之後,嘉琪捧著那藍花和巧克力漫步在那個她叫不出名字的地方。
天空是灰灰的深藍,且正隨時間的逝去而越來越黑,街頭上的霓虹招牌和路燈已此起彼落的亮了起來,走在這條不知名的街道上,嘉琪反而感到心安,她的腳步越輕快,神采也越飛揚。
遠遠的有陣咕嚕聲引起她的注意,走到小公園中的鞦韆上坐定,她像個孩子般蕩著粗大鐵鏈所構成的鞦韆。髮絲如波浪拍打在臉頰上和肩背上,她癡癡迷迷的望著幾隻在天空中盤旋的鴿子。
這是哪裡呢?有人養了鴿子……望著鴿子,她的視線逐漸迷濛。印象中那扇窗是她在童年歲月中唯一的慰藉。往那看穿出去,是鄰居養的一大籠鴿子。每天的清晨、黃昏她都期望著養鴿少年將籠門打開的那一剎那,成群結隊的鴿子傾巢而出,一隻接著一隻,優雅且迫不及待的展翅高飛。多少次她也如此夢想著,或許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像那群鴿子般自信地踏出禁錮著它們的木籠,走出那個家。
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所以在她看到那對鴿子耳環時,才會有如此震撼的感覺,揮翅欲飛的鴿子隱隱刺痛了她的心。原以為只要快點長大,就可以逃出那個幾乎令她窒息的家,但直到最近好可悲的領悟到,她可能永遠也掙脫不了親情的牽絆,永遠也逃不開了。
當那個瘦瘦高高的男人晃著銀鴿,說到銀鴿似要載他遨遊雲端時,嘉琪心底竄過一陣苦楚,她索性將鴿子耳環送給他算了。因為他還有夢,還有那個心去盼望。
嘉琪苦笑地搖搖頭,也罷,就讓他繼續懷有那份心吧!起碼不像她,即使離開那個從沒有溫暖的家又如何?沒有心的人到哪裡都一樣的不快樂,因為她的心早就在父母一次次的言語傷害或責打中破碎了。
偷偷把臉上的淚痕抹淨,感傷的嘉琪又回復到堅強助勇敢的嘉琪,捧起那籃花,她吸吸鼻子緩緩地向站踱去,心中仍是濃濃的哀傷。
望著眼前那杯顏色淡得幾乎令人毫不起疑的飲料,菊生以不信任的眼光盯著講得口沫橫飛的亞力和阿諾,心裡躊躇著要不要喝下去。
依經驗,菊生太明白阿諾的詭計了,況且當初這招還是他跟阿諾兩個人一起想出來的絕招。「所以說啦,阿諾,那個女孩子究竟是何方神聖呢?」亞力啜了口酒,將手裡的撲克牌洗得啪啦響。
「誰啊!亞力,這酒的味道不錯吧!上回我去德國玩時,一喝就上癮了,所以弄了個代理權,把它引進香港。」阿諾眼看菊生那個耳朵都豎起來的樣子,沉吟再三之後,又輕巧地將話題轉開。
正全神貫注的等著答案的菊生失望地低下頭,心裡則不住地低罵著,這些傢伙根本是存心吊人胃口嘛!他立心想離開時,阿諾的話又將他的屁股逼回椅子上。
「嘉琪啊,嗯,我認識她已經快兩年了,嘖嘖,人家說天妒紅顏,我看一點都不假。」阿諾搖頭晃腦的評論道。
菊生的眉毛揚得有點天高,但他還來不及開口,蘭生已經先提出疑問了。
「天妒紅顏?幹嘛,她是老公死了,還是跑了?」
「去去去,於蘭生,你就只懂得胡亂地猜測。我說她紅……」阿諾不以為然地噓著蘭生。
菊生表面上不動聲名,但心裡早已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太瞭解蘭生跟阿諾再辯下去會成什麼場面,因為這兩個辯論家就曾經為了一個題目辯論了整整一個多星期,還沒完沒了。但是……
「你們別老是在那裡鬥嘴,說些正經事好嗎?」菊生眼見他們仍你一言我一語講得不亦樂乎,端起杯子喝口悶酒,沒好氣地嘟噥著。
「好啊,就說說『排污費』吧。政府徵收『排污費』以改善本港的水質,卻令很多酒樓食肆負擔大增,甚至虧損嚴重而倒閉,造成更多人失業。這是好事抑或壞事?」蘭生橫了菊生一眼,帶著假假的笑容。
「嗯,這個嘛……」阿諾用手支著下巴,翻著白眼故做沉思狀。「我得好好想想才行咧!」菊生幾乎欲發作又隱忍下來,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酒。而當他的酒杯一空,蘭生總是很體貼的幫他把酒杯斟滿,使菊生在不知不覺間,灌進了不少黃湯。
「我說啊,這真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站在政府的立場來說,本港的海水污染情況嚴重,已經到了不得不正視的地步。要實行各種改善水質和污水處理的措施,自然是需要額外的經費。」阿諾搖頭晃腦的說完,又滿臉誠懇地靠向菊生。「菊生,你認為如何?」
菊生只差沒有呻吟出聲,瞅著蘭生那閃爍的目光和阿諾那種氣定神閒的模樣,他敢發誓——這兩個人是故意的!
「我對這個沒有研究。阿諾,你剛才不是提到那個叫嘉琪的女孩子……」菊生決定還是單刀直入的插入話題。
「嘉琪?她怎麼啦?」阿諾還是一臉茫茫然的德行。
「阿諾,你該不會也像一夜成名的宮雪花一樣,得了『選擇性的失憶症』了吧?」掠掠額頭上的凌亂髮絲,菊生有氣無力地說道。
露出了毛絨絨大鬍子下的雪白牙齒,阿諾帶著微笑地拈拈佈滿整個下半個臉部的鬍子。「噢,你是說那個四十七歲了還去選美的宮雪花?她……」
「不,我說的是那個在你店裡賣花的趙嘉琪!」菊生咬著牙地灌下一大杯酒,壯著膽子迎向兄長和阿諾。「我就是喜歡她,你們要殺要剮隨便你們!反正我是認了、割出去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在他慷慨激昂地發表這麼一大串的就義宣言後,別說是蘭生,連亞力都興趣不大的用杯沿外的水珠在桌上劃著圈,阿諾則是懶懶地打個大呵欠,梅生根本徹頭徹尾的雙手抱在胸前打著盹兒。
他們三個人的反應令菊生起了疑心!太可怕了,他們該不會是已經想好什麼戲弄我的詭計吧?他狐疑的眼光在他們三個人臉上來回地巡視著。
「噢喔,我快累垮了,每天回去還得沖奶粉,幫兒子換尿布,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我想先回家去補充睡眠。」阿諾伸著懶腰站起來,瞧也不瞧菊生一眼。
「我也該回去陪竹影了,她最近因為害喜害得嚴重,心情不太好。」亞力見狀也站了起來,拎起公事包就要往外走。
蘭生朝他們擺擺手。「我倒是不急著走,瑪姬現在正在往荷蘭的途中。大哥,你呢?」
「我也不急,裕梅到關島出外景去了。」梅生啜了口酒,緩緩地回答。
目送姊夫和阿諾各自走遠,菊生感到難以置信的轉回頭來面對兩位自幼團結的哥哥。
「大哥,二哥,你們真的不打算問我關於那個趙嘉琪的事兒?」菊生訝異得幾乎要懷疑他們是不是吃錯藥了。
「嗯,趙嘉琪又怎麼樣了?菊生,你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了,找到個情投意合的女孩子,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們有什麼好干涉的?」梅生說著丟幾粒花生進口裡,若有所思的盯著天花板。「裕梅大概快降落了吧?」
「就是說啊,唉,瑪姬這樣成天飛來飛去的,我要到什麼時候才當得成爸爸啊!」蘭生除下眼鏡,用手指揉著酸澀的眼睛,幽幽地歎著氣。
目瞪口呆的望著兩個哥哥,菊生感到有股失落感正慢慢的在心底蔓延。是不是長大以後就會有這些必然的感覺?自從姊姊竹影出嫁之後,再來是大哥梅生和二哥蘭生,他們一個個有了自己的小家庭,雖然仍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但菊生卻可以感覺到彼此之間的距離已越來越大。
「我還有事情要處理,我先走了。」菊生突兀的站起來,大聲宣佈之後,梅生和蘭生並沒有攔住他,只是各自喝著酒,這令菊生當場傻眼,愣了一會兒後,怏怏而去。
菊生的身影剛消失在樓梯口,梅生和蘭生不約而同的抬起頭爆出一陣大笑,而亞力和阿諾也自吧檯後的員休息室鑽了出來。
「鳴……菊生再不走,我都要忍不住了。」蘭生用手指揩揩眼角的淚水,笑得有些得意忘形的說道。
「嗯,看到菊生那副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樣子,憋了一整晚的悶氣,板著臉,總算值回票價了。」亞力用力揉揉酸澀的雙頰,大刺刺地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酒入喉。「嘖嘖,大哥,如果我不趁這個時候報報以前的小仇小恨,以後可就沒機會啦!」
「是啊,老大,當初把我丟到千里迢迢的歐洲去那件事,聽說菊生是最大的主謀,這筆帳我可是一直記著呢!」蘭生指指自己的腦袋瓜子,慢條斯理地附和著亞力。
梅生若有所思地抿著唇,眼光在兄弟和酒客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後他露出微笑的點點頭,桌畔立即響起興奮的歡呼和討論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