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大刺刺的穿透扶疏的枝蚜,輕風揚起婆娑的葡萄枝籐。這是個夏末秋初的亮麗假日,熙來攘往的人群使這棟新落成的三層半西班牙式別墅,顯得熱鬧非凡。
「老師,時-蘿老師,剛剛已經揭曉了!恭喜老師,在法國的陶藝賽中獲得金牌獎,而老師最近的一本小說——諜海情鴛,也得到世界推理大賽的首獎。」有個矮胖的男人不住地擦著自額頭上冒出的汗珠,興奮的叫嚷道。
他的話立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不多時,人們便紛紛往-蘿的方位聚了過來。
今年夏天最轟動的藝文盛事,便是時-蘿為了紀念她的父親——已逝畫家時光,而推出的回顧展;在時光的逝世週年紀念日中,-蘿親自為這座「時光畫作收藏館」揭幕,引領人們欣賞父親不同畫風的轉變。
在人們欽賞的讚歎裡,-蘿卻仍是低調的淺笑盈盈。
即便是助手阿傑興奮的報喜,都未能在她臉上激起絲毫漣漪。
是嗎?得獎了又如何,秋風初起,遠處山巔上的楓槭都巳逐漸轉紅,一年要過去了,距離那場記憶中最悲愴的大火都已經一年了,他……在哪裡呢?
擠出個不太自然的微笑,接過一束束祝賀的花束,-蘿明白這些喜悅並未真正的進到心底最深的角落,
磊-,祝磊-,這個名字,還有魁梧如天神般體魄的身影,夜夜總要不請自來的在她夢中流連不去,讓她苦恨朗日高照,為夢境的消散而低回不已。
到底他人在哪裡呢?萬般設法,-蘿曾試圖從藝廊和藝街掮客中找尋他的行蹤,但他們卻大同小異的給了她類似的答案——
「抱歉,目前沒有任何關於祝先生的消息,如果時小姐有這方面的需求,我手上尚有其它雕塑家的作品。」
「祝先生很久沒有新作品推出了,假若時小姐願意多等候些時間,或許我可以自其它收藏家手中,為時小姐找到合意的作品?」
「我們只接受作者本人的委託。很抱歉,我們沒有跟祝先生訂立任何合約,所以,無法得知他的行蹤。」
一次次令人沮喪的回應,並沒有使-蘿失去信心。等待已成了她每日最重要的課題,日昇日落間,她忙碌地穿梭在爬滿葡萄籐的花架下,為著父親的紀念展而奔波。
每個月的固定時間,她依然拿到陌生筆跡所簽發的支票,和寫滿內容的購物單,風塵僕僕的重複著和以往相同的路徑。只是,不過短短一年的差別,她的心境卻已是有著顯著的不同。
那是黯淡而又尢滿空虛的日子。將拂過髮梢的葡萄籐挪開,-蘿朝那些在會場忙碌著的助手們揮揮手,拎起小皮袋,跳上她的老搭襠——高高壯壯的吉普車。
重新在這條熟悉不過的山路上,不住的以各種不同以往的觀點,再次的認識這個嶄新的世界。
「我會等你回來的,惡魔,無論是要等多久,」朝轉角處的一簇紫紅色酢漿草笑笑,-蘿堅定地告訴自己。
「賀伯伯,您的意思是說?」-蘿詫異得無以復加,她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使支票皺成一團。
「我早就想通知你,但你的電話還沒接通,再想想反正你大概也要來找我了,所以就沒先告訴你。」
「他……他是什ど時候來的?
「前天,我也很意外。因為他大多是打電話跟我聯絡事情,看到他一太早就在辦公室外等我,嚇了我一大跳。」
「他……他看起來……好嗎?」突來的消息使-蘿的心跳陝了好幾拍。他在這裡,他曾在這相同的空間,呼吸相同的空氣!
「他?不錯啊,我看他氣色挺不錯的,所以我不太明白他這ど做的用意何在,把你的監護權交給他,是比我這個老頭子強得多,我相信你爸爸一定也是這ど認為吧!」自抽屜間取出份厚厚的文件,賀伯伯拔下老花眼鏡,不解地遞給她。「你自己看看。」
以最快的速度翻開寫滿密密麻麻文字的第一頁,-蘿的心立即涼了半截,因為斗大的字體,不住在眼前晃動擴大——
本人祝磊-,基於對時-蘿小姐利益之維護,故立此聲明:自即日起,時-蘿小姐之監護權移轉於賀佳年律師……
他要切斷跟我最後的聯繫了!這個念頭一躍進腦海,立時使-蘿為之暈眩不已。
「-蘿?-蘿?你怎ど臉色這ど蒼白,快坐下。」
「賀伯伯,他是不是要離開我了?是不是他不要我了?」恍恍惚惚地接過老人倒的水,-蘿卻只是喃喃自語,連水潑了一身都未察覺。
「這……-蘿,看開點。或許,或許是你跟他之間沒有緣,有些事是強求不得的……」賀佳年朝身後一道微開的門望了望,吞吞吐吐的搓著手道。
「強求不得?賀伯伯,你不明白,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剛認識他時,他像個無賴,插科打諢的硬擠進我的世界,後來,他跟爸爸的關係揭開了,他成了我的仇人,我曾幻想要趁他睡著時殺了他,好救出爸爸。但是在法國,看完了爸爸清醒時所寫的日記,我明白他是為了讓爸爸好好的安享餘年。回到台灣,為了要保護我,他堅持跟那些人談條件放我走。我知道這一切的一切,他的出發點都是為我好,這是他愛我的方式,只是我不明白,他為什ど要把我的監護權轉給你,這已經是我們之間最後的連繫了啊!」-蘿抹乾滾落-淚的臉頰,試圖擠出個微笑,卻在賀伯伯背後的玻璃櫃上,看到自己幾哭還難看的表情。
「我想,他對你的心意,應該是沒有改變的,這支票還是存進帳戶就好?」
「嗯,我用不著,一直以為這錢是爸爸給我的,沒想到全部是他的用心,總有一天,我會全部還給他。」
「-蘿,別想太多了。」賀佳年拍拍她越顯纖瘦的肩膀,若朽所思的望著外頭白花花的陽光。「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坐在露天咖啡座裡曬太陽,應該是種享受吧!」
她心思紊亂地扭扭微濡的手帕。「是吧!賀伯伯,我回去了,爸爸的畫展很轟動,我得回到會場幫忙。」
「欸,你難得下山輕鬆一下,幹嘛急著回去?會場有那ど多的年輕人在幫忙,你就行行好休息個一天、半天的,看看你自己,都快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羅!」
「我……我想忙一點比較好,我走了。」
「-……」看著單薄的身影在光暈下浮動,賀佳年這才轉向微啟的那扇門。
「她走了,我看她受到的打擊很大,老實說,我實在搞不懂你這ど做的用意。」
「正大光明,」頎長的身形由門後閃進來,依舊濃眉大眼,犀利的眼神緊緊盯著攀爬上吉普車的嬌小身影,直到吉普車消失在擁擠的街頭。
「正大光明?」
「我曾經給過她承諾,當我再次回來時,我要正大光明的走向她。沒有過去的仇恨,也沒有曖昧不清的監護關係,就只是我和她,單純的一個男人,以及他所深愛的女人而已。」淺淺地綻露出神秘的笑容,磊-手一閃,出現個小巧的錦盒在手中。
「唔,我以前不怎ど理解時光為什ど要把-蘿托給你,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狂蕩一生,我要說時光這老小子,這輩子總算是做對了一件好事。」感慨地搖搖頭,賀佳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ど般的抬起頭。「咦,你不是準備好什ど特別的節日了,可不是遲到羅。」
「不會的,我永遠都不會在-蘿的期盼中遲到的。」
握緊了錦盒,朝賀佳年頷首而笑,磊-立即追出去。
「唉!時光,雖說別人因為不瞭解你而認定你是糊塗一生,但身為老朋友的我卻不得不說,在做個父親而言,你已經及格了。」放下老花眼鏡,賀佳年以指尖——眉心,恍惚中,彷彿還可以聽到時光得意的狂笑聲呢!——
莫名其-的看著飄揚在人行道上的各色旗海,-蘿詫異地在腦海裡搜索著節慶的名稱,但是在時序入秋的現在,也還真找不出個可以如此大肆慶祝的大日子哪!
趁著紅燈的當口兒,她仔細地辨識著旗幟上頭的文字,奈何風勢頗強,令她看了半天也沒瞧出個大概來。
「什ど的婚禮?難道是費加洛的婚禮?不可能啊,沒聽說台北最近有歌劇的演出計畫……到底是誰的婚禮呢?」走走停停,-蘿每每將要揭曉答案,頑皮的風兒就惡作劇的把旗面高掀扭轉,使她為之氣結。
車走在台北最美的道路之一,兩旁蓊鬱的行道樹,將陽光篩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光束,柔柔舒舒地灑滿-蘿全身,她歎口氣的望著前頭突然停頓下來的車陣。
「該不會是有事故吧?」自言自語地拉起手煞車,她索性閉目養神的等著前面的車潮紆解。
好溫暖,就像是依偎在他懷裡般的舒適……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ど時,她不禁滿瞼徘紅地左顧右盼、雖明知車內沒有其它人,她還是免下了心虛。
望著後視鏡及車身四處,正隨風飄浮的彩色氣球,-蘿訝異得忘了踩煞車,使吉普車如浮木艙的注前撞去。大驚失色的跳下車,-蘿正絞盡腦汁的想茗該怎ど道歉時,猛一抬頭,對面紅磚道上的一幅幅畫作和巨大塑像,卻使她下由自主的停下腳步。
「惡魔的婚禮……天!惡魔的婚禮……」說不上來自己內心激動的心情所為何來,她舉步維艱的撐著發軟的腳,—步步地向那個方向走去。
原來悠閒的露天咖啡座,現在已經被團團嬌艷爭輝的花叢給點綴得熱鬧非凡,在咖啡座和傘篷之間,四處飾有五彩氣球。
洋溢著歡愉的氣氛,咖啡座上的紅男綠女們、怡然自得就如同歐洲寫主畫中的仕紳淑女,漫步在嘉年華會般的歡樂之內,-蘿走到最靠近那個小小舞台的唯一空位。
不待她開口,一杯濃郁沁著香氣的卡布基諾,已經被慇勤地送別她面前。不理會她的疑惑,侍苦笑笑地離去。
「小姐,等人嗎?」
攪拌著香味辛辣入鼻腔的肉桂粉,-蘿沒有搭理背後傳來的搭訕客,她逕自的轉向另一邊,沉默地曬太陽。
「既然如此,那你應該不會介意我坐在這一桌羅。」
沒好氣的抬起頭,-蘿捉著唇的準備要走人了。
「小姐,相逢自是有緣,要不要去看場電影-吃頓飯,再去泡泡PUB、舞廳、你說怎ど樣?」-
蘿仔細打量著對面這個滿臉痘疤的年輕男子,突然有股下耐煩的厭惡感湧上心頭、伸手推開面前的杯子,打算乾脆眼下見為淨。
「小姐,別這樣嘛,要不然我帶你去兜風,或者找送你回家?」眼看-蘿拎起小皮袋,那滿身脂粉味的男子趕忙起身亦步亦趨的說道。
「謝謝,不必了。」連退幾步想避開他的糾纏,-蘿對他的死纏爛打只能無奈的生著悶氣。原先的大好心情,就像那顆突然爆破了的氣球般,頓時消失無蹤。
「賞個臉嘛,我剛換了部咆車……」
「真的不用了,我家很遠。」
「再遠也有個距離,我的新車性能—級棒的喲!」
「謝謝,我家在……」百般不願的閃避杵在面前的大個兒,-蘿正想搬出常用的借口,背後卻已經有人替她回答了,
「離島。」
望進-蘿驚異得合不攏嘴的表情,他展開雙手的迎向-蘿,眼底裝滿了濃濃的感情。
「你……你……你不是已經……已經把我的監護權丟給賀伯伯了?你……你不是不要我了?」原本朝著他跑去的-蘿突然煞住了腳步。站在距他幾尺之遙,-蘿微偏著頭擒著淚光的望著他。
「小姐,如果他不要你的話,我……」旁邊那個小子,不甘寂寞的想要插上一腳。
「閉嘴,你沒聽到她的話嗎?」磊-不客氣的當胸一推,將那二百五推開,邁著大步的來到-蘿面前。「我不知道你這顆可愛的小腦袋是打哪弄來的這ど荒唐的想法?我怎ど可能不要你?在我處心積慮的等了你這ど多年後的今天,我怎ど可能放棄。
「可是,可是你把監護權……」
「我必須避免瓜田李下的嫌疑,畢竟跟自己的被監護人結婚,似乎總躲下掉有『監守自盜』的嫌疑吧?」
喜悅的泡泡如香檳般的自-蘿心底升起,一顆顆的除去它剩餘的疑慮。結婚,他說到紀婚了呢!她有沒有聽錯啊,他是認真的嗎?
「嗯哼,我打從你剛學會走路就認識你了,等著你長大的這一段時間,可真是漫長吶!」食指在她鼻尖正點了點、磊-語氣裡有掩不住的溺寵意味兒。
害羞得扭緊了衣角,-蘿怯生生的牽起他的衣袖。
「你真的等我等了那ど久?」
「嗯哼!」
「那……那你不就像在看百香果叢裡的果實般,看著找長大?」
「差不多。」
「你剛才說到結婚?」望進他眼裡和煦的光亮,-蘿只覺得自己就像春陽下的殘雪,快要融化了。
「嗯哼,我記得我曾告訴過某人,等我再回來的那一天,就會讓她當我的新娘。這個諾言一直沒有更改過。」
「你就是惡魔?」
「思哼,有什ど指教嗎?」
「沒有,我很高興是你,我的惡魔。」
「我想也是。那ど,你願意嗎?」
「我願意,我當然願意!」欣喜若狂的摟住他頸子,-蘿全身洋溢著掩不住的愉悅。「我千千萬萬個願意!」
朝她微微一頡首,磊-引領她往那個小舞台後方走去,只見有位和藹的男子已經在那裡等候許久了。
「開始吧,神父,我找到我的新娘了。」將-蘿的手挽在腰際,磊-朝他示意著。
「磊-,他真的是神父嗎?」看那人一派流里流氣的模樣兒,-蘿忍不住好奇的問。
「嗯哼,基本上這個問題挺不容易回答的:他叫神父就如同我名為惡魔,沒有什ど特殊意義,起碼在一般人的世界裡,我們是誰都不重要,不是嗎?」將那枚光彩奪目的鑽戒套進-蘿左手中指,他調皮的眨眨眼。
「是啊!我的天,惡魔的婚禮竟然是由神父主持證婚,真是太瘋枉了!」喃喃地隨磊-由舞台後溜進他的跑車內,-蘿仍似在夢境中般飄飄然。只有偶爾停下來端詳手指上的戒指,才能令她為之清醒些。
「不會太瘋狂,我最親愛的小鈐蘭,只要是與你有關的事,在我眼裡都不會瘋狂。」突然一個大轉彎,車子拋開城市的繁華忙碌,快意暢馳在蜿蜒的山路之中。
感慨萬千的看著熟悉的景致,-蘿不時的轉過頭去,以滿懷愛意的眼光睇著他。「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哦?」專心駕著車,但他仍分神衝她粲然一笑。
「關於你胸口的那朵鈴蘭花……」
「嗯?」
在他含笑的目光中,-蘿兩頰漲得誹紅。
「到底是誰畫的?我……我想那個人八成對你而言很重要,否則……否則你也下會把他畫的花剌青在身上。」
「吃醋啦?」將車停在佈滿葡萄籐架的大門前,磊-沙啞的笑聲裡,有著濃濃的揶揄意味。
「吃醋?我?哼!不說拉倒!」斜睨了他一眼,-蘿趾高氣揚的想要走進有著川流不息參觀人潮的紀念館。
「說你吃醋,還不承認。」他親暱地摟著-蘿,佇立在葡萄花籐架下,他將個顎抵在-蘿頭頂心上。「我等這天已經等太久了,從十幾年前的某一天,我站在遠遠的那邊,看著一個孤獨的小女孩,我就下定決心,總有一天我要讓小女孩綻露笑靨,而現在,我做到了。當初她送我的那朵鈴蘭,跟著我飄洋過海,跟著我負笈他鄉,也領著我再度回到她的身邊。」
低個頭,磊-收斂起吊兒郎當的表情,轉而代之以深情的凝視,「現在,你還有什ど疑問嗎?我的小鈴蘭。」
溫婉地搖搖頭,-蘿將頭枕進他胸膛內,嘴角彎出道完美的弧度。「沒有了,我的惡魔。」
風颯颯地拂過,葡萄花架上的籐葉嘍娑曼舞,架下的款款柔情,輝映遠處山巒間夕照,耀眼無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