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宮門前,傾耳聆聽著門內所傳來的絲竹絃樂,道洛拈拈懷裡的魚符,深深地吸 口氣後,沉著地邁著大步,緩緩地走了進去。
出乎他意料的,那些守宮門的禁衛軍們,連看都不看一眼他出示的魚符,逕自揮手 要他進門,令他大感詫異,怎麼,這堂堂大唐國都,守衛竟是如此鬆弛無度?
步步為營地踏著謹慎的腳步,乍見富麗堂皇、高樓美苑,道洛還是難以平復心中的 傾慕和讚賞。上回隨父王進宮覲見太宗皇帝時,是在清晨微曦之際,太陽金光在琉璃 瓦上折射出盈瑩光芒,銀漾日暈中,那連番起伏的樓宇庭園台榭,令看慣了大瀚廣闊草 原的道洛為之目眩。
而現在,在銀盤般一輪明月輝映下,灑滿銀粉般的長安已是萬般風情,模樣可愛。 及至看到這些精心佈置的曲橋流水,假山飛瀑,更令道洛不得不讚歎南人巧思傑作。
筆直地往那座假山後頭的微暗小巷走去,道洛凝神地盯著那些熙熙攘攘的太監宮女 ,以及穿戴各國服飾的各邦族使臣,心中盤算著談到何處去探聽-妍公主的下落。
在他所沒有注意到的角落,門口那幾位禁衛軍中的一人,對照完手裡的畫像,並且 一閱過道洛手裡的魚符密號後,很快地將一盞紅色小燈籠掛在宮門的矮樹梢。
而在道洛身後的某個高台上,也有位狀似漫步的太監,笑咪咪地將盞小紅燈籠掛在 簷角。
無論道洛行進到什麼地方,都有紅燈籠被高高懸起,一時之間,由宮門口蜿蜒而至 御花園內,透逸迴旋出一串長長的龍陣。斜倚在長廊中朱紅柱子後的某個冷峻男子一使 眼色,那幾位捧端著各色果子珍饌的宮女,立即會意地朝道洛的方向走過去。
「嘻,這些由高麗國進貢的果子,都是要送到-妍公主房間的嗎?」捧著堆得高高 的果子盆,有名梳著墮雲髻的宮女笑咪咪的問道。
「正是,咱們還是快些送進去吧!公主馬上就要回房歇息了。」旁邊那名較年長的 宮女推了她一把,一行人嘻嘻哈哈地往通往後宮的小徑走去。
原本佯裝觀賞著碩大牡丹花的道洛聞言大喜,真是,踏破鐵鞋無竟處,得來全不費 功夫!他展開輕功一踮腳尖,隨即若無其事的和那幾位宮女保持一定距離,遠遠地跟著 她們。
她就在這裡!我那水靈靈的-妍就在這裡!一心只想早些見到日夜惦念的-妍,道 洛根本無法按捺住滿心的興奮之情,滿漲著都是對-妍的思念,使他壓根兒都無心去留 意身後的動靜。
坐在可以看見整個御花園的高台上,李淵這位太上皇獨酌著自西域進貢而來的葡萄 美酒,凝規著天際那枚銀元般的明月。
「-妍,-妍,祖父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到這裡了,以後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醉醺醺地拿起自己的佩印,他在面前的詔書上印下個清晰的記號,而後在內侍的扶持 下,步履蹣跚地起駕回他的永安宮,誰也沒料到這竟會是這位打下大唐帝國江山、奠定 璀璨文化高潮的開創者,在他傳奇的一生中,最後的一夜。
在宮女們的簇擁之下,-妍莫名其妙地被祖父勒令回房休息,雖然她一再辯稱自己 並不疲倦,但祖父還是二話不說的要她先回房。
其實待在哪裡又有何差別?心裡裝滿了個濃眉大眼的影像,想來想去都是他那壞壞 的、笑得有些邪裡邪氣,令人臉紅心跳的吊兒郎當模樣。她人在哪個角落又有啥不同, 因為充斥在她每個行進坐臥間,都是道洛的一顰一笑,這種明知已無望的戀情,都還日 日夜夜地縈繞心坎,令她吃喝不下亦不成眠。
蜿蜒曲折的庭院過後,-妍在內侍宮女的引領下,來到永安宮別院內的一棟獨立的 小宮殿。為了預防-妍受到太宗的迫害,高祖下詔要-妍住進他所居的永安宮內,連膳 食都由他的御膳房供應。
內侍慇勤地推開房門,迎進-妍後,他們立即無聲無息地退了開去,只有幾位宮女 靜悄悄地服侍她更衣沐浴,預備就寢。
滑入清澈且散發淡淡花香的水池裡,-妍閉起眼睛的感受這略帶滑膩的溫柔,像羊 水般的將她團團裹住。想念著道洛溫暖的胸膛,忘不了他如麝香般誘人的氣息,每夜在 床上輾轉難眠,她總要發癡地留戀著與道洛相伴的點點滴滴,而這,更教她牽腸掛肚得 幾乎要發狂。
循著淙淙水聲來到煙氣氤氳的花園後方,道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就在那 裡!
我日日夜夜所思念的人兒,她就在那裡!躡手躡腳地朝她的方向走過去,道洛禁不 住地連連向天地之間所有的神-致謝,兩眼卻眨也不眨地緊緊盯著池中如蓮花初綻芳華 的-妍。
掬起一捧飄送著馨香的溫泉,-妍怔怔地凝視著裡頭浮動著的花瓣。又是一日將盡 ,不知他如今身在何處,可已安全地遠離長安?想著道洛那總不自覺蹙眉的模樣兒,- 妍任淚水無聲無息地滾落濃濃的霧氣水波中。
緩緩地走進築成蓮苞形樣的水池,道洛幾乎是屏著氣息地蹲在池畔,絞盡腦汁地思 索著,該如何傾訴這離別後,越積越盛的相思。
自沉思中台起頭,-妍對由背上肌膚所傳來的緊張感到不解。怎麼會?如同被猛獸 盯住了般的懼意,既熟悉又陌生,但,這是在大內宮廷之中,不該有這種……斜斜地 自屋內跑出售雪白的哈巴狗,像是非常習慣似的,它噗通一聲地即跳進-妍所浸泡的水 池內,以相當熟練的技巧朝-妍游了過去。
「啊,雪球,你這壞東西,莫不是又偷吃了誰的胭脂水粉了吧?」愛憐地將雪球嘴 邊所沾染的艷紅胭脂洗去,-妍突然伸手拉起它頸部那顆碧綠的石頭,重重地歎了口氣 。距那時在佛寺內救起那名公子,已近三年,如果依姬-所言,當日被雪球叨回房的碧 石,真的是那位公子所失之物,何以從未曾聽聞他回來索討?
腦海裡還想著這些恍如隔世的瑣事,-妍對自己背後那股令她不安的感覺,還是沒 法子置之腦後。明知這裡除了自己,頂多只會有宮女侍浴而已,但她還是沒辦法對此視 若無睹。
心不在焉地抱著全身毛都已濕淋淋地貼在身上的雪球,在幾乎被白煙籠罩而伸手不 見五指的情況下,-妍憑著記憶,循著池底安置的鵝卵石般的步道,朝那個方向而行。
乍見出煙霧中出現的-妍,道洛簡百無法說出內心的激動,往前挪移幾-,他緊緊 地盯著低著頭和狗說著話的-妍。
「噓,雪球,噓,莫要驚擾到別人了!」拍著雪球的頭想要安撫它,但雪球還是不 時地發出低鳴,並掙扎著要自她懷裡逸逃而去。「雪……」
猛一台頭和那個蹲在池畔的男子打了個照面,-妍先是一震,待她看清楚形容憔悴 、滿面于思的道洛後,她雙手立即伸向前去攬住道洛的頸子。
「這不會又是一次夢境吧?是不是?是不是老天憐我,讓我在思念你甚深的情況下 ,得以瞧見你?」伸出顫抖連連的手指,-妍一次又一次地觸摸著道洛的臉龐道。
「-妍,-妍……」滿肚子都是想要傾吐的思慕之情,但一接觸到明妍溫熱的肌膚 時,那些話全都倏然消失無蹤,令得他只能抱住-妍,將頭埋在她頸畔,久久說不出話 來。
「不要說話,什麼都不要說,幻覺也罷、夢境也好,只要能再見一面,我就是死都 甘心,道洛,道洛……」
「不是幻覺,絕非夢影-妍,我就在這裡,為了要再見你一面,即便朝見夕死, 我也在所不惜。」
聞言渾身一僵,而後-妍睜大眼睛地盯著他,雙手很快地往道洛全身摸了摸,「你 真的在此?道洛,你在禁宮之內?你可知倘若被察覺,這可是必斬不赦……」
「我不在乎,只要能見你一面,我已無所懼-妍,我必須要告訴你一句話,這句 話早該告訴你,只是我一直沒發覺自己的心早已經被你填滿了……-妍,我愛你,為了 你,我已不知自己存在的意義;為了你,所有的苦難都變得可以忍受。」將-妍自池子 裡撈抱進自己懷裡,道洛抱著她,在她耳畔輕輕地低語著。
雙手勾住道洛的脖子,-妍迸出晶瑩的淚珠。「道洛,我-妍今生有你這麼疼惜, 已經足夠了。原以為將這樣庸庸碌碌、身不由己的度過一生。現在我明白了,一切都會 不一樣,因為有你的承諾,對未來,我已無所畏,只要我活著的一天,都會有你的情意 相伴,於我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情熱熾人,在經驗相互撫慰中,那股熊熊情火迅速燃起烈焰,將彼此捲進這開天辟 地以來,最令人鎮魂的漫天覆地慾望之源中。
遠遠地有幾位宮女微笑地將重重帷幕降下,而後她們攝起腳尖地走出去,將這浴池 的厚重宮門關上。
雪,總算稍有停歇的現象,慢慢地越落越少了……***
還沉迷在兩情繾綣的耳鬢廝摩中,東方雞鳴初起,天際才現出點魚肚白,握緊了道 洛橫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掌,-妍傾神聆聽著前方傳來的紛擾聲。
是祖父宮內執事們例行請安、服侍祖父吃藥的時間到了。翻個身,-妍唇角彎成一 弧月芽地望著正兩眼炯炯地看著自己的道洛,對他話中的含意,感到喜不自勝且羞答答 地,只能傻笑以對。
「希望你能早日為我生下子嗣。」激情過後,道洛的手以帶著節奏的律動,輕輕地 撫摸著-妍平扁的小腹道。
聽著道洛的計畫,連-妍都忍不住為他的復國大計擔憂,而當他順口說出這句話時 ,-妍的心為之激動不已。
「倘若我在復位之戰時失利,尚且有個子嗣可承接可汗大位。」溫柔地摩挲著-妍 的長髮,道洛態度輕鬆,語氣卻十分嚴肅地說道。
「你一定要回大漠嗎?何不就留在中原,我們大可以找個山明水秀幽靜之處隱居, 閒雲野鶴地度日……」
「不,我身負復位大責,這是無法旁貸的責任,身為公主之位的你,想必不難理解 我的苦處。」托起-妍下顎,道洛定定地望進她眸子裡。
難過地憶起自己這些年來的遭遇,-妍微微地點著頭。「我明白,我只是希望…… 希望能如凡夫俗女般的當神仙眷屬……」
「會的,我們必然會的-妍,我有件事要問你,當初,寄居佛寺內搭救我的那位 小姐,可是你?」
「佛寺?」對他突然提起這檔子事,-妍深感不解。
「約莫三年前……」娓娓道出那段往事,道洛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緊盯著她。
「原來那位公子是你?姬-一直不願向我提及那位公子姓氏,而我每回見到你時, 面目上都蒙著黑市……」
「姬-?這麼說,那位小姐果真是你!」激動地摟住-妍,道格渾然不覺自己無意 間的使勁兒,已使-妍被勒得幾乎要透不過氣來了。
想到那枚重要的玄天碧璽的下落可能有望了,道洛興奮地看著-妍召喚來那只趴在 床前的哈巴狗。
「-妍?」不解地望向她,道洛連聲地呼喚她。
解下雪球頸部的項圈,-妍將那枚碧石拿在手裡掂了掂。「這方玉石可是你的?」
見物大喜地撲過去,道洛發了瘋似的狂吻著訝異的-妍,直至彼此都要喘不過氣來 後,他才興奮地拿起那枚碧璽。
「-妍,-妍,你可知此為何物?它是我突厥傳位之碧璽,任何人身懷此碧璽,即 可為突厥名正言順之可汗,萬萬沒料到,你卻將之繫在狗兒身上。」
「我……我不知道這是那麼重要的信物,否則我……」靦腆地擺擺手,-妍赧然地 解釋著。
「謝謝你為我保管了這麼久-妍,有了這方碧璽,此後我可以正大光明的號令百 萬大軍,更可與他族盟會,將叛逆清除,早日復位為可汗,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
外頭傳來嘈雜的腳步和吆喝聲,-妍臉色大變地和道洛面面相覷。這……莫不是有 人察覺道洛潛入宮禁,前來捉拿他的吧?
以最快的速度爬了起來,-妍和道洛各自穿戴好衣冠,便拉著道洛往宮後的小門跑 過去,不料半途即被一隊衛隊所阻擋,他們有禮但堅決地將他們帶回前殿。
上忐忑難安地佇立在殿中台階下,雖然對眼前的情勢感到不安,但只要接觸到道洛 溫柔的目光,-妍立即覺得自己彷彿吃下了定心丸,為之安心不少。
至少我還有他的深情,即便是要立即引頸就戮,我也不會有太多遺憾了,只要有他 ……我愛這個男人,為了愛他,我可以不惜一切,甚至連性命也可不要!只要他……團 團的衛隊和宮女太監,一層又一瞥地圍住他們,在儀衛前導之後,出現在眼前的是滿臉 傲嘯之氣的太宗李世民,此刻的他看起來,十足十的志得意滿。
「-妍,這永安宮是太上皇的休養淨地,你竟敢私藏野男人。來啊,給我押下去! 」露出猙獰的表情,李世民沉聲大喝道。
「叔父,既知這永安宮是太上皇靜養之所,何故遣來大批護衛,攜槍帶刀,難道就 不怕驚擾太上皇?」站在道洛身前護著他,-妍也冷靜地頂了回去。
「哼,大膽女輩,你以為此處是什麼地方?太上皇已於昨夜駕崩,現下這大唐江山 由我李世民作主!」
聽到他的話,-妍身形搖晃了下。祖父駕崩……那麼,眼前不就沒有人可以制止叔 父感受到-妍全身不住地發抖,道洛已約略明白了她的想法,他伸手按住-妍肩頭。「 -妍,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聞言台起頭朝他嫣然一笑,看進了彼此眼中的坦然和深情,-妍兩眼一眨,豆粒大 的淚珠滾滾而下。
「老天爺待我不薄,既然有君隨行,我又何懼?」說完她將手放在道洛手裡,兩人 面露安詳神色地望著李世民而不語。
那些如狼似虎的禁衛軍們,執著兵器虎視耽耽地朝他們逼近,在他們抓到道洛的衣 襟之前,前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而後是手捧金盤的一名老太監,他巍巍顫顫地衝到- 妍她們身前,阻擋了禁衛軍們的行動。
「大膽,你竟膽敢阻撓衛隊,可知身犯何罪?」
「奴才啟奏皇上,受太上皇聖旨,特來宣頒太上皇遺詔:」將金盤裡的詔書拿起來 揚了揚,老太監突然一改語氣。「見詔如見人,還不跪接遺詔?」
這陣大喝之後,連李世民、-妍和道洛在內的眾人,都只得乖乖地跪在老太監面前 。
環顧所有的人都必恭必敬的俯身跪下之後,以其極熟練的手法抖開詔書,老太監清 清喉嚨,開始他已經做了許多次的例行任務:宣達詔書——奉天承運,太上皇詔曰:寡 人無德,教子無方。致手足相殘,禍延子孫。行就將木之際,每每思之便免愧對先祖列 宗。為替代代子孫延福求神,寡人令-姊公主外嫁突厥宗室,封為護國-姊公主,若令 皇上以皇后之禮嫁之,則為國家社稷之福,此為寡人所下之令,如有違者,必不寬貸! 欽此李淵宣讀完之後,老太監將詔書塞進呆若木雞的李世民手裡,嚴肅地望著他。
「皇上,太上皇遺詔在此,望皇上三思而行,否則這後世子孫,都將以何等評價論 處皇上德行?」
低下頭盯著手裡的詔書,仔仔細細地檢視其中那方印信的真偽後,李世民灰頭土臉 地抹把臉。
「果真是太上皇的玉璽……這……分明是阿爹要衝著我而立的詔書!」腳步不穩地 站了起來,李世民恨恨地唾了一口,而後轉向聽到這份詔書而百思不解的-妍。
「你……你就嫁到突厥去吧!我將命人為你備妥妝奩,早日送你出關。」厭惡地說 著,李世民眼裡有著濃濃的挫敗之色。「-妍,萬萬想不到,即使太上皇駕崩之前,都 已為你備好護身符,我太小看你了。」
「叔父,倘若己心不虛,又何需懼怕-妍?」冷冷地說著,-妍不再理會他,拉 著道洛即往前殿奔去,為的是去見祖父的最後一面。
仰天長長歎口氣,李世民突然爆出一陣狂笑,而後率領他的衛隊,匆匆離開永安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