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上班的時間還早,我繞遠路到Starbucks買了杯咖啡,用九十元新台幣換來一杯不廉價的拿鐵,想天真地換來自己一早的好心情。因為我需要一點「什麼」,好讓自己感到滿足,好讓自己相信Chris說的都是真的,因為他還是重視我的,所以他不會說謊。
所以我原諒了他。
很輕易地,沒有是非選擇、沒有眼淚鼻涕、很平靜地,我選擇了相信。長久以來,我都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而且決定了之後從來不三心二意,但為什麼我那些引以為傲的個性在Chris面前全都失了靈?我老是發現自己鐵了心地做了選擇、又鐵了心地拚命後悔、最後是無可避免地鐵了心討厭起這樣的自己。
今天是星期五。我發現我剛剛拿鐵應該買最大杯的,顯然九十元的成本下得不夠大,因為我還是沒有心情上班。
我依舊站在騎樓下,吸著一口又一口早晨冷冷的空氣,突然覺得這麼冷清的台北好陌生,已經站得兩腳發麻的自己好陌生。
「上車吧。」
像是個近視八百度的國中生一樣,我瞇著眼睛、上半身往前傾四十五度地看著前方,看著緩緩降下的車窗,和車窗後那個人的表情,是Chris……
「走吧,我們出去走走。」
「那公司,公司的事怎麼辦?」沒想到就脫13而出。
他笑了,沒想到還有人比他更緊張公司的事,「放心,我都交代好了。」
我不曉得我們到底開車開到了哪裡,因為我只要一出台北盆地後就是百分百的路癡,只知道我們在一片綠中停了下來,一種令人身心舒暢的綠。
我二話不說地位著他跑進了鄰近的商店,買了N袋的零食和一堆名字奇怪顏色也奇怪的飲料。在棵大樹下我找了個位置。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或許綠色的草會染上我只能幹洗的棉質長褲,或許還粘著露水的泥土會沾上我心愛的外套;或許,我根本不會去在意。
或許我好久沒用這般的清醒去迎接一天的開始了,不把一天美好的開始毀在過度擁擠的捷運車廂、滿街的廢氣噪音、買早餐時被人插隊的不甘、趕不上電梯的沮喪、和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原因了。
或許我好久沒機會去回味我在小學第一次郊遊時所體驗到的樂趣了,一種只要幾顆泡泡糖、幾罐養樂多的滿足,單純的滿足。
他也學我躺了下來,戴著墨鏡看著還算溫和的太陽,「當我想放鬆自己心情的時候,我就會把自己丟在大自然裡……」
我挪動了一下身子稍微挨近了他的身旁,從頭到尾,靜靜地聽著。
看著陽光灑在他一口雪白的牙齒上,隨著他年少故事的精彩閃閃發亮。這一刻,我覺得幸福,靠在他身邊的我,單純地覺得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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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純的日子,我和Chris都過得很好、過得安分、過得快樂。
八個多月下來,公司已經邁上了軌道,業務推展上也很順利,忙碌依舊,但每個人都忙得很有成就感。
「走羅,這麼重要的日子主人不在怎麼行呢?不好讓全公司的員工等你這個老闆吧?」
我還沒走近他,就看到他動作很快地關了電腦,還丟給我個倉皇的笑。我怔了一下,不過很小心地沒讓他看出來,因為通常我都要三請四請、連哄帶編地才能把他架出辦公室,今晚他倒是一如反常的乾脆。
「走吧。」
他很快地朝我的方向走來,居然……連桌上的燈都忘了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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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是公司的聚餐活動,為了慰勞大家的腸胃,也順便聯絡一下同事間的情誼。公司規模小,大家平常就挺熟的,瘋起來老實說有點可怕,只是,今晚帶頭灌大家酒的,居然是Chris。
看著這樣的他,我開始改喝果汁,為的是保持自己絕對的清醒,因為我看他喝酒的架勢,待會我勢必要送他回家。以前看過他被客戶灌過幾次酒,我大概知道他的能耐,不過之前那幾次他是半推半就地節制著,今晚他是不顧一切地在糟蹋自己。
過了段不算短的時間,在他的原形還未在公共場所暴露無遺之前,我帶著他離開了那家餐廳,順便結了帳。
我看著他的側臉,他的頭重重地靠在計程車套著塑膠皮的座椅上,是我熟悉的角度,只是現在看來少了冷峻,多了被酒精渲染後才有的慵懶。他顯然坐得很不舒服,不時地轉換著頭的角度,他也沒有在睡,因為我看他嘴唇動了幾下,大概是乾澀難耐。
「沒有很不舒服吧?快到了。」
「還好。」他說,雙眼還閉著。
我分不清楚他是醉是夢,他頭又動了一下,這次是靠在我的肩膀側邊。計程車裡暗得出奇,使得車窗外的世界在霓虹燈打點之下更顯得絢麗非常,路邊街燈的光規律地射了進來,依照著它們之間等距離的節奏,暈黃地闖進了我的眼底。
他的鼻息傳了過來,濃濃的酒氣,濁重的呼吸、吐氣、再呼吸、再吐氣,構成了一種奇特的寧靜。
是我想跟他說話,是我執意地打破了這個寧靜。
「你在煩惱什麼?想告訴我嗎?」
他的頭依舊靠著,好長的沉默之後,他才用微弱的聲音說:「艾莉,我對不起你。」
我聽得很清楚。又是艾莉,又被我猜中了,腦中又是一陣難以言喻的昏眩。
這時,從計程車那效果不怎麼好的音響傳出了Sting的歌聲,我最愛的Sting,重覆地唱著,Ifyoureallylovesomeone,setthemfree,
艾莉來了,那他是不是也該走了?
Ifyoureallylovesomeone,setthemfree,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Ifyoureallylovesomeone,setthemf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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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承認我很愛他,在我決定失去他的時候。
在PuB的一角,燈光有點昏黃,我點了杯烈酒,名字我不知道,因為那不重要,就如同我不知道這家PUB的名字一樣。
星期五的晚上。我的周圍很熱鬧,因為人和人之間誇張的談話,因為音量過大的音樂。左側坐著的外國人因為和他的女伴談得太忘情,笑著笑著還不小心地撞了我一下,隨口丟了句:「真是對不起。」沒想到是標準的國語,我向他輕輕地點了頭,並不在意。
在角落,我只是用手肘無力地撐著我的頭,看著眼前的空杯子發愣,正在考慮還要不要點第二杯,因為剛剛那杯才到手就被我一飲而盡了。
慢慢地,我手指僵硬地動了幾下,不過是很無謂的掙扎罷了。因為我眼淚流下來的速度直可媲美我剛剛喝酒的速度,半張臉很快地就濕了,一雙手掌和手背也跟著淪陷。
看著迷濛的前方,我等著溫熱的眼淚在指尖變成冷冰冰的鹹水。
我是在傷心嗎?我想是的,為的是將要面I臨的失去,不對,是已經確定的失去。還是……我要再繼續努力嗎?再試著去挽回嗎?我想,是沒什麼必要了。而這個愚蠢的念頭沒想到只換來了我幾聲的冷笑,再精疲力盡不過的冷笑,和Chris真正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我每天每天的努力還不夠嗎?答案是太夠了,也實在是太過了。
動了下身子,我突然想回家,這裡不是我該留下來的地方。周圍太無情的熱鬧,我應付不來,因為我真的好累,我需要的是休息,閉著眼睛,幻想著自己躺在水面上,好讓沉重的身體和精神狀態被風吹著、推著、遠遠地放逐著。
走進了洗手間,我將外面寫實的世界暫時擋在身後,我要先稍微整理一下自己,才能在幾分鐘後繼續去面對熟悉的一切,最愛的台北。我用面紙細細地擦拭著,看著淡淡的眼線和眼影在鏡中自己的臉上消失,粉也掉了不少,不過我沒有補妝的打算,只是看著反射出的慘白臉龐發呆。
「小姐,你還好吧?」
「謝謝你,我沒事。」
不好,我在心裡暗叫了一聲,接著是兩個膝蓋應聲撞到了又冰又冷的地板。我只能雙手緊緊地抱著肚子,我清醒得很,我並不是醉了,是胃痛又犯了,而且,這次來得又急又狠。
「謝謝你的關心,我真的沒事。」
發著抖,我雙手顫抖地拚命按著手機,按下了他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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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了,一切都沒事了。」
我深吸了一口空氣,是藥水味,我想睜開眼睛,想在我額頭上那只溫暖的大手下醒來。
「……?」
一睜開眼,簡直是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心裡是說不出的震驚,怎麼?
他看著笑了,我想他早就料到了會有這種場面:這個傻女人,眼睛花到連電話都會按錯……不過他一點都不後悔被我叫來的樣子,「找錯人了?」他溫柔地說。
我很大力地點了頭,我真的叫錯人了,居然把徐宇恩給找來了。幾個月不見,我仔細地打量著他,端詳著他那張和我靠得很近的臉,他看起來氣色好得不得了,也很精神。
「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一句話,他那句帶點責備意味的話,不識時務地惹出了我滿眶的眼淚。
「是我不好,我不該這樣說的。」
接著,他把我的頭放進他懷裡,讓我在他的白色襯衫上哭個痛快,要不了多久,就是一片明顯的水漬,好在我的口紅早就掉光了。
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只是覺得好渴。
我起身坐了起來,從他手中接過用紙杯裝的水猛喝了幾口,沒想到醫院的水喝起來還帶點藥水味,但這也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在作祟,「好了,謝謝。」我邊把水杯遞還給他邊盯著看他身上那件被我又搓又揉、現在是又濕又皺的襯衫,不好意思地說:「我幫你拿去乾洗。」
「別鬧了,這個時候提那做什麼?」他笑了,順手又摸了下我的頭。
「你過得還好嗎?」我問,好奇,喝了幾口水後元氣也恢復了些。
「還不錯,診所還忙得過去,小雲也決定回學校修碩士課程,現在正在努力準備考試的事情,所以我們算是過得很好。」
誰說只有戀愛中的女人最美麗,其實,戀愛中的男人發散出來的才是滿滿的、藏也藏不住的自信;我看到了,今晚從徐宇恩的身上。他繼續談著小雲的事,看來我在他心中已經退化成了普通朋友、甚至是單純的小學同學了,真好,不過我還不太習慣。
「倒是你,你變了些。」
他頓了一下,「剛剛你突然在我面前哭的樣子,還真不像你。」
我給了他個白眼,「你這樣說也太誇張了吧!我又不是沒血沒淚的人,聽到好笑的笑話會笑,心裡有難過的事情當然也會哭,那叫正常的生理反應,好嗎?」
「你不是這樣的。你從小到大一直都活得很倔強,倔強到從不在人面前掉一滴眼淚,從不讓自己受到絲毫傷害,因為你一直把自己保護得那麼好,為了保護自己而寧可把別人往外推。」
「……」
「你別忘了,幾個月前我才被你推了出去。」
「你是要說,我終於得到報應了嗎?」我故意鬧著他說。
「拜託,我如果那麼小心眼的話,今晚會趕來你身邊嗎?」他收起了戲謔的嘴臉,悠悠地說:「真希望我幾個月前認識的那個你,是現在的你,這個會哭會笑、會去接受別人的你。」
我靜靜地聽著,不想打斷他。
「或許你現在是跌了一跤,但你會站起來的,而再站起來的你,就不會輕易再跌得鼻青臉腫了。
「萬一我一蹶不振,或是更糟,是越摔越過癮,而且百摔不爛呢?」
「你才不會。」
他說完笑了,我也跟著笑了。
心想,應該沒有人能過完一生連一跤都不摔就壽終正寢的。就像小時候學騎腳踏車一樣,總得先掛幾條傷幾條鼻涕才學得會,如果就連學騎腳踏車這麼簡單的事情都不能免俗的話,更何況是談戀愛這麼高難度的事呢?不是嗎?
只是年紀越長,傷痕的修復能力也相對減低了,不像小時候牙齒掉了還會長出來、跌倒了也是用顆糖哄哄就好;現在,我起碼得需要個幾盒Kleenex面紙、幾頓大餐和數件美美的衣服,才有可能稍微平復我的心情。
「曼君,我這樣問或許很唐突,但那個人不是姓湯吧?」
我搖搖頭,湯旭名只是我原本今晚要找來的人。
「那就好。我在你醒來之前替你接了手機,打來的是位湯先生,一聽到你在醫院的消息顯然很著急的樣子,我想他應該也快趕到了……」
徐宇恩話都還沒說完,我就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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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送我回來。」
湯旭名很紳士地幫我開了車門,我站了起來後就開始自己慢慢地往前走,其實胃還有點痛,所以走起路來可能會有點滑稽,還好現在已經很晚了,沒人看得到。酒這玩意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我還是把它戒了吧,我又在心裡碎碎念著。
沒想到我都還沒跨出去第三步,當場就「腳輕頭重」地被他抱了起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環上了他的肩膀,免得摔了下來說不定又得進醫院,我可不要,我最痛恨看醫生了。但心裡覺得有點怪怪的,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跟他靠這麼近,而及我把他的白襯衫弄皺了。
進了門,他把我放在床上,示意要我多休息,不過我堅持坐了起來,看著他走進廚房弄來了兩杯熱開水。
我看著熱開水直皺眉,鬧得要吹涼它也不是要喝它也不是。因為我不喜歡開水,水有個奇怪的味道,所以我通常都要用氣味濃厚的咖啡粉硬把它蓋了過去。
「不行,你這幾天只能喝這個,醫生有令,咖啡禁止。」
透過熱水飄忽的蒸氣,坐在我對面的他也跟著變得迷濛不實。
「你對我太好了,我不值得。」我說,真的覺得欠他太多了。
「值不值得是由我來判斷的,我自己知道。」
他平靜地說著,可是我聽起來的感覺卻很不平靜,甚至還有點想哭的感動,「為什麼你總是在我需要你的時候出現?」
這是我心裡的疑問,因為他每次出現在我身邊的時間總是都算得那麼精準,精確得讓我啞口無言,讓我毫無準備地享受著他的關愛,一次又一次。
「不是我總在你需要我的時候出現,而是我一直在你身遏。只是你的眼裡沒有我,所以你看不見我。」
他自顧自地說著,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也在他面前昇華成了一隻幻影?
在這靜止的幾秒鐘裡,很輕易地,我能在他瞳孔徑看到自己的反射;同樣地,我相信他也可以在我眼裡找到他真實的存在,在此時此刻,我今晚這顆千瘡百孔的心,似乎又被動地被……電擊了一下。
「你難道感覺不出來,我很喜歡你嗎?」
「我……」
我話都還卡在喉頭沒來得及出口,頭就被他埋在他起伏的胸口上,我聽到了他的心跳聲,又快又強烈,跟他比起來,我開始懷疑我的心臟是不是還安分地跳著?
在很長一陣沉默之後。
在他的懷裡,我只說,我需要時間。
我相信,他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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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冷的街道,我坐在咖啡廳裡靠窗的位置,等天黑。
下午三點多,台北市裡絕大部分的人都還在辦公室裡努力著,又是接電話加上開會地忙亂著,我卻獨自坐在角落裡呼吸著飽含咖啡香的空氣,突然覺得我並不屬於這個步調快到失速的世界。
我拿出了隨身的本子,把自己乏善可陳的流年編寫入結構死板的文體,為履歷表打大綱。
「這給你。」
幾個小時前,我拿了五份學歷經歷兼優的履歷表給Chfis,十分有把握他一定能從中挑到他要找的秘書。
看著他,我的頭好痛,因為我已經好幾天沒喝咖啡了,全身的細胞正在發狂地碰撞著,不過我還站得挺穩的,事情也做了不少;幾通電話下來,我已經跟那五位小姐約好了和他面試的時間,「這是你的行事歷,面試時間是每人半小時,資料都在這。」
他從我手中接過去了那一疊紙,看著我說:「你確定這是你要的嗎?」
我點了點頭,覺得他剛剛那句話裡面有好幾層意思,好幾個問號,只可惜答案都是一樣的。我瞭解他,知道他是不會留我的,他也瞭解我,知道我是一定要走的。
關於艾莉的事,我沒有再問,他也沒有再提……因為那不重要。
因為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已經選擇結束我和他之間的一切。
「謝謝你,再見了。」說完,通朝他直直地伸出了我的右手。
他握住我的手不肯放開,用他那雙依舊相當銳利的眼睛看著我,幾分鐘之後才說:「謝謝你,謝謝你做的一切。」
那一句「謝謝你」,又是句有好幾層意思的話,我不想再花精神去分拆了,不想再為自己傷痕纍纍的心刻意地劃上幾道血淋淋的刀痕。
慢動作似的,我緩緩地抽出了手,在轉身的瞬間,我看到了他眼中一個複雜的表情。
他沒有出來送我。
頭昏眩得厲害,我三步作兩步地衝進了附近的咖啡廳,管不了那麼多了,我無可救藥地需要咖啡因,去他醫生的禁令,去他的胃發炎。不過,我還是聽話地順便點了份火腿三明治。
喝了口咖啡,我讓那熟悉的味道滑人喉嚨鑽人了身體,接著每個緊繃細胞也跟著懶懶地垮了下來,我做了個深呼吸,心情也舒服了些。在這個還沒什麼人的咖啡廳裡,我點了根MarboroLight,看著窗外發呆,讓煙燒著,履歷表也不寫了。
真沒用。
沒想到找還是選擇了放棄,而不是堅持。從小到大,我習慣於接受家裡的安排,除了小學是在家附近念的之外,國中就開始和別人擠公車擠好學校,在他們規劃好的路上安分地走著,那是一條太平穩的路,因為就算我不小心跌倒了,我還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把全部責任歸咎在他們身上,那是一個他們所構築的美麗人生,只要我知趣地一路順水推舟。
可是,我就是因為不想那樣消耗完自己的生命,才下了決心回到台北,一心一意要走出條自己笨手笨腳畫出的岔路,想試試看從跌倒的地方再站起來的滋味。
沒想到在八個多月後,我還是輸給了自己,沒想到跌倒的痛,是這麼令人難受。
更沒想到,我遇到的chris,是個比我更懂得順水推舟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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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門外的冷清漸漸散去,人車開始蠢蠢欲動,在等不及天黑就亮了起來的街燈下穿梭著。
左看右看之後,我的視線被迫停在前方,打消了我原本想把自己直接沒入人群的念頭。
站在我眼前的是全身穿著鐵灰色西裝的chris,雖然我心裡很驚訝他的出現,但我掩飾得很好,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只有慘白。雖然還隔了段距離,我習慣性地探索著他的眼神,知道他不是來留我的,他是來好好說再見的;來的目的不過是,來告訴我他剛剛不好在辦公室裡說的話罷了。
唉,連讓我在最後的最後假裝心軟一下的機會也不給我,我說過的,我只是個很欠哄的女人,到了這一刻,他連讓我為他再稍微掙扎一下的奢侈都懶得施捨給我,他果然是很乾脆。
「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嗎?」
我搖搖頭,腦筋一片空白,連顆灰塵都沒有。我明白,他只是想藉此稍微減輕他心中不小心浮出檯面的罪惡感,可惜,我還沒偉大到那種地步,還無聊到找個名目讓他煞有其事地補償我兼做功德,讓他未來幾天的生活好過些。
完全的安靜,在我和他之間。雖然在他的背後是滿街擠得水洩不通的人車,可是我卻聽不到任何聲音。他依舊直視著我,慢慢地,他眉頭皺了起來,臉上的表情也跟著變得難懂、複雜。
「關於艾莉的事……」
「我不想知道。」
我打斷了他,因為我不想聽他親口告訴我他還深愛著艾莉,因為我沒有勇氣,沒有力氣去知道我過去幾個月來愛的他不過是一具空殼,一個無論我用多少愛都灌不滿的皮囊。說我傻、說我笨好了,但我寧願選擇逃避現實,寧可讓自己相信他是愛過我的,這樣我才能在晚上還睡得著覺,然後在太陽升起後還能去面對這個不公平的世界。
他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只是繼續倔強地說著,「關於艾莉,我真的對不起她。我知道她婚後一直過得不快樂,我一直想幫她,聽她哭訴抱怨,可是,我終究還是無能為力。」
我眼裡閃過的驚訝,雖然很快就消聲匿跡,還是被眼尖的他發現了。
他點了點頭,似乎在回答我心裡的問題,是的,艾莉已經結婚了。
「那時我剛從學校畢業,對自己的未來還很模糊,雖然不是很想聽從家裡的安排,但心裡卻也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那時的我,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讓艾莉跟著我在未知中打轉。」
他頓了一下,眼神卻不小心地洩漏了他的憤怒,「就在這個時候,另一個男人走進了艾莉的生活,他是個很優秀的人,不但事業有成,而且對小了他好幾歲的艾莉照顧得無微不至。老實說,他的出現讓我很眼紅,因為我知道比不上他,更可能永遠沒辦法給艾莉那樣安逸的生活,只是,讓我決定放棄的真正原因,是我看到了艾莉眼底的迷惑。」
「或許我是真的很失望、或許是我寧願天真地相信,相信艾莉能從那個男人身上得到幸福,我就悄悄地從她生命中消失了。幾個月後,在我的預料中的,艾莉很快地就結了婚,而我,也隨後接受了我爸的建議開始著手分公司的業務。」
我看著他依舊冷酷的臉,聽著他熟悉的聲音,卻感到說不出的陌生。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艾莉的事,而我,只能傻傻地聽著。
「我幫不了艾莉。雖然我不會、也不能對她置之不理,可是我能做的也只是聽她訴訴苦,我沒有辦法跟她一起回到過去。」
一直看著我的他,突然往前直跨了兩大步,使勁地把我抱入他懷裡,「因為現在的我有你存身邊,我已經回不到過去了。」
我愣了一下,發現自己身乾脆弱到像是櫥窗裡忘了被穿上衣服的假人,在猛一接觸到他的隘問,我的頭只是很大力地往前晃了一下,然後像死人一樣地掛在他寬大的肩膀上,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往來人群赤裸裸地注視著。
「別走。」他激動地說,順便也加重了他手的力道。
閉著眼睛,我感覺得到,他那出自內心的話透過他胸腔的剎那引起的輕微震動,像是小石頭被丟入湖面勾畫出的水紋,自圓心向外無限地被擴散開來,雖然很淺很短暫,但我卻被震得全身發麻。
「這一切,你為什麼現在才說?」我虛弱地問。
「之前不說,是因為要亂,我一個人亂就好了。我不想引起你不必要的猜疑、讓艾莉的事影響到我們之間的一切,只是,我如果再不說就沒機會了,我知道這次你是真的會走。」
我大力地閉了幾下眼睛,將眼淚想盡辦法地留在眼眶裡。
再一個睜眼的動作。
我看到遠方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湯旭名,我壓根忘了他要來接我。