佇立在那裡望著如瀑布般直直傾落而下的雨勢,菲碧頹喪地坐在車旁的小板凳上,發著愣地看著外面被雨水洗刷得青郁萬分的草木。
小馬剛才所說的那些話,仍令她感到十分震撼。她明白小齊對自己十分友善,而她也竭盡心力的回報他。但在她心靈深處,小齊之於她,猶如是飛雄的角色。因為失去了自幼即十分親近的哥哥,而父母又各自沉湎在痛苦的自責,或是忙著將滿腹的不平宣洩出來。
相較之下,從來都沒有人注意到菲碧的心情。她自幼即對哥哥飛雄十分崇拜,更視他為自己最好的朋友。而在他自暴自棄的逃學逃課、跟父親沖突不斷之時,菲碧卻因為忙碌於自己的課業,而未能好好地和他溝通、勸他,這是她一直引以為憾的心事。
收拾起傷痛的心,菲碧不顧父親的反對,徑自從只讀了一學期的專科學校中輟學,堅決地到修車廠,由洗車學徒做起,而到現在的半師。
因為沒有了跟自己無話不說的哥哥,菲碧在面對小齊或是小馬他們時,便會不由自主地,將對哥哥的滿腔思念之情,全都投射到他們身上。
而小馬卻點出小齊對自己的感情,跟她所願意付出和接受的程度有著極大的落差,這使得菲碧整顆心更是惶恐不安,煩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噢,你在這裡。」在聲音響起之時,菲碧這才警覺到身後有人,她猛然跳了起來,像做錯事被逮到的小孩般的漲紅了臉,吶吶得說不出話。
「我剛剛把設計圖看過一遍,員工宿捨裡並沒有女員工的房間,我已經要他們想辦法隔出一間,至於廁所,我想可以跟浴室合在一起。總之,你想想看還有什麼是必需的,盡早告訴我。」拖著菲碧,小李對著已被拆得一干二-了的原宿捨舊址,指著空無一物的空地侃侃而談。
「女性宿捨?我不明白。」想起自己那雖破舊,但終歸是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家,菲碧遲疑地搖搖頭。「我向來都是住在家裡,所以你實在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像是沒有聽進她所說的話,小李還是無動於衷的拉著她往那片有個大大老榕為天幕的樹蔭深處。
「你當然必須住在這裡。在這個團隊中的每一份子都是相等的地位,我們必須吃住全都在一起,才能培養出良好的默契。」
「我們?」
「嗯,我們。我要求這個團隊的所有車手或維修人員都能有休戚與共的心情,以團體的榮辱為榮辱,這樣才能在比賽場上有好成績。賽車不是種散兵游勇可以成功的運動,必須靠所有人的通力合作,成功的滋味才會甜美。」
小李默不作聲地站在只用透明大帆布臨時搭建起來的小車棚內,滾滾而來如駭浪暴灑的風雨,將帆布鼓吹得咯啦咯啦作響,他默默地檢查著四邊縛著帆布的鐵樁,對越來越猛烈的風勢和雨水,感到憂心仲仲。
「風雨這麼大,我送你回去吧!」抬起頭望著漸形撒潑的水勢,小李拎起鑰匙,便伸手去攙扶菲碧的手臂。
立即甩開他的手,菲碧徑自拿起稍早冒雨來時晾在一旁的雨衣,往自個兒頭上套下去。
「謝謝,我自己回去就好。」不敢看他的眼睛,菲碧急急忙忙地扶起斜臥在地上的腳踏車,才剛要跨上去,冷不防被人由背後伸手攬住腰,這使得她嚇了一跳,差點兒就要放聲尖叫。
但她還來不及叫喊出聲,或是同他理論之際,轟然一聲,原本巍□地立在前面的一棵榕樹,已被攔腰吹折,拉雜著電線和垃圾,還有糾結的車及其它雜物,不偏不倚地就砸在距他們腳畔不到十公分之遠的距離。而且還將菲碧腳踏車的前輪給壓扁了,這使得花了好大力氣才將腳踏車自那些垃圾堆裡拖出來的菲碧,真是感到欲哭無淚。
「危險!」在菲碧還沒反應過來前,小李飛身一撲,將菲碧拖回被風吹擊得噗噗響的帆布下,看著那條猶冒著赤青紫色光芒的斷落電線,如被斬斷頭的蛇般,兀自在地上翻滾騰躍。
退回了帆布下,菲碧立即掙開他的懷抱,遠遠地避開他。雙手抱著自己,滿腦子想的全是在工廠工作的媽媽,向來都是走路去上班的媽媽,該怎麼回家呢?
「菲碧,菲碧,你在想些什麼?」檢了把冷汗看著電線上那股奇異的光芒消失後,小李不經意的見到菲碧那恍惚的神情,他詫異地走了過去。
「噢,啊?什麼事?」小馬的話在心裡不停地-酵起泡,那些疑懼的泡泡在心裡越堆越高,使菲碧的臉色也越來越不自然。
看到她總像要鑽進壁縫似的往後退,小李心中一動。但他並沒有停住自己的腳步,仍一步步地向她走去,直逼得菲碧的背部抵在牆面上了,他才俯下身,接近到看得到彼此瞳孔中的自己為止。
「菲碧,你為什麼怕我?」緩緩地,一字一句地,小李玩世不恭的湊近她,緊緊地盯著她驚惶失措的眼睛。
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菲碧發現自己連呼吸的步驟都要亂了,她連吞了幾口口水,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咬著牙地進出話來。「誰說我怕你,我為什麼要怕你?」
「這該問你才對啊,因為每次只要我一接近你身邊,你若不是驚惶地像只刺蝟般的反擊;就是像只受到驚嚇的兔子,迫不及待地想逃之夭夭。就心理學上而言,這都是某種因害怕而引起的自我防御反應。」像在欣賞名畫似的看著菲碧變幻不定的臉色,小李又現出那種吊兒郎當的態度,微微揚起頭斜睨著她。
「謝謝你了,佛洛依德先生。但這回你判斷錯了,我並不怕你,我只是……只是不習慣跟陌生人太遇接近,請問現在我可以離開了吧?」悄悄地往旁邊挪,菲碧試圖想逃出那個由他濃濃的氣息所構成的范疇,但無論她怎麼左躲右閃,總是發現自己還是被他牢牢地盯在那裡。
「嗯,我發覺你真是有意思極了。」帶著略略渙散的眼神,小李伸出食指,輕輕地自菲碧光潔的額頭,一路緩緩地沿著她筆直的鼻梁,如羽毛輕撫,又似微風輕攬地來到她的鼻尖。「這麼柔軟,這樣甜美,卻是如此倔強得緊……你就像沙漠中的玫瑰,用堅硬的利刺,保守著甜蜜的內在,你是蜂蜜和烈酒的混合液,使人難以拒絕,無法拒絕……」
在他微微俯下的唇瓣未碰觸到之前,菲碧連忙偏過頭去,暗自的命令自己不要臉紅,但那股燥熱卻無止境似的延燒全身,她猜想自己八成自頭發一路紅到腳趾頭了。
對她的抗拒,小李不以為忤,相反的,他執起菲碧那被油污和清潔劑浸蝕得有些粗糙的手,非常溫柔地在她布滿黑色油漬的手心中,印下個極其纏綿的吻。
彷佛時空在那一瞬間全都靜止了,菲碧睜大雙眼,感覺全身似乎都已失去力量,像是飄浮在無知無覺的宇宙間。耳畔的風聲雨聲,全都在不知不覺中遠離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地敲擊著耳內鼓膜。
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那陣震耳欲聾的響聲之後,嘩啦啦的落下一大片水花,將兩個人淋得渾身濕透。抹著臉甩去不停滑落的水漬,菲碧抬起頭看到小李發梢仍夾雜著的枝葉和塑料袋,忍不住噗哧一聲的笑了出來。
而這一笑也有意無意的解開了彼此間的尷尬,看到她燦爛的笑容,小李漾出了滿臉的笑意。
稍微往後挪了挪,原持續而繃緊在彼此之間的張力,倏然地被戳出了個大洞。面對他含笑的眸子,菲碧沒來由地感到悵然若失,雖然有股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慶幸的滋味由心底升起,菲碧努力的挺直背脊。大大方方地自他眼前走過去,其實雙腿已經發抖得酸軟無比了。
無言尾隨她向外頭走去,肆虐的風雨使得天色越來越昏暗。路上已經沒有行人,行道路被狂風吹得連連低頭,交通號志七零八落的掛在傾斜的燈桿上。
超前她而拉開車門,微微彎個腰做了個宮廷禮,挑明示意她坐進去。「走吧,看來是天意如此。既然連你的腳踏車都被砸了,你也沒有別的選擇啦。」
圓亮亮的眼睛盯著他看半晌,也搞不懂他那似笑非笑的瞅著自己,究竟有何用意,但考慮到還在工廠的媽媽,菲碧抿了抿唇,一言不發地坐上車。
俐落地將車駛出風雨交加的空地,小李輕輕松松地撥挪著方向盤,使這輛有著優雅流線形的龐然大物,在他手裡,卻宛若溫馴的小貓,乖巧聽話極了。
「你家在哪裡?」將CD開關一按,羅西尼的鵲賊序曲輕快明朗的旋律,立刻無邊無際的淹沒了全車。
「呃,請你在前面那個路口讓我下車。」
「前面?」靈巧地避開那棵迎面而來的小灌木,小李大驚失色的瞪大眼睛。
「嗯,我媽媽在那家電子工廠上班,我每天下班時都會繞過來接她。」指著那楝在大雨中顯得忽隱忽現的巨大建築物,菲碧拉起牛仔外套遮在頭頂上,打算冒雨跑到約莫七、八百公尺遠的廠房。
「在這種天氣下?你瘋了。」拉住菲碧的手,小李一催油門,車子立即像箭般沖出去。
「喂,我要去接我媽媽,你……」情急之下,菲碧伸手去撞扯方向盤。夾雜在路上一堆堆塌落的土石,還有電線招牌之間,車行的路線是歪歪斜斜的蛇行。
「別緊張,我會把你安安穩穩地送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拍拍菲碧的頭,小李眼底閃爍著晶瑩的笑意,有如慈祥和藹可親的叔叔輩。
方向盤一扭,遠遠的便看到門口警衛室聚集了不少人,菲碧挪高臀部,伸長脖子地向那邊張望。總有少數幾個人試著撐起傘或穿上雨衣,頂著幾乎吹跑人的颶風,蹣跚地向這頭走來。
即便是昂藏壯碩的彪形大漢,在這麼猛烈的風勢下,也只有半途而廢地折回原點,更何況是那些連傘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反翻折骨的中年婦女,一時間,她們便全都退回警衛室前小小的空間內,三三兩兩竊竊私語地瞪著天空。
不待車停妥,菲碧根本不理會小李,她徑自拉開自己這頭的車門,抱著頭沖進警衛室中最角落,那個穿著一身藍色碎花黃洋裝的矮個子中年婦女面前。
「媽,我們走吧。」菲碧拉著阿梅的手便要往外跑。
使勁兒地拉住女兒,阿梅長長的指甲全都陷進菲碧手腕裡。「你要死了啊!這種台風天還跑到這裡來,要是在半路被風吹走,或是被招牌砸到,誰知道去救你啊!」
「阿梅,你女兒是一片孝心,我看你們母女倆就快些回家去,要不然待會兒天黑了,路就更難走。」
「是嘛,那是你女兒才有這份心,我家那幾個啊,我這輩子是想都不要想了。」
一旁那些熟識的同事們七嘴八舌地勸著阿梅,加之風助長雨勢,嘩啦啦一陣陣地落在以鐵皮搭蓋的屋頂上,更如淒風苦雨般的震撼人心。
悻悻然地拉拉身上已穿妥的雨衣,將一把小小的折傘硬塞進菲碧手裡,阿梅皺起眉頭看著傾盆大雨的天際。
「說要回去,哪有那麼容易!這樣的風勢,連四只輪子走的都很辛苦,我們菲碧那輛兩只輪子的,我看也是慘慘的……菲碧,你的腳踏車呢?」嘮嘮叨叨的說著,阿梅將雨帽的絆帶系在下顎,提高了嗓門叫道。
抿抿唇地靠近阿梅,菲碧指了指另一頭靜靜伏臥在那裡的黑豹般的車,無語地拉著母親走進風雨中。
「那車?喂,你這女孩子到底在玩什麼花樣?這種大車會是我們這種身分的人坐的嗎?」被菲碧拉到車畔,當頭上的雨帽被風吹落之際,阿梅猶兀自喃喃地念著。
在旁人的指指點點及艷羨眼光中,車門在她的手碰觸到門把前,即已自動地展開。菲碧以牛仔外套披在頭頂上,在阿梅試圖去抓回雨帽前,一個箭步沖過去,拉住她,並且很不客氣地將她塞進車裡。
她太了解自己母親的生性,唉,也不知道是天性使然,還是窮蹇的環境使她變得窘蹙。若她不趕緊將母親弄上車,搞不好待會兒阿梅會為了撿一頂雨帽而在大風大雨中疾行飛撲呢!
關上車門,也像將所有的危險全隔離在外,在曼妙輕松的樂音中,菲碧不意外的聽 -著母親喋喋不休地在向開著車的小李套話。
「啊,先生,你不就是修車廠的新老板嗎?我是辛裕生的太太,菲碧的媽媽啦。你怎麼會來接我?台風天電視是有說要放假,可是我打電話來公司問,警衛說我們公司沒有說要放假,我要是沒有來上班的話,這個月的全勤獎就會給他扣掉,我很捨不得咧,所以一大早就淋得一身濕來上班。誰知道到公司以後才知道停電了,還是要放假,但是因為我有先打卡了,所以不算曠工,公司不會扣我的獎金。」呶呶不休地說著這一大早以來的經歷,阿梅眉飛色舞地自後座往前傾,興奮地將大半身子探到前座中間的空隙。
不安地瞥了小李一眼,菲碧雖然很想制止母親那串連珠炮般的嘮叨,但自己也心知肚明,若她膽敢多說一句,母親必然不會輕易罷休,只怕還會更甚,說得更多更長。擔憂地瞄著小李,出乎菲碧意料之外的,他不但沒有絲毫受到騷擾的樣子,相反的,他嘴角帶著笑意,不時地將眼光由前面能見度不到五十公分的擋風玻璃前,短暫挪移到身後的阿梅身上,吟哦地點點頭,甚至接上幾句。
受到他的鼓勵,阿梅簡直欲罷不能地一路自她的領班如何欺上瞞下,口沫橫飛說到同事之間的勾心斗角,而這些瑣事,小李居然也一副聽得津津有味的模樣。
坐在那裡懷疑地盯著他,菲碧一時之間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是真的對媽媽工廠裡的明爭暗斗有興趣,還是僅出自於禮貌的應付。話又說回來,如果只是出於表面的敷衍,那麼,這個人演戲的功力簡直不輸那些演員們了。
「嗯,李先生,麻煩你在那個路口右轉好嗎?進去後大約三百公尺有個紅綠燈,在那裡停就可以了。」好不容易找到個空隙插嘴,菲碧半轉過身子,對著講得滿臉潮紅的媽媽使著眼色。「媽,人家李先生有很多事要忙,再說這種台風天開車,必須要很專心,集中精神……」
「啊我也沒有干什麼啊!只是跟他聊聊天而已。你不要跟你爸爸一樣,一天到晚嫌我羅唆,等哪一天我連講都懶得講你時,你就會知道後悔了。」不滿地連哼幾聲,阿梅索性板起臉,氣呼呼直盯著窗外的風雨。
被母親一頓搶白而困窘不已,菲碧抿著唇地垂下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少根筋,還是壓根兒對人我親疏之別沒有感覺。自菲碧小時候起,她即為之困擾不已,因為在一般人唯恐家丑外揚的情況下,阿梅卻反其道而行,總是將家裡的事,仔仔細細地如數家珍般的告與外人知曉。
「菲碧,你家究竟在哪裡?」將車停在紅綠燈前,小李滿臉疑惑的前後張望。
新舊社區的交界即是這條新鋪設的大馬路,事實上這條筆直的道路,對小李而言一點兒都不陌生,起因於為了要逮那-跟他約法三章後,還敢背著他四處飆車的小伙子們,他們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最重要的是,瞞住了嚴厲的衣食父母--小李--找了條新鋪設好的馬路狂飆。
殊不知當他們意氣風發的飆抵終點,也就是那片還是荒蕪的瘠地時,等待著他們的,是小李滿臉邪惡的笑容,還有他手裡在風中飄揚的切結書。
「嗯哼,很聰明,背著我找條新路飆。我說過,你們大可以繼續耍帥玩命,只要不被我逮到。否則,每個人的切結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接下來該怎麼辦,每個人心裡明白,嗯?」三言兩語即教那些令警方頭痛不已的飆車族丟兵卸甲,從此乖乖聽他的指揮調度。
「從那個地盤走過去就到了。」指指被風吹垮了不少片的圍籬,菲碧面無表情的回答他。
「哪裡?」透過空蕩蕩的方型牆塊,裸露在外的鋼筋和被風吹打得幾乎攔腰折斷的鷹架間望過去,小李訝異的瞄向那堆新建地盤後的舊房子。
「就是那裡。媽,我們該下車了。」
「等等,你們要怎麼過去?」
「穿過地盤是最快的路徑。本來這裡是一條路,應該是公家地,但是蓋房子的這個人的親戚是民意代表,連政府單位的人都不敢惹他,所以路就被霸占了,聽說要蓋一些包廂似的卡拉OK!」幫母親將雨衣再重新穿上,菲碧一副事不關己的語氣說道。
「難道你們不去找人來伸張公理?」
「公理?」推開門,菲碧撐開傘遮蔽在母親頭上,轉身露出個扭曲的笑容。「在台灣哪有公理,甚至法律大多是站在有錢有勢的人那一邊的。像我們這種平凡人,只能毫無辦法的-延殘喘而已。」
怔怔地看著她們母女走遠,小李若有所思的看著那把不時被風吹翻了的小小碎花傘,嘴角浮現個謎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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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聲,電視突成漆黑一片,其實不只是電視,連頭頂上的電燈也是同樣霎時熄滅。在附近大人叫、小孩哭的嘈雜聲中,菲碧打開手電筒,摸索地調著收音機。
看樣子這回這個台風真的很嚴重,到處都傳出了災情,南投山區還有人被活埋,台北的社子島跟板橋也都成了水鄉澤國。
隨著窗外怒吼風聲的越來越激昂,菲碧的心也不斷的揪緊了起來。這麼大的風雨,車子應該沒有問題吧?半夜三更,外頭不時會傳來東西破裂碰撞的聲音,然後是一陣陣的驚叫聲和囂鬧。
來回地在客廳裡踱來踱去,縈繞在菲碧心裡的全部是那輛花了她不少金錢和心血的車。照說已經做盡了一切防范措施,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但是,這麼大的風……
「菲碧?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覺在干什麼?」揉著惺忪雙眼,披著件薄夾克,阿梅打著呵欠走了出來。「我聽到——的聲音,還以為是飛雄回來了。唉,這孩子也真是的,就那麼狠心,一次也沒有托夢給我過。也不想想我辛辛苦苦懷胎十個月,勞心勞力地養育他到十八歲,正想可以享享清福的時候了,他卻這樣不聲不響的走了。」
看著欷-不已的母親,菲碧找不出可以安慰她的話,只有沉默地佇立在窗前。
「昨天我同事阿霞告訴我,在她老家那邊有個師父道行很高,有陰陽眼,而且會觀落陰、牽亡魂,我打算叫阿霞帶我去求師父,看看能不能跟你哥哥見上一面。」講到這裡,阿梅的精神為之一振,兩眼陡然射出精光。
菲碧沒有做任何反應,事實上她說什麼都沒有用。自從哥哥飛雄喪生至今六年多來,阿梅越來越沉迷於這些奇奇怪怪的怪力配神的事情上。菲碧跟爸爸不是沒有勸過她,但一來可能是肇因於對飛雄的思念;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她內心空虛,沒有了寄托。
久而久之,在一提起這檔子事就引起舌戰的情況下,菲碧跟父親也學會了妥協,絕口不提這件事,任由阿梅為所欲為。
眼看菲碧一直沒有答腔,阿梅拉拉身上的夾克,打著呵欠又踱回房去。
心思一直在車子上頭打轉,由收音機裡傳出來的消息越來越教人沮喪,望向窗外,菲碧大驚失色的看著混著泥漿似的黃濁水,正濤濤滾滾地漫過路面。這裡的地勢比修車廠高,這裡淹水的話,那修車廠……
驚惶失措地穿上雨衣,在無法可想的情況下,菲碧咬著牙偷偷地跑下樓,將用帆布裹得密密實實的摩托車推出門,頂著強勁又搞不清楚來的方向的風雨,小跑了好一會兒,這才發動引擎跨坐上去,在風雨夾擊中沖出去。
騎在這輛被爸爸細心保養的摩托車上,菲碧不禁有些難過。其實爸爸是愛哥哥的,但或許是愛之深責之切,再加上不擅於表達內心的感受,才會因一時情緒失控的氣話,釀成了這麼難以挽回的悲劇。
自從壯碩的飛雄化為一壇骨灰寄放在郊區的靈骨塔後,這輛在車禍發生時,整輛車體打橫斜飛進砂石車底盤下的摩托車,成了爸爸最珍愛的東西,他天天擦拭,勤於保養,使之如新的擺在那裡,成為他思念兒子的一個圖騰。
逆著風,使菲碧雙眼在風雨的襲擊下幾乎要睜不開,而一路奔流沂急的水勢和三三兩兩或傾或斜的倒樹及招牌、垃圾,三番兩次的絆倒她。但一思及可能泡水的車時,她又狼狽地推直機車,勇氣百倍的重新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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詛咒著地望向那已經塌了一大半的地基,小李咬緊牙關的將那些全倒落在車身四周的帆布、垃圾全都清埋掉,氣喘吁吁地倚著車,瞇起眼睛盯著那道在風雨中忽明忽滅的燈光,還有刺耳的機車排氣管的叫囂聲。
這是哪個沒腦袋的笨蛋!吃力的攀著車子往前走,當機車的聲音由遠而越來越近時,他已經在心裡罵了千百回,要是讓我逮到這個不知死活的家伙時,非好好的罵他一頓,外加三個月的禁閉不可!
什麼樣的天氣了,居然還莽莽撞撞的跑出來飆車,是嫌命太長了嗎?小李忍不住怒氣沖沖地沖過去,不由分說地一手扭住那個正在停車的人的手腕。
「你以為你在干什麼?這種天氣你居然還……」他說著伸手扯開那人頭上的雨帽,當那頭烏黑閃著深藍色光澤的長發,似長瀑般直洩而下時,他愣住而噤口。
「李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訝異的程度不亞於他,菲碧甩脫他的手,將長發全攏到耳後。
「呃……我,我是想到這麼大的風雨,到處都積水,所以到這裡來看看。」沒來由的感到一陣耳熱,小李隨便地揮揮手,吶吶地替自己的行為解釋著動機。
雨越來越急,到最後潑打到身上時,雖然隔著層雨衣,但如桶水般的直接沖擊,那股強勁的力道,還是十分疼痛的。
而腳下的水流過菲碧已經凍僵的腳趾頭,再漫過腳盤,經過踝部,眨眼間已經浸泡到她小腿的大半了。轉頭一見到在水中載浮載沉的車身時,菲碧發出大叫,涉著濃濁的泥水,猛然撲向車子。
還來不及問她到這裡來的目的,小李眼明手快地拉住她的雨衣,用力一抖使她整個人摔進自己的懷裡,然後在菲碧的掙扎尖叫聲中,挾著她閃到一旁,避開了被大量上石泥漿推著向他們迎面撞來的車子。
「我的車,我的車!你放手,我的車……」菲碧狼狽而粗魯地扒開臉上的頭發,在車子完全沒頂於那片汪洋、且浮滿了垃圾及要什麼有什麼,從玩具到……冰箱、電視?別懷疑,此刻這灘水裡的家電制品,可能比某些小型的家電商家更齊全。總之,在親眼見到車頂也完全淹沒之際,菲碧的嘴也癟了下來,瞪大眼地望著自面前漂流而過的一只死豬。
真的,千真萬確的一只死豬,龐大的身軀如條船似的又堆積了不少的東西。菲碧深深地吸口氣,轉向一旁緊緊瞅著她瞧的小李,嚅吶了半天才擠出幾個字來。
「那……那是一條豬!」她的話還沒說完,小李已經拉著她,沒命似的往後方地勢較高的地方跑。
雖說是地勢較高之處,但在水越來越湍急且盛大的情況下,不一會兒,這尚未有淹水之虞的高地,水也急速漲升到腳踝邊了。
當機立斷的將菲碧拉到車畔,把鑰匙塞進她乎裡。「快,開我的車走。」
「那你呢?」被暴雨淋成落湯雞似的,菲碧眼睜睜地看著他向哥哥那輛傾倒的機車走過去,激動得大吼道。
「我騎你的摩托車,快,待會見這裡也會淹水!」
「那……那我該往哪裡走?」茫茫然地看著四周,雨水和地面上的水似乎已連成一片,菲碧泫然的喃喃自語。
遠遠地傳來轟然一聲巨響,小李二話不說把菲碧推進車內,猛力的甩上門。「開車,快,開車啊!」
他是如此心急,使得他額頭和頸間的血管都像是要暴凸出皮膚之外了,在滿布青筋之間的則是滾滾而落的汗珠,濃眉重重地擰結著,他使勁兒的拍著玻璃窗,催促著菲碧。
自遠方隨著滾滾泥漿而來的是一大塊一大塊的混凝土牆,及橫著打擺子而來的電線桿,眼看著就要漂到眼前了。不知哪來的氣力,菲碧猛踩油門,轉眼間車子已如脫柙之獸,奔馳個老遠了。
稍稍遠離那片已成澤泊的地帶,菲碧驚魂未定的回頭張望,由白花花的後車窗望出去,白霧霧一片,什麼也看不到。
天哪,他該不會……哥哥發生過的悲劇又重新襲上心頭,菲碧雙手扒在方向盤上,忐忑不安的一再回頭望。焦急和對自己沒有要他一起離開的懊惱,來來回回地折磨著她,令她幾乎要忍不住掉頭回去找他了。
就在她使勁兒轉動方向盤想回頭找他之際,小李突地打著車窗玻璃,示意她往前開,他所騎的摩托車也發出陣陣的嘶吼,像只疾射的箭般沖向無邊無際的風雨中。
忍受如冰雹般打在身上的雨陣,小李微俯著頭,不時地往後看著一支雨刷已報銷了的車,咬著牙,連連加速,直到騎到地勢較高的地方才停車。
就在他車剛停妥之際,路旁的貨櫃檳榔屋突然倒了下來,幸虧他自幼習武而養成的微妙意識還在,才得以使他在千鈞一發之時,加大油門,沖出困境。
而在他後方的菲碧因著雨勢及突如其來的驚嚇,壓根兒沒有見到急馳而去的摩托車。在貨櫃倒塌之後,她煞住車,沒命兒似的跑到整個傾倒成崎嶇可笑四十五度角的貨櫃屋前,跪倒在地上,朝屋裡大叫。
「李先生,你出來啊,李先生,你聽得到我嗎?」雙手不停地捶著輕巧焊接而成的的鐵皮屋,菲碧強忍住心中的恐懼,一心一意專注地盯著貨櫃屋喊叫。
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對勁兒而停下機車,小李回頭一望這才明白是什麼原因令自己踩住煞車。菲碧呢?看著那座遮蔽路面、擋住了視線的貨櫃屋,他說不上來心裡如弦般緊繃的痛楚所為何來。
將機車橫倒在路中央,小李三步並做兩步,赤手空拳的爬上形體己成一堆扭曲的廢鐵的貨櫃屋,在見到已被雨水浸濡成了水娃兒的菲碧時,不知不覺地松了一口氣,迅速地向她奔去。
「菲碧,菲……」是高音量意圖蓋過嘶吼般的風雨,小李才剛觸及到她的肩頭,便被陣風急掃得幾乎僕倒。
回過頭認清是他,菲碧興奮得雙手圈住小李的頸子。
「太好了,你沒有死!太好了,我好擔心你就這樣的沒有了,我……我……」猛然急升上來的一陣哽咽,使菲碧說不出話來,只能啜泣地摟著他。
感動像把巨大的榔錘,不斷地敲擊著小李的心頭。望著忘情的菲碧,他心裡想的卻是該死的軟玉溫香,綺情旖旎滿懷。鎮靜點,李友朋,她只是太高興你沒被那貨櫃屋壓成肉泥而已,保持一些風度好嗎?
在這一瞬間,漫天遮地的風雨像是都消失了,摟著她,小李心思復雜地往他的車子走。
「進去,把車開到你家,我會在後頭跟著你。」打量著空無一人,仿似死城的都市街道,小李硬將心中那些莫名其妙的綺思拋到腦後,決定還是逃命要緊。
「不,你跟我一起走,一起坐車走,這種天氣騎車太危險了。」堅決地拉住他,菲碧眼裡是無可商量的認真。
「那你的機車……」原想拒絕的小李,望著她微張的唇瓣半晌,終於點了點頭。將摩托車推進附近一棟大樓的警衛室,以粗如拳頭的鐵鏈將之鎖在鐵門上,而後和菲碧一起以高速離去。
車內有股奇妙的氣氛緩緩地醞釀著,菲碧得費很大的精神,才能逼使自己專注地開車,因為她的思緒,老是會不由自主地溜回剛才那一幕,她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麼忘情的去摟人家。拜托,彼此都還是陌生人營!
岔開的理智在她瞥見路中央那幾棵樹時,才突然回到腦袋裡,狠狠地踩下煞車,在小李前撲後仰的狼狽中,她更是感到不好意思。
胡裡胡塗的撞上擋風玻璃,直到她連聲道著歉,小李才拉回神游的思緒,他挑了挑眉沒說什麼。看到她似乎飽受驚嚇得愣在那裡,他很自然地伸手想幫她換檔。
彼此不約而同地伸出手,在排檔桿上碰觸到對方時,又宛如觸電般急速地縮回手。
緋紅直燒上菲碧雙頰,小李也轉動著眼珠盯著外頭,不時地摸摸自己的鼻子。
為了緩和這種尷尬的情況,小李按開了CD,優美典雅的天鵝湖,叮叮咚咚的鋼琴和悠揚的小提琴流轉在空間內,平息了彼此心中的紛亂。
「走吧!」露齒展開他少年般的笑容,小李頷首道。
一路無言地回到家,小李並沒有進去辛家,他揮揮手盯著菲碧幾秒鍾後,朝她擠擠眼。
「菲碧,剛剛那真的是一條豬,而且是准備拜神用的大豬公,快些進去吧。」叮嚀聲猶在耳畔縈繞,他的車已像抹黑影般穿刺進瀟瀟雨水中。
按捺不住心裡突然加快節拍的心跳,菲碧若有所思的溜回自己房間,躺在床上卻總是睡不著,因為,怎麼翻來滾去,都有張黝黑而五官深邃的臉,對她溫柔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