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玥妍 第二章
    斷斷續續的有著人在他耳邊說些什麼,但全身像置身在煤炭堆上頭,高熱使得他不  停地發出囈語、沙啞低沉得聽不出是何內容。  

    他的唇乾焦得幾乎要裂開,只要他一用舌頭舔著唇,立即就有人以絲巾沾水輕輕地  灑在他唇瓣上。  

    「不要給他喝太多水。這幾帖藥依我所寫的單方煎煮,至於他的刀劍傷,每日以溫  水洗淨患部,再塗上我所調配的金創藥,很快就可以癒合-那個冷冷的女人聲音說  完後,便有雙手溫柔地為他解開衣襟,在某個像以火炙直接燒灼的地方,用溫水拂洗後  ,再糊以一層厚厚的涼性物質,使他感到舒適些。  

    他曾經想睜開眼睛瞧瞧這雙溫柔的手的主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曾不只一次  地出聲發問,但手的主人終日只是靜靜地為他換藥而不語。  

    也不只一次,道洛想要拉下蒙在眼上的黑布條,但那雙手的主人卻很堅持的阻止他  。就這樣,在漫無止境的黑暗中療傷,道洛甚至連他的救命恩人的模樣兒都未曾見過。  但是對那名健美的婢女,她是叫姬-是吧?對於她,道洛卻是印象十分深刻。  

    最先引起他注意的,就是姬-爽朗的笑聲,每天像窗外麻雀般吱吱喳喳地告訴他,  最近長安街頭的情況——「姬-姑娘,多謝你的救命之恩,在下來日若有機會,必定肝  腦塗地以為報。」拱手稱謝,道洛已經逐漸習慣了只有在姬-出現時,他才得以見到光  明世界的限制。  

    打量著身處的簡潔居室,道洛對著那名梳著雲髻,額頭貼著花黃的藍衣女郎侃侃而  談。  

    奇怪,這是什麼地方?隱約中傳來聲聲梵音,空氣中也不時飄來陣陣檀香。  

    「公子休要多禮,救你的並不是小婢姬-,是我們家小姐。」將湯藥捧給道洛,姬  -笑吟吟地說。  

    「小姐?請問貴小姐在何處,在下要親自向她道謝。」挪動著還相當僵硬的軀體,  道洛急切地望著她。  

    「公子不要急,如今就是你要見我們小姐,恐怕也不太適宜。公子你昏迷了五天五  夜,都是我們小姐衣不解帶、寸步不離在此照顧你。現今公子你可醒過來了,但我們小  姐卻因為受到風寒,此時正在休養哪!」把花瓶中已枯萎的白蘭撤去,姬-將她剛帶進  來的竹籃打開,拿出把如雪般的臘梅換上。  

    一聽到救命恩人因為照顧自己而罹病,道洛更是感到不安,但無論他如何要求,姬  -都不答應讓他去探視那位小姐。  

    「姬-,倘若我不去向令小姐道聲謝,我會終日良心不安。你好不好就指點我一條  路「想都不要想!公子,此地門禁森嚴,非比尋常。若不是小姐的狗在雪地中發現你  ,將你救回來療傷,你即使不是失血過多而亡,恐怕也早已凍死。小姐乃閨閣之人,她  救你已犯男女授受之大防,你可千萬別洩漏出去,免得壞了小姐名聲。」嚴厲地指責後  ,姬-端盆清水到他面前。  

    望著姬-那小心翼翼的動作,碰觸到傷口時,間或地傳來椎心之痛,閉上眼睛,道  洛不由得懷念起那位柔夷似水的小姐來了。  

    「姬-,你說這裡門禁森嚴,請問這裡是哪裡?我常聽聞梵音、淨香,似乎這裡離  佛寺很近?」面對姬-那緊閉如蚌殼的嘴,道洛也只有一點一滴的旁敲側擊了。  

    「公子觀察力真是敏銳,實不相瞞,此刻公子即身在佛寺之內。」將金創藥敷抹在  他的傷口上,姬-順口道。  

    「既是佛寺,何以門禁森嚴?」想自南朝數代經營以來,佛教已成江南子民的重要  信仰,歷任君王只有採取鼓勵,而沒有禁絕的態度,在這種情況之下,佛寺莫不對普羅  大眾廣開方便之門,哪有以門禁來阻止百姓進出之理?  

    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姬-低下頭將那些藥材和食盒收拾妥當,這才正色地望著他  。  

    「公子,姬-實在擔心你藏匿於此的事,萬一要是洩漏出去後,不知會給小姐帶來  什麼樣的禍事。我老實告訴你吧!這佛寺不是普通的佛寺,乃我長安城內最隱密的佛寺  ,裡面是些重要人物牌位,所以有重兵駐守。」  

    「既然不是普通佛寺,那令小姐……」  

    「小姐也算是宗室之人,因為為爹娘守喪,所以寄居於此。公子應當明白小姐的苦  處,若在此聖清之地,傳出小姐窩藏男人,這……」  

    不待姬-說完,道洛立即舉起手制止她說卜去。「姬-,我明白了。是我唐突,小  姐顧慮得很對。」  

    從此他絕口不再提起要見那位神秘小姐的要求,但隨著一次次的被蒙上眼後,不久  即可感受到一股幽香如蘭的嬌軀出現在身畔,他暗地裡下定決心,非要一窺芳顏不可。  因為,他的傷已逐漸痊癒,也到了他該離去的時候。  

    「你的傷多虧了木姑娘的醫術,和她留下的金創藥。否則,任是華化再世,恐怕也  是無法救你了。」有一天,當姬-輕巧地為他換完藥後,突然感慨地說道。  

    「木姑娘?」對姬-那天馬行空般漫無邊際的說話方式,道洛又逐漸理出了頭緒,  即是只要挑重點字句。  

    「你不知道嗎?冷菩薩木紫嫣,她可是現今一般平民百姓心目中的救苦救難菩薩哪  !她父親木晃垠是神醫,可惜已經退隱到江南漁澤之鄉去了,但木紫嫣姑娘的醫術也不  差,時常傳出她義診貧困百姓的消息。」  

    「冷菩薩?為何稱她為冷菩薩?」  

    「噢。因為木姑娘不喜歡笑,聽說她這一生從不知笑為何物!前些日子,我們小姐  搭救你,適逢木姑娘來探視小姐,所以救了你。公子,我看你的衣著打扮,完全不似我  們中土人民,敢情公子是關外來的,所以不知道。」  

    「姬-,我托你打探的消息……」想起離散了的桑奇和親信衛隊們,道洛的心情又  開始沉重了起來。  

    「公子,京師裡這陣子由於有江南三大神捕之首的齊寒谷齊捕頭在此,所以市道上  相當平靜。公子所言的夥伴,姬-問了很久,都無人知曉,倒是在京師裡,最近新開張  了家賭坊,裡頭圍事的都是關外人民。除此之外,也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賭坊?關外人氏……」  

    「嗯,聽說裡頭的陳設很是豪奢,據傳聞賭肆的老闆是個關外貴族,位比公侯……  「聽起來,哪天我倒該去瞧瞧了。」喃喃地說著,道洛摸著胸口的傷瘢道。  

    「公子……」姬-還想再說什麼,但匆匆忙忙地衝進來個小丫鬟,附耳在姬-身邊  說著話。姬-立即像急驚風似的將藥材和食盒交給小丫鬟提出去,拉起了仍面有病容的  道洛,急急忙忙地往外頭跑。  

    已經大半個月沒有見到外頭的陽光,道洛被個子比一般女子高些的姬-拖著,在潔  淨的長廊間奔跑。  

    「姬-,你這是在幹什麼?」折取了朵淡紅的梅枝,道洛莫名其妙地尾隨著她,在  一進又一進,像迷宮般的長廊鑽進鑽出。  

    遠處傳來清楚的腳步和吆喝聲,久居軍職的道洛,稍一凝神即聽出,應該是一隊訓  練有素的軍隊,尤其是經過長廊的回聲聽來,更是龐大得驚人。  

    姬-似乎也聽到了那些金甲交鳴的聲音,她臉色大變地陡然停住腳步。「糟了,他  們已經將前後信道都截堵住……跟我來!」  

    拉著道洛往另個方向跑,道洛根本沒法子開口問她什麼,因為跑動,而且空氣冷栗  ,只要一張開嘴,他使感到胸口刺痛得幾乎要爆裂開來。  

    越往這個方向跑,道洛越覺得詫異,四周全用素白的薄絲罩起來,在四個角落都有  著巨大的鼓風爐,幾個伙夫輪番地往大灶般的士台中添加木柴,熊熊的火焰燒熱了灶上  鐵鍋中的水,溫暖的蒸氣瀰漫在空氣中。  

    在這片由素絲所圍起來的花園裡,長滿了各式各樣的奇花異卉,花枝招展地綻放出  各種瑰麗的色彩,有些,尚且是道洛活了二十二年來,都未曾看過或想像得出的。  

    除了撲面而來的芬芳香氣,尚且有蝴蝶及蜜蜂在花問飛舞,在這隆冬之中,乍見這  些昆蟲,令道洛大感驚奇。  

    至此他總算明白,何以自己房中每日都有幽香的鮮花擺設。只是看看那幾個輪番添  柴加水的伙夫,道格忍不住私忖:究竟是怎樣的豪富貴戚之家,才能有如此的陣仗!  

    垂手而立在門邊的衛士們,在見到道洛時,都不約而同地掄起手裡的長槍、尖矛或  是刀劍。但姬-伸手推開他們,踹開門拉著道洛筆直地闖進那間滿佈馨香的房間。  

    「快,他們就快追到這裡來啦!」將門關上,姬-推著道洛往床上那位半斜躺在床  柱側,正偏著頭讀著手裡的書冊的女孩身旁擠。「快進去裡面的隔間。小姐,我把公子  藏在你這兒,倘使那些鷹爪衝進來,料也不敢對小姐造次的。」  

    還沒看清楚那女孩兒的相貌,道洛已經被連推帶擠地塞進那處約莫一人寬度的空隙  。意識到腳畔有拉扯的感覺,他緩緩地低下頭,看到只有著扁平五官,短短下顎的哈巴  狗,正興趣盎然地玩弄著他靴上的-子。  

    「姬-,這麼做好嗎?萬一……」那女孩兒似鶯啼婉轉,又似乳燕般清脆悠揚的聲  音才剛響起,姬-已經舉起手指在唇問,示意她噤聲。  

    匆忙而雜亂的腳步聲紛紜而至,在幾聲巨大的敲擊門框後,門哎呀一聲地被推開—  —「大膽,你們可知此處是何人的閨房,竟敢如此無禮的闖入,該當何罪?」對著為首  的那幾名將領嬌喝,姬-雙手插在腰際冷冷地盯著他們。  

    「奴才是領令而來捉拿私闖佛寺的歹賊,請見諒!」  

    對著床上的女孩兒屈膝為禮後,為首那位將領根本瞧也不瞧在一旁喳呼著的姬-,  兩眼炳炯有神地盯著-妍。  

    平靜地面對他,-妍抱起了一直趴在身畔,此刻對著闖入的大批人馬狂吠的狗。  

    「諸位都是有公務在身,我也不敢阻攔各位。只是我這狗只要見著了陌生人,必定  狂吠不止。我在此讀詩已半個時辰,都未曾見生人進來,狗也不曾吠叫。我想那賊恐已  逃遁,或躲藏在宗廟之內。諸位還是快些去追捕,莫要驚擾到列租列宗的安寧。」緩緩  地拍著狗的頭,-妍輕柔的聲音似陣風般拂過所有人的耳膜。  

    看了看-妍懷裡不時做勢要撲咬而來的狗,將領伸手一撣,所有兵卒立即沒有聲響  地快步退去。  

    等到那陣陣刀劍撞擊的鏗鏘聲停止後,-妍這才重重地歎口氣。「公子,你可以出  來了。」  

    俐落地自床上跳下來,道洛才想向她拱手為禮道謝時,那條狗突然一躍而撲向他,  咬住他的手指即不放。  

    「雪球,放開公子,快!」在-妍驚慌的喝叫中,那條狗這才悻悻然地鬆開口,但  仍不停怒視著道洛,並且繞著他打轉地低鳴。  

    「公子,這狗自幼即受訓練為護衛之用,剛才你向我揖手為禮,它以為公子或許要  對我不利,故攻擊公子……」低著頭為道洛的傷口塗抹藥霜,-妍低聲說道。  

    閉上眼睛地懷想那段日子的溫馨感受,道洛聞著熟悉的香味,心裡雪亮地明白:她  就是那位神秘的小姐!  

    雖然他很努力地想看清她的容貌,但燭光閃動且她粉頸低垂的情形下,要辨視她的  五官,仍是相當困難。  

    「小姐,公子的傷由奴才來處理就好……」跑到他們之間,姬-強行將小姐送回床  上,自己則吆喝著那些衛士將道洛送回房間。  

    ***  

    從此以後,道洛並沒有再見到那位渾身飄著異香的神秘小姐,但卻常和她以詩相和  。這份雅興,還是緣起於那條召喚雪球的哈巴狗。  

    當他逐漸可以在寺內活動時,姬-曾告誡過他:不許逾越過那片絹紗所築起的花園  。但被那位小姐所激起的濃郁好奇心,卻使道洛無法自持地每每漫步到花園外,遙遙地  凝視著那座在煙霧縹緲中的屋宇。  

    或許是因為曾咬過道洛,雪球每次見到他,便自顧自的玩耍著他靴子的-子。  

    「雪球……」看著狗兀自地咬著-子,道洛索性將其高高舉起,此時卻自它頸畔掉  落下一塊玉牌。好奇地撿起來一看,娟秀的字跡,在暖白羊脂玉上寫著「雪球」兩字。  

    心念一轉,他提筆寫下首詩經中的「睢鳩」篇,將之繫於雪球頸圈之內,再將雪球  放回那片朦朧的花園中。  

    藉著詩經為媒介,他和那位小姐以詩為輔,魚雁往來成了他每日最期盼的事。間或  在詩詞中,他也會插進一兩句關於自身的處境,有感而發的心聲。  

    小姐的回信倒都是很簡短,大抵不外鼓勵他忍耐待機,等候適當的時候,再創事業  。  

    那天合該有事,當他躺在床榻之上讀著小姐由雪球送來的尚書時,雪球磨磨蹭蹭地  在他身上爬來爬去。外頭傳來粗魯的叫嚷聲——「這廂房為何不能讓我住?你可知我是  誰?我乃堂堂張丞相之子,當今聖上寵妃張貴妃之弟,論今朝中皇親外戚中,有哪個人  會比我尊貴?何以我不能住進這間廂房!」在一群身著袈裟和尚勸阻之下,那個有著扁  扁酒糟鼻、酒氣沖天的紈待子弟,正猖狂地大吼大叫。  

    「張公子,這廂房已經有位貴客借住……」  

    「貴客?他是個什麼東西,叫他給我滾出去!」  

    「張公子,佛寺乃給人方便之所,老納實在……」  

    「去去去!今天本公子帶來了訂金二千兩,你定要將那個佔住廂房的人趕走。我問  你,他付你多少食宿費……」一把抓牢了住持的前襟,張虎扁扁的朝天鼻孔,一張一合  地張合著。  

    「這……這……」急得滿頭大汗,住持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自床上一躍而起,道洛似乎感到身上掉落了什麼東西,但他無暇審視,只是悄悄地  從後院走出去,巧遇迎面而來的姬-,他皺緊了眉頭地上前迎向她。  

    「姬-,這些時日叨擾小姐甚久,我想趁此時機離去,小姐和你的救命之恩,史道  洛來日商報。」  

    面對他的辭行,姬-頗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公子,這張虎每隔一段時是便要來鬧  一鬧,他妄想攀娶我家小姐的事,已是眾所周知的笑柄,公子可以不必理會他。」  

    「不,姬-,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待辦。就此告辭,並請代為向小姐辭行。」背起  了那個早已暗暗打點好的包袱,道洛就這樣遠離了那間佛寺。  

    而小心謹慎的姬-,在送他出佛寺時,用的仍是如他在病中的手法:將他雙眼罩上  黑巾,由衛士牽引著行進。  

    起初道洛還想利用步距來測出這佛寺的所在。但那衛士似乎是明瞭他的心機,故意  帶著他繞行很久,最後,那衛士將他帶到一處隱密之處,拿去眼罩。  

    「公子,奴才就送你到此。請公子不要試圖找回佛寺之路,小姐身份不同凡人,公  子若一味追究,恐怕會招來殺身之禍。」那名衛士說完,覷著道洛不注意,立刻拔腿就  跑,待道洛回過神來之際,早已不見他的蹤影。  

    望著那兩顆大大的骰子所做成的燈籠,上頭用朱紅的筆寫著「賭」字。他朝裡面張  望了一下,見到若乾似曾相識的面孔後,急急忙忙地走了進去。  

    裡面那些吆喝著要賭客們下注離手的莊家,在見到道洛後,個個露出欣喜的表情,  三三兩兩打著暗號,彼此傳遞著消息。不一會兒,披著狼皮,頭戴黑狐帽的桑奇出現在  眼前,他必恭必敬地宣佈道洛為賭坊的老闆,自己則慎重地將道洛迎入那別有洞天的後  堂中。  

    「主子,請恕奴才護駕不力,使主子受傷受困。」雙膝筆直地下跪,桑奇不住地磕  頭道。  

    「唉,好兄弟,那天若不是庫平與你拚死救駕,今日我史道洛恐早已一命歸西了,  你何罪之有?」  

    「主子,那是奴才殺退來敵,又返回那條暗巷之時,已經找不到主子的蹤影。奴才  心想主子身受重傷,必然走不了多遠,所以和弟兄們在附近搜救近月,卻絲毫探聽不  到主子的音訊。奴才和弟兄們商量的結果,如果主子被他人搭救走了,必然會設法放出  消息,讓奴才們知道。但倘若主子遭歹人趁火打劫,那方貴重的碧璽,定會出現江湖之  中,所以奴才們開了這家賭坊,一方面可做為搜尋主子的大本營,另一方面可放出消息  ,吸引那塊碧璽前來。」  

    聽到桑奇這麼巧妙的計謀,道洛也不由得點頭稱好。伸手到懷裡,想要掏出那方代  表他世襲身份的碧璽,但接連地撈找了半晌,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終致灰白無血色地  瞪著桑奇,吶吶得說不出話來。  

    發現到主人的面色有異,桑奇手一揮,那些原本擠滿大堂、欣喜的來朝見他們失蹤  月餘了的主子的部屬們,立即如潮水般無聲無息地退下去。  

    疾行到門口將門扇牢牢地拉攏,桑奇這才轉問道洛。  

    「主子……」他眉眼之間寫滿了不安。  

    「不見了!桑奇,我的碧璽竟然不見了。」  

    「碧璽……主子,你再仔細想想,會不會是收到哪兒放了……」額頭不住地淌下冷  汗,桑奇急急忙忙地將道洛隨身帶回來的小包袱抖開,詳細且再三地搜尋著。  

    「不,碧璽是何等重要之物,我向來都是隨身攜著的……今早尚且還見到……」將  早上起床後的流程仔細地回想一遍,但道洛卻絲毫找不出什麼地方有異狀,除了……「  難道是那時候……」想起了張虎喧鬧時,自己由床上一躍而起之際,似乎有什麼東西掉  落……但那亦有可能是雪球那隻狗的關係……眼見道洛仍凝神苦思的模樣,桑奇已經急  得在那裡來回踱步數圈了。「主子,這些時日來你是在何處?為何奴才率弟兄們幾乎將  長安城翻遍了,都查不出主子的行蹤?」  

    「我……」想起了這近月的際遇,道洛幾番欲說又閉上嘴巴,在桑奇一再催促下,  他才又緩緩開口:「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身處何方,只知是長安城內的佛寺,由一位  身份神秘的小姐及她的婢女所教。」  

    「這位小姐的名氏……」  

    「不知道,但她所居的佛寺中別院瞥衛森嚴,似乎身份相當特殊,而且有暖室花房  ,可見非皇戚國親,亦是公主殯妃之流。但我在佛寺中寄居月餘,從沒見過小姐的廬山  真面目,平素只有她的婢女姬-跟我接觸。」  

    「既然有了那婢女的名字,我即刻放出消息,要我們所有在外的弟兄和眼線們調查  。主子,會不會你的碧璽即落人她們手中?」  

    「也有可能。但依我看那小姐和姬-,應當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否則她們在救我之  初即可將碧璽拿走,何需等到我傷已痊癒之際。再說,從姬-的衣飾及處事態度來看,  似是大戶人家出身。我很納悶,那小姐究竟是何身份?」想起那一聲聲的鶯啼婉囀,道  洛似乎又聞到了那股馥郁的異香,他低聲說道,將佛寺內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  

    「主子,奴才淺見,那方碧璽必然還在佛寺之內。奴才會要弟兄們探出那佛寺的虛  實,再進去尋回碧璽。」  

    ***  

    轉眼又是近月過去了,雖然明知那是附屬於宗廟的佛寺,但任憑那些訓練有素的探  子怎麼鑽問,卻都得不出個所以然來。  

    既然佛寺此路不通,桑奇又獻策另起爐灶,意即從那位女婢姬-著手,但令人洩氣  的是,根本也查不出有此人的消息。  

    ***  

    「主子,阿薩軻的使者已經三番兩次的催駕,希望主子能盡早到洛陽城締盟,為今  之計,唯有先帶著玉匠所趕出來的玉璽起程,免得誤了主子復位大事。」  

    「唉,桑奇,想我堂堂突利可汗嫡子,本可順當的號令突厥百萬大軍,討伐逆賊。  如今卻因為我一時不察,將傳國的碧璽給弄丟了……」  

    「主子,奴才已經清查了京城中所有王公貴戚之家,都沒有主子所說的佛寺,或是  叫姬-的侍婢。倒是,奴才派出的探子,自張丞相府中聽到個挺有意思的消息。」  

    「哦?」懶洋洋地倒杯酒,道洛提不起勁兒。  

    「據說張丞相的獨子張虎,近日就要由皇帝指婚,聘娶前建成太子遺孤-妍公主。  」  

    「這又有什麼特別的?門戶相當、親上加親,本來就是人之常情。」  

    「妙就妙在這裡,聽說這位公主是高祖皇帝最寵愛的孫女兒,她為了要為父母服  喪,所以寄居佛寺……」  

    一聽到這裡,道洛猛然地放下杯子,因用力過當,使杯中的酒潑了一大半在桌面上  。  

    「說下去!」  

    「雖說是寄居佛寺,但實則從來沒有人見過她的面目。當今太宗皇帝對她頗為忌憚  ,故將其弟托養於張丞相府。朝中大臣都說這是以托孤之名,行軟禁之實。而今將-妍  公主指婚給不學無術的張虎,恐怕內情沒那麼簡單,所有人都為公主今後的安危擔憂。  」  

    被桑奇的話說得心頭大亂,道洛伸手揮了揮。「現在最重要的是將碧璽找回來,至  於這位-妍公主的事,我們只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是,那麼主子,奴才該如何回話給阿薩軻來使?」  

    想起前途多舛的復位之路,道洛只有莫可奈何地領首。「好吧,與他約盟於洛陽,  屆時再見機行事了。」  

    ***  

    箱箱的妝奩將佛寺到別院間的信道,堆放得水洩不通,宮中派來的公公和官人及陪  送出嫁的滕婢滕臣,雖然人數眾多,此刻卻靜悄悄地不發一言,各自做著清點嫁妝的工  作。  

    「小姐,時辰就快到了。」將內侍送進來的鳳冠霞帔端捧到桌上,映著明滅不定的  燭光,姬-輕聲地對粉頸低垂的-妍說。  

    聞言慌亂地抬起頭,燭光閃爍在-妍那掛著紛亂淚痕的臉龐上,更顯得蒼白脆弱。  「是……是嗎?」  

    「小姐,依奴婢之見,你應該即刻入宮觀見太上皇,或許太上皇可以救小姐……」  

    「太遲了,二叔將祖父移居至永壽宮,並下今非經他詔見,任何人皆不得擅自入宮  。二叔已經阻斷我進宮觀見爺爺的可能性了。」將一顆顆有拇指大小的珍珠所串成的項  煉自脖子上扯下,看著渾圓的珠子滾落滿地,-妍更是忍不住地放聲大哭。  

    「說什麼南海神異之珠,今天我-妍倒比不得平常人家子女:無父無兄可依恃;無  母無姊可傾訴,上天為何要如此苛待於我!」恨恨地將那些珠子亂扔,-妍整個人幾  乎要陷入歇斯底里了。  

    扭干了條手絹兒遞給-妍,姬-臉上突然浮現了股堅毅但奇怪的神色。  

    「小姐,你靜下心來聽姬-的話。」倒杯茶端到-妍面前,途中姬-的手突然抖了  一下。「小姐,你記得前些日子到前殿禮佛時,奴婢說的那位海棠姑娘嗎?」  

    接過了姬-遞過來的熱茶,-妍訝異地抬起頭。「你是說那位有著黃金般髮色的紫  眼姑娘?我記得,雖然向來長安城中即充滿了各色人等,但我從沒有見過像那麼通體雪  白的人氏,你說她叫海棠?倒是朵解語花哩!」  

    「嗯,海棠姑娘的哥哥是東南沿海威名顯赫的海涯孤鯊,連現今皇上都得對其客套  三分。」看著-妍徐徐地啜飲幾口熱茶後,姬-又提起壺再為她倒些入杯裡。  

    「海涯孤鯊。我曾聽聞他是位外族歸娶我大唐子民所生的饒勇男子,手中有著龐大  的船隊,我國東南沿海都虧有他的船隊護衛,方可保安靖。」  

    「是啊,他叫康旅棋,是海棠姑娘唯一的哥哥。他最近到京中觀見皇上,明天一大  早就要回東南沿海去了。而有他為護衛,小姐的安全必然無慮。再說,還有海棠姑娘為  伴,姬-也可放心了。」看到-妍開始有些不穩地搖晃,姬-趕緊扶助她的嬌軀。  

    「姬-,你在說些什麼?為什麼我……我都聽不懂?」詫異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妍說著整個人向旁歪去。  

    「小姐,這些日子苦了你,姬-本是前朝大學士之女,在收編為官妓後,承蒙小姐  選中而脫離賤籍。小姐待姬-如姊妹,姬-無以為報,只有救小姐脫離張家父子之手,  若能伺機刺殺他父子,亦可同時解救小王爺。」  

    驚駭地緊緊抓住姬-的手,-妍連連地搖著頭,試圖想令自己清醒些。「姬-……  你千萬不可以做傻事,丞相府防守何等森嚴,你若刺殺他父子,要如何脫身?」  

    「小姐,姬-既然有殺人之心,就沒有再活下去的打算。所以,姬-已計畫好,請  海棠姑娘和她兄長,將小姐遠遠帶離京城,而姬-則頂替小姐出嫁,先將小王爺送出府  給海棠姑娘,待小姐和小王爺遠離京師後,再殺了張家父子。」俯身在-妍耳畔說著自  己的計畫,姬-手裡則忙著將那些散落的珍珠綴成片四方的珠墊,塞進她自床底下拉出  的一個小包袱內。  

    「姬-……你……你千萬不可……」被姬-所說的內容所驚嚇,-妍還想再勸阻  姬-,但突如其來的濃濃睏意,卻使她睜不開眼睛,最後整個人往一旁倒了下去。  

    「進來吧,小心點別讓別人撞見了。」打開房門,召進了兩位人高馬大的「婢女」  ,姬-以少有的嚴厲口吻說道。「尤其是你們男扮女妝,可別露出任何馬腳。」  

    「是,姬-姑娘。」兩人一左一右地扶起了已人事不知的-妍,他們轉向已經將皇  上御賜的大紅喜袍穿上身的姬-,欲言又止地盯著她瞧。  

    「姬-姑娘,你如此捨身為少主人脫難的義行,我們所有弟兄都感佩在心。」  

    「我只是為求報答小姐的知遇之恩,倒是你們此後前程未卜,大夥兒可要謹慎小心  。」  

    把刺繡精美的霞破自頸上掛垂到胸前,姬-將上頭釘縫著的珍珠瑪瑙和碧玉珊瑚全  摘了下來,一古腦兒地塞進那個包袱裡。「雖然海棠姑娘很同情小姐的際遇,但咱們總  不能全仰仗人家接濟。你我都是粗鄙之人,粗茶淡飯也就罷了,但小姐金枝玉葉之身,  可是一丁點兒的委屈都受不得,你們可要記住了。」  

    點數了那些她暗中收拾好的值錢細軟,交給這兩個當初也是建成太子心腹遺孤的衛  士後,姬-再次交代了他們計畫的大部分後,她引領他們扛起被用錦被裡著的-妍,自  後花園的暗巷中出去。  

    「皇天明鑒,護佑我家小姐乎安無事。」雙手合十地對著微明的天際默禱,姬-再  三地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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